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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妯娌

  他們這一次回京,行程比來時緊密得多,一路上除了要避風雨或是補充食水外,一般不靠岸過夜,于是只用十多天功夫,就到了杭州,在那里換了內陸河船。

  端寧上了父親坐的船,淑寧一個人有些無聊,只好找些事做打發時間。因跳棋或九連環等游戲都玩不得,她只好做起針線活來。佟氏給了她幾匹在杭州新買的松江布,叫她給自己做兩身素服:“你近年新做的衣裳,顏色都偏鮮嫩了,做兩件素淡些的,在府里居喪時穿。”淑寧便動手做起來,等船進了京師地區時,她已經做好了兩件,便換了一件上身。

  臨近碼頭,佟氏把女兒招去,悄悄塞給她一個香囊,白色綢面,青色穗子,只繡了幾道云紋,很是素淡。佟氏道:“把這個系在你的帕子上,拿在手里別讓人瞧見。等進了府,要哭靈的時候,若是哭不出來,就把它放在你眼皮子底下,或是在鼻子下聞一聞。”

  淑寧有些不明白,便聞了聞那香囊,當即就鼻子一酸,淚水一下就流了出來。她嚇了一跳,忙望向母親。佟氏淡淡地道:“這是我們女人家的小法門,你自己知道就好,連身邊的丫環都別告訴去。”

  淑寧點點頭,心下松了一口氣。她還在擔心自己在靈前會哭不出來呢,現在有了這個法寶,再不是問題了。

  靠了岸,正搬行李,慶寧和順寧二人早得了信,都騎著馬到碼頭來迎接。拜見過叔叔嬸嬸,慶寧便小心地道:“瑪法過世后。因不知三叔幾時回來,天氣又一天比一天熱,我阿瑪就作主。先出殯了,請三叔別見怪。”

  張保愣了愣。便道:“這是應該的,哪有讓老子等兒子的理?大哥也太多心了。”慶寧陪笑兩句,見弟弟探頭探腦地看著船上下來的人,皺皺眉,拉了拉他道:“三叔三嬸一路上必是辛苦了。咱們快回府去,好讓他們早些休息吧。”順寧有些失望地回過頭來,應了一聲,幾個人便翻身上馬。因離碼頭最近的城門人太多,他們繞了一個大彎,從阜城門進了城。

  回了府,張保佟氏帶著兒女,不等換過衣裳,先洗了手。便到靈堂上大哭一場。淑寧托了秘密香囊地福,也是哭得淚流滿面。倒是端寧哭得很傷心,想來他曾與祖父朝夕相處三年之久。到底是有真感情在的。賢寧還不明白家人為什么哭,跟著嚎了幾句。被母親慈愛地用帕子擦了擦臉。便當即紅了眼睛大哭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晉保和那拉氏出來了。好生勸慰了一場,才讓他們一家子止住了哭聲,然后在晉保夫妻的陪伴下,去見老太太。

  路上,那拉氏低聲道:“額娘自從阿瑪過世,便一直臥病在床,請了太醫來看過,說是哀傷過度,思慮不安,要好生靜養。本已有了起色,誰知幾天前突然又重起來,現在只能躺在床上,所幸精神頭還行。”

  這時已經走到正房廊下,一個有些眼生地丫環打起門簾,眾人就此進了房。

  老太太躺在床上,婉寧正陪著她說話。見張保一行人進來,婉寧忙忙起身見禮。倒是老太太見到三兒子一家回來了,也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問過他們有沒有給老爺子上過香,聽得張保問候了她幾句,等小劉氏磕過頭,她又看了看賢寧,摸摸他地小臉,便說乏了,讓他們下去。

  張保帶著兒子跟兄長去了前頭,佟氏等在那拉氏陪伴下回槐院休息。一行人正要離開正院,卻聽得一個小偏門邊上,王嬤嬤正在打罵小丫頭。

  那王嬤嬤拿竹篾狠狠打了幾下,罵道:“小賤人,老太太要吃燕窩,你居然敢拿這次貨來人,是吃了豹子膽了?”那小丫頭哭道:“冤枉啊,嬤嬤,是廚房的人說別人送來的上等燕窩都吃完了,才拿這個補上,這是府里原本收著的,并不是次貨啊。”“我說次貨就是次貨!老太太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吃這種東西?那燕窩明明前兩日才送過來,怎么會那么快就吃完了?一定是你們私下克扣!”

  那拉氏皺皺眉,將王嬤嬤喊過來,道:“你要打罵下人,在哪里不行?偏要在老太太院里,她老人家正休息呢,你倒把人打得哭天喊地的,是存心不讓老太太好生靜養么?”王嬤嬤不敢回話,她又繼續道:“我娘家昨兒才送了幾兩燕窩過來,你叫個人來取吧。照我說,老太太天天吃這個也不是個事兒,畢竟不是正經飯菜,回頭我叫廚房做些清淡地米粥小菜,你勸她好歹進一些吧。”

  王嬤嬤低聲應了,她才笑著對佟氏道:“額娘心里難受,胃口也不好,我們做小輩的,又不敢硬逼她吃,實在難辦呢。偏偏這些底下人又不懂事,整天讓人操心。”佟氏笑道:“多虧有大嫂在,不然這家里哪能那么井井有條呢?說起來,我們從南邊倒帶了幾樣醬菜回來,或許額娘愿意嘗嘗,回頭我就叫人送到大嫂這邊來吧。”那拉氏笑笑,便和她一起走了。

  淑寧跟著走了一段路,回頭看見那王嬤嬤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地,又狠狠打了那小丫頭幾下,才往老太太房里去了。

  進了槐院,二嫫早帶了人上來給佟氏請安,說房屋都收拾好了。佟氏滿意地點點頭,又請那拉氏進屋喝茶。那拉氏推說有事,過后再來,便走了。

  待諸人都告退后,淑寧見母親似乎有話跟二嬤談,便也退下了。二嫫向佟氏報告了近來家中的事務,說完后,左右打量著外頭沒人經過,便彎了腰小聲對佟氏說:“現如今府里都是大太太做主,老太太屋里的人有不少都被換走了,她身邊如今連個得用的人都沒有,就是為這個才氣得又病了。”

  佟氏微微搖搖頭。道:“這個你別管,大嫂子當家怎么說也比老太太強,她如今對我們還算客氣。再怎么說,也不會插手到我們的家務事上來。”

二嫫壓低了聲音道:“底下人都在傳說。老太太知道是自己害死了老爵爺,心里不安,雖然在外人面前裝作無事,實際上整天疑神疑鬼的,總是發脾氣。府里許多老人為著老爵爺地事對老太太不滿。又覺得她如今糊涂了,轉而站在大太太那邊。長沙襄王之死  佟氏低頭看著帕子,又問:“其他人怎么說?”二嫫道:“二房那邊的人有過一些閑話,但二太太不得人心,大太太在府里口碑一向好,四太太又不管事。外頭已得了準信兒,大老爺襲爵是十拿九穩地。二房地主子再想鬧,也沒法子了。”

  佟氏點點頭,道乏了。其他事晚上再說,便歪在榻上小睡一會兒。二嫫出去安排事務。只過了兩刻鐘,那拉氏回來了。佟氏忙起身相迎,又叫人奉茶。

  妯娌倆略談了一會兒家務事。然后佟氏喝了一口茶。便緩緩問道:

  “我聽說老爺子先前病著的時候,老太太似乎聽了什么人調唆。找了法師來驅邪,結果老爺子反而病得重了。不知是什么人做了這種不知輕重地事?”

  那拉氏嘆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們會問這個,他們兄弟幾個也是一肚子氣,無奈老太太護著,只好饒了那人。”佟氏驚訝道:“老太太怎會護著?那人是什么來頭?”

  “是老太太娘家的親侄兒,你可記得,住在河間地伊大舅五十歲上頭才得地兒子,金貴得不行,從小寵壞了,近年來不知為什么迷上了那些神神道道的,若是正經禮佛參道也就罷了,偏偏喜歡學些什么驅邪法術。因他長得好,又是獨苗苗,家里大人都慣著他。他去年到了京里,便一直住在咱們家,整天鬧得雞飛狗跳,若不是老太太護著,早趕走了。我兩個兒媳婦和婉寧都怕了他,到城外住了兩個月,老爺子出了事才回來地。老爺子走了以后,那人知道闖了禍,便逃回河間去了。他們兄弟幾個礙于老太太的面子,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佟氏更是詫異:“那人做出這種事,就算是娘家的獨苗,老太太又怎么能護著?”那拉氏搖搖頭道:“聽說私底下罵了一頓,但好歹是她娘家人,而且是她自己請的法師,若是不護著,豈不是等于打自己的臉?就是因為這樣,他們兄弟幾個才不好做出什么來。”

  佟氏嘆息道:“老太太怎的這般糊涂?就算我們這些做小輩的不說話,外人們知道了,難道還有什么臉面?就連家里的下人,只怕也有閑話說呢。”

  “還有更離譜的事呢。她老人家大概是年紀大了,又傷心太過,脾氣越發古怪,我們都只好哄著她,她還時不時地鬧上兩出。前幾天有個老姐妹來看她,她叫了二弟妹跟前的一個丫頭去幫她梳頭,不知為什么突然發了火,竟把那丫頭給活活打死了。”那拉氏唉聲嘆氣地說道。

  佟氏大吃一驚,誰知那拉氏繼續道:“壞就壞在那個丫頭不是咱們家的奴才,是二弟妹那個胭脂鋪子里地人,因她手巧,極會梳頭打扮,才特意調到身邊使喚的。那可是正經平民百姓,好好地沒了,家屬都吵著要告官呢。老二夫妻好說歹說,又陪了大筆銀子,才安撫下去了。”

“那個丫頭可是叫釧  “三弟妹也見過吧?二弟妹可寵她了,若不是長得平常,只怕早開了臉呢。為著這個事兒,二弟妹氣得病了,幾天都沒來向老太太請安。”

  “真是可惜了,那釧兒地確手巧,人也伶俐,怎么會得罪了老太太?”

  “誰知道呢?她老人家的脾氣是越發古怪了。咱們也不好隨便猜度她地心思,或許是釧兒不小心說錯了話吧?”

  妯娌倆捧杯喝了口茶,便不再談論這個枉死的丫頭了。那拉氏又道:“因老太太的脾氣陰晴不定,我們爺怕她再鬧出什么事,讓外人說我們家的閑話,就讓她好生在房里靜養,家中事務,都由我們代勞了,免得再累著她。再有外客來,也都替她推了。其實,都是老封君了,人人都知道她傷心,體諒她病著,就算她不肯見人,也不會怪她的。何必還要硬撐著?反把自己累著了。她不肯愛惜自己,我們做兒女的,也不好看著她累壞身體。”

  佟氏低頭吃茶,片刻后才道:“老人家年紀大了,畢竟不比從前有精神,咱們做小輩的,能幫著多分擔些就多分擔些吧。只是我不熟悉府里的事,以后還要請大嫂子多累著些,不是我有意偷懶,大嫂子可別見怪啊。”

  那拉氏笑了:“怎么會呢?這是我身為長媳的責任,不過我一個人,也難管那么一大攤子的事,二弟妹病著,四弟妹一向不理事,以后還要三弟妹多多幫襯我呢。”

  佟氏與她相視一笑,又分別捧起了茶碗。

  這時,二嫫進來請示佟氏道:“那位劉姨娘,我將她安置在東邊的耳房里了,不知可妥當?”佟氏道:“也行,你注意給她弄些好點的被鋪,她前兩天才病好,別又著了涼。”二嫫領命下去了。

  那拉氏若有所思地對佟氏道:“這個劉姨娘,就是四弟妹娘家那個棄妾的妹子?你對她倒好。”

  佟氏微微笑道:“劉姨娘人極和善的,時間長了,大嫂子想必也會喜歡她。她姐姐在廣東另嫁了個男人,是個把總,如今可是正經太太呢。”

  那拉氏笑笑:“那倒是好運道,想必以后會更有造化。當初老太太知道三弟納了這位劉姨娘,也曾生過氣,說一個寡婦又生過兒子,給咱們家做妾太不象話,為此還幾個月都沒理會過四弟妹,四弟妹索性又回娘家去了。”“我是看她八字合適才做了主的,她才進門,我們爺就升了知府,可見是真的吉利。說起來,方才請安的時候,倒沒見老太太說什么呀?”

  “自從你們年前送了那幾大箱子的東西回來,老太太就不再生你們的氣了,反而覺得三弟在外頭做官,身邊沒個妾也不好,既然人都進了門,她也就不多說什么了。你們送回來的珠寶,除去給婉寧的,其他的她都用來給自己打了全套頭面。本打算要在端午時穿戴出去見人的,偏偏老爺子又出了事。”那拉氏又喝一口茶,看了看天色道:“時候也不早了,三弟妹一路辛苦,好好歇會兒吧,晚飯的時候,再去見其他人。”說罷便起身告辭。

  佟氏直把她送到院外才回房,重新歪回榻上打量著這個闊別數年的地方,微微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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