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歸第二卷汴梁誤第一百三十一章兩處布局(二)
第二卷汴梁誤第一百三十一章 兩處布局(二)
正如蕭言所言,檢查禁軍經費財計事,不過是伐燕戰事之后,一時僵持的汴梁朝局未來變動的一個引子。由此開始,諸般人物將次第卷入進來,直到將汴梁中樞所有一切,都完全牽動。而蕭言所殫精竭慮布局謀篇的,卻不僅僅是禁軍經費財計事而已。
此時此刻,在延福殿中。著急穿著絳紅紗袍,戴著紗帽。正與兩個心腹臣子,商議些事情。其中一人賜坐在下,身材高大,白須皓然。正是蔡京。另外一人侍立在趙佶身邊,顯得更親近一些,卻正是梁師成。
這些時日,蔡京和梁師成都顯得非常低調。并沒有對朝局有什么舉動。蔡京是什么盤算,他城府太深,外人很難看得明白。至于梁師成,就純粹是避避風頭,熬過在蕭言手里折了一陣的風頭再說。隨著時局漸漸變化,隨著汴梁城暗自擾動起來,如梁師成暗自往還了對其間局勢有心之人之后,也終于按捺不住要跳入場中。至于蔡京,只要身在汴梁,估計也終將是局中人物。
今日趙佶與蔡京他們在這延福殿中,也不是商議什么要緊的事情。無非還是算算財計上面的那點事情。
蕭言前段時日應奉天家兩百多萬貫,在禁軍坐糶事上又得了一筆。不過現在還壓在蕭言手里,作為發行第二期債券的憑借。趙佶預想按照蕭言本事,今年少不得還有兩三百萬貫流入他的內庫當中。
一旦稍稍有了些錢,趙佶自然就想著自己享用之事。他久矣不治宮觀,正不自安,怕妨礙自己修道長生之途。就很是想花一筆錢出去。這事情自然是梁師成的首尾,具體要和他商議的。
可是今時不比往日,由禁軍坐糶事而生發出來的財貨,純然用于趙佶自己的享用,實在是說不過去了一點。多少要點綴三司虧空一二。召蔡京來,就是商議看最近有沒有什么繼續彌補的虧空,有什么必不可少,三司卻擠不出來的支出。蔡京在這上頭,向來是深體圣意的,必然能做得圓滿,既不傷他圣君之名,又讓他能少朝外掏一點。
另外則就是關于這坐糶事所生出的這筆錢,還要與蔡京商議一下。是作為常例,每年禁軍各項支用照常發放,只是其中三百萬貫卻坐支給蕭言作為他運營資本。或者就是干脆在撥付禁軍各項支用上直接扣除這三百萬貫。
在趙佶的傾向,自然是愿意將這三百萬貫交給蕭言營運。他營運所得,源源不絕的就應奉的是內庫。對三司財計,他點綴一些便罷,至少一半還是留給他的。若是直接扣掉這三百萬貫,節省下來的,還不全是歸三司支用,對他這個官家來說,沒半分好處。
修治宮觀之事,說出來畢竟有些礙口。只能放在后面,最先和蔡京商議的,還是這三百萬貫的數字將來如何處理的事情上。在趙佶想來,蕭言得這差遣,得蔡京之力不少。當然蔡京在面上撇得干凈。這個時侯蔡京雖然不會明著和蕭言拉什么關系,至少為難蕭言的事情蔡京是不會做的。卻沒想到,他提出此事之后,蔡京端默半晌。最后才起身行禮,斷然道:“此三百萬貫資財,只是特例,今后決不可留置在蕭顯謨手中運營。正應從每年撥付給禁軍各項支用項下扣除,作為國家財計別處開支。老臣意見就是如此,請圣人明察!”
趙佶一怔,還未曾開口。旁邊梁師成卻冷笑一聲:“這三百萬貫,是蕭顯謨從禁軍中擠出來的,這個時侯三司卻要將之攘奪過去。而且這三百萬貫,在三司手中就是三百萬貫。在蕭顯謨手中卻能生出五百萬貫,六百萬貫,甚而更多出來。從東府到三司,卻有這個本事不成?”
趙佶只覺,今日還是與這兩個心腹臣子與會,兩個人對蕭言的態度,卻是比起上次完全反了過來,微微有些訝然。不過人逢喜事精神爽。身為皇帝發了財同樣心情不錯。當下也不以為意,笑吟吟的道:“梁師成說得不錯,這蕭言的確有理財本事。就是以資財用來發債,別人也只是認他,三百萬貫在他手里的確能生出更多來。如何不能交付于他,讓他運營,以便對國計有更大好處?”
蔡京不動聲色,淡淡道:“蕭顯謨掌握之資財,已然太富。又經發債一事。動輒便是數百萬貫出入。雖然蕭顯謨勤謹應奉天家內庫。然則人臣掌握如此之多資財,實在有些干礙。為蕭顯謨自身計,也不能再多將資財交于他手中了。國家自有三司為國理財,若是再將大筆資財交在蕭顯謨手中營運,豈不是就別立了一個三司出來。那國家設官立衙,還有什么意義?”
這番話蔡京說得是義正詞嚴,完全不象他向來做派。當年設立東南應奉局,等于大宋在東南另外一個負責財計事的官衙,一時權傾半壁。蔡京只有竭力促成,沒有在這上面說半句話。現在卻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也似。讓人很難相信,當日是他奔走出力,才讓蕭言坐到現今這個位置上面。
梁師成的表現,也不象他一向對蕭言態度了。今日仿佛是鐵了心對蕭言力挺到底,當下又是冷笑一聲:“如今三司,除了哭窮,還對國家財計有什么補益么?只會每年一屆又一屆的發鈔,發出來就是貶值,到處拒用。現在官吏俸祿,都是鈔多錢少,大傷國朝歷代恩養士大夫的本意!現在有一蕭顯謨在,能有三司未曾有的理財手段。凡事有經有權,此刻正是窘迫時侯,暫時委以蕭顯謨重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旦國用稍稍寬裕,自然一切都歸于正途。蕭顯謨是圣人親自提拔于微末之間,現在效力之心正切。正是敢于任事的時侯,卻要限制他的作為,正是誤國不淺!”
梁師成和蔡京這番交鋒,讓趙佶聽得頗有些目瞪口呆,甚而有一種不適的感覺。對于一個合格的君主來說,應該明白作為梁師成和蔡京如此地位的政治人物,其實是沒有什么預設立場的,對一件事情的看法,其實就代表這件事情能帶給他們的損益。這個道理趙佶如何能夠不知道。不過他也懶得去想其中究竟了,在趙佶看來,不管事態發展到什么地步。他這個皇帝都能穩穩控制住局面。他處斷一件事情,基本出發點還是這件事情帶給自己的利益有多大。
當下趙佶微笑道:“太師自然是老成謀國之言,但是梁師成這番話也未嘗沒有道理在…凡事有經有權,現在財計如此窘迫,的確是要用些非常手段。國家大事,處處非錢不行。再不拿出非常手段,這國家財計事將伊于胡底?太師當日就是盛贊這蕭言之能,大有攬為臂助,在三司用事的意思。現在怎么卻又謹慎起來了?”
在趙佶心目中,對蕭言當然有所忌憚。可是隨著神武常勝軍出外。這忌憚雖說不是煙消云散,也淡得差不多沒有了。而且蕭言這等人,可算是幸臣當中的極品。南來之人,和朝中各派都沒什么牽絆,也完全談不上有什么根基。可以放手使用,一旦生出什么意外的變故出來,就算犧牲了,對朝局的觸動也是最小。看著蕭言居然能在禁軍財計事得手,趙佶興致勃勃的就想將這南來子大用而特用。
趙佶這番話問出來,其實就是想蔡京自己轉個彎子,找個臺階下算了。不要誤了他這位官家的生財大計。按照趙佶對蔡京的了解,在君王事情上,蔡京總是圓滑的。卻沒想到,今日蔡京卻沒在這個上頭繼續迎合下去了,只是拱手道:“臣意期期以為不可,還請圣人熟思再三。”
趙佶有些不高興了,這些年來,誰敢真個拂逆了他的心意?不過面上還是絲毫不顯,淡笑道:“不過三百萬貫的事情,政事堂不肯副署以為成例也就罷了。暫時擱置,等些時侯再看看罷……若是有什么弊端,再叫停就是。”
梁師成侍立在趙佶身后,頓時就是心中一喜。卻忍住了,沒有現于顏色之上。大宋政治制度,到了此刻,對君權的限制已然到了最小。往常這等事情,沒有政事堂的副署,怎么也不能作為成例。現在就算政事堂不肯副署,趙佶還是可以讓此事繼續推行下去,大家都裝糊涂罷了,少有人能做仗馬之鳴。趙佶這番話的意思,就是不管政事堂方面是不是愿意配合行事,蕭言掌握著三百萬貫禁軍坐糶事資財用以營運的事情還是就這么著了,先湊合個一段時間再說。
蔡京默然聽完趙佶的話,拱拱手,什么話也沒說。
蔡京今日這難得的不合作態度,讓趙佶本來很好的心情頓時就打了個折扣。本來下面要商議的事情就是蕭言這些時日應奉內庫的資財拿出多少來給三司點綴一下。蔡京這般,趙佶差點就不想提起這件事情了,一文也不給三司。
不過這個帝國,畢竟姓趙。他再怎么荒唐輕易,也不能絲毫不顧及。當下哼了一聲,淡淡道:“……蕭言那里的事情,就先擱置,看看再說……這些時日,不能說蕭言奉職還是相當勤謹的,陸續應奉內庫約有二百余萬貫的數字。坐糶事要是發行第二期債券結束,少不得也有三百萬貫入內庫。這筆資財,自然不是供朕一人享有的,這幾年來,朕的內庫向外朝撥付了多少?就連封椿都快干凈了,世人無知,總有對朕這方面的譏彈,卻不知道,這個天下都是朕的,朕積財貨,又有什么用處?”
趙佶儼然坐于上首,說得義正詞嚴。坐在下手的蔡京和侍立在他身邊的梁師成,都唯唯而已,沒有答話。
要是趙佶說他不貪財貨,不貪圖享用,那天下就沒有這般人了。不過他有句話說得沒錯,這幾年來,因為國計財計事實在太過于窘迫了,趙佶身為君王,也不得不從自家內庫當中撥付了大筆資財于外朝三司等處支用。對于趙佶這等人而言,和剜肉挖瘡的感覺也差不多了。正是因為如此,所以窮了幾年的趙佶,在這個時刻對財貨一事就看得加倍的重了。
那邊趙佶發了幾句牢騷,最后還是說正事:“……內庫實數就這么多,前些時日因為兩軍出外事,內庫又支放出去六七十萬貫之數。現在余存雖然不多,但是蕭言那里年尾之前總還有些進項。三司現在窘迫異常,秋稅種種進項隨來也就隨支放了,周轉極是艱難。朕的意思是要不要再從內庫撥付一些出來?蔡卿深知國家財計虛實,看看有什么實在要緊,又的確騰挪不過來的用項,朕來出錢,先頂上一頂。朕為天子,這等事情是躲不過去的……蔡卿,你意下如何?”
三司此刻,的確是千瘡百孔,一年入項雖然也還有七千多萬貫。但是比起大宋頂峰時期已經降了三成。而且大宋用錢處所在皆多,處處都是。而且消耗驚人。夏秋兩稅,雖然不斷解來,但是幾乎是一入庫馬上就支放出去。還欠了不少,許多必須是官府做的事情,都沒法做了。現在國家財政能保證的,就是官吏俸祿,軍隊糧餉,還有南方通往汴梁漕路的整理。其他各地河工,各地修繕營造,各處養病救濟常平補盜倉場城防修治等事,能敷衍就敷衍,不能敷衍就只好干看著。屬于各地轉運使掌握范疇內的地方財政,留存比例已經到了少到不能再少。一切都是在苦苦支撐而已。
大宋這個時侯,就如同一臺運轉了百年的機器,到處都在漏氣,到處都在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亟待刷新整理,但是作為中樞,掌握的資源卻是歷年來最少。但是民間卻積淀著天量財富,淤積在那里轉動不得,而且貧富分化也在加劇,這種加劇程度更進一步的加深了民間財富淤積的程度。也正是因為如此,蕭言一手就能經營出幾百萬貫的大額現款收益,為什么得趙佶如此看重。
在趙佶和梁師成想來,趙佶愿意向外掏錢,蔡京還不馬上就獅子大開口。總要將內庫現在好容易有的一點積存要走一大半才肯罷休。趙佶也做好了和蔡京討價還價的準備,他的底限是現在內庫積存的不足一百五十萬貫,最多拿出來一半。就算蕭言在今年還有兩三百萬貫入帳,這些頂天也再給外朝三成就算罷休了。
趙佶原來的手面,自然絕不止此。但是這幾年,實在是窮得怕了。伐燕戰事,幾千萬貫的伐燕捐沒有一文進他的私囊,還將最后的老底子貼了進去!這些經手的士大夫們,誰不是居間撈得盆滿缽溢,就自家這個當皇帝的干賠。到了現在,趙佶也是善財難舍。
今天蔡京的舉動,卻再次出乎了趙佶的意料之外。蔡京淡然拱手行禮道:“圣人垂顧之情,臣下寧不心感。然則既然圣人將調和陰陽,協理財計之事托付臣等。臣也只有勉力支撐。天子不計四字,臣常與圣人言及。所孜孜以求,也就是圣人少為這等事情憂心。然則臣力薄任重,現在卻使圣人得不時垂顧,實在是有愧于心。
……圣人內庫,也匱乏久矣。蕭顯謨大才,能于應奉天家事稍盡綿薄,臣也大感欣慰。畢竟識人未錯。大宋富有四海,又平滅遼國,一舉遂了列祖列宗心愿。這個時侯正因該壯麗天家氣象,為四海矚目。這是天下升平無事的根本。臣等不能在此事上稍盡綿薄,已經是惶恐萬分,豈能再讓圣人內庫貼補三司財計?蕭顯謨應奉天家資財,此刻三司一文也不敢要,若實在有什么要緊處,到時候再煩瀆圣人罷。”
一番話從蔡京口中說出,既漂亮又堂皇。讓侍立在趙佶身邊的梁師成又妒又恨。這番功夫,他怎么就不具備?
趙佶聽見蔡京不要他的錢,心中頓時就是一喜。剛才對蔡京那點不滿頓時就煙消云散。這蔡京畢竟是蔡京,雖然后來因為權勢太重,自己不得不下手平衡。可是這位太師,始終是最知道他心意的,而且威望也夠,能鎮得住朝野各處。不象他去位幾年,反而鬧得朝局動蕩,各人自行其事,讓自己不能有絲毫安生!
他要是能一直這么知情識趣,而且也不攬權勢,再是當年讓君王都忌憚的權相氣象,就讓他在這宰相位置上終老。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大宋還沒有如此重臣能終老于宰相位置上面的,要是如此,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當下趙佶就想閉口,什么都不必說了。別人都不想要錢了,自己這個天子也要識趣。還多生事做什么?卻沒想到,今日他的意外連連。一向比起蔡京更加知情識趣,應奉天子比蔡京還要諂媚幾倍的梁師成卻在旁邊冷冷開口:“太師這番話說得的確是堂皇,然則前番永寧軍和神武常勝軍出外事,還不是圣人內庫擔了大頭?現在不開口,到時候卻又有什么事情,圣人為天下計,難道還能勒掯著不出?還不如現在有什么必不可少,三司卻拿不出錢的要緊事,先爽爽快快說出來就是,省得到時候又在官家面前打擂臺,到那時候,今日太師君前這番冠冕話語,就未免有些欺心了。”
趙佶不悅的看了梁師成一眼,今日這兩個臣子,實在讓他有些不適應,處處都透出古怪。不過梁師成說得也是正理,有些事情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三司窘迫他是深知,現在手里有筆活錢的,就是他這個天子。真到了事到臨頭的時侯,還不是要轉到他這里來。今日既然提起了話題,干脆就爽爽快快說清楚。一次論定,省得將來再生出什么事情來。
蔡京淡淡的掃了梁師成一眼,拱手道:“圣人明鑒,三司處豈能沒有要用錢的地方?單單是秋日汴河左近河工,就要兩三百萬貫的工役材料糧菜錢,三司處現在還不能完全籌措齊。一旦冬日河工不治,明年漕運就要大受影響……然則臣打定的主意,就是勉力支持而已。朝廷中樞之所以有威權,無非就是在這事權而已。如果朝中處處急用都要指望某位臣子為朝廷奔走籌錢,這中樞威權何在,這朝局平衡何在?臣打定主意,不開口向圣人內庫請一文就是此意,能自己支撐的,就自己支撐。而蕭顯謨應奉內庫資財,就只限于內庫而已。一則使天家不至于太過匱乏,再則就是這中樞涉及財計的威權,還是掌握在圣人手中。臣一番心意就是如此,還請圣人明察。”
這番話說得又更深了一些,趙佶聽得也不由一怔。這的確是從宰相角度考慮的問題。不比當年王黼等輩為執政的時侯,什么事情頭痛醫頭,腳痛治腳,一切能敷衍過去就算了事。誰也不曾想得這么深遠。這番話道理既深,而且處處都在為自家這個君王盤算。實在是貼心到了極處,一時間讓趙佶都有些過意不去了。當年這番防范這個老頭子,最后讓他黯然去位,就算現在也不能全心全意信重,是不是略微有點過了……
轉瞬之間趙佶又在心里一笑,對自家手腕大是自得。若不是當初用梁師成王黼等輩好好敲打了蔡京一番,他再接相位之后,如何能這般小心謹慎,知情識趣?說到底,都還是自己這位百年也未必一出的明君才有的本事啊……
趙佶心思在那里曲曲折折,最后卻繞到了自夸自贊上面去。那邊梁師成卻似乎鐵了心要和蔡京今日處處爭論到底了:“太師說得倒是周全,然則前些時日,神武常勝軍和永寧軍外出事,為什么還要請發內庫?這個時侯卻象是將前事忘得干凈,未免有些言行不一。”
蔡京仍然只是有氣沒力的回望了梁師成一眼,冷冷回答:“因為這是涉及軍伍事!”
在這一瞬間,他突然目中精光四溢,再沒有一直在延福殿中表現出來的那等衰頹模樣:“此刻朝中之事,其他一切都可敷衍,都可勉力支撐。就是在這軍伍事上,不能再生什么事情出來了!國朝一百余年長治久安,根子就在這以文馭武,武臣及百數十萬軍將,俯首貼耳,不敢有半點異動上面!現今局勢,已經不比以往。原來朝中可以壓制武臣的帥臣凋零,而西軍等又坐大,朝廷在這軍伍事上,已經漸漸調度為難。若然對軍伍事稍稍有什么應對不及,一旦讓這些武弁生出亂來,到時候就是悔之莫及的事情!”
蔡京雖然年歲高大,但是一向保養極好。精力之佳,不遜于五六十歲之人。梁師成雖然比他小了二十多歲,但是作為陰人,此刻元氣說不定還不及于蔡京。不過到了蔡京此刻,一切講究惜福養身,不僅不如十幾年前豪闊了,就是說話也向來少動情緒,能節省一分元氣就是一分。
但是此刻,他卻提高了聲音,老眼當中精光四射,仿佛還是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為大宋歷代權相第一的蔡太師的全盛時期一般:“現在武臣輩,還算是老實,無非都是長久以來已經成了習慣罷了。一旦他們生出事來,就知道朝廷已經難有多少手段約束他們!所以在軍伍事上,一切都不得不慎。只求能緩過這一陣。這是關系國朝根本之事,豈能不慎?當日兩軍外出,獨厚永寧軍而薄神武常勝軍,老臣已經覺得不可,不過群臣意見相同,老臣只有端默而已……宮觀所見,未免太淺!”
蔡京義正詞嚴,趙佶和梁師成都聽得目眩神馳,一時則聲不得。
蔡京畢竟是久掌權柄的重臣,人既聰敏且久歷世事。這大宋的事情,還有什么看不清楚。至于那個蕭言屢屢讓他有看走眼之嘆。只不過因為蕭言拿出來的,經常都是超越蔡京閱歷的手段而已。
此刻大宋,的確有根本動搖之憂。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文官官僚政治,根本就是在武臣軍隊團體俯首貼耳上面。而大宋也一直不遺余力的在限制這個武臣軍隊團體。
在政治上面抬高文臣地位到了近乎不近情理的地步是其一,集中全國絕大部分精銳兵力在汴梁拱衛中樞,為強干弱枝計是其二。厚養軍隊,給的待遇遠遠超過歷朝歷代,卻又將這財權緊緊掌握在中樞手中是其三。還有其他種種樁樁的手段結合在一起使用,才維持百余年來大宋立國體制不至于動搖。
但是百余年之后,這些手段已經漸漸失去了效果。與西夏綿延的戰事,加上神宗以后對西面銳意進取的國策。讓許多人都以軍功而起,武臣地位,漸漸不比以往般低下,重將節度如種家等,差不多已經能與士大夫階層分庭抗禮了。而趙佶一朝,雜用幸進之臣,黨爭更烈,對士風摧殘也是極其驚人。文臣士大夫這個團體從整體而言,已經略略有些壓不住陣腳了。
從制度上來說,原來中樞禁軍之精,遠超四方。全國各處邊地軍鎮也分配平衡,能互相牽制。就算中樞禁軍,也有層層防范。上四軍用以壓制其他的都門駐泊禁軍,上四軍之上,還有名目繁多,皆為精銳的諸班直親軍。但是百余年后,尤其因為西夏戰事的影響。全力已經失衡,西軍已經過份壯大。而中樞禁軍,從上到下,已經完全爛透,就算都門禁軍自家內部的層層牽制之效也完全失去。
在財政上,國家對軍隊的財計事完全掌握也已經失控,西軍等不用說,自家回易四方,軍隊護送走私等等,已經能支撐自家開支不少。更不用說陜西諸路的田土出產,也幾乎都歸于西軍上下大大小小的將門世家。已經初具一個藩鎮團體的雛形。就是對都門禁軍,每年巨額經費撥付下去,如何支用朝廷不管西府還是東府都不大插得了手下去。更不用說現在朝廷應付這些軍費已經越來越為難,對軍隊財計事也只有管得越來越松。
現在還能勉強維持以文馭武的體制,無非都是巨大的時代慣性使然。萬一有什么因素,讓大宋的軍隊生出事來,到時候這個維持大宋根本的體制就再難運轉下去!
(大宋中期以來,對西夏戰事綿延數十年,國家財政也向其傾斜,多少施政方略也盡量配合這場戰事。古往今來,但凡一場戰事持續如此之久,對再穩固的統治體制,都有巨大的影響。哪怕蕭言來前那個時代,強盛號稱新羅馬帝國的美利堅合眾國也是如此。越南戰爭持續七八年,國內局勢就是大變。反恐戰爭十年,國內更是到了又需要改弦易轍的時侯。大宋自然也不例外,在宣和年間,已經是以前數十年積累的矛盾就要總的爆發出來的前夜。若是沒有強大的外敵在,大宋也許還有自己慢慢調整化解的余地。但是偏偏碰上了強悍的女真崛起,而大宋正處于最軟弱,最混亂的時侯。最后才導致了靖康年間的悲劇——奧斯卡按)
蔡京這一番話語,在趙佶和梁師成心中,激起了各個不同的反應。梁師成在旁一聲不吭,看不出太多的情緒出來。趙佶心中一動,固然覺得蔡京這番話說得沒什么問題,這軍伍事的確是需要謹慎一些,卻略微覺得有些危言聳聽了點。想來也是梁師成今日處處針對蔡京,蔡京不得不將話說得夸張一些,好將梁師成頂回去。現在看起來效果不錯,梁師成果然就不開口了。
趙佶勉強一笑:“太師所言,自然是老成謀國之言,朕也深以為然……既然軍伍事不得不慎,將來一旦有事,朝廷財計能不能支撐周轉過來?”
歸根結底,趙佶還是關心一個錢字。今天商議的也都是關于錢的問題。說到最后,蔡京雖然嘴上漂亮,其他事情不用內庫掏一文出來,都是蔡京主持著盡力敷衍。一旦有什么軍伍上的事情,最后還不是得他趙佶來掏腰包?現在先打聽清楚,到時候一旦以軍伍事名義請發內庫,這蔡京的胃口到底有多大。自己好容易有點進項,可不能全部都賠進去了。
蔡京看了一眼趙佶的神色,心下暗嘆一聲。今日他的作為,的確是難得的沒有私心。他雖然是權位之心絲毫未減。但是他知道自己畢竟屬于士大夫階層,與大宋現有體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有什么爭斗,也是在此體制范疇之內。在這一切都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時侯,還是在盡力維持這個舊有體制。反正他也沒多少年好活了,只要生前一切都能敷衍就好。至于死后之事,卻是不必操心。
趙佶他是了解到了骨子里面,看如此神態,還是關心這自家財計事。自己一番苦心話語,沒多少放在心上。如此荒唐輕易的君主,實難指望他能有中興之力。可是話說回來,若不是這等皇帝,他豈能有幾十年權傾天下的風光時日?君主如此,自己在一天就敷衍一天就是,盡量維持生前身家權位,不受什么損失就是。蔡京也有這番自得,他在一日,只要心思還清明,總能勉強維持大局不至于潰決。
他又拱拱手,話語當中已經沒有了剛才的一絲激動,又恢復了那不咸不淡的垂暮老人語氣:“朝中財計,一切都只是能勉力支撐而已。但有邊事,實難籌措出相關支用。二三十萬貫以內,也許還能周旋,超過這個數字,三司的確是無能為力。”
梁師成在趙佶身邊,輕輕哼了一聲。一副不屑模樣。趙佶卻沒怎么在意,心下只是在盤算。二三十萬貫以內,這個數字,實在是等于沒有。一旦有邊事生出,這花錢就是天文數字,動輒就是幾百萬貫起碼。伐燕戰事,不足二十萬大軍兩年所費,就是超過了六千萬貫。就算將來有什么邊事發生,不至于有伐燕戰事的規模。可三司現在能應付的數字,未免小得不成比例。等于就是明白告訴趙佶,現在國家財計,已經不能經歷任何一場戰事了!
將來萬一生變,豈不是還得指望內庫?指望內庫,就等于是指望蕭言那生花妙手。蔡京雖然口口聲聲反對讓蕭言繼續掌握更多財計事,明里暗里也就是反對蕭言繼續朝禁軍財計事中下手。可現在怎么離得了這個蕭言?
此刻趙佶心中也微微有些后悔,永寧軍和神武常勝軍出鎮,光顧著限制削弱神武常勝軍。現下想來,稍稍公平一些也好。要是神武常勝軍在河東邊地生出一些什么事情來,到時候還不知道怎樣應付!與今之計,也只有希望圣天子有百靈相助,在這段時日,一切都風平浪靜!
趙佶原本高昂的情緒,這個時侯完全低沉了下來。在這局促的延福殿中,一刻也不愿意耽擱下去了。當下強笑一聲:“太師計較,朕已深知。一應事宜,朕再熟思……既如此,太師且先安置罷……梁師成,你也退下先去艮岳,準備一應宮觀事,朕須稍稍靜養一些時日,由虛生慧,再定國計。”
梁師成和蔡京齊齊起身行禮領命,趙佶隨意擺擺手,就自顧自的退下去了。幾名小黃門簇擁著他,就看見趙佶的絳紅紗袍一閃,已經消失在繁復門宇中。
這邊蔡京和梁師成幾乎是肩并肩的退出延福殿中,梁師成雅不愿和蔡京稍稍多待一會兒,就要在內宦的簇擁下從另一處離開。蔡京卻叫住了他:“梁宮觀,稍停貴步,某有一言,當奉于梁宮觀面前。”
梁師成嗯了一聲,自從和蔡京扯破臉,上次將他攻下相位之后。除了在天子駕前議及政事,兩人屬于對面撞了一個跟頭都爬起來就走的地步。蔡京叫住他要說什么,真是罕見得很。
他揮揮手,讓身邊內宦退下,皮笑肉不笑的迎向比自己高大一頭的蔡京:“不知道太師有何見教?”
蔡京笑得從容,看一應不相干的人都遠遠退開了,才淡淡道:“見教不敢,只是有幾句話,不得不與梁宮觀分說清楚……梁宮觀及一應有心人,都在指望蕭顯謨繼續向禁軍財計事下手,好讓禁軍能生出什么事來罷?”
一句話頓時就讓梁師成嘴角抽動,要不是這位隱相的城府也還算不錯,當時忍不住就要叫一句,這姓蔡的老狐貍,眼光好毒!
梁師成和一應有心人,的確是如蔡京所說,指望蕭言能在禁軍財計事上繼續下手,最后激出禁軍將門世家及相關利益團體,生出事來,最后才好扳倒蕭言這個眼中釘。
這些一應有心人,差不多就是奉太子為核心的舊黨清流士大夫團體的中堅。別人對蕭言也許還沒有非去之而不可的決心。但是對于這些人而言,蕭言現在隱隱和嘉王趙楷聯系在一起。因為他的舉措,讓嘉王趙楷再度得了彩頭,再度風光起來。已經成了政壇上的生死仇敵!梁師成因為聲勢大衰,在趙佶面前寵信也覺得有些動搖,只能去尋覓盟友以自固。朝中各黨,他是絕不可能與蔡京通同一氣的,只有向著太子與舊黨清流士大夫那里靠攏,加上對蕭言的仇恨都是一般的,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
現在他們的行事方略,就是盡量讓蕭言給趙佶掙來的錢,以飛快的速度花出去。趙佶只能對蕭言期望更多,最后下定決心,支撐蕭言對禁軍財計事進一步的下手!
這段時日蕭言韜光養晦,老老實實,和禁軍財計事保持距離,也不知道讓多少人暗中急得跳腳。覺得蕭言這家伙實在太過于滑不留手。
蕭言那里無法,就只有在趙佶這里使氣力。今日梁師成一反以往,對蕭言生財本事贊不絕口,要讓蕭言掌握更多財權,最好是和三司分庭抗禮,更希望蔡京能多在趙佶這里要點錢走,恨不得連吃奶的氣力都使出來,原因所在,都是為此。
如果說以前和蕭言,還是尋常權勢之爭。現在蕭言隱隱牽扯進了奪嫡事中,這就變成你死我活的爭斗了。哪怕在都門禁軍當中激出事來,也在所不惜!
梁師成背后冒著冷汗,面上卻是冷笑一聲:“圣人內庫,某亦有檢校之責。蕭言此人,雖然某從來是看不慣。但是他能應奉天家,某也只有曲意包容了。現在國家財計事如此,就連圣人,也難免窘迫。某指望這蕭言能多生出一些財貨來,難道太師也看不慣了么?三司自家理財本事不行,內庫有余,某亦希望圣人能貼補三司一些,反正對圣人而言,家國都是一體。今日所言,句句都是出自公心。太師卻以此險惡用心揣測,梁某不敏,實不敢與聞!”
說罷袍袖一拂,就要大步走開。
蔡京卻搶前一步,聲音放得極冷硬:“難道梁宮觀適才沒有聽明白老夫的肺腑之言么?現在唯恐是這軍伍當中生出事來,梁宮觀與一應有心人,卻反其道而為之!哪怕就是都門禁軍,生出事來,此輩有兵有財,就再也壓制不住。以文馭武的大宋根本,就要完全顛倒過來!要都門禁軍輩生事,無非就是軍中鼓噪而已。這等手段,卻是既傷人,又害己!一旦都門禁軍鼓噪生事得逞,將來自然就再也約束不住。必然會頻繁生事。為了平衡朝局,無非就是引邊兵入內震懾都門驕兵悍卒,所有一切,都仰仗武臣輩之力,一旦如此,大宋的根本就動搖了!我輩士大夫,將如何自處?都門禁軍,絕不能讓他們生出事來!”
如果說在延福殿上,蔡京說得還多少有些隱晦。這個時侯與梁師成獨對,就說得極為直白了。軍伍生事,對于一個文臣士大夫官僚體系統治的體制而言。是絕不能放出籠的猛獸。特別是現在大宋已經失卻了一應制約手段,只是依靠以往慣性在維持統治的軟弱混亂之時!一方面開了這個先例,朝中黨爭各方,自然是有樣學樣。原來單純政爭,就變成挾武裝力量相爭的亂世之局了。而作為大宋統治階層的士大夫團體,就算其中某方能得一時之利,對這個團體整體,卻是莫大的傷害!
蔡京行事的所有出發點,自然就是從自家權位出發。他這個歲數了,說實在的,少有多少進取之心。雖然復相,人人忌憚。但是他還是更多的想維持到終老也就罷了。今日所言,的確是為了大宋的安穩出發。這般死氣沉沉,到處生煙起火的局面,也好過讓武臣輩騎到文臣的頭上,再復五代故事。只是這一番難得為大局考慮之心,不知道能不能為人所接納了。
梁師成心中又是微微一動。在延福殿中,蔡京所言,其實已經讓他認真思索了一下。不過什么話從蔡京這里說出來,都讓他下意識的不憚于懷著最大惡意來揣測。蔡京說得這般義正詞嚴,還不是擔心他們一旦與禁軍將門世家合流,掀起風潮來,已經在朝中再無抗手了。他好容易復相,豈能愿意再黯然下臺?這個時侯急切擔心起來,才刻意想限制蕭言行事。好保住他不受什么牽連————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盤!都門禁軍這般廢物,除了俯首貼耳的作為工具行事,還能生出什么大事出來?當真都是笑話!
梁師成堆起一臉假笑:“太師苦心孤詣,梁某實在感佩莫名……只是太師未免慮及太多。今日所言,都是財計上面之事,怎么扯到了禁軍生事上面去?未免也太過危言聳聽了一些,國朝圣君在位,都門河偃海清,何至于如太師所言?圣人實在有要緊差事交代于梁某,梁某不能陪太師在這里閑話了,就請安置。有什么事情,將來再說罷。”
說罷對蔡京略略一禮,轉身就大搖大擺的離開了。幾名隨從內宦,忙不迭的迎上去,簇擁著他向禁中之外行去。
蔡京瞇著老眼,看著梁師成背影。最后只是長嘆一聲。自家已經沒幾年好活了,管那么多做什么?而且現在朝中爭斗如此之烈,互相都快紅了眼睛。自家就算想做什么事情,維系大局,也是處處牽制,著手不得。只要專心維系自家權位不失就是了,管那么多做什么?蔡京也有這個信心,一旦生出風潮,他的地位還是能巍然不動!
去休去休,將來如何,將來再說。這大宋,也不是老夫一人的大宋!
蔡京這個時侯浩然感慨,一副憂心忡忡卻無人應和的傷感。卻渾忘了,這大宋黨爭轉為劇烈,直到朝著亡國之途飛奔而去的如此亂象,其始作俑之人,卻是他蔡京!
這般感慨就一瞬間,蔡京此刻心念電轉,各種念頭此起彼伏,突然又想起了蕭言。朝中如許人不愿意看著蕭言收手,想逼著他硬朝這個火坑里面跳下去,順而牽連朝中一批人,甚而影響奪嫡之爭。而蕭言如此聰敏之人,難道不能看出其間虛實么?他是否有所布局準備,來應對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波?
從哪個角度想,蔡京也覺得蕭言毫無勝算。要對付他的勢力實在太過龐大,要卷起的風濤也實在太過險惡。蕭言再有本事,也難以對抗。可在隱隱之中,蔡京總是覺得。蕭言在其間,又會生出什么讓人難以想象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