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六年二月初二。
這個時侯,中原腹心汴梁猶自寒意逼人,在北地邊塞應州左近,更是風雪如刀。
一場大雪,鋪天蓋地紛紛灑落。風雪當中,一行數十人正在雪地當中艱難穿行。
這一行人,都裹著厚厚的皮裘,臟兮兮的皮裘之外,再是雜亂的甲胄。一行人都有座騎。這些戰馬因為冬日,都掉了不少膘,越發的顯得馬瘦毛長。艱難的踏雪而行,馬睫毛上,都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眼見得這行人走到了一個避風處,帶隊之人,招呼諸人下馬。馬上騎士都罵罵咧咧的翻身而下,先不休息,都去松馬肚帶,將毯子裹在座騎身上為其取暖,敲碎馬尾巴上的冰坨子,更取出料袋在里面又加一把粗鹽,給座騎補充體力。
從這些舉動就能看出,這幾十名服色雜亂的騎士都是北地余生,有戰陣經驗之人,知道無論疲累,任何時侯都是先人后馬,只要座騎尚有余力,自己就算是多了一條性命。
當先之人身形粗壯,面色粗礪。正是原來應州城的小軍閥孟暖。他喘著粗氣找了塊大石坐下,身邊人自然將他的座騎牽過去照料。孟暖喘口氣咂咂嘴:“有酒么?”
一名親衛取下身上的水葫蘆想摘下塞子遞過去,卻發現已然凍上了,當下就罵了一聲娘,抽匕首去撬開塞子。孟暖擺擺手:“直娘賊的恁麻煩,不要了!”
旁邊親衛一邊照料座騎,一邊跟著罵娘:“這幫燕地來的賊廝鳥,這恁大風雪,卻讓老爺們出來巡查!鳥都凍縮了,還有甚動靜?應州城內有俺們積下的糧秣有俺們砍的劈柴,還有俺們整治修葺的房舍!他們在那里暖暖和和的窩冬,俺們倒要出來喝冷風!扯他娘的臊罷,惹得老爺急切,不是他們,便是俺!”
另一名親衛插口:“今日巡視,卻是孟將主自請的。”
那罵娘親衛立時就換了一個方向開罵:“若不是他們防賊也似的戒備著俺們,孟將主何必這般賣命?就算這般勤謹,孟將主點二百軍馬那姓湯的廝鳥,卻只讓孟將主帶俺們五十個!要知道原來闔應州幾千軍馬,都是俺們孟將主的!說不得,干脆俺們拉走了事,天下之大,打開哪個寨子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何必在應州城受這鳥氣?”
旁邊那親衛也不知道是不是賭錢輸給了他卻是和他斗口不止:“應州城中那位蜀國公主,還有甚鳥湯四郎,說不定就巴不得俺們就這般鳥走!不然怎么只給五十騎,又不遣人監視?孟將主走了,他們少不得要開宴慶祝了……俺們的基業,為甚就這般平白送人?五十騎連個大點的塢壁都打不下來,還不是鎮日就在荒山野嶺喝風?要走便是你走,老爺卻不陪著!”
孟暖擺手示意兩人不要再吵下去,喘口粗氣站起:“兒郎們辛苦,俺孟暖自知。且苦熬一陣,俺總是有法度的,必不讓大家白跟俺熬這一冬……今日巡了一二十里已然對得起蜀國公主就在這里生火燒口熱得,暖暖和和吃他娘,歇到太陽過頭頂,俺們便望回走。俺營中還藏得有點酒水到時候分給大家,也吃不醉人,無非就是俺一番心意……你們就在這里歇著,俺到高處望望前面那個塢壁旗號沒什么鳥事,俺就回轉要不了半個時辰!”
一眾手下都亂紛紛的嚷:“哪有讓將主辛苦的道理?俺們去走一遭,讓前面塢壁送點酒肉,也好奉于將主打個牙祭!”
孟暖直是擺手:“這個時侯還分什么上下?大家同甘共苦便是了。俺被你們叫一聲將主,總要多吃些辛苦,就這么定了!且前面那個鳥塢壁,二十七八戶人家,打獵為生,又窮又硬,和這幫廝鳥有什么好費口舌的?將幾張臊皮子來有鳥用?俺去去就回!”
一眾手下早就累了,而且孟暖現在畢竟不是一城之主,他要結好舊部,大家就干脆由得他結好就是。當下一邊道著惶恐,一邊就各自尋避風擋雪的地方揀枯枝生火堆,舒服一下再說。
孟暖招呼一聲,幾名最為心腹的手下不言聲的又將馬肚帶捆好,將座騎整理完畢,翻身上馬,跟孟暖又穿入了風雪當中,不多時候,就看不見人影了。
那名剛才罵娘罵得最厲害的手下,并未曾被孟暖帶上,這個時侯見孟暖去遠,又嗤的一聲:“俺們孟將主,對那位蜀國公主,未免狗腿得太厲害,最近這些時日,但逢輪到他營中巡視四下,從來都是親自帶隊,沒有一次躲懶的。難道還想撈個契丹駙馬做做?英雄難過美人關,俺瞧孟將主格局,也就如此了,俺們死了心罷!”
風雪當中,孟暖等七八騎越行越是荒僻險峻,走了一陣就連馬也騎不得了。留一人看守座騎之后,剩下幾人就手腳并用,向山間深處行去。
七彎八折,才來到一枯藤累累的所在。撥開枯藤,卻是一個狹小洞口。孟暖當先而入,走到風吹不進來的地方,才晃燃了火折子。就見四下一亮,卻是一個甚為干爽的山洞,也無獸跡腥味,真不知道當初怎么尋得的。洞中也不憋悶,當別有通風所在。
在洞壁之上,布列著一排油燈,直入山洞深處。孟暖將油燈次第點燃,就聽見山洞深處響起了極輕微的兵刃抽出之聲。
孟暖沉聲道:“是俺!誰在此間?”
他的聲音撞在山洞洞壁上,嗡嗡回蕩。
搖曳的油燈光芒之下,就看見幾條人影竄出來。人人手持兵刃。當先一人正是孟暖遣去西京大同府的心腹,滿面風霜之色,看來是吃了辛苦了。看到孟暖身形眼淚都迸了出來:“將主,卻是俺!俺在此間,已經等了三日了,再候將主不至,女真老爺就要走了,豈不是誤了將主大事!”
那人身后,卻是兩名粗壯扁臉,金錢鼠尾藏在皮帽子下的壯漢。小眼當中精光四射。手中所持佩刀又長又重,跟一個鐵塊也似,要不是開了鋒還以為是鐵锏。身上散發出一種難聞的臊臭味,孟暖手下也不是什么干凈人,一冬天也未曾如何洗刷了,比起他們,還要好聞不少。這兩名女真人目光轉動,直欲擇人而噬一般。孟暖身后心腹,看到他們的目光,忍不住都紛紛避開。
孟暖抱拳一禮到地:“見過兩位上國老爺。”
孟暖久為馬賊,后來才趁亂竊據應州。馬賊雖然飄忽來去,可總有密營。或者風聲不利的時侯躲藏,或者就純粹是為了貓冬。總有這般隱秘所在藏著糧食食鹽肉脯兵刃之類。后來雖然入了應州,卻還是狡兔三窟,留下了這些密營據點。他將心腹遣去聯絡西京大同府女真軍馬,約定的會面地點就是這些密營。
一向巡視,只要輪到孟暖,他就未曾錯過。但行事既然要機密,也不見得每次都能撇開大隊來密營當中探查。今日恰逢大風雪,麾下人馬躲懶,孟暖才得脫身。本來孟暖都有些心冷了。如此寒冷天氣,應州又不是個好打的所在。女真軍馬豈會一召便至?他孟暖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亂世小軍閥而已,沒那么大的面子。說不得心腹此去,就石沉大海了。
可是每當見到郭蓉一次,看到她高挑健美的身形,看到她清艷俏麗的面龐。看到她有時念及蕭言而露出的癡癡神態,孟暖心中火熱,就燒得越發厲害。這蜀國公主,不論自己付出多大代價,也要將她變成自己的私房恩寵!
沒想到今日冒風雪而來,終于沒有讓自己白辛苦這么久,白煎熬這么久。遣去之人,終將女真軍馬招了過來!
饒是心中翻騰不休,孟暖面上依然神情不動。兩個女真人打量他一眼,操著生硬的口音:“你便是孟暖?看著還算得力,銀術可許了你一個官兒,領應州的契丹軍。你便好生出力罷!說說,俺們要打應州這幾千軍,擒遼人蜀國公主,你能做些什么,俺們好去回報主將!”
女真人這個時侯的確還是渾樸兇悍,招攬走狗也是這般硬梆梆的,沒什么寒暄慰問。自家什么底牌也馬上就和盤托出來。也是等得實在有些焦躁了。銀術可率領連正兵帶輔兵幾近萬人,歷經千辛萬苦才繞過崇山峻嶺,直抵云內諸州。于途摔死人馬何止數百。
軍中主力,已然撒開,就在這幾日去橫掃朔州武州寧遠諸處的復遼軍大后方。而銀術可親領一部女真精銳,就悄悄潛至離應州不遠處,在冰天雪地中潛藏起來。應州城是憑借這點軍馬輜重絕對攻不下的,唯一機會就是將應州軍馬誘出來打,或者城中有內應配合。
繞過應州就是為不攻堅城,攪亂復遼軍后方。但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將應州這要地掌握在手中,擊破復遼軍主力,擒獲那遼人蜀國公主。
攪亂復遼軍后方,就是為的將其調動出來。復遼軍的根基還是在云內諸州,依托此處募兵征糧,壯大實力。應州作用是為堵著女真軍馬南下之途,現在女真軍馬甘冒奇險輕兵深入,席卷云內諸州。這時單單守著一個應州有什么用?難道等著后方被打個稀爛,然后女真軍馬南北合圍,在應州城中被困死么?
在銀術可想來,復遼軍唯一機會就是一邊謹守應州,繼續隔絕女真兩路軍馬的聯絡。然后揮兵南下,集結主力,一舉擊破女真深入之孤軍。應州復遼軍主力,連同那位蜀國公主,一定是誘得出來的!
可復遼軍上下,自然也不是傻子。出應州南下就是為了挨打的,自然也會步步戒備。全力防范。從軍情中也得知復遼軍中戰馬不少,機動性不亞于女真人。想抓住對手主力,一舉大破,擒獲重重保護的蜀國公主,也非易事。這個時侯,就用得著那個甚鳥孟暖了!
兩名女真頭目,都是謀克一流身份也頗不低了。隨這孟暖使者,在密營中已然等候了好幾日。銀術可也耐心的按軍潛藏左近。虧得女真人長于白山黑水之間,熬得辛苦,不然真要給凍垮了。也幸得近日大雪,應州左近本來也甚荒僻,藏兵之處甚多。現在也還未曾暴露形跡。
但是多拖一日,就多生一分變數!
兩名女真軍將,終于遇見孟暖,口氣自然就顯得焦躁急切硬梆梆的似乎能將孟暖臉砸出血來!
孟暖身后心腹都有些不滿,自從投效蜀國公主以來,雖然威風權勢大減。可蜀國公主以降,對孟暖還是客客氣氣。這些女真人,初見面就是狠霸霸的橫蠻若此,只怕是個更不好伺候的主子!
那孟暖遣出的使者卻早是為女真人降伏的了,在旁邊還熱情的拉攏兩家干系:“這兩位女真將主都是銀術可大貴人的心腹,是為銀術可大貴人親自遣來,大貴人還在……”
啪的一聲,這使者又為女真漢子狠狠扇了一巴掌,當下血都打出來了。女真漢子瞋目道:“想死么?銀術可的名字豈是你這賤奴才說得的?”
孟暖身后心腹更加騷然,有人已經悄悄按著了刀柄。孟暖卻是眼神一動淡淡道:“女真大軍兵勢,當分說與俺。是從北來,還是從何處來?說明白了,俺才好籌謀行事,這上頭,須瞞不得俺!”
兩名女真軍將惡狠狠的望向孟暖,孟暖卻絲毫不加以退讓。僵持半晌一名女真軍呸的一聲唾痰在地露出黃牙獰笑道:“這個時侯,俺們女真大軍,已然在橫掃朔武諸州了。你們這般狗才再不投順,到時候就要和他們死做一處!”
孟暖身后心腹全部都停下了動作。按著刀柄的手也悄悄移開。女真人繞過了應州?在這冰天雪地里面?現在大軍已然深入云內?這樣冷的天氣這么險的地勢,就是野獸也只藏在窩里,女真軍馬卻沖鋒冒雪,孤軍翻山越嶺南來!
女真人強悍果然名不虛傳!豈是區區復遼軍所能敵!
孟暖冷淡一笑:“既然如此,俺們就可以好好談談了……”
在朔州治所鄯陽縣西面數十里外一處塢壁當中。
寨墻上的漢子穿著破皮襖正縮著脖子在風雪中苦挨。
這些年兵火四起,日子總是難過。每到冬日,更是加倍難熬。現今這個時日,遠遠沒到開春的時侯,堡寨中積存的一點糧食已然消耗了大半。除了絕不能動的種子糧外,尚不知道能敷衍多久。
要不是甚鳥復遼軍突然崛起,占據數州,各處塢壁都名義上奉這復遼軍為主。復遼軍更打開了南面宋境通途,多少老弱都為他們驅趕去富庶的宋境內就食。各處塢壁壓力大減,說不得還熬不到現在。
這些老弱,誰也不知道能在途中堅持多久。不過遭逢這個世道,還能說什么?只想他們已然在宋境吃得飽飽的就可以了。自家留在此間,還不知道能不能渡過這冬日!
想到此間,寨墻上值守的這漢子又嘆了口氣。走回了寨墻上更棚里面,更棚中本來生有一堆火,現在已然熄了,積柴燒得干凈。看著這漫天大雪,也實在沒有出去揀柴尋枯枝的勇氣,只能縮得更緊了一些。
百無聊賴渾身瑟瑟當中,這漢子瞇著眼睛向西面望去。風雪仍然漫天卷動,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直娘賊的潑老天,到底要收走多少人才肯罷休……”
突然之間,這漢子就猛的跳起來。
風雪當中,大堆鐵騎如一條黑線般從遠方冒出來。馬上騎士五人有柝,十人有小旗,百人挾鼓。頭戴皮帽,身披精甲,多佩長大兵刃。座騎高駿,不剪鬃毛,神駿異常。
每名騎士,都有一蒼頭,兩彈壓跟隨。為騎士負弓矢糧秣,并佩長刀以割首。
大隊人馬在雪中疾馳而來,卷起漫天雪霧。
寨墻上值守的漢子是從西京大同府一路逃難過來,是見過女真軍勢的。塢壁中念他強壯,才收留下來。孤伶伶的一個人沒什么依靠,不然也不會在大雪天氣打發上寨墻值守。
他目瞪口呆了一陣,才猛的跳起,扯著變了調的嗓門大呼:“女真大軍,女真大軍!”
女真大隊軍馬,就這般繞過了應州險塞,突然出現在云內諸州腹心之地!名義上這里還是大宋的云中府路,雖然不曾有一名宋官踏足撫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