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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雷震(四)

  馬蹄聲轟隆隆響動,卻是一隊人馬馳回了蕭言南門別業之內。

  去的時侯就蕭言和張顯等三兩騎,回來的時侯就是幾十號人。后面還有十幾輛車子跟著,卻是一些騎不得馬的。

  一眾穿著內使服色的人等夾著蕭言,大聲說笑,意氣昂揚的直入而內。

  在外面戒備盯著蕭言南門外別業動靜的開封府班頭們,忙不迭的避道一旁。在別業外面值守的蕭言隨扈親衛想迎上去接過蕭言,這些內使就一鞭子抽下來。喝罵之聲劈頭蓋臉的就潑過來。

  蕭言身邊這些貂帽都親衛,都是能披甲沖陣,手里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命的廝殺漢。除了蕭言之外,其他少有人能擺在他們眼里。如何能受得了這個,更見蕭言一副被挾持住的樣子,頓時跳開避過鞭子,佩刀帶劍的太惹眼,操起一旁棍子就要動手。

  他們還未曾動作,蕭言嚴厲的目光就掃視過來。在他目光之下,這些貂帽都親衛都是一凜,默不作聲的退開去。

  在蕭言旁邊的胖瘦兩位使者得意的掃了那些親衛一眼,再貪婪的看著眼前已經多了許多建筑的南門別業。許多庫房,都是收納財貨的。現在似乎都變成了他們囊中的東西。

  那瘦的內使笑道:“不打不成器的東西,卻是俺們替顯謨調教一下了,顯謨不會見怪罷?這等粗蠢沒眼力的人物,顯謨怎么就收在身邊了?依著俺的話,早早開革逐退了就是。也虧得是俺大量,不與之計較,換其他人試試?這等刁奴,打死了又直得什么?”

  他聲音極大,有意讓人聽得清清楚楚。退開的那些親衛,個個氣得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垂下頭咬牙不語。

  蕭言淡淡一笑:“大珰說得是,異日定然好好調教他們……一路辛苦,還請入內。為諸位接風,小小便宴,一定還請賞臉。”

  那胖胖的內使轉頭笑道:“顯謨。不是俺說你。入汴梁的時侯,便如此識趣,如何會有今日?俺們總是想盡力周全顯謨的,可顯謨總得不讓俺們為難才好……”

  這算是來軟的。

  那干瘦內使卻是冷哼一聲:“要緊差遣在身。便宴什么的,卻不敢領,該早早查點清楚這里財貨才是,短了少了,卻是算誰的?這干系俺卻承擔不起。顯謨也得當心。千萬不可自誤。有什么不對,俺們到時候回稟與隱相處,就不見得是什么好聽的了!”

  這個就算是硬來威脅。

  話里話外,無非就是要蕭言拿出誠意來。放著一座金山就在眼前,大家興沖沖的來此。已經再按捺不住,這蕭某人有財神之目,跨黑虎而來的名義動于汴梁,開始的點綴。就絕對不能輕了。將來大家相處的日子還長遠,這番誠意,可得時時奉上!

  蕭言一笑:“豈能慢待諸位?有一位算一位,蕭某人都有一份虔心,將來大家也算是同僚,豈能不就蕭某人這份便宴?總是讓諸位滿意就是。兩位大珰處。將來正是蕭某人的依靠,蕭某人如何敢不小心趨奉?還請一定要賞蕭某人這份顏面。”

  這番話說得還算著實。胖瘦兩名內使對視笑笑,暗自點頭。再看看周遭跟來的人都眼睛發亮。兩人也明白好處不能自家吃盡了,這些隨來之輩都是有根腳的,不然不能領此肥美差遣。斷了大家財路,可就得遭人恨了,這樁差遣,不見得就能完滿的辦下來。要知道可不止一人,在隱相面上說得上話。

  當下兩人就揚聲招呼一聲:“諸位,恭敬不如從命,俺們就擾顯謨這一次罷!”

  歡聲雷動大中,一眾閹人擁著蕭言就直入而內。沿途當中,人人恭謹走避。轉瞬之間就來到蕭言日常居停所在,幾名親衛忙不迭的迎出來。

  眾人紛紛下馬,胖瘦兩名內使夾著蕭言,也不等什么揖讓進退了,大搖大擺的就朝里面闖。

  那胖子眼神好些,看到了正在興建的高爾夫球場,新鮮之下忍不住動問一句:“那片清出來的地方,又植草又挖湖,是個什么道理?若是園子,卻又太空曠一些。難得這冬日草還青綠,這又是為何?”

  蕭言笑笑:“這卻是擊球為戲的一個所在,草冬日青綠,卻是冬日想法暖了地氣,才至于此。花費著實不小。”

  瘦子內使聽見,目光閃了一下。他心思深一些,這么大一片地方通上地暖以熱地氣,花費著實不小。蕭言此刻正是為人查賬的時侯,還毫無顧忌的炫耀豪富,是個什么道理?

  轉眼間這點顧忌又被生財之心壓了下去,蕭言不愧財神之名。今日所得,必不會少。在此檢查整理財計事時日尚長遠,最后所得,想必更是驚人。不過這么大一筆,也不能自家全吞下去了,總得四下點綴一番,才算得上平穩。最大一份好處,自然是要留給隱相他老人家的……

  轉眼之間,這兩名內使連要點綴打點的人都考慮得差不多了,列了好長一個單子下來。渾然沒有注意到一直跟在后面的張顯幾人并未曾入內,而是悄悄散開隱沒,不知道去忙什么了。

  不過也不能怪他們。這個時侯不僅是兩名內使,還有誰來注意區區幾名執役親衛?

  蕭言臨入內之前,又掃了一眼還未曾完工的高爾夫球場,冷冷一笑。這笑意,轉瞬之間就消逝不見。

  這個球場興建,本來是準備將來有機會迎奉趙佶駕幸的。

  入居汴梁,蕭言走的就是幸臣路線。他本來是打算將這條路走到底的。結好君王,用錢財善結人緣。騰挪出空間,盡力為將來從北面壓來的天崩地裂之患做些準備。一旦有變,自己就挺身而出。那個時侯,總不見得還有人能掣肘了罷?

  自己再為那個貪財皇帝拼命生財,自己維系的神武常勝軍也遵奉號令,沒拿幾文錢就去河東踏實戍邊。但凡稍有人心,稍有理智。就知道他做的事情,都是對此刻大宋大有利的事情。怎么樣也能容忍一二了罷?

  大宋黨爭再劇烈,對自己這等出身人物再排斥。對這個時代如自己這般難得能做點實事的人物,總不至于趕盡殺絕罷?更不必說自己提都不敢提起的那場平燕大功!

  蕭言已經竭盡所能。甚至摧折自己自尊,來趨奉這位荒唐天子了。除了惹上門來,更是不敢在朝局當中當中涉足半點。

  他只是想積攢點力量。等到那場必然要到來的漢家文明的劫難。

  可是這個大宋,連做此等幸臣的機會,都不容他!

  只因為他能影響一支能戰的軍馬,只因為他不是大宋士大夫階層出身。只因為他有平燕這等驚天功勞——這等功勞,往往有意味著不賞,意味著不得善終!

  黨爭之烈,也讓他再也躲避不開。只因為他和趙楷有點牽連,朝中所為清流。就與他不死不休。所謂士大夫輩,與君王共治天下,就是這般治天下的么?

  這個大宋,實在是已然積重難返。在真實歷史上,靠著百萬漢家男兒在這場天崩地陷的劫難當中拼死血戰,一個個漢家英豪竭盡所能。才讓這個大宋在蘇杭天堂之地,茍延殘喘下來。而就是這個大宋,將在這場劫難當中挺身而出的男兒。又扼殺在風波亭前!

  千載之后。猶有余痛。

  委屈,不能求全。只有張揚激烈,才能真正在如此末世,做出一點事業出來。沒有一場驚雷,如何能震醒這個大宋!

  從此刻去,自己就踏上了另外一條道路了。無論如何。自己覺得問心無愧。

  這個高爾夫球場,估計是再也不會建成了。

  蕭言目光凝重。大步入內,一眾內使圍在左右。大呼小叫,一副志滿意得的模樣,跟著入內。唯恐落在了后面。

  不用多時,蕭言就率先直入內院,后面內使們跟著涌入,就看見內院當中,沒有陳設好的席位。只是幾十名壯健矯捷的漢子,扎束得整齊,負弓背刀,冷冷的看著他們。這些親衛,人人都戴著一直深藏的貂帽,不少貂帽的貂尾之上,猶有已經變成了深黑色的胡虜之血!

  不等這些內使反應過來,蕭言已經越眾而出,伸手就解下身上朝服,隨手一甩。頓時就有親衛接過。另一名親衛遞上蕭言在燕地用以格殺完顏設合馬的長劍。蕭言接過,在手里掂了一下,回頭對著那些內使輕蔑的一笑。

  大門格格聲響,一下閉攏。外間腳步聲響動,墻頭上一下就冒出無數貂帽。人人手中都持著強弩這等軍國重器。弩上鋒利箭鏃閃動著寒光,比這冬日天氣還要森冷。

  這些內使嚇得都不知道作何反應了,有的人腿一軟就坐在地上。內使們襠淺,夾不住下身,頓時就濕了褲襠。

  這這這到底是什么?這還是在大宋的都城汴梁么?這南來子到底想做什么?

  蕭言本來就是挺拔,這時持劍在手,更是顯露出逼人銳氣。這等銳氣是如此驚人,甚而稍稍挨近一點,都有被刺傷的感覺!

  “諸位,就在這里委屈幾日。禁中之人,當以為諸位在此忠勤用事。一旦事了,再論及諸位去留罷……”

  那胖子內使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瘦子內使卻撐得住一些。他在皇城司提調過,見過市井光棍人物,有點微薄膽氣。當下抖著手指著蕭言:“姓蕭的,你可是要作亂?你這是自尋死路!快快放了俺們,早些向隱相請罪,憑著你平燕功績,也許還能換一條活命!……要知道這是大宋,不是你出身的遼地。有誰在大宋作亂成功過?”

  蕭言哈哈一笑:“這個時侯就想起蕭某人的平燕功績了?蕭某人命運,不用諸位擔心。作亂的也不是我姓蕭的,到時候,蕭某人卻是為大宋平亂的……諸位還是在這里踏實一些候著就是,將來自然就知道分曉了。”

  那瘦子內使強撐著做暴跳如雷狀:“你自家尋死,誰也救不得你!”

  說罷轉身就想撞門,鬧出點動靜指望能驚動四下。他卻渾然忘了,蕭言這個別業,在南門之外甚遠,因為這里后來又在應奉天家財計,成為要緊所在,有些人家,也都遷走了。如此冬日天氣。荒郊野外,少有行人。就是有些開封府班頭在外守著,也被蕭言的親衛遠遠隔絕在外。而且誰也不知道,這些班頭是不是為蕭言所收買了。鬧出天大的動靜,只怕也傳不到外頭去!

  那瘦子內使才轉身,就聽見一聲弩弦響動。一直無尾弩矢嗖的一聲落在他的腳下,深深破土而入。這瘦子內使動作頓時僵住。周遭人等還加倍不堪,一陣驚呼慘叫,軟倒在地夾不住尿的又多了不少。那胖子內使已然滿臉大汗,臉色又青又白。仿佛隨時都能暈過去。

  那瘦子內使猶自不甘心,咬牙道:“姓蕭的,你挾制俺們。就算瞞得了一時,還能瞞得了一世?不要幾天,總遮瞞不住!到時候上門而來的,就是幾萬禁軍!你還能躲得了?識相一點還是束手請罪,也許還有一條生路……你有的是錢財使費,難道還不能買個平安?”

  光棍話說到后來。已然有些在放軟討饒了。

  不等蕭言開口。一名臉上有刀疤的貂帽都親衛先冷笑道:“就是殺了你們,又直得什么?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去?回到燕地,顯謨就是稱王又怎的?就憑都門禁軍那些窩囊膿包,還能困住俺們不成?就是捆著一只手,俺也能在他們當中殺一個來回!”

  這親衛的兇悍之氣。頓時就震住了這瘦子內使。這才恍然明白蕭言身邊都是一群兇神,說不得就是隨他平燕的心腹親隨。怎么就容這南來子收了這么多廝殺漢放在身邊?

  蕭言擺擺手。示意不必再嚇他們什么了,溫和的開口:“諸位。事已至此,就在這里好生安居幾日罷……最后你們自然明白,我蕭某人還是大宋的臣子……”

  他來回踱了幾步,胸口漸漸開始起伏,接著就越來越劇烈,突然提高了聲音:“……少不了你們吃的喝的,不過別指望是什么山珍海味。能讓你們吃飽,都算是老子心善!他媽的,真以為老子好欺負,一幫沒卵子的家伙,就敢騎到老子頭上?卻不想想老子這身功業,是從哪里來的?在汴梁裝了幾天的斯文人,就當老子是吃素的了?去你媽的!老子算是明白,你們這幫家伙,打到臉上,才能老實。對付自家人,倒是張牙舞爪!大軍圍上來,甚至刮干凈宮門上的金銀贖城,女兒裝點好送人。轉頭過來,就繼續自家狗咬狗,葬送了多少萬里赴援的勤王軍馬。然后就他媽的到五國城里面數羊去,老婆女兒,一個都保不住。所謂士大夫,也就出了一個李若水!這口鳥氣,老子忍他媽的很久了!”

  蕭言突然滿口爆粗,狠狠齜牙。一口白牙似乎就反射則不亞于刀劍的寒光,冷森森的擇人欲噬。原來強自收斂的鋒芒全都展現出來,沒有一個人在這完全變了一個模樣的蕭顯謨面前還能站穩腳跟。

  這個蕭顯謨,哪里是騎黑虎而來的財神。他和胯下黑虎,都是能吃人的!在燕地,他旌旗所向,尸骨何止千萬?

  自家怎么豬油蒙了心,爭來了這樣一個差遣?

  看到蕭言爆發,一眾親衛腰背挺得更直。在燕地時豪氣在這一刻似乎就再度回返。這才是大家熟悉的蕭顯謨。而不是那個在汴梁鎮日略略顯得有些憔悴,什么事情都要想上一陣才謹慎的開口,就是在自家宅邸耍寶也常常若有所思。強迫自家顯得人畜無害的家伙!、

  大吼一陣之后,蕭言神清氣爽的擺擺手。一眾親衛頓時涌上,兩個服侍一個,將這幾十名內使拖了下去。沒一個人敢吭聲,恨不得咬斷舌頭讓這些兇神以為自家是啞巴。乖乖的從命,被人拖到哪里就去哪里。轉瞬之間,這院子里就剩下一股尿騷味。

  蕭言將劍擲還給親衛,咂咂嘴:“欺負一幫沒卵子的家伙,真他媽的勝之不武。”

  一眾親衛人人點頭:“這場面的確有點小。”

  熱鬧聲中,張顯大步走入,在蕭言面前行禮:“顯謨,已經都安置好了。塞進地牢里面每天兩頓涼餅子,讓他們快活去。也遣人穿了他們衣帽,不時里里外外走動一下。周遭警戒都已經加倍,在外守著俺們的那個開封府帶隊班頭,拿了俺們的使費,家里也在俺們眼力盯著。再不至于生出什么事情來。皇城司的使臣們都是一群鳥懶貨,不會到這里來喝風。城門口都有俺們的人,萬一他們要出城。也在俺們眼里。幾日之內,可保風聲不至走漏。”

  蕭言點點頭,低聲道:“尋陳五婆來。”

  張顯點點頭,領命轉身就走。蕭言轉向麾下親衛。淡淡一笑:“想熱鬧?老子給你們看什么是真正的大場面!”

  此時此刻,一向以膽大自許的陳五婆,只覺得身上冷汗一層層的在朝外冒。

  坐在此間,不用多時,他就覺得渾身冰冷。

  這個出身自拱衛禁軍。現在在車船務帶著一堆碼頭小工,鎮日混吃等死,還好賭的漢子,只覺得這些時日的遭際,就想一場夢一樣。

  因為在球市子外盤賭賽當中,欠下了上千貫的巨大數字,他和他的手下小工們加一起也還不干凈。陳五婆義氣,也沒牽連誰。自家硬頂。卻為人帶到了南門外一處宅邸當中。接見他的就是那位名動汴梁的蕭言蕭顯謨!

  誰也未曾料到。整個大宋,都未曾將他們這些幾萬拱衛禁軍的倒霉漢子放在眼里。而這位蕭顯謨,卻許他為拱衛禁軍討這份公道。

  但憑這一句話,就足以讓心涼若死的陳五婆為這位蕭顯謨效死了。

  這些時日,冬日汴河不通。本來就是車船務下這些小工夫役們歇冬無事之日。陳五婆就在這位蕭顯謨暗地的資助下,得他身邊親衛所助。奔走各處,聯絡這些前拱衛禁軍的失意軍漢。

  每個冬天。都是這些拱衛軍漢們最為難熬的時侯。一冬下來,不知道有多少人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消失。但是在這位蕭顯謨的資助下。陳五婆這一冬不知道救濟了多少人家。

  這些前拱衛禁軍出身的軍漢,一冬過來,誰認不得這位仗義的陳五婆?往還之間,也說些自家的倒霉境遇,一番撩撥之下,人人都為說得心熱。都叫嚷著這般生不生死不死的日子,熬下去也就如此了。陳五婆要帶著大家做什么,只情開口就是!

  幾個月當中,陳五婆也曾帶著其間最為心熱,認為最為可靠的貼心弟兄們,密密為蕭言所見。又都領受了不同的吩咐。

  到了這個時侯,陳五婆再感覺不出來蕭言要在汴梁做什么大事,就未免也太傻了。

  就算如此,又如何了?誰讓這個大宋,這個汴梁,這些禁軍將門世家,將俺們這些軍漢看得直如此輕賤?

  就算豁出去做一場,又怎的了?說不得蕭顯謨就會讓這大宋還俺們一個公道,說不得俺陳五婆還有揚眉吐氣,傳宗接代延續血脈下去的這一天!

  就算事敗,無非有死而已。蕭顯謨這等人物都不懼什么,他陳五婆一個低賤前軍漢,還怕什么?

  這大宋,欠俺們一個公道啊。

  大宋不還這個公道,就讓蕭顯謨帶著俺們自家去討!

  雖然早已下定決心,可是在這個夜晚。終于為蕭言召來,預感到大事即將發生。陳五婆還是忍不住渾身發顫。到了最后,屋子里面,只能聽見他牙齒相擊格格的響動聲。

  等候的時間似乎異常漫長又似乎異常的短暫,不知不覺當中,陳五婆已然覺得渾身都跟冰塊也似,從里向外的發散著寒氣。

  這南門別業當中,在這寒夜里四下都傳來輕輕的響動,腳步聲錯落,甚或還有兵刃輕輕碰撞之聲。卻無半點人說話的聲音。所有一切,都顯得既緊張又詭秘。不過陳五婆已然不會轉別的心思猜測這別業當中到底在此等大事做何等樣的準備了。只是單純的覺得這個冬天未免太冷了一些。

  朝著此間密室行來的腳步聲終于響起,越來越近。發呆的陳五婆終于被驚動,一個激靈就跳了起來。

  密室門吱呀一聲就被退開,門外昏黃的燈火照進來。卻是張顯提著燈籠,扈衛著蕭言入內。

  燈火之下,蕭言一身箭衣,披著薄薄一層貂裘。雙眉張揚斜飛,顧盼當中,目光如電。在人臉上一掃,都讓人有一種被針刺的感覺。

  陳五婆不敢和蕭言目光對視。頓時就肅手下拜:“見過顯謨!”

  語聲當中,微微顫抖,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有點害怕。

  蕭言笑笑。等張顯點起密室當中燭臺,揮手就讓他退下。在汴梁江湖當中威風八面,一言而出汴梁市井豪俠無不屏氣凝神不敢高聲的張郎君,在蕭言面前卻恭謹得跟什么也似。輕手輕腳的燃起燭火。就悄沒聲的退了開去,更順手將門掩上。

  密室當中,就剩下蕭言和陳五婆兩人。

  陳五婆拜倒在地,也不敢抬頭。就聽見蕭言輕輕走動踱步的聲音。不知道為什么,身上冷汗就越流越多。

  這些時日。蕭言單單通過他就聯絡了前拱衛禁軍的軍漢怕不有一兩千人。這些都是沒了家計,沒了根腳的漢子。遇事最能潑得出去。更不必說當年都挑選出來充任拱衛禁軍的,無不都是精裝。真要生出什么事情來,憑著汴梁城內外那些久不操練,發米糧都要尋人挑回家,鎮日里除了充役就是三街六市里面耍樂的禁軍軍漢。還真壓不住他們。

  原來拱衛禁軍的軍漢沒什么聯絡,現在陳五婆挑頭,每日里手面闊綽的撒將下去。聯絡了這一兩千漢子。人心已然有些騷動了。大家都是一肚子的委屈。往常勢單力薄沒奈何。現在人多膽壯,都有人在動議鼓噪之事了。至少讓大家尋摸幾年應分該得的錢糧回來。只是找誰鼓噪去,大家還眾說紛紜,沒個定論。

  自家這里就能聚攏一兩千前拱衛禁軍軍漢。蕭言通過張郎君,也絕不止尋了他這一個人。張郎君在汴梁市井,可是手眼通天!最后能調動多少人。生出多大的事情來,讓人想想。都忍不住有些害怕!

  這汴梁城中,真要有一場驚雷閃電了!

  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念頭。現在充斥在陳五婆心里,讓他牙齒打戰的聲音,忍不住又大了一些。在這安靜的密室當中,顯得分外的響亮。

  格格牙齒相擊聲中,就聽見蕭言聲音淡淡響起:“陳五婆,你信我么?”

  陳五婆一震,頭伏得更低了一些:“小人是何等人,如何敢不信蕭顯謨?”

  蕭言笑笑:“信我就好……大宋負你,我就要為你們討回。你也是五尺高的一條漢子,也想有個封妻蔭子。此次事了,愿意從軍,我保你去邊關,一刀一槍,博一個世襲將門出來。若是愿意安享這汴梁富貴,就安插你到球市子里面當一個值事,尋個娘子,安安穩穩的傳宗接代下去。”

  陳五婆想回話說什么,蕭言卻沒容他開口,一邊踱步一邊自顧自的說下去:“我是從北地殺回來的,平滅一國。更和女真韃子狠狠廝殺了一場。你是軍漢出身,知道大宋能打的兵到底還有多少。西軍現在瞧著也有些不成了,我手里使出了一支軍馬,現在遠遠的在外頭,朝廷還想方設法要將這支軍馬給收拾了……你說說,汴梁城左近,現在有多少人能打仗?女真韃子就好比開國時侯的強遼,現在汴梁以北,完全敞開,到時候他們想怎么深入就怎么深入,那時候怎么辦?”

  蕭言哼了一聲,語調轉得惡狠狠了一些:“老子要功名,要富貴。大宋這天下第一等的繁華富庶地方。老子還長久想在這個大宋享福!什么韃子想打進來,老子不許!滿朝兗兗諸公沒用,到時候老子帶兵去打去!這個時侯將老子弄到,將老子的強兵折騰干凈,去他媽的吧,還真當我們這些死人堆里面滾出來的好欺負?大頭巾占上風了那么多年,現在也該我們吃刀頭舔血飯的直直腰了……現在這個世道,西軍擁十幾萬能戰之軍,在陜西安安穩穩,誰也動不得他們。連童貫此等人物,都給趕去楚州編管。老子有神武常勝軍,你們前拱衛禁軍也算是難得精壯,這大宋的天下,憑什么就沒我們的一個位置?又要我們去廝殺保國,又想一直踩到我們頭上要圓就圓要扁就扁,奶奶個熊。老子不認這個帳。這沒天理的做法,也該變他媽的一變了!”

  陳五婆再沒想到,看起來英氣當中頗有幾分文質彬彬的蕭言。爆起粗來也是這般出色。雖然他的粗口聽起來有些新鮮。不過大概意思總不會弄錯。中國古往今來這么些年,要罵人都是聲明要和對方女性親屬發生一些什么超親密的關系。

  這番話粗口,卻是讓他身上都有些熱了起來。

  原來陳五婆不過是滿心負屈的一條漢子,原來隨蕭言行事。無非就是蕭言許了還他一個公道。是感動之下為人驅使。在他想來,只要連同自家這幾萬拱衛禁軍的冤屈能讓天下人知道,也就夠了。

  現在看來,這位蕭顯謨所圖卻大!

  他是想在這汴梁腹心之地,再打造一個西軍出來啊!

  這事情當然極難。可是一旦事成。蕭言要許他一個什么未來,那就是實實在在。再不是聽聽就算了的事情了!

  陳五婆今夜前來,本來有三分士為知己者死的悲壯。現在卻未免多了點熱衷。軍漢出身,誰不羨慕西軍現在自成體系,文臣士大夫也漸漸奈何不了他們了?

  雖然事敗的可能性倒有九分還多,不過自家一條賤命,還有什么值得好顧惜的?

  陳五婆此刻心思倒是轉得極快,想明白了就昂然抬頭:“顯謨。有什么事情。就只情吩咐給小人罷。俺一條賤命,早就賣給顯謨了!俺也知道,顯謨囊中,使用的人物非止小人一個。不過此次就看小人是不是最賣氣力的罷!一旦顯謨成事,還請顯謨賞小人一個軍籍,只要不死。小人也去拼個世代將門出來!”

  蕭言目光如電,和陳五婆眼睛對上。陳五婆雖然覺得眼睛都有點痛。卻撐著不肯低頭避開。

  蕭言扯扯嘴角,算是笑了:“陳五婆。你是個聰明人。老子命一向很硬,老天爺也奈何不了,你這次是選對了。”

  陳五婆也咧嘴笑:“小人賤命也頗硬,幾番折騰也死不了,還撞上顯謨這等貴人。小人又怕什么?”

  蕭言笑著擺手:“等會兒出去,張顯自然對你交待,到時候遵命行事就是了。把你這些時日的奢遮氣度拿出來,把人招呼好。好好卷動聲勢起來…………不過話說在頭里,要是你轉什么別樣心事。你自己知道下場如何。整個天下與老子為敵,現在老子還活得滋潤,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其間輕重,你當明白!”

  一開始蕭言語調還算輕松,后來就漸漸轉厲,聲音如金鐵相交,自然勃發出一種從死人堆里染出來的森然殺氣。在他的目光之下,陳五婆再撐持不住,又低下頭來。

  說完這番話,蕭言走過去俯身拍拍陳五婆肩膀,轉身就走出了這間密室。

  蕭言動作也不甚大,拍陳五婆肩膀更沒使什么氣力。可陳五婆身上冷汗在這一刻比此前滲得還要多,幾乎將里衣都濕透了。

  此時此刻,蕭言身上森然之氣,有若實質。稍稍靠近一點,似乎就能將人刺傷。

  在大宋腹心之地,行的是與整個大宋官僚體系為敵之事。在別人看來,怎么都是絕無勝算。可蕭言毅然行之,一個人信念執著到了這等地步,真的是無所畏懼。自然就會散發出一種迫人氣質。成大事之人,為何能讓人望風景從,為何能讓人納頭便拜。正是這個道理。

  時勢自然會造就英雄,可歷史上還總有一些人物,自己就能掀動席卷天下的時勢出來!

  蕭言出去良久,陳五婆還在地上不敢抬頭。最后卻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跳出來:“這位蕭顯謨,莫不是要當大宋的曹操?”

  三國故事,這個時侯在大宋市井早成平話流行,陳五婆這等不文市井漢子也聽得一耳朵。不知道怎么的,就將蕭言和曹操聯想在一起了。

  想到這里,忍不住渾身又開始顫抖起來,在這一刻,陳五婆都不知道自家是激動還是害怕。

  而蕭言此刻早就走到外間,張顯隨侍在側,看著貂帽都親衛忙忙碌碌的在四下走動,做著各種各樣的準備工作。別業當中不相干的婢女仆役,都被看管起來。積儲的大量資財,都在裝車。各色曾經在燕地殺得尸山血海的兵刃都將了出來,擦洗打磨。什么樣的響動聲都有,就是無有一點人說話的聲音。

  在北面,就是燈火輝煌的汴梁城。

  上下幾百年,方圓百萬里,整個世界都是一片黑暗。只有這一片土地在暗夜里輝煌閃耀。

  卻不知道,這份壯麗,是不是脆弱得一碰就碎?

  自己沒有做錯,沒有做錯……在這一刻,絕對不能懷疑自己!

  恍然間,蕭言只覺得二十一世紀那個小白領記者不過是自家一個荒唐夢罷了。自己只是一個生在遼東苦寒之地,遼人統治之下的漢族世家子弟。女真崛起,國破家亡。自家間關南下,苦苦掙命,在無數場廝殺當中漸漸變成一個血冷心硬的梟雄。哪怕在這大宋之地,也要牢牢掌握住權柄,最后成就自家的一場功業!

  這個應該才是自家真正的人生罷……

  蕭言嘿了一聲,轉頭過去,忠心耿耿的親衛張顯就垂手侍立在側。

  蕭言輕聲道:“就是明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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