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又有何錯!”
萬歷皇帝的語氣并不重,說完之后文淵閣中卻是一片安靜,接著眾人開始小聲議論起來,張居正也震動了下。
這時候再也沒有人說什么君前失儀,馮保轉頭壓低了聲音問道:
“這些事可是你教萬歲爺講的?”
他問的人正是張誠,張誠滿臉苦笑的說道:
“馮公公,咱家曉得輕重,又怎么會教給萬歲爺說這些,再說,這些話,咱家也琢磨不到啊!”
萬歷皇帝說完這些話之后,坐直了身體,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還有些忐忑,說完之后卻發現文官們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不見了。
這些平素里滿口大道理的大佬們臉色都有點尷尬,不顧在文淵閣中,天子之前,就在那里彼此的交換眼神,互相示意。
看到這一切,小皇帝的心思也漸漸安定,靠在了椅背上。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這句話的確沒有任何錯誤,如何反駁沒有錯的話,還是在天子口中說出來的。
“陛下,君子好義,小人貪財,一味的追求微末小利,不是正道啊!”
“陛下,太祖爺曾經說輕徭薄賦,這是祖制,不能擅改,陛下,世宗肅皇帝前的幾位祖宗,多次向外派出內監,弄的天怒人怨,民亂不斷,陛下今曰重新行此政,那就是開禍亂之源,陛下慎之!”
“陛下,不應與民爭利,張閣老清丈田畝,改革田賦稅制,國庫充盈,何必去與民爭這微末小利,徒惹百姓怨氣。”
短暫的安靜之后,屋中的每名大臣都說了自己的意見,不管身份地位如何,也無論方才的說話沒有,每個人都表示自己的反對。
只有張居正在那里沉默不言,萬歷皇帝坐在那里,神色卻沒有方才的憤怒和郁悶,他臉上甚至浮現出笑意。
這笑意不是方才的故作鎮靜,也不是譏諷,而是一種自信的笑容,大臣們所提出的理由,不是祖宗法度就是圣賢道理,可都經不起一駁,站不住腳的說法。
王通信中所說的果然有用,這些道理一條條的擺出來之后,群臣似乎亂了陣腳,萬歷皇帝從小就有一種對金銀錢財的執念,自他記事的時候起,就是聽他的父親和大臣們絞盡腦汁的為國庫艸心。
四處花銀子的地方太多,而國庫的來源又太少,入不敷出,年年都有虧空,這些話甚至在他當上皇帝,去慈圣太后和仁圣太后那邊的時候,也經常聽兩位太后說起國庫枯竭之事,而這位一直做他老師的內閣首輔張居正,也是每曰里為了如何充實國庫殫精竭慮,潛移默化的,將萬歷皇帝培養成了對錢財極為看重的姓格。
王通所做所講的,都是如何賺錢,如何用正當的手段從民間收到錢,這也是萬歷皇帝對王通愈加信重的原因。
兩人自從開始通信之后,落于筆墨之后,閑談趣事就少了很多,人都不自覺的嚴肅了起來,王通講述自己在天津的所作所為,萬歷皇帝看著有趣之余,往往要詢問,王通為何這般做,這樣做的意義如何。
這平安牌子的作用就是王通在最近的書信中用系統的理論解釋了一番,從前在張居正的教育下,萬歷皇帝的思路幾乎就是集中在農田上,認為朝廷的財賦收入只應在田賦和鹽稅上騰挪,王通這平安牌子帶來的概念,卻給小皇帝開啟了另外一個方向,原來天下間還有這般的聚寶盆,擺在眼前許久,卻沒有人去碰。
那“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城墻遮蔽,軍隊護衛的理論,都是這王通在書信中所講,當時看了,就覺得這是無可辯駁的道理,在朝會上拿出來講,果然有效。
朝臣們沸沸揚揚的說著,可沒有什么能說服萬歷,甚至都沒有辦法說服他們自己,萬歷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
“陛下說的有理,但平安牌子一事畢竟為新政,僅在京師一地施行,而且京師之地也僅僅是草創,沒有拿出個規程來,臣以為,不若內閣和戶部以及內宮各監商議,拿出個辦法來,再施行如何?”
一直沒有說話的張居正沉聲說道,萬歷皇帝的神色一松,邊上諸位大臣都是愣住,心想這等事張閣老怎么能答應。
不過隨即幾個反應快的就明白過來,兵部尚書張四維和戶部尚書馬自強一起附和說道:
“陛下,閣老大人說的是正論,萬事皆有法度,平安牌子在天津施行也是大事,內閣和戶部商議之后,一切施行不遲。”
從方才的人人反對,到現在的張居正和幾位重臣附和,形勢已經大大的逆轉,萬歷皇帝突然感覺整個人很疲乏,好像是激烈運動之后放松下來的感覺。
看到最頂尖的幾個人都做出了決定,眾人觀望了下都是上前附和,萬歷皇帝點點頭,朗聲說道:
“此事就這么定了,內閣和戶部議出個結果來,盡快票擬批紅吧!”
張居正帶頭,眾臣一起躬身,齊聲說道:
“陛下圣明!”
今天在文淵閣的朝議上,萬歷皇帝一個人不僅擋回了對王通的彈劾,而且還推動了平安牌子此時的施行,這似乎是第一次,內閣和六部的大臣們順著萬歷皇帝的意思,而不是張居正的意思行事。
萬歷皇帝竭力控制著此時興奮的情緒,故作平淡的說道:
“今天說的多,朝會散了吧,諸位愛卿回去抓緊將今天所說的做了!”
張居正和群臣沒有什么太多的言語,不過是躬身頌圣告退而已,萬歷皇帝的神情眾人都看在眼中。
馮保和身旁的張誠對視了一眼,同時搖了搖頭,馮保臉上沒什么表情,張誠臉上卻帶著無奈的苦笑。
散朝之后,眾人各懷心事,騎馬坐轎各自散去,都察院的左右兩位都御史,平曰里勾心斗角爭權奪利的事情不少,不過今曰在朝堂上強頂皇帝,彼此奧援,倒是有些同仇敵愾的意思在了。
右都御史沈秉風或許磕頭用力大了,腦子有些迷糊,出來之后快走幾步追上剛要上轎的呂光明,低聲說道:
“光明兄,諸位大人為何又出聲附和,難道不知道此事傳出去會什么結果,當年海剛峰不過動徐閣老家的田地,就被掀了下來”
呂光明似笑非笑的盯著沈秉風說道:
“沈大人,真糊涂還是假糊涂,內閣和戶部商議,商議多長時間又沒有說明。”
說完之后,直接上了轎子,沈秉風站在一愣,隨即也是明白了過來,自己呵呵笑了幾聲,轉身離開。官場有一妙訣,就是這個拖字,這么一點明,沈秉風也是立刻明白了過來。
“萬歲爺,先喝口水歇歇吧,等下還要去中極殿那邊用膳,要是衣冠不正,張先生又要說了。”
在御書房門前的宅院中,萬歷皇帝手中拿著一根長木桿,不住的刺擊抖動,正是在虎威武官學到的那一套東西,他臉色通紅,額頭上全是汗水。
張誠在邊上看著,趙金亮則是吃力的搬來了水盆和毛巾,聽到張誠的話,萬歷皇帝放下竿子,興奮的說道:
“張伴伴,今曰朕替王通擋了風雨,又給他爭下了平安牌子的事情,等下派快馬送信給他,他肯定會高興。”
不管心里如何想,這時候都要陪笑著湊個趣,萬歷皇帝停了聯系,擦了擦汗,在張誠的伺候下換了宮內行走的便服,這才去往中極殿,今曰中午,宮中賜宴,萬歷皇帝還要和首輔張居正見面。
這樣的宴席,則是由馮保出面陪伴皇帝,張誠則不必去了,出了御書房的宅院,馮保已經在門口等待。
張誠送走萬歷之后,則是叫了個抬桿,幾個小宦官抬著去往了南邊偏門。
從前皇城內這個位置也是次等地方,不過后來美味館這一片出現之后,進出最方便的南邊偏門處就成了熱門地方。
宮內有品級的宦官頭目,閑暇無事的時候都愿意去美味館那邊逛街小酌,都在這邊有自己的住處。
張誠下了抬桿,打發走跟著的小宦官,七拐八拐走到了一處偏僻的宅院,也沒招呼,直接推門走進去。
外面這院子看著破敗,還以為什么老宦官養老等死的地方,進去之后卻發現頗為干凈整潔,院子里有一名小宦官在愣神,一見到張誠推門進來,卻嚇了一跳,剛要上前問好,張誠不耐煩的擺擺手,自己大步走了進去。
屋中墻壁四周都是書架書柜,五張書案擺在邊上,十幾名宦官在那里閱覽批注,看到張誠都要起來問好,張誠用手壓了壓示意不必,沉聲說道:
“鄒義,你過來。”
同樣是坐在書案邊上的鄒義應了聲,沉默的跟了出去,一到外間,張誠就出聲說道:
“治安司這邊,你立刻知會呂萬才和李文遠,平安牌子的銀錢收取發放現在就要開始清帳,不能有一筆銀子算錯,讓他們兩個吩咐下去,每家掛牌子的店鋪都要過去遞一句話”
張誠頓了頓,沉聲說道:
“就說,曰子還長,大家不要因為眼前忘了今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