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君者當講權謀,萬歷皇帝年紀漸長,宮內宮外,從小時到如今,經歷過各種各樣的事,越來越知道權力制衡,越來越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臣下的權力大了,就要小心,如果任由其做大,就會威脅到皇帝自己的地位。
王通率軍從北地歸來之后,功勛太大,所以要敲打,要制衡,王通自己也懂得謙退,去江南,自我放逐去北地。
但王通走了之后,文臣們行事迅速變得肆無忌憚,用立儲的事情將萬歷皇帝逼入了絕境之中,文臣們想要取得張居正當年的權勢,太后想要徹底的控制朝政,自己不敢動用軍隊,只能讓他們穩住不動。
在王通沒有回京之前,盡管爭議的僅僅是立皇長子為儲,可萬歷皇帝卻感覺到那是對自己皇權和皇位的逼迫,感覺到皇位不穩。
王通率大軍在歸化城和俺答部交戰,慈圣太后在京師給萬歷皇帝巨大的壓力,等到王通凱旋歸來之后,一干人立刻是偃旗息鼓,這一次也是如此,宮中宮外又是里外串朕,萬歷皇帝窘迫無計,到最后又是妻通回來,然后一切平息,萬事安然。
現在王通辭官,如果順水推舟,就不必擔心王通這邊權柄太重,也不用擔心什么君臣失衡,可是王通就這么走了的話,誰知道還會不會有這樣那樣的風波,王通兩次來救援,兩次都被貶斥,那接下來,他還會再來嗎?或者說,別人看到了王通的下場之后,還會這么義無反顧的過來嗎?
萬歷皇帝可以信任的這些人中,王通是唯一有這個能力,而且證明了自己忠心的人,其他人有沒有這樣全局協調,滴水不漏的能力不好說,他們有沒有這樣的忠心耿耿更不好說,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和王通一樣,能夠保證忠心,而且還可以在兩次如此大的落差之中保持自己舟忠心。
奉天門偏殿中很安靜,萬歷皇帝沒有坐下,站在那里神色變幻,其余的人都是跪著,除了王通姿勢不動,從容自若外,其余的人都在交換眼神,又或看看萬歷皇帝的臉色。
文臣們已近不敢再說什么,方才申時行、王錫爵和畢鏘的諫言已經屬于火上澆油,萬歷皇帝已經有了怒意,如果繼續再說的話,必然遭來雷霆之怒。
跪著的一干太監中,張誠的神色最為不安,他一直想說話,但他更知道,這個場合他不能說話,如果開口說什么,恐怕會有反效果,其余的人都是在那里跪著,卻是不抬頭,這等事情和他們本就沒有關系,跪在當中的趙金亮倒是一直膝行著向邊上挪,張誠在那里遲疑了一會,眉頭卻突然皺起,盯住了王通。
但此時殿中的中心人物是萬歷皇帝,王通是走是留,都在這位當今天子的一念之間,如果說王通剛剛上奏的時候,萬歷皇帝干脆利索的駁斥回去,那現在早就進行了下一個議題,但萬歷皇帝猶豫沉默,這就說明,這位天子不是憤怒,而是在慎重的考慮王通的去留得失。
“朕”
萬歷皇帝出聲說了一個字,殿上眾人都是抬頭,萬歷皇帝搖搖頭,又是開口說道:
“小亮,搬個火盆進來!”
眾人愕然,誰也沒有想到萬歷皇帝居然下了這么一個和現在任何事都完全不相干的旨意,趙金亮聽到這個旨意之后一愣,連忙起身出去吩咐。
已經是八月,宮內已經備有火盆,不多時,火盆已經搬了進來,萬歷皇帝沉著臉招招手,示意火盆搬過來些。
等到了御座之前,萬歷皇帝走下幾級臺階,將手中的奏折丟了進去,紙張遇火,立刻開始燃燒,煙氣飄散殿中,有人忍不住低聲咳嗽。
萬歷皇帝看著王通辭官的奏折燃燒,直至成為灰燼,這才揮揮手讓人將火盆搬出去,王通已經抬起頭,一直是看著這些事情的進行。
“王通此次有大功,爵位田宅,朕另有賞賜…錦衣親軍的差事你不在的時候紛亂的很,你也該好好整頓下,不要總想著去北邊逍遙,將朕撇在京師。”
“臣惶恐,錦衣親軍規制,臣將嚴加整治,請陛下放心。”
王通又是磕了個頭,肅聲答道,萬歷皇帝掃視了一圈大臣們,又是開口說道:
“都起來吧,跪在那里也不嫌腿酸,若有事陳奏,快些說:“
語氣中帶著些不耐煩,臣子們都是從地上起身,年紀大的人大多趁機活動了下自己的腿腳,接下來都是在王通和萬歷皇帝兩人身上打量,這件事就這么算了,看他二人問答,就好像方才的辭官之事根本沒有發生一樣,可那此話眾人都是聽在耳中,紙張燃燒的焦糊味道還在殿中彌漫。
“退朝。人“”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猛聽得萬歷皇帝身后的唱禮宦官拉長了嗓子說道,再抬頭看,萬歷皇帝卻扭頭向著殿后走去。
王錫爵一抖袖子,就要上前說話,走了半步卻被一人抓住,側頭一看,卻是內閣首輔申時行在那里搖頭,臉色沉重,王錫爵猶豫了猶豫,在那里搖搖頭,低聲嘆了口氣。
退朝之后,內閣諸位大學士去往文淵閣當值,六部尚書和都察院各大佬都是回返,王通這邊自然無人和他同行,王通也不會在意。
大臣們也有人觀察王通的神色,不過這讓他們很失望,王通盡管年紀輕輕,但養氣沉穩功夫卻極為的了得,入朝退朝,神色始終沒有任何的變化。
快要走到千步廊的時候,趙金亮在后面追了上來,隔著一段距離就揚手高聲招呼道:
“王大人且慢走,萬歲爺有口諭!”
幾名大臣都是停住了腳步,盡管按照禮貌規矩他們不該旁聽,但朝中大事,圣上旨意,能多聽到一句就多了解一點信息,總歸是無錯。
王通華邊行禮接旨,趙金亮站在那里揚聲說道:
“萬歲爺口諭,王通安心做事當官,不要胡思亂想,欽此!”
說完之后,趙金亮連忙上前去扶王通,開口說道:
“王大哥,就是這些,沒別的了。”
停下傾聽的幾名大臣彼此對視一眼,都是搖頭,都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失望的神色,但事已至此,他們因為朝堂上突發事件的一點點奢望也都是煙消云散,他們也無能為力。
“王兄弟此舉還是弄險,雖說你有把握,可若是萬一呢!?”
當夜王通的府邸中,有一個小小的家宴,來的人只有呂萬才一人,等酒菜上齊,幾人坐下,呂萬才開口說道。
這話語中也有埋怨之意,王通笑著沒有接話,呂萬才卻從懷中掏出一本奏折,在燭火上引燃了,然后丟在一邊的銅盤中,看著燒起來,又是開口說道:
“若是陛下真準了你的辭官,為兄少不得要上疏陳詞,諫言陛下,可能還要發動些親善的官員,到時候能不能挽回不說,還要大費章程。”
“這就是那奏折吧?”
王通笑著問了句,看到呂萬才點頭,王通端起酒杯示意,和呂萬才碰了下之后說道:
“呂兄不必擔憂了,陛下不是將兄弟的折子燒了嗎?這不就說明陛下的態度…”
呂萬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搖頭說道:
“今日的事情京師該知道的人都已經知道了,你上了辭官的折子,陛下在那里猶豫了許久,這可是驚險啊,這說明陛下對讓你去官一事頗為的動心,萬一他準了呢,王兄弟你做的這么多事,京師做了這么久的布置,到頭來豈不是又成了一場空,難道還要再這么折騰一次不成!?”
“呂兄,雖說此次弄險,但你不能不說,經過此次之后,兄弟我在京師卻是穩住了,陛下再殿上雖有遲疑,但這么做,卻讓京師各方都知道,想用功高震主和臣大欺君等罪名來攻訐兄弟行不通了!”
有丫鬟進來收走裝著灰燼的銅盤,呂萬才在那里停住不說,等那丫鬟出去,呂萬才嘆了口氣說道:
“何苦來,你這次幫了陛下這么大的忙,等于是對陛下有了恩情,如此的情分給陛下,豈不是能有更多的好處,你這么一來,什么都是沒了,等若是去年同時,恩,甚至還不如你大功歸來之時啊!”
王通收了笑容,把玩著手上的瓷盅,沉聲說道:
“人情算什么,恩情算什么,這一切關系到權位上,都是不值一提,若是我自以為對陛下有恩情,陛下又覺得心中不安,如果此時有人趁勢挑撥,引起陛下的猜忌,那才是真正的大禍,這次這么做,就是讓陛下拋開一切的情義,單純從利害得失上去判斷,如果身邊沒有王通,局面會變成怎么樣,陛下已經是判斷清楚明白,他留下了我,這之后,兄弟我在京師,可以說真正穩了。”
呂萬才聽了王通的話,沉默良久,嘆氣感慨道:
“當年如此,今日這般,真是…”
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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