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書信傳到藥殺河畔時,張邁已經與郭洛會師,正準備揮師西進,他召諸將大臣商議,魏仁浦道:“自古凡中原內亂衰微,周邊諸胡必趁機雄起,但他們要想直接入侵長城卻也不易,且胡人淺演,亦不善治理中原,因此凡此事必兵臨漠南,窺長城,尋找漢奸為之代治。自我大唐衰微以來,河東、河北藩鎮往往與北胡有所勾結。如今東方有事,背后必因契丹。”
郭威也道:“契丹素有問鼎中原之野心,只是中原雖亂,藩鎮尚強,漢家余威猶在,因此不敢貿然南下,自北庭一敗,元帥之志已為東胡所知悉,此次他們如果不動就罷了,如果有所行動,只怕將是傾巢出動,冒險一擊!”
馬繼榮等無不點頭稱是,又覺得十分為難:如今天策軍正在西方開戰,所有人力物力都向這邊傾斜,東方如果有事那肯定是無法兼顧的;如果真的要先救東方,那唯一的辦法就是先草草了結西線的戰事,先務東方。
但如今西線的戰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不將薩圖克這條毒蛇打死,一旦天策軍有東歸之意,整個河中地區勢必全然為其所有,讓這樣一個人站穩了腳跟,實足為華夏之外患!再則仗都打到這個份上了,要忽然放棄,西征的將帥誰肯?
因此大帳之內臣將雖多,卻沒有一個在先西還是先東的問題上有矛盾的。
“最好還是李從珂能先穩住陣腳,”馬繼榮道:“只要穩到我們班師東歸,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馬將軍的意思,是要答應李從珂的聯姻么?”魏仁浦問道。
張邁一聽眉頭就皺了起來,他對聯姻這種事情向來不感冒,覺得那最多只是心理作用,儀式大于實際,更何況是用自己兒子的終身幸福來賭!
馬繼榮察言觀色,馬上道:“不是,不是,這等大事,卻還是得請元帥定奪。”
張邁問郭洛道:“你看怎么樣?”
郭洛不但是眼下天策唐軍親貴第一將,而且是世子的親舅舅,于公于私都最后發言權。
郭洛冷笑一聲,道:“我軍獨力尚可擊敗契丹、回紇,何必去顧念李從珂的死活?既能以武取勝,何必動這些花花腸子!我們身在遠西,東方的事情鞭長莫及,既然管不好,不如不管!東方發生什么都好,且讓楊易、薛復守住邊線就是!契丹也罷,石敬瑭也罷,他們若敢為亂,等到我軍西線大定,那時候回師一擊,席卷而東,管他是誰,一并滅了,完成一統,豈不壯哉!”
薛復、魯嘉陵等在東方對張邁的混一之志,言語間還有所保留,郭洛等身在遠西卻毫無忌憚,這句話說出來諸將紛紛喝彩,都道:“不錯!”
張邁哈哈一笑,道:“對!一并滅了!”當下回書給郭汾、楊易,要他們守好邊界,等候自己歸來。
不說東方楊易、薛復收到書信后依令行事,卻說此時已經到盛夏,天策唐軍抵達藥殺河畔的正規軍達到六萬人,此外還有四萬人分布在前線到兩個后方之間的據點以保證后路,除了六萬正規軍之外,又有民兵、隨軍工匠等四萬人,此外就是就地征集的民夫五萬人,在天策軍的威勢下望風投靠的各族部落六萬人,在整個藥殺河畔接受指揮的人馬多大二十余萬。沿途專門負責運輸的隊伍還不在此列。要維持如此龐大的軍隊,每一天都可以說是天文數字。
郭洛廣派偵騎,知道薩圖克得到撒馬爾罕城以后馬上將大軍以及糧草、器械全部移到此城,準備將這座中亞第一大城市作為抵抗唐軍的要塞!
楊信向張邁建言,要趁著薩圖克立足未穩,和徐從適帶領二府輕騎直逼其城下,來個出奇制勝,卻被郭洛給否決了。
郭洛認為此間地形與北庭大異,撒馬爾罕不是怛羅斯,薩圖克接連取勝已經使得其軍隊士氣大振,不會像怛羅斯那樣望風投降。河中地區畢竟天方化已有百年,民間狂熱信徒極多,薩圖克通過宣傳已經將唐軍的形象變成天方教中的魔鬼,所以他發動這場抗擊唐軍的戰爭有著相當的民意基礎。
“若以輕騎出擊千里奇襲,勝算極微!且銀槍營為我軍士氣所系,不可輕折!”
對于郭洛的否定楊信十分不服氣,但頂頭上司郭威這次竟然也不支持他,郭威認為如今天策軍的形勢與北庭之戰不同,眼下的天策軍編制完整,后勤通暢,但軍隊遠來水土不服,相反薩圖克有這許多本土優勢,但同樣也面臨著編制不夠完善、后方縱深不足等問題,因此唐軍適宜用堂堂正正之師推進,反而要擔心薩圖克出奇制勝:“這場仗打得長了,我們的財政會支持不了,但薩圖克的問題卻比我們更嚴重!這個時候,薩圖克應該是很盼望著能與我們以亂打亂的。”
郭威為親貴大將,郭威正得信任,兩人異口同聲,張邁便采納了他們二人的主張,他以中軍居中,讓郭洛做整個大軍的實際指揮,以郭威為他的副手,改馬繼榮統領來歸各族,并負責后勤適宜。
郭洛在來會師之前就已經命數千人在上游砍伐樹木,然后順著河水漂流下,這時得到戰事指揮權后便下令編排木筏,三日編了兩萬排木筏,跟著便以強弓布置在藥殺河狹隘處,從三個地點同時渡河!
薩圖克派了伊斯塔在藥殺河西岸巡河,共有游騎兵一萬六千人,其中有三千精銳。這里已經是整個亞洲大陸的最深處,常年都無雨水,靠的是冰雪融化,盛夏之際正是藥殺河河水最充沛的時候,盡管藥殺河的水流量不能與長江、黃河相比,但唐軍的軍馬也都是出生于內陸,十有都是旱鴨子,坐上木筏身子就搖晃無法打仗。
且藥殺河西岸大多不是平灘,許多地方地勢突兀,難以上岸。伊斯塔發動信眾,沿河三百余里,立了一百多座哨塔,以少年登高望風,同時以騎兵巡邏西岸,望見唐軍逼近就集結放箭!唐軍以木筏強渡,連續五日都沖不過去。
唐軍又在夜里渡河——以人馬在夜里從上游偷渡。
不料撒馬爾罕自有能工巧匠,竟然憑著回紇軍的描述,仿制出了一批貓眼燈,燈光在黑夜中掃射到唐家連夜渡河,伊斯塔下令集結了兩千天方弓箭手和五百投石手,朝著唐軍連夜渡河的方向猛砸!一夜之中唐軍死傷多達五百,溺水者不計其數。
胡兵看著唐軍在木筏上出丑無不放聲大笑,笑聲從此岸飄到彼岸,郭洛大怒道:“小小一條藥殺河都過不去,還說什么橫掃西域?”叫來了郭威,命他籌劃全盤,限他三日之內渡河成功,遲了一日,打十軍棍,延遲五日,軍法處置!
郭威道:“敵軍防得緊,如今水又大,三日無論如何過不去。就算要繞到敵人防范較疏的地方,那也得在二百里以外,順水運木筏會被敵人發現,從陸地運木筏卻說什么也來不及,因此請給我七日時間。”
郭洛道:“我給你一萬大軍,再予兩萬民夫并七千胡馬供你臨時調度,無論如何要在三日內渡河成功!薩圖克如今正在撒馬爾罕修葺城墻,我可不想給他太多時間!”
郭威道:“末將也知兵貴神速,但兵不是越多越好,對岸將領章法嚴謹,便是給我十萬人,倉促間我也很難突破!”
郭洛道:“河中各族如今有二成已經投誠,又有四成投了薩圖克,剩下的卻都還在觀望。我軍如果旗開得勝便可將這些人爭取過來,若是久戰無功,這些墻頭草望風倒向薩圖克,那越往后仗就越難打!”
郭威道:“雖然如此,但三日之內,委實不行!”
郭洛森然道:“不行也得行!你身為親貴大將,若連這點事也辦不到,談什么威懾諸胡?”
郭威默然片刻,道:“若是這樣,我先受四十軍棍!”
他乃是張邁指給郭洛的副手,大戰才剛剛開始就先打副手,未免有專橫之嫌,但郭洛話已出口,不肯收回,道:“好,你既然硬抗,那我成全你!”
楊信徐從適等都沒想到郭洛會真打,都嚇了一跳,張邁一愕,只是不好說話,馬繼榮趕緊來勸,郭洛道:“我身為代帥,軍令出口不得更改!”
真下令將郭威當場打了四十軍棍!盡管郭威皮肉粗厚,執行軍士又沒下辣手,卻還是打得郭威皮開肉綻!差點暈了過去。
奚偉男徐從適等人怒氣沖沖將郭威抬了下去,楊信怒道:“之前我說要出奇制勝,他不肯,硬說要以正用兵。現在好了,失了先機,卻被這么大的水攔住了過不去,又來發作我們,說什么三天渡河!打仗的事情,想幾天取勝就幾天取勝的么!他要是有這個本事,他自己去試試!仗著自己是國舅爺就橫著來!哼,也沒見過他自己有多大的本事!”
嶺西老軍和新晉勁旅之間本來就有矛盾,郭洛這幾年鎮守寧遠,少建奇功,因此楊信不服他。
郭威這時已經稍稍回過氣來,讓奚偉男:“升帳!”
奚偉男驚道:“將軍,你傷成這樣,還升帳?”
郭威額頭汗水還在不停地往外冒,道:“他既敢當著元帥的面打我四十軍棍,七日之后我們若不能渡河,他就敢將我正軍法,現在每個時辰都有閻羅王在后面催逼著,一刻也不能耽誤了,你說升帳,還是不升帳?”
奚偉男心知有理,忙下令升帳,郭威待諸將畢集后,指著自己皮開肉爛的兩股道:“我這兩股怎么變成這樣,你們應該都收到風聲了吧。”
諸將都知郭威近來極得張邁寵信,郭洛竟然說打就打,看著那血肉模糊的兩股,都感心驚。
郭威沒什么力氣,但語氣卻充滿了不可置疑的威嚴道:“我知道你們自北庭大勝以后,有些人傲氣起來了,又有些人得的賞賜多,惜命了,也有些人是水土不服,使不上力氣,總而言之,這些天我看見不到你們有多賣力!但接下來七日就不行了!郭都督既敢預打我四十軍棍,八日之后,若我們還在東岸,那他就敢取我項上人頭!”
奚偉男道:“但對岸天方教的黑衣騎兵防得甚緊,只怕要強攻過去也不容易。”
“不容易也得過去!難道我這四十軍棍是白挨的么!”郭威道:“就算將藥殺河給填了,我們也得沖過去!從今夜開始,不管是府兵、民兵還是胡騎,所有人每天只睡一個半時辰!其它時間就給我去填河!我將親臨監督,但望見懈怠的,不管他是兵還是將,當場格殺無論!”
諸將心中都是一凜!
奚偉男奇道:“要填藥殺河?這…這…”
“我已經選好河段了!”郭威道:“從明日開始,胡騎運石,民夫運土,河一填平,府兵就沖過去!”
楊信道:“我們也要去運沙石?”
郭威看都不看他一眼,奚偉男還要說什么,郭威森然道:“你們不奉命么!”以左手撐起半邊身子來,拔出橫刀,道:“從這一刻起,凡有二話者,殺!”
諸將心頭一凜,不敢不遵,當下發派人馬,郭洛倒也沒短給他人馬,共有府兵一萬人,民夫兩萬人,胡騎七千人,開到郭威選定了的那一個河段——那是個狹窄的地方,這一段河流有個拐彎,從東西走向變成東南西北,形成一個有些歪斜的l形,伊斯塔在河的西岸、南岸布防,這里地勢較高,多有峭石,唐軍位于河的北岸、東岸,東岸毗鄰一片低地,據當地土著介紹,在夏秋之際河水最盛時,藥殺河河水會淹過河岸,將這片低地變成一片數十平方里的沼澤。不過現在藥殺河離還河水峰期有一個月。
郭威半夜點兵,凌晨行動,從第二天開始便就地取材,挖了附近的土石,胡騎運石,民夫運土,全部堆到河岸上,就連府兵也都變成了苦工。
楊信自北庭一戰后做慣了英雄,在馬背上叱咤風云那是何等爽快?如今卻被安排去挖土,換了別時他將鋤頭一丟就走開了,這時看看郭威那還包扎了好幾層的雙腿卻不敢造次,連他都老老實實干活,普通的將士就更不在話下了。民夫還好說,來歸的各部胡騎本來桀驁不馴,這時也不敢違拗,兩萬七千人一起動手,沒一天時間就在東岸堆起了好高的一座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