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是北直隸真定府武強縣人,是當地的大戶,他祖爺爺那一代出了個戶部的郎中,置辦下了好大的家業,家里的田地幾萬畝,都到了深州和饒陽去,又在深州和武強有十幾個鋪子,當真是豪強一方。
不過接下來幾代都不爭氣,潘明的爺爺是舉人,他爹是個秀才,潘明自己童生了到二十二歲也沒考上秀才。
有功名官身才能興旺家業,沒有這個,那就護不住自家的產業,別家興旺的,就要過來侵奪。
天底下的地就這么多,你占的多了別家人就少,你家不過是個舉人秀才,我們家出了個進士,或者認識知州知縣的,自然要拿你開刀。
潘明生下來的時候,家里也就剩下幾千畝的田地,鋪子什么的能賣的都賣掉了,不過幾千畝地,他爹又有個舉人身份,這也是功名在身,幾千畝照例不繳納稅賦的,他家還是武強縣的大族,活的依舊滋潤。
富不過三代,這話不能說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但用在潘家上是準的,潘明二十二歲的時候,有人看中了他家的幾百畝水澆地,要每畝二兩銀子買下。
土地是世世代代傳家的東西,誰也不會輕易買賣,何況北直隸的水澆地市面價錢是四兩朝上,潘家當然不會賣。
不過這位買家卻是內廷二十四衙門酒醋面局管事公公的親戚,酒醋面局在二十四衙門里也就是比浣衣局高一等,屬于有油水沒地位的三等衙門,可在宮外,特別是在真定府武強縣這等地面上,那就是如同天高的存在。
對方也不為難,只是和武強縣縣令打了個招呼,武強縣知縣自己先慌張了起來,想要找麻煩簡單的很。特別是潘家這種幾代的豪強之家,沒花什么力氣,就找出個丫鬟上吊的事故來。
這個對潘家也不是什么大事,潘明的老子當年強睡了家里的丫鬟,那丫鬟一時想不開上吊了,潘家賠了間雜貨鋪給那家,事情也就了結。
在大戶人家這本是司空見慣的小事,武強縣的閑人議論起來,都說那丫鬟不懂事,潘老爺連個鋪子都愿意賠出去,你要是高高興興從了,今后還不知道怎么富貴呢!
不過大明律卻有明文,殺害殲污奴仆乃是重罪,這一條就足夠革去功名,潘家在官場上沒什么照應,功名自然是留不住。
然后什么欺凌弱小、強占百姓財物等等罪過就砸上來了,墻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看著潘家有便宜可占,一時間告狀的,耍賴的,紛紛找上門來。
潘明的老爹是個公子哥,從小嬌生慣養不說,長大了也是無所顧忌慣了,這時候被當頭一棒砸下,一時間受不了這個氣,居然想不開拿繩子上吊了。
他爹一死,潘明連個功名都沒有的童生更別想護住家業了,到了現在,已經不是那宦官親戚要買水澆地的禍事了,就連知縣大人都盯著這塊肉眼饞。
潘明的娘早死,家里親戚多不往來,來往的現在都是趁機占便宜的,也就是一年的功夫,這家就破敗了。
事情弄的太大,經手的很多人也覺得后怕,潘家就這么一個獨苗,弄死了豈不是一了百了。
好歹是衙門里有人貪圖小便宜,用一百兩的價錢把這個消息賣給了潘明,潘明也知道自己沒法子在武強縣呆了,索姓趁夜拿著銀子離開家,大早晨蒙混著出了城。
他有個遠方的叔叔在天津衛城這邊住,拿著銀子就過去投奔了,人要倒霉,那真是一路的倒霉過去,潘明到了天津衛之后才知道,他這個遠方的叔叔居然病死。
潘明自己沒管過家,沒過過曰子,拿著的銀子一年不到就花的差不多了,眼見著今后生計每個著落,他琢磨了琢磨,拿著剩下的銀子給了一個船頭香的把頭,投進了船頭香。
那把頭拿了他的好處,何況潘明還是個識字的人,就給安排了些清閑伙計,不用去出力做活,只要記記賬什么的。
潘明已經成了個破落戶,一件件事經歷過來,又是個讀書認字的人,倒比從前長進了不少。
才干了幾個月的功夫,上上下下的都被他籠絡住了,大家都夸他的好。
干了一年左右功夫,船頭香收取香爐錢的差事也分給他一片地方,這倒說不上是什么肥缺,那片地方有個殺豬的肉鋪,仗著自家養著五個刀手,二十幾個幫工的學徒,從來不交燒香錢。
潘明領著人去了幾次,都被打罵了回去,上上下下都在看這個事情的笑話,也有其他香頭的等潘明做不了,好把這事情接過去。
結果潘明有一天一個人上門,那肉鋪上下看著潘明孤零零的一個,根本不理會他,照舊做自家的生意。
潘明從懷中掏出一把菜刀來,肉鋪里面光是刀斧就有二十多把,還會在乎他這家什,哄笑一陣也沒人理會。
然后潘明砍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指,肉鋪的人都愣住,肉鋪掌柜大罵道“有種你再砍下一個試試”,潘明又砍下了自己的無名指,肉鋪里的人鴉雀無聲,來買肉的人都被嚇了出去,潘明揚起刀砍下中指的時候,肉鋪的人軟了。
這人對自己這么狠心,還不知道對別人能狠到什么地步,肉鋪的人幾乎是求著潘明停手,說以后該交的燒香錢絕對不會少交。
這時候潘明已經砍下了自己左手中指的一半,臉色煞白一片,這才把菜刀朝著地上一丟,拿出塊布捂著手出門。
看著潘明搖搖晃晃的出門,肉鋪里面這些五大三粗的漢子居然沒有一個敢上前的。
經過這件事之后,潘明在天津衛城外的名聲大噪,人稱“七指半”,那三根手指頭被肉鋪的人恭恭敬敬送了回來,潘明找人硝制了,掛在自己屋里。
有這么一樁狠辣的舉動,他負責收的燒香錢就從沒耽誤過一天,就連衙門里的差役見他的面都要客客氣氣的。
船頭香上面幾個香頭知道了這樁事,查了查賬目,這潘明基本沒在中間過手,認為這人算是個有本事的。
潘明來船頭香一年,就被提升為把頭,而且很得上面香頭的信任,算是這船頭香中核心圈子的人物。
做了把頭,手下人有三百多個,管著好大一片地方,每月收的燒香錢,每天收的力錢抽成,都有不少的油水。
撈到的錢用來置辦產業,入股分紅,或者放高利貸賺個利息,潘明到底是讀過書的,腦子好用,就算是貪墨也做的滴水不漏,五年船頭香的把頭坐下來,居然也有了一千多兩的身家。
如今的潘明可不是從前那瘦削的文人公子哥,身子壯實高大,臉孔也被曰曬風吹的黝黑,不過有個習慣難改,就是喜歡穿文士的長衫。
或許這才能顯出他與眾不同的身份,顯出他讀過書寫過字,不過五年的風光現在也都煙消云散了。
新來天津的錦衣衛千戶王通手段狠辣,船頭香被他打壓的威風全無,燒香錢是收不上來了,香眾們干了一天的活計賺的力錢也沒法抽成,從前那價錢高,抽就抽了,現在抽一文香眾沒準就吃不飽,還抽什么。
潘明心里倒也不慌,反正產業也置辦了,下半輩子倒也沒什么愁的,他這邊買了個老實人家的閨女做老婆,也已經懷上了孩子,不當這香頭也就不當了。
可不是每個人都和潘明一樣看得開,船頭香的把頭不少都是賺多少花多少的光棍漢,現在沒了入息,又拉不下臉去做活賺錢,所作的事情,就是每天聚在一起大罵王通,大罵這位年紀不大的錦衣衛千戶。
潘明懶得和他們摻乎在一起,他經歷的事情多,也看得開,到了這一步,最起碼在短期內沒什么翻盤的希望了,何苦招惹是非,老老實實過曰子養活自己才是正當的。
海河岸邊那些鋪面都是金蛋,潘明看的明白,籌集了五百兩先去那邊占了個不錯的位置,等鋪子建起來干什么都會發財。
他正為從前的事情籌備的時候,消失了一段時間的幾個香頭派人聯絡他了,來的人帶著銀子,告訴他們該怎么做。
潘明估計,不少把頭都應該遇到了同樣的事,最起碼每天都來找他的那幾個這些天不見了蹤影。
船頭香敗落,可香頭們吩咐下來的任務,潘明絕對不敢拒絕,船頭香說是船工勞力們燒香結義,可歸根到底是這幾個香頭的產業,幾個香頭手底下都有些亡命的角色,現在又是這般的非常關頭,要是不答應可會沒命的。
馬大富的死算是個正常,那沙二寶的死,卻正好就在潘明管片的附近,他可是能猜到一二。
不寒而栗之余,也只能拿著銀子買來糧食酒肉,手底下各個香眾家里走動勸說。
“連老實做活的孩子都給逼的上吊了,咱們沒活路了啊!”
“…如今的敗落曰子,全都是那狗官王通弄的,咱們香眾難道就這么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