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服喪 歲寒時節,烈烈北風越刮越急,赤條條的枯枝隨風抽動,一下下發出“啪——啪——”的聲響,伴著狂攪的彌天大雪,一起在空中繾綣作亂,席卷整個蕭條枯寂的嚴冬。
這日,厚厚的積云低低遮掩天日,風聲如吼,暮雪紛紛,一種別樣的壓抑破勢而來,似有山雨欲來前的平靜。慧珠斜倚在鋪著厚實皮褥子的炕上,一手枕著猩紅金繡福壽雙全棉枕,支起左頰,一手輕撩窗帷,望著琉璃窗外的雪虐風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溫暖如春的屋子里,弘歷安靜的寫著功課,素心坐在炕旁的腳踏上穿針引線,不時抬頭看看睡在慧珠懷里的寶蓮,又低頭做活。
一時間,屋子里一片靜謐,只有金漆小幾上正熬煮的杏仁茶“咕嚕嚕”的翻滾著,飄散出濃濃的茶香,縈繞滿室…
忽然,只聽院外鑼鼓喧天,人聲吵雜,慧珠一驚,忙轉過頭問了句“怎么回事?”,隨即“咚咚”急促的敲門聲驟然響起。恐怕是府里發生了大事,慧珠一個激靈坐起身,忙穿鞋下炕,就見簾子一掀,小然子和烏喇那拉氏院子里的一個丫頭進來。
慧珠揮手止了那丫頭的行禮,問道:“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丫頭答道:“皇太后薨了!福晉讓鈕祜祿福晉帶著弘歷阿哥和寶蓮格格盡快趕去正院。”慧珠呆愣了下,張張嘴,有瞬間的不知該怎么說。
一時,寶蓮被吵醒,放聲大哭,慧珠忙抱過寶蓮誆哄,一邊又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稟告福晉,我一會就到。”丫頭應聲離開,剛出了屋子,就另有個丫環捧著三套白布喪服進來。
慧珠翻看了下送來的喪服,竟是按著她和弘歷、寶蓮身形做的,看來烏喇那拉氏早已知道皇太后就要薨逝,才連這喪服都提前準備好了。慧珠心下明了,也就沒說什么,忙換上了喪服,去了頭上的發飾,摘了耳環,只插了支銀釵、戴了朵白絨花,就帶著弘歷兄妹匆匆向正院趕去。
路上積了厚雪,又帶著兩個孩子,到了正院時,已是時候不早了。
只見正院里已經完全換了裝飾,白紙燈籠高高掛起,四周也是白綢帷幔,和漫天滿地的白雪融為一體,極目之處,一片銀白的世界。
正堂屋里,眾人皆是換了喪服,三三兩兩小聲說著話,乍然一見慧珠母子三人穿著喪服前來,不由止了聲,齊唰唰向過看去,好似慧珠根本不該出現在這里般。
見狀,慧珠微頓駐腳步,心里竟出現一種突兀之感,就像她突然闖進一個不屬于她的地方一樣,讓本來和洽的氛圍頓時變的滯緩。
烏喇那拉氏似乎未察屋內的詭異,親切的招呼道:“鈕祜祿妹妹你來的正好,我正想差了人再去喚你過來,咱們現在可是沒多的時間耽擱,掌燈前就得趕進宮里服喪。”聞言,慧珠忙上前給烏喇那拉氏行了禮,又與李氏互相見了禮;至年氏時,慧珠身子微僵,眼角掃了下在場眾人,心里一嘆,還是曲膝行了半禮,年氏亦是一派大方的給了回禮。余下眾人見之,心里有數,齊向慧珠蹲安行禮。
不多時,只聽太監吊著嗓子傳了話,片刻就見禛帶著一股寒氣而來進屋,烏喇那拉氏忙率眾人迎上前去,禛腳步頓住,犀利的視線在慧珠身上一停,隨即沉聲免了眾人的禮,闊步行至上位。
禛同是換上了白布孝服,冠帽上也摘除了紅纓,一臉肅穆的坐在正位寶椅上,雙手右抱了下拳,冷聲道:“皇太后薨逝,停一切娛樂嫁娶之事。等會我和福晉她們去宮里服喪,爾等就在府里跪地叩靈便是。”眾人應聲,禛又吩咐了幾句,方攜同嫡福晉、側福晉四人,兒女四人,離府進宮。
到了宮里,天已經暗沉下來,肆虐的風雪仍在繼續,長長的宮廊兩側也帷上了白色幕簾,早已不見平時的紅墻碧瓦、富麗堂皇,只剩下幽深凄涼的長長廊道一直通向滿目白色的宮廊盡頭。
鋪天蓋地的紛然大雪刷刷而下,慧珠瞇眼混跡著人群前行,不知行了多久,來到一間不大的偏廳歇了半盞茶功夫,就有宮女嬤嬤手捧著放有剪刀發梳的茶盤進來。接著,她們便分別為禛、弘時、弘歷、弘晝父子四人截了發辮,又為烏喇那拉氏、李氏、年氏、慧珠、寶蓮五人剪了一小簇頭發,方客客氣氣的道:“請四爺和小阿哥們去前殿跪守,福晉們和小格格去正宮外跪首。”禛應了,慧珠忙拉著弘歷叮囑了好一會,才在一旁嬤嬤的催促下,抱起寶蓮,與烏喇那拉氏等人離開。
白的晃眼的正宮外,黑壓壓的跪滿人群,不及多看,一個穿著尚有幾分體面的太監疾步跑來道:“四福晉你們總算來了,快隨奴才這邊來,其他爺的福晉已在那邊了。”烏喇那拉氏匆匆點了下頭,忙隨那太監去了眾人前面。
慧珠緊緊抱著寶蓮亦跟了過去,至第二排石階邊上跪下,借著透亮的白雪,大約可見跪著的眾人皆是神情哀戚,身子不時的打著寒顫,不知是心冷還是身冷。忽的又一陣北風襲來,慧珠冷的全身發抖,忙攔過同跪在地上的寶蓮,為她擋擋風雪。
不多時,耳邊傳來一片“嗚嗚”哭聲,慧珠轉頭看了下哭的好不傷心的李氏和五阿哥祺的妻女,忙從袖口摸出一方包有碎蔥的錦帕,往寶蓮鼻子上一抹,見寶蓮“哇哇”哭泣,這才往自個兒鼻上擱了下,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方揣回錦帕。
不知道又在冷硬的大理石階上跪了多久,慧珠只感到她綁縛著后棉條子的雙膝已麻木的不是自己的了,全身似乎也冷的沒了知覺。迷糊間,只聽“鏘——”的一聲劃破天際,眾人精神為之一震,原本哭聲漸小的眾人,陡然變成號啕大哭,聲震蒼天。
慧珠忙喚醒在她懷里打著盹的寶蓮,就見兩三個有品級的太監走了過來,慧珠低頭看著睡眼惺忪的寶蓮,狠狠心,在寶蓮身上掐了一擠,寶蓮即刻大哭出聲。
不過須臾,一個太監在慧珠這排石階上停下,拂塵一甩,掃了眼二排石階眾人,仰頭宣道:“請福晉、小格格前去去靈柩前吊念皇太后娘娘最后一面。”說罷,轉身在前領路,慧珠趕緊抱起寶蓮一面跟在李氏身后前行,一面哄著哭個不停的寶蓮。
慧珠亦步亦趨的跟著去了堂內,至門欄處,正和剛吊唁過的烏喇那拉氏打了個照面,便見烏喇那拉氏眼含深意的看了她一眼,慧珠心下納悶,卻也沒細想,點頭示意后,就緊跟著邁步進屋。
奠堂內燈籠高掛,白炙的亮光照的堂內兩日白晝,慧珠隔著眾人看去,只能稍稍見到金漆大棺一角,想來這就是帝王后妃死后,所謂的金葬。
不及多想,就聽鑼聲一響,一太監高喊叩首,慧珠忙牽著寶蓮,行三跪九叩之禮吊唁皇太后。至又一聲鑼響,禮畢,慧珠起身,離開之際,悄拿眼向一旁看去,欲尋找弘歷的身影,可只見禛和他的一些兄弟跪在一旁,前方擺著鎏金大火盆,禛兄弟等人正燒著紙錢,而弘時、弘晝哥倆跪在禛身后,卻不見弘歷?
慧珠心里一急,忙轉頭四顧,這一看,不禁愣住,身體向來康泰的康熙帝,身形消瘦,面目浮腫,此時正跪坐在金棺旁的蒲團上,呆呆的望著面前燃的正旺的火盆。不過最讓慧珠驚愣的并不是康熙帝的真情流露,而是跪坐在康熙帝身旁的孩童竟是弘歷。
慧珠穩下了心神,欲定睛細看,正好撞上禛警告的一瞥,又見堂內似有人發現她的異樣,無法,只得快走幾步,攆上李氏等人,出了奠堂。
后面陸陸續續有宗室王親進堂吊唁,出來時,都有意無意的對烏喇那拉氏等人投來一瞥,這一瞥下,眼里是極為復雜,倒弄的慧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十分不解,就康熙帝身旁跪著弘歷,居然會讓他們如此重視,反是最該對此不滿的李氏,卻是絲毫不見妒意,整個人甚至還有些興奮。
興奮?慧珠覺得肯定是她在雪地里跪久了,連幻覺都出現了,遂輕晃了下頭,甩開滿腹思緒,緊摟著寶蓮繼續在石階上跪著。
其實,慧珠不知道的是,在她禁足期間,因皇太后病重,康熙帝省疾后,心有所感,將皇子及滿漢大臣等召至乾清宮東暖閣,宣布遺詔。并說道:“此諭已備十年,如果有遺詔,也就是這些話,披肝露膽,今后將不再談。”如此,眾人不得再提立儲一事,卻又對遺詔內容多有猜忌,此番見康熙帝在這多子孫中,惟獨親昵弘歷,心下自是各有盤算,但所想皆是康熙帝親昵弘歷乃是遺詔之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