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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北風漫卷(二)

  第二卷汴梁誤第一百四十章北風漫卷(二)

  大宋宣和五年十二月二十八,太原府。

  這個時侯,此處河東重鎮,正是一片新年將要到來之前的熱鬧景象。

  大宋城市都如此刻汴梁一般,沒有嚴格的坊巷制度。到處都是居民區,也到處都是商業區。太原府也是一般。

  哪怕天氣寒冷,才下了一場大雪。街巷之中,仍然到處是人頭攢動。平常坐商店鋪不用說,什么布匹絲綢店,糧食店,干果鋪,賣家中器物雜用的店鋪。都是生意火爆。過去一年大家日子未免有些緊緊巴巴,但是平常窘迫,過年也不能窘迫。總要買些布匹絲綢回去添置身新衣裳,置不起衣裳也得換雙新鞋。正旦之日,總要有些新的玩意兒在身上借借勢。

  不過最熱鬧的幾處生意,還是賣羊肉的,賣釀好屠蘇酒,賣爆竹的這些。

  新年正旦,自然要吃角子。也就是后世的餃子。起源與何,已經不可深考。但是此刻已經是大宋的風俗。宋人貴羊肉而賤豬肉。河東接壤北地,這羊肉是不缺的,價格也不甚貴。就算平日里熬些醬佐餐就算罷休,這正旦角子里面羊肉卻一定要足。每家肉鋪都擠得讓人轉不過身來,人頭上面遞錢。屠夫和打下手的伙計忙得滿頭大汗。身上衣裳厚的換成薄的,薄得都恨不得剝下來。

  飲屠蘇酒這個習俗更古,釀屠蘇酒也不廢什么事情。太原府城當中,除了坐商之外,還到處都是賣家釀屠蘇酒的擔子。一角角的打給來買酒的百姓。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種大黃和花椒混合的奇怪香氣。

  至于爆竹就更不必說,整個大宋最喜歡放爆竹的只怕就是大宋禁中。什么藥發傀儡之類的高級玩意兒都是因為應奉天家才出現的。上有所好,下必從焉。爆竹鋪子同樣是生意興隆之極。愛玩愛熱鬧的大宋百姓,對爆竹的興致恐怕比吃角子和飲屠蘇酒更高一些。在鋪面外頭,已經圍了幾層了。

  這些年光景眼看著不是太好,伐燕戰事,河東之地也被牽動。現在風聞女真代遼。大宋百姓對這種國際局勢變化也有一種樸素的認識。原來契丹人算是喂飽了的狼,大家接壤,這些年還算安生。女真韃子繼起,卻是一只餓狼,將來只怕多事。

  未來前景既然不算太看好,那不如抓緊這最后的安靖時光,大家好好高樂一場。更不必說現在隱隱已經有風聲在市井當中流傳,說是在云內諸州,又有兵火。說有什么個遼國公主起兵,女真就要南下。這戰事,卻是貼著河東發生!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就算大家在太原還算遠一些,五臺山北麓那些州縣說不得就要遭殃了。而且誰知道,太原這里又能保多久?

  有這么個風聲流傳,太原府城中很有一些將來日子不過了的感覺,大家抓緊時間在這即將到來的宣和六年正旦吃喝花用。更讓太原府城在這一年之交,有一種病態的繁榮。

  河東安撫使署,就在城中心的唐明街上。河東安撫使,當日都門重臣吳敏。在上個月月中的時侯,總算是慢悠悠的到了太原。河東安撫使久矣不設,吳敏也沒有什么要接印和交代的。他雖然知太原府,可是此刻太原府早就不是從唐知道大宋開國,轄縣眾多,駐兵極重,事物繁劇的天下大府了。雖然地理位置依然重要萬分,可是政務卻不多,又正趕上快要封印的時節。吳敏進抵此處,也未曾做什么事情,就是見了見僚屬,走馬觀花的看了左近一些地方,天氣太冷又沒尋幽訪勝的心情。這些日子干脆就在衙署里面當宅男。封印之后更是顯得安靜。不少人都忘記了有這么一個新設的河東安撫使的存在。

  底下僚屬也多少有些了解,這位上司據說是在都門栽了一個大跟頭出來的。天底下什么地方都比不上汴梁,讓他在這里,如何打得起精神來?

  此時此刻,在安撫使衙署后院的一處小樓上。吳敏正在置酒高會,和幾個帶到太原的心腹幕僚淺飲閑談。小樓上張起了暖幕,設了炭盆。樓內暖烘烘的和春天也似。幾名侍女垂首侍立。雪后景象,雖然別有一番景致。可是想起汴梁此刻的熱鬧景象,在座幾人都有些打不起精神來。就算幕僚強撐著說些湊趣的話,吳敏也顯得有些懶懶的。

  飲了一杯屠蘇酒,吳敏撐起張開的暖幕一角,寒風吹進,倒是讓他精神一振。放眼四顧,卻忍不住嘆息了一聲:“此處可惜再不復當年雄城氣象!”

  這句話其來有自,河東路為天下之脊,太原又控扼整個河東路。渡河西進便是直入關中之地,李淵便是籍此建立大唐帝國。南下便直指中原,在中國統治中心漸漸東移之后更有居高臨下的優勢。劉知遠便籍此建立后漢。從后周到大宋開國,盤踞太原,引遼人以為援的一個區區北漢,就成了大宋的巨大威脅。兩代皇帝親征,拿出吃奶的氣力,才算打下了這座雄城。

  破太原之后,為了維系強干弱枝的祖制。在太原吃足苦頭的大宋,不僅火燒,還整個平毀了太原舊城。

  三年之后,為了備遼防御,大宋不得不恢復太原。可是新城卻建在舊城東北三十里外,還隔了一條汾河。過去周長四十二里,城門二十四,城墻高數丈,包以巨石的雄城,就只能存在在記憶當中了。此刻太原新城,城高不過一丈,全是夯土未曾包磚。城墻也只有周長十一里,只開城門四處。

  說起來要是太原還是當年雄城,吳敏的情緒還會更高一些。現在這般,只會加劇他的頹喪心情。

  告別都門的時侯,吳敏雖然信誓旦旦。當真耿南仲和宇文虛中的面表示要在這里作出一番事業,為中樞諸兄的呼應。牢牢看住邊地的神武常勝軍。

  可是漂亮話人人會說,真到了這里,吳敏只覺得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來。

  他是河東路安撫使兼知太原府。

  太原府不必說,在大宋開國的刻意限制下,就轄陽曲一縣。能有多少事情做,能有多少權位?

  河東路安撫使偏重于兵事,名義上有指揮整個河東路所有軍隊的權力。可是在河東路西面,那些屬于西軍的各路軍馬。卻怎么也不會聽他這個安撫使的指揮。吳敏也不會去自討沒趣。

  原本開國時侯用以備遼的大軍,現在早已風零云散。在吳敏范圍之內,禁軍廂軍加在一塊,不知道有兩萬人沒有。沒有軍馬可供調遣指揮,就沒有權勢威風。隨著這權勢威風而來的好處自然也不會有。此刻就是連安撫使署的上宿值守親衛,也都是吳敏從汴梁帶過來的!

  人在此間,遠離汴梁中樞,放眼北望,全是險峻荒涼的高山,人在此間,真是意氣全消。

  聽到吳敏嘆息一聲,語調當中大有頹唐意味。一名幕僚寬解道:“相公,河東路畢竟還是雄鎮,雖然氣象不復以往。但是朝中也漸漸開始揀起河東河北諸路的防務。相公雖然出外,但是圣人與朝中諸公還是看重相公的……在此稍延時日,相公必然能風光回返都門,再入兩府,學生等在此借一杯屠蘇,為相公預賀了。”

  幾名幕僚,都是吳敏從都門當中帶出。原來都在西府當中有差遣。當然也都是一黨中人。吳敏去后,蕭言在西府為副都承旨,大家都覺得沒什么味道,不如和吳敏到河東來走一遭。吳敏為河東安撫使,當然可辟幕僚,但是大宋幕僚制度并不是后世明清那種師爺,以私人名義為上官操持重權,朝廷體制對其并無約束力。

  身為上官,你可以約人在你幕中效力,但是也要在河東安撫使署領差遣名義,官僚體系照樣可以管得到你的幕僚。積功以后,同樣正常在這個官僚體系升遷流轉。

  這幾名幕僚,就比吳敏心熱許多。他們正當壯年,來河東走一遭也算是積累了資序。做出點事情來,回轉汴梁還有得升。吳敏如此頹唐,他們都不愿意看到,還想架著他振作起來,好歹做出點事業,為將來打算。

  吳敏勉強一笑,飲了一杯屠蘇酒,斜乜了幕僚們一眼,苦笑道:“都門有信,有復起梁溪先生的風聲,到時候,誰還記得某這個措大?一步錯過,便步步蹉跌,再返兩府,今生怕是無望了!”

  這話說得悲涼,也的確是吳敏現在所想。他現今如此,一方面固然是河東如今無事可為。享樂用度,也比汴梁差到了天上去。另一方面就是都門傳來的風聲,說是要復起李綱!

  吳敏自家知道自家這一黨事,在趙佶和蔡京聯手摧折之后。舊黨已經久矣無可以鎮得住場面,穩得住陣腳的要緊人物。前幾年,他吳敏已經算是頭塊招牌了。隨著蔡京老去,趙佶君權日重,漸漸有復用舊黨之意。吳敏未嘗沒有雄心壯志來做這舊黨領軍人物,掌握朝中風云的意思。

  結果在蕭言手中,這一跤跌得鼻青臉腫,黯然來到這河東路。朝中諸公,有了新人便忘舊人。現在卻想著將那個脾氣耿直,卻副天下之望的李綱抬出來!

  到了宣和五六年之交,大宋原來的政治格局已經維持不下去,必須要有所一變。這個時侯,有好名聲的人,負天下之望的人,就會得到官家加倍的看重。李綱在這負天下之望上面,舊黨中人,沒人能超過他。吳敏甚至可以想見,當李綱真正起復回返汴梁之后,一時絕對風頭無兩!舊黨中人,自然匯集其下,借這個招牌在朝中上位。

  他吳敏僻處河東,叫他怎樣和李綱爭?

  這個世上,還有一句話叫人走茶涼。自己身在汴梁,時時浸潤,別人才會想得起他吳敏。人遠在河東,朝中風云變幻,自己在朝中這些年經營出的一切,要不了多久,就是煙消云散!

  在河東熬上幾年,按照朝官正常的升遷流轉,回返汴梁吳敏也是做得到的。但是再入兩府,卻是難以指望。自己已經是望六十的人了,仕途時間無多。等不起也熬不起了。人在西府的使相位置呆過,再領什么其他差遣,都是索然無味。

  按照大宋的慣例,人要在兩府位置上來來去去幾遭,才稱得上重臣。朝中但有大事,隨時要咨詢這些重臣。一旦局勢不穩,用以安定人心的就是這些重臣。不管身在何地,朝中時時會遣使動問起居,天熱賜藥,天冷贈炭。每逢三年郊祭,恩蔭都是頭一份的。家人子弟布列朝中,再以聯姻關系與那些世家融為一體,就穩穩的與這個大宋同始終了。

  作為文臣士大夫,到了這個份上,才算是不負平生。也一直是吳敏服官以來,所努力奮斗的方向。

  現在這所有一切,都是不必再提了。

  此時此刻,有一種情緒,就叫做心灰意冷。

  辭別都門之時,吳敏還能拿捏著一點寵辱不驚的氣度。此刻在河東自家的小天地里面,卻再也不用遮掩這種失望頹唐。

  幾名幕僚看著吳敏這個作態,對望一眼,都是在心下搖頭。不過他們都是吳敏使出來的人,官場就講站隊。他們已經打上了和吳敏關聯的鮮明烙印。和他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為自家前途計,也得讓這位吳相公振作起來。

  一名幕僚沉吟一下,微笑道:“相公何必如此?這些年未曾得大用,我輩其實乏人。一個梁溪先生,縱然負天下之望,就能將所有擔子都挑起來了?而且現在圣人用人,看來是要求實績的……兵事糜爛不可問,便有整練禁軍之舉。財計之事糜爛不可問,就有整理財計,設汴梁應奉之舉。那南來子就是在此兩事上有點偏才,才一下飛黃騰達起來。若是相公在河東路做出點實績,圣人此時正孜孜求治之際,如何想不起相公來?要是相公真正能整理起河東一鎮,對此屏藩擁有絕大影響力,就是朝中諸公,焉能不借重相公?”

  這幕僚當真是有些捷才,短短時間,就能整理出一番滴水不漏的說辭。讓吳敏都凝神細聽,打起了一點精神來。

  誰都知道,大宋過去十幾年形成的還算穩固的朝中格局,統治方式。在這宣和五六年之交,已經是支離破碎,讓大宋各處生煙起火,再也維持不下去了。過去十幾年主持這朝中格局的當道風云人物,或者老病,或者去位,已經凋零。

  現在外有崛起女真,北面防務空虛。內則財政窘迫,西軍坐大。都門禁軍已經徹底成了一攤爛泥。朝局就是不想變也必須得變了。

  朝局變動之際,一方面就需要有負天下之望的人物,至少是一個道德標桿。可以作為朝局變動當中的穩定力量。圣人復用蔡京,就是用他還遺留的強大影響力,而有復起李綱的風聲,就是用這個道德標桿。

  另一方面卻是要有人做事,拿出實績來切實操持這些變革。雙管齊下,才能在維持大宋統治不生大的變故的情況下,將眼前危局敷衍過去。

  在這過程中,自然就形成了新的格局,新的統治方式。會崛起一批新的風云人物。再過幾十年,就是又迎來新的一輪變動。如果能平安渡過,則國祚再延數十年。如果不能,也許就要迎來鼎革之際了。有史可載以來兩千年,莫不如是。

  這幕僚話中之意,就是你吳敏吳相公不能和李綱爭競做這塊招牌,為何就不在實績上面下手呢?蕭言南歸之人,要不是在實績上有驚人表現,如何能到今日地位?你吳相公底子可比蕭言這南來子硬到了天上去,只要能做出一番實績出來,再返兩府,也是想當然的事情。

  吳敏想了少頃,慨然放下手中酒盞,指著那名腦子靈活,口才便給的幕僚笑道:“存忠存中,你莫不是想某振作起來,將那神武常勝軍限制消弱,真正掌握在手中?”

  那幕僚姓呂,是關中呂家人。以字行,為存中。三十歲不到年紀,正卡在選官到朝官這要緊關頭,心思最熱。也的確是殫精竭慮的在為吳敏河東如何行事考慮。此時一番進言看來得用,當下只是含笑不語,表示默認。

  來到河東,吳敏一個重要職責就是限制削弱神武常勝軍。但是他卻沒什么動作,一則是來的時間還短,又趕上正旦封印,什么事情也來不及做。二則就是吳敏也實在有些打不起精神來。在他想來,河東邊地那等荒僻地方,神武常勝軍手中開鎮經費又少得可笑,就算蕭言暗中支撐一點,還能翻出什么大浪花來?一個缺糧,就能卡死他們。用不著吃相那么難看,反倒丟了大臣氣度。

  可是這呂存中卻在這番盤算當中翻出了新鮮花樣,要他真正切實將神武常勝軍掌握在手中,將河東重新經營為強鎮。以此為助力,重返都門,執掌兩府!

  大宋此刻,中樞軍力實在匱乏到了極處。要是他吳敏能掌握影響一支強軍,以為對西軍的平衡牽制,那位高高在上的圣人,如何不重用與他?而且手中有實力,比起李綱這等完全靠著時望名聲的,只怕將來走得更遠。

  這個時侯,哪怕吳敏這等文臣士大夫,也隱隱覺得世道要變了。武臣軍漢的重要性,已經遠遠超過以前。呂存中這番話,實在讓他象是大冬天一盆涼水兜頭潑下。整個人都精神了起來。

  他坐直了身子,手指無意識的敲擊著幾案,沉吟道:“這到底要是如何,才能將神武常勝軍掌握在某的手中?”

  上官發問,底下幕僚自然是各盡所能,一個個主意拿出來。大宋以文馭武歷史長久了,這手段自然是應有盡有,任誰都能揀出幾個來。剛才還略顯冷清蕭索的小樓里面,頓時就熱鬧了起來。

  到了最后,還是今日得了采的呂存中做總結,他神采飛揚的笑道:“無非還是就在輜重上面做文章,神武常勝軍一萬多軍健,一萬多騾馬。每日人吃馬嚼,就是好大數字。緣邊之地荒僻,能有多少糧食?近日學生也聽聞到風聲,神武常勝軍兩名將主在盡力購糧,他們有多大家當,能買多少糧草?卡在這個上頭,餓也餓慌了他們!等開了年,相公在都門稍稍運動一下,轉運數十萬石糧草到太原府來。到時候便以此為餌,讓神武常勝軍一部部的過來就食!一個冬天餓暈凍怕了的這些軍漢,還不乖乖前來。再調一些武臣過來預備,來一部就整練一部,將我們的人安插進去。不要數月,神武常勝軍就是相公囊中之物!

  ……其策雖簡,卻是堂皇之策,再無什么漏洞。重中之重,就是這一個冬天。自太原以南,河東腹心之地,不要轉運一斗糧米,一束草料給這神武常勝軍!要足食足軍,只有就相公范圍!”

  以文馭武,關鍵就在后勤。歷朝歷代,只要是文官統軍,就是這個心法。呂存中的籌劃的確簡單,但也的確有效。

  神武常勝軍開鎮河東緣邊之地,雖然開鎮軍費實在少得可憐。但是應分支應糧草,卻是必須要足額供給的。這上頭朝中諸人,不會做得太過份。原來讓吳敏盯住神武常勝軍,就是讓他在經費上卡死神武常勝軍,讓這一軍人馬,無法在地方坐支一文。如有可能,在糧草上也稍加克扣。

  沒錢加上沒多的糧草,神武常勝軍就無法擴充實力。但要經營緣邊防御體系,就只能貼自家老本。干賠卻沒有生發,一軍當中,那些軍將自然就有了異志,自然可以坐等全軍分化削弱。到可以讓朝中諸公放心的地步。

  此刻呂存中的建議,卻比原來定策還要毒了許多。連養命的糧草,都一斗一束不要支應給神武常勝軍!

  這番話一說出來,在座諸人,都有些臉色發青。

  吳敏沉吟半晌,緩緩道:“軍伍鼓噪,如之奈何?”

  呂存中應對得飛快:“神武常勝軍軍將,多是陜西諸路之人,家眷全在大宋,他們鼓噪,難道去投女真么?”

  這就是和平時期,文人卡住武人后勤的底氣所在了。你要鼓噪,甚而造反,就甘心當叛逆么?家眷在國中,你又投向哪里去?大宋對軍伍還算寬厚的了,放在明朝,多少年不給緣邊軍伍發放糧餉,軍人賣兒賣女的有,妻子賣淫的有。還不是一年接著一年的苦熬。最多鬧餉,或者向朝廷告哀。真到造反的少,還是對文臣俯首貼耳的多。

  此等手段,放在亂世,自然屁也不是。不過大宋以文馭武百余年的強大慣性之下,雖然呂存中為吳敏設謀的手段很太絕了一些,在座之人,誰也不會去想到神武常勝軍真能樹旗造反去。只要投過來,乖乖接受吳敏約束,還不是就有糧食吃?說不定在經費上也能加以照應,一應軍將,未必沒有在體系內繼續升官發財的機會。

  吳敏又沉吟一下:“軍將告哀都門,又如之奈何?”

  呂存中冷笑一聲:“朝中諸公,哪有向著這些軍將,卻不向著相公的道理?”

  吳敏要是真正使出這手段,自然是大違朝廷法度。大宋再沒有不給守邊軍伍支應糧草的道理。神武常勝軍要上告,自是理直氣壯。可是話也得分兩頭說。朝廷本來就不待見這支神武常勝軍,一直以來的手段都是限制削弱。吳敏真要做得這么絕,朝中說不定還是樂見其成。一邊敷衍一邊讓兩頭打著筆墨官司。還沒等朝中有什么決斷,說不定神武常勝軍已經餓得乖乖到太原就食,接受整編了。

  吳敏如果真的如此行事,無非就是將朝廷用以限制削弱神武常勝軍的手段,做到最狠最絕最不要臉的地步!

  要是放在士大夫之間的政爭,做到此等不要臉再加上狠毒萬分的程度。給吳敏幾十個膽子他也不敢。但是對著萬余不受待見的軍漢武夫,前面又是據此重返都門,再入兩府的誘惑。吳敏實在是有點動心。

  小樓當中,幾名幕僚都眼睜睜的看著吳敏臉色忽青忽白。誰也沒有吭聲。各人表情不同,有的如呂存中這些心思熱切的,在那里忍不住咬牙切齒的替吳敏使勁。有的卻是一臉驚惶,暗自搖頭。覺得此舉未免太忍心了一些,也太過肆無忌憚了一些。

  吳敏沉吟半晌,決心還是難下。雖然世風日下,法度廢弛。開國雄烈之輩,早已不存。就是幾十年前大范小范,富韓二公,拗相公司馬光等名臣風范也只在夢中可以追及。可是大宋士大夫與君共天下百余年養出的氣度,仍然還有些余韻。

  作為大宋的文臣,正經東華門外唱出的。還是多少想著一些以天下為己任。而不是百分之百為了自家權位可以不惜一切的。

  勾心斗角可以,以幸進手段上位現在也不稀罕。對武臣也的確是始終瞧不起加上種種壓制。可是大宋從來沒有想過,餓著自家的守邊軍將!讓別人打仗,讓別人在自家面前俯首貼耳,可總得讓人吃飽罷?

  大宋當年統馭西軍這最強武裝團體的時侯,領軍文臣殺知名武將如屠一狗。韓琦領西軍之際,要殺狄武襄麾下重將焦用,說殺也就殺了。狄武襄說情還吃了好大羞辱。原因無非就是為了震懾武臣。

  饒是如此,大宋文臣也沒少供應西軍一斗糧米,一束草料。平日軍餉,臨陣犒賞,也沒少給一文。文臣發財也不在這個上頭,倒是武將們吃起空額來好生厲害。

  呂存中這個建議,讓吳敏覺得都有些心寒。原因無他,他還要臉。

  呂存中看著吳敏久久在那里沉吟,剛才一團火熱的心思也悄悄涼了下來。自己冷靜下來細細一想,背心也是滲出了一層冷汗。自己所謀之策要是傳出去,同為文臣士大夫,該怎么看他?一個居心涼薄,只怕是跑不了了。自己仕途,恐怕也就到此為止。當下也不敢再進言逼吳敏下決心,眼觀鼻鼻觀心的坐直。

  半晌之后,吳敏總算是訥訥開口:“太忍,未免太忍!”

  一名一直靜靜旁聽的幕僚聽聞呂存中獻策之際,就憋了一肚子話想說。只是上官在那里沉吟,不敢發聲打擾。聽吳敏似乎轉變了口風,這才吐了一口大氣:“的……的確太太太……太忍!守邊邊邊邊……將士,豈能禁……禁糶?更不不不……不必說現在還、還、還有風……聲,遼人余孽興興興……興起,風傳女真真真……也要南……南……南下!”

  這幕僚快四十歲的年紀,一張圓胖可喜的臉,官容是不錯的。可惜卻是個口吃的,在大宋官場,口吃之輩,是沒什么大前程的。這番話說得吃力,周遭諸人都聽出了一身大汗。

  吳敏耐心聽他說完,頓時就矍然而驚:“什么?遼人余孽興起?風傳女真要南下?坦之,這話卻是從何說起?”

  這身形發福的幕僚一臉無辜的看著吳敏,他叫柳平,字坦之。雖然也是三甲進士,但是實在是吃了口吃的虧。四十多歲了也還是選官,在樞密院擔著個差遣。因為和吳敏家中沾點親,也算是心腹了。吳敏去位,他這個結巴在樞密繼續擔著差遣也沒什么味道,沒了照應更難混。就干脆跟吳敏一起到河東了。

  就算在河東安撫使署內,他也沒擔著什么要緊差遣,不過領的是個閑職。柳平自家知道自家事,在仕途上面有限得很。也就沒了多少士大夫的架子,喜歡在市井當中流連。看著什么生意能做得過,說不定也摻上一腳。日子算是很過得。

  吳敏到了河東,時日既短,心情也是郁郁。根本未曾巡視四下,也沒有新官到任慣有的采風之舉。幾名得用幕僚也差不多。就只是柳平既來之則安之,在市井中很是打混了一陣。最近才開始風傳的遼人余孽在云內諸州興起,女真大軍南下平亂,甚而要直入河東路,也才聽了一耳朵。

  韓世忠遣使與蕭言聯絡,雖然掛著軍情傳遞的名義,可沒有半點軍情傳遞到樞府。只是沿途放出風聲。朝中現在還沒聽到半點動靜,可至少在這河東路謠言已經起來了。柳平也是才聽聞不久,還沒來得及給吳敏回報。今天聽到呂存中獻策要餓垮神武常勝軍,讓其就吳敏范圍。頓時就急得臉紅耳赤,他又是個口才不便給的,也憋出了一腦門子的白毛汗。這下才算是說出來,頓時就驚動了小樓當中諸人。

  呂存中也反應極快,一下對著這個自己一向瞧不起的柳平:“坦之兄,茲事體大,你詳細說來!”

  幾個人目光逼來,柳平頭上冒的汗更多。越想說越是結巴,一張團團的胖臉漲得通紅。還是吳敏給他遞了一杯屠蘇酒,溫言道:“坦之,不必著急。此間都不是外人,誰也不會笑話你。話頭長也不必怕,某等仔細聽著。”

  得了吳敏鼓勵,柳平才吃力開口。一番話顛三倒四,結結巴巴的用力擠出來。說得血差點都吐出來。總算將自己聽到的那些全都倒出來。說完之后就松了一口大氣,不住擦汗。然然后就忍不住后悔,還不如將這番話寫下來,倒比自家說得快!

  自己望五十的人了,元氣寶貴,正該惜福養身。今日出的這么多虛汗,也不知道該用多少藥膳才補得回來。

  一邊后悔一邊又是心安,他是本心厚道之人。對禁糶糧米餓垮守邊將士怎么也接受不了。現在既然得知河東緣邊不穩。吳相公總不必采納此策了罷。

  讓柳平大出意料的是,吳敏和呂存中對望一眼,都是臉色鐵青!

  小樓中氣氛,一下就肅殺起來。柳平饒是在這上頭天資有限,也覺出不對來。一張胖臉左顧右盼,不知道自己這番話怎么觸到馬蜂窩了。

  碰的巨響,卻是吳敏幾乎拿出全身氣力重重拍著面前幾案。案上裝滿了屠蘇酒的酒盞跳起老高落地,又是叮當一聲。將小樓內原來的安靜閑適,全部打破。

  “居心叵測,莫之為甚!”

  吳敏咬牙切齒,從牙縫里面激出此話來。語意中的刻毒意味,簡直滲入骨髓!

  呂存中也冷著一張臉,開口附和:“此等,國賊耳!”

  既然要赴河東,身為河東安撫使。河東山川地勢,當面崛起之女真軍馬虛實,總要知道一些。吳敏又是從樞密副使位置上面出外的。能得到的軍情,自然是大宋最翔實的。

  就算大宋樞密院職方司早就名存實亡,可是河東當面軍情大略,吳敏知道的總是不會錯。耶律延禧軍破被擒,完顏宗翰領西路軍主力回轉。只留下數千女真軍鎮守西京大同府一帶。離著河東邊地,還差著好幾百里的距離。朔應武蔚諸州女真都沒派兵鎮守,怎么就生出了個南下的風聲?

  什么遼人余孽興起,更是無稽。唯一差相仿佛的就是當年在燕京突然鬧出來的奉天倡義復遼軍。這個事情,很有些不明不白,大家不過閉口不言就是了。畢竟說出來也沒什么證據,耶律大石也實實在在的死在了奉天倡義復遼軍軍覆之時。

  不過再在這里弄這一套,就是侮辱吳敏的智商了。無非都是些養賊自重的故伎!夸大當面敵勢,以此要挾朝廷。讓朝廷多撥軍費,多支應糧草。神武常勝軍的窘境自然就迎刃而解。

  這般作為,兩名神武常勝軍的將主武夫耳,又沒有將門根基,只怕還沒這個膽子。追根溯源,無非就是那南來子的手段!

  想到蕭言在背后還在操弄神武常勝軍給自家添堵,吳敏就恨得牙齒癢癢。此南來子,居心簡直不可問!不管用什么手段對付他,都是理所當然!

  只要是人,都有自己的立場,都有自己的底線——要是全無底線,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一想到神武常勝軍操弄此等養賊自重的手段,背后還有蕭言那張可惡的臉。吳敏就覺得用再惡毒的手段應對都全無壓力。

  說實在的,蕭言在這上頭,根本稱不上全然無辜。只要牽涉到政爭,權位之爭,就沒有人是干凈的。對于政治上面的事情,有的時侯,的確只要看結果。蕭言所作所為,也有他的底線,就是全此強軍,趕緊上位,掌握大權。在真實歷史上吳敏之輩守不住這個文明,老子來守!

  吳敏終于下定決心,對著呂存中狠狠道:“存中,一過正旦,就隨我巡視河東各處。五臺以南,直至汴梁。一粒米糧,一束草料,都不得向緣邊發運!看看這等養賊自重的手段,他們還能生出什么花樣來!但有什么波瀾,某一人當之!看看這安居都門的南來子,到底能攪出什么花樣來,只要去了神武常勝軍,此子也敗亡無日!”

  柳平已經嚇呆了,在呂存中大聲領命之后,還掙扎著開口:“……韃……韃子當當當當……當真南下,又…又…又如之奈何?”

  吳敏狠狠看了他一眼:“韃子不過在緣邊搶掠一番,自然退去。此等南來居心叵測幸進之輩,此等不馴武夫,才是腹心之禍!怎生也不能讓他們遂了心愿!”

  在這一刻,吳敏已經下了決心。說什么也要在這河東之地和蕭言再斗一場!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權位之爭。他隱隱能感覺出來,這是武夫與文臣權勢消長爭斗的開端。哪怕放韃子進來擄掠一番,也不能讓武夫輩再爬到武臣頭上,對文臣士大夫予取予求!大宋如許之大,當年遼人鼎盛時期不過也只到了澶州。女真再悍,還能亡了大宋不成?改了以文馭武的祖制,才是挖了大宋的根本!

  在這一刻,吳敏只覺得信心滿滿。有天下士大夫為后盾,他相信蕭言加上神武常勝軍生出什么樣的事情來,他都能應對。

  在這一刻,吳敏再沒有想到,將來因為他禁糶決定,生出的風浪,卻是如此險惡,讓他最后沒頂!他也實在沒有想到,從云內諸州直到汴梁,蕭言布局落子,手筆卻也是如此之大,直到將整個大宋都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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