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午日陽光正炙,暑末初秋熱氣未消。
景仁宮正殿前后門扉大開,次、梢間檻窗亦大啟,為防白晃日光入室,早有宮娥放下門窗處的香妃竹簾,又垂下金鉤挽起的重重幔紗曳地。放眼望去,一色雨過天青鮫紗帷帳,映襯著門窗雙交四椀菱花槅紋樣,阻隔了外間艷陽暑天,余下一片影影綽綽的陰涼。
殿宇明間室內,正東面一壁設著一張兩尺寬、四、五尺長的紫檀木雕云紋嵌理石羅漢床,床榻左右各放一把同質地花樣的半邊臺(小茶幾)。隨往半邊臺一字看下,是兩面各置有紅木雕花四椅兩幾。
此時,慧珠正穿著一身簇新的納紗常裳坐在羅漢床靠左面,懷里抱著一名圓乎乎、一歲多點的男童。她一面用右手輕拍男童的后背,一面左手不停的打著扇子,見那男童似乎睡著了,慧珠這才停下打扇子,招了素心悄聲吩咐道:“一大上午精神氣兒高的很,估計這下是得睡上個把時辰。你就別將他和永橫擱在一塊,免得大的起來鬧醒小的。”素心慈愛的接過永璉,轉身去了偏殿。
從禛大病那次后,這幾年她過的日子是順心如意,越養尊處優,就這會兒抱著永璉睡下,倒鬧得手上酸麻麻的。慧珠有些無奈的甩了甩胳膊,不經意間一抬頭,就瞧見右一位椅上坐著一名著桃紅宮裝的俏麗女子,不由暗暗皺了皺眉頭。
六年選秀前一月,烏拉那拉氏就接了她族侄女進宮小住,便是這位著桃紅宮裝的烏拉那拉氏.文嫻。如此百般推脫不了,禛便指了她給弘歷做側福晉。其實,慧珠也說不上是不是因了烏拉那拉氏的緣由,對她總是喜歡不上。
文嫻是大家出身,眼力勁還是有上幾分,察覺上位有目光瞟向她,忙不迭調開看向素心的視線,轉臉對慧珠笑道:“還是額娘引孩子下細,一會兒工夫,就誆得二阿哥(茗薇所生)睡下了。”說完,見慧珠只是虛應了一聲,不免覺得面上訕訕的,一時又為她的出身不討好黯然神傷。
坐在左面位的茗薇掩嘴一笑,道:“額娘仁善,這些小家伙們哪一個不是見了額娘,就干巴巴的奈著不走了。更別提這嫡親的孫兒了,自是最聽額娘的話了。”說著,轉頭看向下一名容貌溫婉的女子道:“妹妹,姐姐說的可是?”
小富察氏是宮女出身,又比不得茗薇正經長房嫡出的身份,雖是弘歷長子的額娘,也不敢托大。這會,一聽茗薇問她,忙起身恭敬回道:“大阿哥兩年前剛學會說話,出口一句就是‘瑪麼’,福晉所言自是得當。”慧珠起初對小富察氏卻無好感,后面接觸久了,現她為人謙和,后又生育皇長孫永璜,仍是一貫的溫和性子,倒印象好了些。以至后來她越來越喜歡這個長得像弘歷小時候的永璜時,便愛屋及烏的待小富察熱絡起來。只是可惜,小富察氏和茗微系出同宗,卻又嫁與一人,身份高低立竿見影下,小富察氏注定處處小心謹慎的活著,即使弘歷對之十分寵愛,也是亦然。
一提起弘歷,慧珠就覺得一個頭兩個大,自從他大婚以后,就一個兩個的往重華宮里納,除了此時坐在她面前的三人,重華宮里有名有份的格格就有六名,還不說那些上不了臺面,一直瞞著她的侍妾。
想到這,慧珠止不住的火氣直冒,禛在藩邸二十多年,總共有名分、沒名分的內眷十來人,可弘歷不到二十的年紀就有如此多的內眷,也不怕掏空了身體!這整整四年下來,還真真是隨了弘歷抓周應了話!
越想越是氣,慧珠再看向茗微的眼神里不由帶了些不滿,烏拉那拉氏以大度賢惠贏得世人稱贊,可這茗微卻恰恰讓她看走眼了,比起烏拉那拉氏這明面上還要大度。又想起,先會兒茗微所求,心下不快更深,卻也不好涉及了弘歷閨房私事,便轉了個彎,看似打道:“你們也陪了本宮一大上午了,都先回去歇個覺。本宮也乏了,待午覺后,還得看了選秀的事情。”
茗微還在猶豫,見文嫻、小富察欲起身告辭,只好再次說道:“額娘,這次留下的秀女,兒媳看著有一個…”不等話說完,慧珠不耐的打斷道:“昨年怡親王過世后,弘歷身上的政事添了不少,本宮也不打算再給重華宮添人了。倒是弘晝那小子,自上屆選秀大婚,身邊連個側福晉也沒有,為這事裕妃求了本宮好幾次,本宮是答應了。”
聞言,文嫻眼里一喜,又見慧珠當眾拂了茗薇的面,心下更是隱隱高興。
慧珠自是未錯過文嫻的歡喜,以及茗薇臉上的蒼白,心中一嘆,再次說道:“本宮一般都在園子那頭,少親近哥倆,今就讓兩小子陪本宮。你兩姐妹明日再領了回去,可好?”這般商量的口吻,明顯是與她作面子,茗薇豈會聽不出來,忙福身應了,又說了幾句討喜的話,方帶著文嫻、小富察氏離開。
待三人離開,慧珠脫了鞋,神情懨懨的橫臥在床上,手里也有一搭沒一搭的打著扇子,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另一邊,素心留了宮人照看永連,又親自去灶間取了防燥的吃食回了正殿明間。一進是室內,稍遠就見慧珠精神不濟,以為是天熱煩躁,便一邊往過里走,一邊笑道:“昨年這個時候生的地裂,今年暑日便熱的沒法。雖說秋老虎厲害,可也不是這般熱的沒一絲風兒。”說著話,已將一碗雪咚杏仁豆腐擱在了半面臺上,勸慧珠有些去燥,
這一勸,便是注意到慧珠眉梢間的愁緒,放知道不是日頭熱的緣故,心里稍稍琢磨,也就猜到了五日后的上選事煩心。于是,回信略想片刻,重又擱下冰碗,勸道:“主子,皇上待您如何,您自個兒也知道,奴婢們也是瞧在眼里的。就拿地裂的事兒說,那晚又是狂風暴雨,又是地動山搖,可皇上那時還惦記著主子您…"
聽著素心絮絮叨叨的話,慧珠的思緒不禁飄至一年前,算算,正好和今天是同一日——八月十九。
那日晚間,剛用過晚膳,突然上空遽然一黑,隨即狂風暴雨大起。當時她正聽了小祿子派來的人稟告,禛又沒用吃食,心里是暗暗著急。自五月間允祥離世,禛就悲痛不已,時常以政事麻痹自己,以至廢寢忘食。為此,這三個月下來,她是一心撲在了禛身上就是對弘歷、寶蓮疏忽不少。這下又聽禛不用食,忙喚了小娟打下手去了灶間親自備吃食。
不料剛入了灶間,就感頭暈目眩,瞬時,只聽耳中嗡嗡作響,接著就見桌椅被揪動了,擺放的碗具器皿也飛落在地,“哐哐啷啷”一陣驚天巨響。
“啊!主子——”
“啊!救命——”
剎那間,尖叫聲此起彼伏,場面一片混亂。是地震!當下,慧珠也立馬反應了過來,拉著立在一旁嚇得魂飛膽破的小娟,就要往外面沖。“啪”一聲巨響,雕梁的橫木從門口重重落地,帶著屋檐上的瓦礫,塵埃往下掉,堵住了灶間門口許多宮人紛紛跳竄,自顧不暇,誰也沒留心到灶間的主仆二人。慧珠焦急的四顧尋找出路,卻又要一邊躲閃迎面砸來的碎物,一個不察,柜子朝過一到,她主仆二人就被壓倒在地上,再試動彈不得 漸漸地,砸在她身上的物什多了,她感覺自個的呼吸薄弱,意識也越來越模糊,隱約間眼前浮現一個人的身影,讓她不由得苦中作樂,憶起有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人臨死眼前看見的那個人,就是她一生中最愛的人。
“慧珠!”禛扯著嗓子大叫,待他不顧眾人的阻攔一徑沖向灶間,現慧珠被壓在柜子下,他忙命侍衛抬起柜子,又親自抱起奄奄一息的慧珠,卻感覺她已出氣多呼氣少,心下登時慌亂至極,只能一個勁的沉臉恐嚇要挾,不停的喚著“慧珠”二字慧珠迷迷糊糊的睜開半睜的眼睛,見緊在咫尺間的禛,現在驀然一亥,隨即不可置信的瞪大雙目,努力的看清面前的人,卻不過須臾間,眼前一黑,便是體虛昏迷 回想起當時的心境,慧珠忍俊不禁,“嗤”的一聲笑出來。
見狀,素心以為說的慧珠轉了心情,遂更加賣力道:“可不是這樣?自主子那次受傷后,皇上總算不再傷痛怡親王的逝世。可見皇上是極看中主子,所以呀,這就是新的秀女進宮,任誰也是越不過您的。”
秀女!一天此言,慧珠立時醒過心神,五日過后,便會有年輕貌美的秀女充盈后宮念及此,慧珠斂了笑意,緩緩闔上了雙眼,遮掩住眼底的黯然,心下亦隨之泛起淡淡的惆悵。盡管越過一屆選秀,她與禛在圓明園看似過著夫妻二人的生活,可終究禛有著他身為帝王的責任 (跳過了四年,希望大家不要覺得唐突,那個月末了,還是求票,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