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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北風漫卷(八)

  第一百四十六章北風漫卷(八)

第二卷汴梁誤第一百四十六章北風漫卷  大雪紛紛而落,河東山川大地,一片銀白景象。

  比起在河東邊地,在云內諸州已經次第卷起的風潮。代州大營這里,還算得上是安靜。但是相對于平時而言,代州左近,已經也開始擾動起來。

  本來在這深冬寒冷天氣,哪怕代州左近已經算是河東路較為繁盛的地方了。路上也少有行人。誰沒事大冬天的在外面穿州過府的走?河東路緣邊之地,這寒風可跟刀子一樣!

  但是在大宋宣和六年之初,卻有些不同了。先是更北面一些州縣,陸續有車馬倉惶向太原府方向趕來。多是這些地方大族人家。還有一些州縣當中執役的遞鋪軍漢,也得吃這個辛苦,趕緊要到太原府去。

  如此寒冷的天氣來受這個罪,一則是遼人余孽起事,女真兵就要南下的消息,越來越象是真的。至少大批流民,已經涌入了此處。攪擾得到處都是人心惶惶。北面那些州縣,這等要緊變故,也得趕緊稟報河東路安撫使處。他們自然是沒什么法子應對,更不安于位。河東路得趕緊拿出個法子來。更有地方官吏,干脆自家咬牙忍這份辛苦,以親自前往稟報的由頭,直朝太原府跑。不管怎么說,先離開這等險地再說。地方大族,更沒有守土的責任。但凡膽子小點的,都趕緊啟程。就是那些膽子大些,手里有上百精壯莊客之輩,也不知道還能在當地穩住多久。

  二則就是,神武常勝軍在雁門關左近。做得實在太不成模樣了。以大敵在側,流民涌入,軍中乏食的原因。以流民迫之,除了州縣治所未曾攪擾——也實在是知道這些州縣常平倉中已經沒什么糧草了,往日制度,早就虛費。最后一些,在神武常勝軍以前的金錢攻勢中,都已經賣了出去。其他大族,好些家都不得不開了莊子,被神武常勝軍借出去多少糧草。加起來林林總總之數,差不多都有接近三萬石之多。

  河東路緣邊承平日久,在三交大營,代州大營,雁門三關廢弛之后。地方多少年未曾見過這等跋扈肆無忌憚行事的軍伍了。那些大族當中有功名的,更是又氣又怒。除了逃命之外,也得來河東路安撫使處,狠狠告上這些軍漢一狀!真以為是戍邊軍將,得罪了文臣士大夫體系,就能無事了?不僅吃了的都得吐出來,還有更多罪過要追究!氣憤之余更有加倍心痛。這些糧食,可都是錢啊。要是河東路安撫使不照賠出來,大家可是老大的損失!

  這些腿腳快的人物,先經過代州大營之后。接著就是大隊流民,已經次第出現。雖然現在還是人數不多,可是后面還不知道有多少到來。本來還算意態悠閑的代州本地官吏,也都開始緊張起來。這些年真是不順,伐燕戰事,河東路也牽扯得不淺。現在好容易喘口氣,踏實過了一個正旦,接著就是這場狂風驟雨!

  要是遼人余孽和女真韃子真的南下至此,大家到時候如何處?

  本地官吏,除了趕緊回報河東路安撫使處之外。也不斷的朝著代州大營來,對坐鎮此處的韓世忠,他們還算客氣。畢竟韓世忠比岳飛會敷衍當地,也還未曾做出什么跋扈的事情出來。不過話里話外,都是警告這位神武常勝軍正任將主,要知道大宋文貴武賤,可不要做出什么跋扈之事。這里不比緣邊之地,離太原府更近一些。到時候鬧出什么事體出來,誰也救不了他韓世忠!

  義正嚴詞的警告之后,忍不住還要心虛的動問兩句。遼人余孽和女真韃子會不會一直殺到代州來?如果真有萬一,代州大營這里撐不撐得住?

  應酬了這些本地官吏幾撥,韓世忠對他們那副又驕橫又虛怯的模樣實在是鳥不耐煩。干脆就率領親衛出外,巡視代州大營安排的收容流民之事。這些大隊南下流民,除了在雁門左近生事卷動風潮之外,就是在他這里,也是得用利器。俺老韓的手段,不過還未曾將出來罷了!

  雪花紛飛當中,一川凍得結實的河水就靜靜的橫亙在面前。這里已經是代州轄下的邊界。沿著滹沱河谷踟躕南行的大隊流民,就是從這個地方而入代州。

  河谷邊上開闊之處,已經搭起了棚子,挖出了地窩子。先期抵達的流民已經有千余人之數,每日在棚子那里領點干糧熱湯,晚上就在地窩子里縮成一團。雖然還算是苦,不過比起路上踏雪南行,已經是好到了天上去。

  這支從一入宋境,就從奉天倡義復遼軍押送軍將手中接過他們的神武常勝軍。在吃食上倒是給得極厚。比起他們在云內諸州邊地苦挨度冬的時侯還吃得多許多。南下一路,一天一人一斗干糧是保證的。這還是做好的干糧,正常糧米一斗磨一道下來,最多也只有八合能到了肚子。在云內諸州的時侯,雖然有寨墻破屋擋風,可每天一家幾口,說不定才有一斗粗糧填肚子,餓得眼睛都發藍。更不必說多少人家,連破屋都沒有,同樣也就是靠著挖地窩子出來棲身!

  就是靠著這糧食上面給得厚,這么多流民才能挨下來。雖然還有一些在路上撐不住凍死的。可大家都視作等閑。這個冬天,就算留在家中,正常來說,十個人是起碼要死三四個的。現在還算是多全活了些。

  對神武常勝軍,這些南下流民也感覺甚是奇怪。和奉天倡義復遼軍的關系,不用說是奇怪的了。不過卻不關他們這些邊地小老百姓的事情。他們所關切的,還是自家切身,能不能在這個世道多活幾年。

  入宋境以來,神武常勝軍遣了多少精壯充入他們隊伍當中,以為統領。有他們主持,就少了許多流民隊中慣常弱肉強食之事。雖然驅趕他們行事,在雪地里面東奔西走。可是沿途都有照應,每日食糧說多少就是多少,基本上沒什么克扣的。打開莊子運了糧食出來,說不得還加厚給予。也未曾擄掠難民隊伍當中女子,約束得雖緊,卻也沒什么作踐。

  這支神武常勝軍的實力雄厚,甲堅兵利,而且隨隨便便就能調配出多少資財的富庶,也都看在眼中。反正這些難民就是在北地,也是依附著各處堡寨豪強求活。換一個更厲害十倍的靠山依附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大多數人還指望這日子更長遠一些。沒有堡寨豪強欺壓,沒有驅之為互相拼殺,爭奪糧食,沒有牛馬活。每日就是走走路,然后就有吃的。縱然有些人倒于溝壑,也是自家命數如此。亂世百姓,這上頭看得極淡。

  充入難民當中聊為統帶的那些精壯,也是早先幾個月就南下,依附神武常勝軍做工求活的。往還言談之間,這些漢子說著的事情,無非就是將來神武常勝軍是不是收他們為軍。邊地漢子這個世道首為求活,其次也是服氣更強悍的人物。神武常勝軍養得起他們,自家精強得又讓人眼暈。自然是一個絕好的去處。

  流民老弱們也聽得眼熱,自顧之余也卻是無奈。他們家中那些精壯,早就被奉天倡義復遼軍挑去了。其他的才押送南下。投軍是怎么也指望不上了。唯一期望,就是老實順著神武常勝軍的布置行事,叫做什么便做什么。將來說不定給他們也有一個交代,能給一個稍稍安穩一些的日子過。亂世所求,無非如此。神武常勝軍看起來也頗為厚道,這上面說不定還真有些盼頭!

  正因為如此,現在在代州左近設立的流民收納之所,看起來還算秩序井然。沒有什么變故,在冰天雪地里面就這地窩子苦挨,也沒有什么騷動生出來。

  韓世忠帶著十幾名親衛,站在不遠處一個山丘之上,凝神看著眼前一切。神色還算是滿意。天氣著實有些冷,周遭親衛卻沒有一個顯出縮手縮腳的模樣,在韓世忠身邊站得筆直。

  隨侍在韓世忠身邊的軍將,就一個牛皋。在岳飛幾個最先投效蕭言的弟兄當中,他算是進步最慢的。不管是蕭言還是岳飛,絲毫都沒有放他獨當一面的打算。連一個實際指揮都不讓他領。雖然有一個什么都虞侯使的差遣名義,其實就是在韓世忠身邊聽用。領著十來個親兵,關鍵時侯,可以遣出去沖陣的。

  牛皋也絲毫不在意什么權位名義,他基本上能算是一個渾人。太復雜的事情想不來。現在日子,每天有肉吃,軍中多少人對他也算客客氣氣,對他而言已經是好到天上去了。就是身在軍中,難得吃酒,就算吃也吃不爽利,有些小小郁悶。

  韓世忠雖然留牛皋在身邊,卻也從來未曾大用于他。牛皋也做不來大事。隨他在中軍當中自行其事,每日吃飽之后就是馳馬耍锏,磨練武藝,打熬筋骨。要是干犯軍紀,軍中縱酒之類,以前有蕭言,現在有岳飛,自然會收拾他。

  但是最近,韓世忠卻時常將牛皋帶在身邊,準備用一用他了。牛皋這等渾人,沒什么復雜心思。放他出去生事,往往也不知道分寸,一鬧就朝大里面鬧。往日在這上面一定要盯緊,但是最近行事,卻是要好好的用他了。

  此時此刻,一名管著收容流民營地的軍中司馬正恭謹向韓世忠回稟:“將主,這三日陸續到了流民一千二百七十八,路上熬不得死了四十幾個。入營三日,沒一個凍餓不起的。每日每人給足一升糧,還有加鹽熱湯。多少也有點油花。時時還有軍馬巡營,敢有人搶奪別人口糧,軍前正法沒有寬貸……流民中那些精壯也算效力得不錯,約束得還算不錯。”

  韓世忠哼了一聲,看著那軍中司馬遲疑臉色,問道:“有什么難處?”

  那軍中司馬苦笑一下:“將主,現在每日少則三百,多則五百的流民南來。據說后面還有更大隊。次第前來,三五萬人只怕都打不住……營地不夠大,擴充倒不是難事。吃飽了這些流民也肯干活,挖地窩子就是。天氣冷,也不擔心什么時疫……可是這糧食實在是難事!撥給俺的就一千石糧。現下這些人一天就是十幾二十石。后面還有幾萬人要來!一千石糧,支撐得了幾天?這些流民好容易掙扎到這兒,再凍死餓死,卻都是俺們的罪過了。還求將主再撥點糧草過來……卻不知道還要養他們多久。”

  韓世忠淡淡的道:“糧草,某也沒有啊。代州大營現在存糧也就兩千石。近萬軍士,近萬騾馬。一天消耗是你們現在二十倍,存糧只夠支用十天不到。某到哪里撥這個糧草給你?”

  那司馬吸口涼氣。軍中第一要緊就是糧食。現在神武常勝軍存得就這么一點。冬天可還漫長得很呢!

  “將主,代州左近州縣,難道支用不了么?就算是買,也先買一點來救急罷?”

  神武常勝軍北上,在代州設立大營。雖然吳敏來得晚,太原府那里沒有組織軍糧接濟。但是韓世忠在代州左近州縣坐支糧草,臣還是支給一些。反正是朝廷經制軍馬,到時候和安撫使和運使處沖銷就是。坐支不足,韓世忠花高價去買,本地官吏更是樂意了。不管是從倉中買走,還是通過他們向本地大戶收買,這經手好處總是少不了的。

  代州還算繁盛,糧源不少。比起雁門關那里的岳飛,韓世忠這邊日子好過許多。還經常運糧去接濟雁門關左近的神武常勝軍遣出軍馬。就算是神武常勝軍上下都知道現在河東安撫使吳敏和自家不對付,本地籌集個幾千石總不算太難。

  而且放出遼人余孽和女真韃子南下的風聲,更驅使這么多難民深入宋境,現在都直抵代州了。就是為了震動河東路的。讓他們將神武常勝軍倚為泰山之靠。吳敏要是知道厲害,該趕緊接濟軍糧穩住軍心才是。如何現在軍中如此乏糧?

  萬人大軍,更有大量騾馬,一旦斷糧,那可不是好玩的!

  韓世忠神色卻滿是譏諷,擺擺手道:“本地去籌糧了,代州左近州縣官吏。卻不肯坐支一升糧一束草給俺們。出錢高價去買,他們也是搖頭。問急了只是說讓俺們去尋安撫使說話。還嚴辭告誡俺們,不得在代州左近生事。這里須不是雁門邊關!安撫使一根手指頭,便戳死了俺們這般軍漢……偏生卻還要動問,俺們在代州能不能保得他們身家平安。俺們神武常勝軍,直恁般不招人待見!”

  那軍中司馬頓時就沖口而出:“那么就去尋安撫使說話!軍中乏糧,豈是輕易的?俺們也是大宋經制之師,是為大宋御邊的!現在更邊關有警,餓垮了俺們,安撫使也擔待不起!”

  韓世忠臉上譏諷笑意更甚:“豈能沒有去尋安撫使說話?安撫使卻未曾見俺們,一個安撫使司衙署姓呂的司戶參軍就打發了俺們。糧食便有,轉運卻難。只是讓俺們去太原府左近就食。一次去兩指揮。五日之后第二批再出發。現在代州大營二十指揮人馬,總要次第全部去了太原府,才管俺們這些丘八飯吃。不然一粒米糧都是沒有。”

  那軍中司馬頓時憤然:“這卻是要吞了俺們神武常勝軍!”

  韓世忠冷冷一笑,太深的話也雅不愿和這軍中司馬說下去。只是吩咐道:“下去實心任事,總不會斷了這些可憐人的糧就是。一切有俺做主。”

  那軍中司馬不敢多說,唯唯告退。

  韓世忠卻仍然筆直的站在漫天飛舞的雪花當中,笑意越發的森冷。

  吳敏似乎也看出神武常勝軍養寇自重的手段了啊……畢竟是曾入兩府之輩,氣派大得很。一出手便是禁糶這種招數!神武常勝軍餓得受不了了,拆分南下就食。河東路雖然沒什么兵馬了,可是掛著武臣名義的軍將卻不少。更不必說吳敏曾任西府,夾袋中可用賦閑軍將還少了,輕輕便能集結于太原府。一下將神武常勝軍中軍將換完,將這支強軍吞吃下來。

  雖然一下換完一支軍馬的領兵軍將在大宋百年,是足夠駭人聽聞的事情。可是真論起來,還是在河東安撫使的權限之內。不過任誰也不敢做這種事情罷了。這等于就完全突破了大宋文臣武臣之間統馭方式的底線!

  但是這手段,卻對神武常勝軍使了出來!真要到那一步,只怕朝中諸公,也喜聞樂見得很……直娘賊,俺們可是為大宋拼死血戰的。要不是朝廷恨不得俺們自家瓦解,何至于將出這般手段?這卻是將俺們武臣,整個的踏到了泥里!

  若說養寇自重,卷起河東邊地風潮。就是膽大包天如韓世忠,也多少有些心虛。不過吳敏這般刻毒手段使出來,卻讓韓世忠那若有若無的一絲顧慮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直娘賊,這卻是叫俺老韓死!就是不死,這辛苦用命博來的富貴。也就煙消云散了。自家現在已無退步余地,身上已經深刻打上了蕭言烙印。就算一時茍活,蕭言因為沒有神武常勝軍支撐倒臺,韓世忠的命運可想而知會有多么不堪。

  爭斗到這種地步,已經什么話都不必說了。只要不扯著軍馬殺到汴梁城,什么事情,也都做了!對著俺們神武常勝軍,你吳敏敢突破底線,俺潑韓五是個兵痞,又怕什么?就跟你大鬧一場,不鬧到天翻地覆,此間事不得收場!

  想到此處,韓世忠忍不住就向南望了一眼。神武常勝軍真要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除了以精兵強將并養寇自重外。朝中支撐他們的蕭言,也必須要有足夠地位。有足夠支撐他們的力量,單單是有錢,那是絕不足夠的。也要在當今官家心中,有不可動搖的地位!

  汴梁那一局,卻是蕭言自家事情了。就是韓世忠也知道得不太深。此時此刻,韓世忠只是一句話。俺們已經在為顯謨你拼死行事了,但愿顯謨你也不要負了俺們。一定要在汴梁也牢牢站定腳跟!大宋原來的法度,已然盡失,更有強敵在側。這世道,眼看著就要變了!

  他收起涌動的思緒,臉上還是那副老兵痞玩世不恭的笑意。轉向在旁邊鳥不耐煩的牛皋,拍拍他的肩膀。

  牛皋對韓世忠還是服氣的,馬上站得筆直:“將主,何事?”

  韓世忠笑道:“姓牛的,敢不敢鬧事?會不會鬧事?更敢不敢鬧得不可收拾?”

  牛皋一聽,頓時就覺得勝任愉快。自家其他不成,鬧事耍粗卻是頭等。當下就摩拳擦掌:“將主,什么事情,交給俺就是!這些時日,悶得鳥夠。其他的俺不懂,生事卻是睡著了都會。但請將主吩咐!”

  韓世忠哈哈大笑,轉身上馬,朝著山下馳去:“這些時日,有你痛快的時侯!”

  太原府安撫使衙署當中,吳敏冠帶儼然。在節堂當中,聽著僚屬們回稟近來措置之事。

  比起才到太原府時侯的頹唐,吳敏已然換了一個模樣。臉上神采熠熠,盡顯精明強干之色。雖然封印的日子還未曾結束。他卻已然早早開始辦公。

  言辭舉止之間,更是有著強大的自信。每一句話,頤指氣使之態十足。這個時侯,他才感受到獨當一方重鎮的威風權勢。比起在都門當中,要看那么多人臉色,簡直強到了天上去。

  吳敏宦途經歷,雖然也外放過地方任通判等僚屬官,也做過知縣知州等正印官。但是總有該管上司。出外為安撫使是第一次。安撫使權勢極重,兵事自然是全管,就是政事也插得下手去。基本就是封疆大吏了。

  現在一聲號令之下,全路束手領命。為他調遣行事。其中況味,不足為外人道也。現在吳敏內心之中,只怕覺得自家出外,并不是一件壞事了。甚而還有一些意氣風發的感覺。

  坐在下首的,就是吳敏手中第一得用的僚屬呂存中。一樁樁一件件的回稟著近來所行之事,和生的變故。呂存中也是有才之人,說起來條理分明,清晰準確。

  “……代州以北,雖然已經傳了公文過去,但是現在估計還到不了。可以先不論。但是代州左近,已經不曾支一升糧一束草與代州大營。神武常勝軍不斷遣使來太原府要求糧草接濟,也全部都扣了下來。回文過去,還是此前一番說法……唯一可慮的就是,怕韓世忠如雁門岳飛他們一般鬧起來,勒索地方存糧。到時候就有拖延的本錢了……”

  吳敏冷笑一聲:“隨他鬧!鬧得越大,越難收場。代州左近存糧算五萬石罷。他們萬人,如許多的騾馬。還有那么多流民。一日便是千石左右消耗。夠撐過這個冬天不夠?難道他們還敢帶兵圍了太原府?朝廷還須有西軍在!到河東路渡河便是,真到那種兵亂之際,神武常勝軍再強,也平了他們!底下軍將,也未必和他們一條道走到黑,到時候稍稍分化一番,只怕底下軍將就自家帶著隊伍過來了。韓世忠和岳飛兩人,就是一個死字!”

  呂存中一笑,恭謹的說了聲:“安撫說得是……不過這女真南下和遼人余孽之事。會不會起什么變數?”

  吳敏搖搖頭,嗤笑道:“還能起什么變數?無非就是虛張聲勢。某倒是想看看,他們能從哪里變出來個女真軍馬和遼人余孽大軍?難道這女真人和契丹余孽,還聽他們的話不成?不過是兩個才從微末小將甚而應募之士竄起之輩罷了,學了點西軍養寇的手段來嚇唬人。豈能有這么大的格局?要是能讓女真人和遼人余孽聽命行事,他們自家都有封疆裂土的實力了。何必屈居在這河東邊地?”

  吳敏算是大宋河東路省委班子的一把手,應該算是省委書記兼河東路大軍區司令員政委一肩挑還加一個太原市委書記兼市長。河東路久矣廢弛,沒什么有實力的大員來牽制平衡他。再加上他也算是有使相的資歷了。定了調子,誰還敢來反駁?就是河東路的轉運使之類的大員,在他面前直什么都不算。更不必說現在衙署里面這些幕僚了。

  呂存中是個精明人,雖然心里明白,神武常勝軍必然不肯安心就范。不過想來也就是多費一番手腳的事情。不至于鬧到連吳敏擁有的政治資源都頂不住的程度。

  再說了,吳敏如此振作,豈不是他們這些幕僚所喜聞樂見的事情?這些隨著吳敏前來河東的幕僚,既是心腹,又有燒冷灶的心思。吳敏要是能順利回返都門,重入兩府。他們這些人的前途,還可限量么?

  當下呂存中微笑道:“安撫說得是,神武常勝軍當無大患。屬下無非擔心還有反復,這事情上,還是小心一些。省得都門當中,有人說安撫魯莽滅裂。到時候未免有些不美。”

  吳敏冷笑一聲擺擺手:“魯莽滅裂?時勢不同以往了。現在正是朝中人物新舊更替之時。但凡斷然行事之輩,至少眼前都有便宜。要是能對武臣有些影響力,更不會吃虧……某算是看得明白了!”

  他語氣感慨,雖然還是說得隱晦。但是對著呂存中已經算是說掏心窩子的話了。

  現在時勢,的確已經不同以往。大宋百余年來一直通行的政治上的明暗規則。也有極大變化。身在其中之人,都已經多少看出了一些。大宋政治,原來官僚體系的運行方式,文臣和武臣之間的制約平衡,都已經被打破。現在正處于一個重新確立規則,新起人物在互相卡位的階段。

  這個時侯,膽子大的人,行事果決的人,甚而有些飛揚跋扈,個性強硬的人。能在其間取得最大的好處。而且武臣勢力,也越來越重要。但凡對一支強軍有足夠影響力,在朝中地位就越穩固。這般對待神武常勝軍,風險自然是有的。但是既然決定了要奮起一搏,豈能一點風險都不承擔?天下沒有這般只占便宜不吃虧的道理。

  呂存中點點頭,深以為然:“安撫說得極是,此時此刻,安撫應該與都門諸公,多多聯絡。除了河東本地,都門當中賦閑不統兵,只是吃俸祿的軍將,得用的也趕緊調到太原府來。屬下和同僚們在去左近州縣走一遭,給州縣官吏撐撐腰。如果神武常勝軍耍兵痞手段,讓他們能沉住氣……最好還就近看看神武常勝軍動向,盯緊他們。但有變故,安撫也好有所處斷。若有可能,屬下還想直入神武常勝軍中,看看岳韓以降當中,有沒有可堪造就的。”

  這番話就是實心任事的話了。如此寒冷天氣,呂存中還要在外面辛苦奔走。甚而逼近神武常勝軍,就近觀察。也是冒了相當風險的。更不必說他還想找準機會直入神武常勝軍中,拉攏分化韓世忠岳飛以降那些神武常勝軍實際帶兵軍將。、

  荒僻之地,粗魯軍漢當中。要是半途給截殺了,只怕都沒地方查根去!

  吳敏動容,斬釘截鐵的道:“存中,其他某都許你。這直入神武常勝軍中,卻是萬萬不可!這上頭,你不必再說話了!”

  呂存中一笑,朝吳敏行禮道:“多謝安撫關顧,學生自然不會孟浪從事。一切看時機罷了。”

  說起來呂存中還真不是那種畫策之時頭頭是道,行事之際卻畏險避難之輩。吳敏有再入兩府的野心,他又如何沒有能為使相的雄心壯志?他是進士底子,出身極正。家世也還算湊合。更以才華本事自矜。吳敏看出時勢不同以往,大宋格局正在新老更易。他又如何看不出來?也想借著吳敏大旗早點卡位,更占著年輕的優勢。只要順利將這件事情辦下來。吳敏之下,功績第一非他呂存中莫屬。將來仕途道路,就是一片坦蕩了。

  要功名,要富貴。這個世道,就得冒風險!蕭言一個南歸之人,短短兩年,就是一路用性命拼出來一個館閣侍制。大宋東華門唱出的硬底子文臣士大夫,就是世家子弟,異數連連,沒有十年以上,豈能巴到這個地位?現今這種時局,安步當車的熬資歷是別指望出頭了,只有冒風險去博!

  此時此刻,他在吳敏面前笑意恭謹。心頭盤算,卻是堅定無比。

  呂存中和吳敏說了一大番話,其他幕僚自然也有各自事宜回稟。說到最后,卻是坐在最下首的柳平漲紅了臉開口回稟他那一番事情。

  “安…安撫。現在太太太……太原府南來之之之人群集。特別是……雁雁雁門左近州……州縣仕宦人人人人家,都拿著軍……文那個書。要在官倉動……動……動支糧米。這……這怎么處?”

  聽他說話,的確費力。不過同僚日久,從吳敏以降。大家都習慣了。岳飛在雁門左近借糧,仕宦之家拿著軍中開出的文書,到太原府就找安撫使賠補。河東路倉儲,應該都是河東路轉運使該管。不過此間運使歲數已大,就是等著熬完一任就乞骸骨。不想跟著吳敏生事再升一升,干脆就矛盾上交。該不該支給神武常勝軍糧米,也是你安撫使的首尾。自家遣人去料理罷。

  吳敏怎么可能這么輕松就替神武常勝軍擦屁股?神武常勝軍借糧,他在太原府賠補。何必辛辛苦苦再鬧這么一出禁糶?太原府儲糧再多,也不會還上一升的。這事情要有人敷衍應對,這等繁劇又要挨罵,還得罪人的事情,大家有志一同的交給了地位最低的柳平柳胖子。

  這些時日,柳平實在是有些苦不堪言。哪怕是邊地鄉里仕宦之家,七拉八扯,家中也有扯得上的遠房親戚為官做宦。更不必說還有陳家這等大族,手眼是可以直通到汴梁的。這么多糧米被借走,眼睛都紅了。就著落在安撫使署等著賠補出來。吳敏卡得死,柳平就只得頂缸。天天被人圍著,罵得臭頭。明里暗里受的威脅,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他又是一個言辭艱難的,經常被人罵得連回嘴解釋都難。眼瞧著就瘦了一圈下來。

  再加上柳平是個厚道人,怎么也難接受就要生生餓得戍邊軍將就范。萬一那遼人余孽和女真韃子南下是真的怎么辦?大家就在太原,還不得一勺給燴了?

  諸般煎熬之下,只是后悔。自家就在汴梁耽著。哪怕投閑置散,何苦要跟著吳敏到河東路走這么一遭?

  硬挺了幾天之后,實在有些熬不得,忍不住還是開口。希望吳敏能稍稍松手,多少賠補一點,讓他日子也稍微好過一點。

  吳敏淡淡笑笑,干脆不曾開口。還是呂存中解勸他:“坦之吾兄,此事如何能為?神武常勝軍跋扈行事,未經允可擅自搶掠仕宦之家儲糧。要是安撫使認了這個帳,豈不是讓他們更加變本加厲?這般軍漢,將來如何可制?這是關切著朝廷法度的大事!要鬧就隨他們鬧去,直鬧到汴梁才算罷休。讓朝廷也知道,俺們約束這支驕兵悍將有多艱難,才不得不采取斷然手段!你就多多辛苦擔待一些,安撫如何能不知道坦之兄的辛苦?”

  柳平頹然嘆氣,他也不傻,心下如何不明白吳敏他們巴不得這些仕宦大族,鬧到汴梁震動。把天也給捅一個窟窿。讓全天下的文臣士大夫都起同仇敵愾之心。支持吳敏這同樣也是大違法度,跋扈飛揚的禁糶手段。

  說一千道一萬,卻還是俺在這里頂缸!

  而且事情真是越鬧越大,到時候怎么好收場?

  不過此時此刻,說什么也都沒用。他也知道自家的話在吳敏面前沒有半分份量。只得認倒霉就是。

  看柳平最后不開口了,吳敏輕輕一擊幾案:“就這般罷。各自去行事。只要我輩在此穩坐,死死頂住。看這幫軍漢,還能拿出什么手段來?最多熬上一月,他們也只能就范。真要鬧到兵變一途,那他們是自尋死路!某就不信,我輩正氣之下,此等無文之輩,卻還能翻天?”

  真要鬧到了神武常勝軍兵變,吳敏自然也要擔極大責任。不僅無再入兩府的指望。說不得還得黯然歸里。可是神武常勝軍就是死無地矣。河東路臨近陜西諸路,到時候朝廷怎么也要將西軍調出來平亂。韓世忠岳飛以降,就成齏粉。吳敏怎么也不相信,這些家眷都在大宋的軍漢,會走到這一步。

  就算真的有此顧慮,難道現今還有退步的余地么?只有硬著頭皮,撐持到底!吳敏自有絕對的信心,這一局,他能贏!

  夜色深沉,代州大營中軍衙署中。油燈明晃晃的亮著,將帳中幾名侍立的貂帽都親衛身影映出,在墻壁之上輕輕的晃動著。

  韓世忠憑案而坐,看著往來文書。武臣到了他這個地步,也有許多案頭工作要做。不是光靠著廝殺就成。大宋有著完整的官僚體系,軍隊同樣不能例外。但凡官僚體系,就代表著大量的往來文書。身在其位,就靠著這些往來的文書,對自己所節制的體系,進行著管轄調度。

  一萬多軍馬分在各處的行事,軍中儲糧的變化,新募軍馬的編練情況。往來物資調撥的數量。都要一一展閱掌握。下屬公稟呈文,也要加以批示。韓世忠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家是老丘八,但是豈是頗有點墨水。

  西軍這個團體發展壯大已經垂數十年,對軍中子弟的教育居然是抓得極緊。原因無他,這么大個家當。庶事總得讓自家子弟來管理。軍中司馬之類人員,也得是貼心貼腹的。難道讓文臣小吏,全方位的滲透進來?那還如何談得上西軍上下成為一個牢固的團體?

  西軍軍中子弟,但凡是要讀書的。絕少不了機會。說不得還有些貼補。西軍當中軍將,上馬擊賊,下馬露布的也絕不在少數。這也是托了大宋在這個時代,有著笑傲全球的識字率的福。

  總而言之,韓世忠閱讀批示公文,毫無壓力。這上頭比岳飛還強一些。不過岳飛在文事上也學得極為刻苦。將來有所超越,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衙署門外,突然傳來輕輕腳步響動之聲。一名在門外值守的親衛低低詢問了兩句來人。進來通稟:“將主,北面來人。”

  韓世忠嗯了一聲:“是鵬舉處,還是更北面?”

  親衛低聲回稟:“更北面。”

  韓世忠忙不迭的擺手,放來人入內。來人也是貂帽都親衛中人,一臉風霜之色。身上還有雪花,此刻開始化了,隨著腳步一滴滴落下,灑出一道水痕。

  韓世忠笑笑:“辛苦了,等會兒將些好酒好肉,燒熱了鋪,好生睡一覺。回程之時,說不得還要辛苦你。”

  在韓世忠面前,貂帽都親衛都顯得要隨便一些,雖然疲累,卻還是咧嘴而笑:“就巴著將主這頓酒肉……有將主犒賞,如何談得上辛苦?”

  韓世忠笑笑,示意他將文書遞上。他已經遣使去郭蓉甄六臣處,要調他們南下行事。不過想來文書還未曾到他們那里。這個使節前來,通稟的當是其他的事情。也不知道那里又生了什么變數。

  面上韓世忠自然是一番輕松作派,神武常勝軍中有岳飛這么一個鎮日繃得緊緊的人物了。他再嚴肅,一軍上下,干脆尋繩子上吊了干凈。此刻心中縱然緊張,卻是絲毫不顯。

  那親衛雙手將文書奉上,韓世忠接過,匆匆看了一番。心下頓時就是一沉。

  面說得簡單,就是向他這里通稟近來行事。現在郭蓉和甄六臣拉起的局面大了,可用精壯有五六千以上,更要轉運數萬流民。軍中乏糧,不得不北上應州,那里算是云內諸州儲糧最多的地方。打下來之后,幾千軍馬,幾萬流民,都可以松一口氣,一段時間內不虞餓肚子了。現在從檀州和東川洼過來的兵馬已到,王貴湯懷暫時坐鎮在朔州左近。郭蓉和甄六臣已經率領軍中精銳,直奔應州而去了!

  直娘賊,這顯謨愛寵和那個甄六臣,怎么直打到應州去了?雖然讓他們大鬧起來,在云內諸州攻略州縣,以厚聲勢。卻也指望他們就是打下就近的武州朔州這些。所謂奉天倡義復遼軍,還是要為河東路這里大局配合行事!

  一家伙就捅到了更北面二三百里之外的應州去了,調度起來,就更費事一些。最擔心的還不是這個。單單在朔州武州一帶行事,因為貼近大宋。就算旗號再大,這個冬天大雪之時,西京大同府的女真軍馬也不會有什么反應的。現在直逼應州,當著西京大同府南面門戶。就算女真韃子再懶,只怕也容不得,其間更不知道要生多少變數!

  說來說去,就是郭蓉這小娘心軟。現在他們那里積儲,幾千軍馬只怕還是餓不著的。就是幾萬老弱難養活,又怎的了?只要送他們入了河東,就有人接手。其間就算死了一些,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這般婆婆媽媽,不要壞了大局!

  當下韓世忠就做了決斷,盯著那貂帽都親衛道:“王貴湯懷二位將軍,現在可在朔州左近坐鎮?”

  那貂帽都親衛點頭:“正是如此,湯將軍還領兵將朔州打了下來。盤踞州治的千余人看到蜀國公主旗號就開城投降,渾沒有半點抵抗意思。說起來這個旗號在前遼境內,也當真好用……”

  貂帽都親衛正準備繼續說幾句輕松閑話,卻看著韓世忠面沉如水。頓時就不敢說下去了。韓世忠平日里自然是和他們打成一團,每逢緊要關頭,卻是比岳飛還要狠!

  韓世忠深深吸口氣,斷然擺手:“說不得要辛苦你了,不必休息。帶俺的回書過去。讓湯懷王貴甄六臣三位將軍,還有郭家娘子,定然要按照俺回書所言行事!切切不可有誤!”

  在這一瞬間,韓世忠已經打定了主意。趕緊讓湯懷領兵,去應州接應郭蓉甄六臣。要是應州還未打下,那是謝天謝地。要是應州已破,就讓湯懷卡在那里。女真要動,也有一個緩沖的余地。郭蓉甄六臣趕緊率領軍馬南下,直入河東,打著復遼軍和女真韃子的旗號行事。現在該用他們這支人馬,狠狠刺一下安坐河東的吳敏之輩了!至于王貴,也不急著回檀州,居間策應就是。

  但愿此時此刻,不要真的驚動女真韃子來攪局。顯謨和神武常勝軍地位穩固之后,自然會去找西京大同府的女真韃子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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