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忍?”
展開這條幅之后,王通自然認得這幅字,但還是忍不住要問。
端坐在那里的鄒義搖搖頭,沉聲的說道:
“為兄也不知道,但義父大人給你寫這幅字必然有他的道理。”
“昨夜有人把消息傳到我這邊,告訴我京師的言官清流要聯名參我,難道是為了這件事忍,難道我還要怕那些書生?”
王通已經有點激動,鄒義聽到他的話卻是一愣,看來是才知道原因,稍沉吟之后才開口說道:
“言官清流除了那腦子壞掉的,其余的誰會真的為大義直言,他們就是朝廷大佬的刀劍,這聯名上疏背后差不多都一個或者幾個二品或者以上的官員唆使,王兄弟,你到底得罪誰了?”
王通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回走了幾步,低聲吼道:
“我得罪了誰,我自己都不知道,平安牌子我把京師開設青樓賭場的那些人家全都給得罪了,可他們又算得了什么,他們不知道,難道張公公不知道誰在我的背后護著,到底是誰,到底我觸犯得罪了誰!!?”
鄒義聽到他的話,身子一震,苦笑著說道:
“天下間的事,義父大人護不住還要讓王兄弟你忍的,他老人家得罪不起的人也沒有幾個了…”
話到這里,王通呆住,然后泄氣的坐回了椅子上,面若死灰,不知道為何,看到一向是從容淡定的王通這般樣子,倒是讓鄒義覺得親近了些。
屋中沉默了一會,鄒義低聲說道:
“就咱們兩個說這個話,眼下的確要有禍事臨頭,可既然義父大人寫了這個字出來,那就說明事情沒有到殺頭滅族那一步,真要是犯了那等大錯,義父大人根本就不會再理睬王兄弟你。”
這話說的刻薄,但的確是如此道理。王通深吸了口氣,直了直身子,轉頭問道:
“鄒大哥,我現在該如何做。”
鄒義苦笑著說道:
“還能做什么,無非是把錢財和人手都換個地方,等著吧!”
“陛下,今日通政司呈上下來的都察院和各科給事中的奏折,都是參劾錦衣衛百戶王通倚仗權貴。在京師中橫行不法,搜刮民脂民膏,民怨沸騰不可止…”
“…順天府乃是京師牧民官署。府尹府承代天牧民,然小小百戶竟然當面咆哮,全無規矩……
“…王通自入錦衣親軍當差時起,就殘暴兇狠,目無法紀,當街辱罵毆打上官,敗壞倫理綱常……
“…貪財好色,搜刮錢財無所不用其極,身為朝廷命官,竟然當街開店,且在青樓煙花之地,開捐收稅。敗壞朝廷…”
都察院右都御史盧孝東在那里拿著奏折朗讀,內閣所在地的文淵間中。內閣大學士,六部九卿各個神色嚴肅的坐在那里。
坐在正位的萬歷小皇帝面如寒霜。毫無表情的聽著下面的誦讀,這些言官要攻訐起來,那真是什么罪名都能給人安上。
萬歷皇帝在虎威武館這件事,也就是這屋中的人才有資格知道,出于種種考慮,言官們并沒有在奏折中提到這個。
右都御史盧孝東一封封讀完,邊上的左都御史劉述賓卻跪下陳奏,鄭重的說道:
“陛下乃是天下之君,應當讀的是圣賢書,學的是圣賢道理,方才治國安天下,統御億兆生民,可陛下百余天內竟然癡迷粗鄙武事,親狎小人,臣冒死上奏,懇請陛下近圣賢之道,親圣賢之臣,遠奸邪小人。”
話說的鏗鏘有力,說完就是磕頭在地,屋中諸人盡管都有個嚴肅模樣,可此時的眼神卻都集中到了萬歷皇帝的臉上。
小皇常在一年前還是個圓滾滾的胖臉,現在卻有些棱角了,張居正、申時行等人都是見過嘉靖皇帝的,眼下的萬歷依稀有些他祖父的模樣。
萬歷沉默了一會,臉上卻露出了一絲笑容,溫和的問道:
“劉愛卿,現在通政使是不是潘廣德?”
眾人都有些發愣,心想萬歷皇帝為什么要問這個不相干的話語,劉述賓抬起頭開口回答道:
“回稟陛下,通政司的通政使正是潘廣德。”
“潘廣德做的不錯,寡人要好好的獎賞他,從前下面遞上的折子,除了那些加急的之外,都是隔一天才呈上來,今日這些沒過一個時辰就送過來了吧,差事辦的這般用心,寡人要好好獎賞才是。”
萬歷皇帝說完之后,劉述賓一愣,他也聽出來萬歷皇帝這話蘊含的譏刺之意,萬歷皇帝端坐在那里,笑著問道:
“諸位愛卿,寡人個頭長了許多,身子壯健了許多,讀書上朝的時候都覺得精神十足,對聯這么有好處的事情,劉愛卿你說是粗鄙之事。莫非寡人體弱多病方才遂了你的意思?”
這句話太重了,劉述賓急切地嘶聲回答說道:
“臣所言只是讓陛下多讀圣賢書。多領會圣賢的道理,萬萬沒有其他的意思,請陛下明察,請陛下明察啊!”
內閣大學士、新任禮部尚書申時行連忙站起,恭謹的說道:
“陛下龍體壯健,萬歲千秋,做臣子的看到也是心中欣喜無比,劉總憲心中也是這般意思,但王通在京師中行事囂張,搜刮青樓賭場這等污穢之地的錢財,據說還送進宮中,這要是傳揚到外間去,豈不是敗壞了天家盛名…”
“那等污穢之地的消息,真真不知道申愛卿和都察院的那些監察御史如何知道,昨日東廠的呈報還說。經常有京師官員出入青樓、飲酒狎妓,莫非這些人也污穢了,他們做聯的官,豈不似乎也敗壞了聯的盛名。”
萬歷小皇帝臉上笑容已經消失不見,依舊是冷冷回答,方才申時行所提到的那個宗憲就是左都御史的代稱。
內閣大學士和六部九卿這些大佬們,從未見過萬歷小皇帝這般的表現,可坐在萬歷皇帝邊上的內閣首輔張居正一直是臉色沉靜,并沒有什么眼色或者示意,他這般不動,那其余的人就不能停。
“陛下,臣冒死一言,陛下可記得武宗朝江彬、錢寧故事,那兩名小人利用天子的信任,殘害忠良,密謀大逆,雖然最后伏誅,可依舊禍亂朝綱,險些傾覆社稷,這王通雖無大惡,但狼子野心已經露出端倪。陛下切要防患于未然,免得釀成大禍啊!”
申時行在那里跪著尷尬,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張四維卻又站了起來。朗聲陳奏,萬歷皇帝端起一杯茶水,喝了口,冷冰冰的說道:
“張卿家這是拿武宗比聯嘍!?”
明武宗就是正德皇帝,在大明的官方評倫中是一位荒唐之極的帝王。正德駕崩,嘉靖繼位還要作出“繼統不繼嗣”,以示自己繼承的是大明江山法統,而不是繼承正德皇帝的傳承。對這個武宗皇帝的評價可想而知,萬歷如此的反問,張四維也只得是跪下磕頭請罪,如若不然。恐怕一個“大不敬”的帽子就扣過來了。
“陛下,親賢臣,遠小人……,
“李尚書,你有幾房妻妾,你有幾個親近朋友,聯可曾問過你一句嗎。寡人不記得問過,那你為何對聯的私事這般關心呢?”
吏部尚書李幼滋才站起,就被萬歷皇帝那話堵了回去,現在的朝會之中,朝臣們試圖引經據典,可萬歷皇帝卻根本不和他們說道理,直接就一句句反駁了回去。
在萬歷皇帝的右手邊,司禮監的幾名太監,從馮保張誠到下面的幾名隨堂,都是低眉順眼,面無表情。
還有資格說話的也就是內閣次輔呂調陽,可這位老先生是從來不在這個場合出頭的,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就是不動。(這話真別扭)
張居正微微搖頭,他是沒有想到萬歷皇帝居然有這么大的決心維護那王通,天子這般親近這人,兩人年歲又是相若,若是任由其發展,那將來必然大不可制,不能放任了。想到這里,張居正站了起來,先是肅然敬禮,然后沉聲說道:
“陛下乃是天子,天家無私事。陛下的一舉一動都是天下大事,御史們風聞奏事,這王通劣跡斑斑。天怒人怨,若陛下一心袒護,豈不是在天下人面前落得罵名,若這般。江山社稷,列祖列宗的名聲受損,陛下又當如何自處?”
內閣首輔張居正起身諫言,萬歷皇帝再也不能那般耍賴的辯論了,他一直繃著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氣急敗壞的從龍椅上站起,大喝道:
“要聯這般,要聯那般,自登基以來,聯可曾自己拿過一個主意,這天子當的有什么意思,你們當就是…”
這話喊出,文淵閣中所有人,無論是內閣大學士六部九卿還是外面書辦,不管是司禮監的太監還是外面伺候的小宦官,聽到這話都是跪了去。
張居正從容地跪下,語調平緩的說道:
“陳下若不納諫,臣將上呈太后,請太后娘娘圣裁。”
聽到這句話,萬歷皇帝的怒氣煙消云散,頹然底坐回到龍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