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大雨又如瓢潑一般的下了下來,澆得周圍一切茫茫都不可見。蜿蜒從涿州左近流過的劉李河再度暴漲起來,已經不復往日的平靜,只是在風雨當中翻卷著滔滔濁浪。
這夏末秋初的大雨,似乎是要盡最后努力,留住這季節變幻之前的最后時光,只是風卷雨疾,在天地當中連成斜線,白茫茫的掠過。大地蒸騰起一層層的雨霧,將所有一切,籠罩在晦暗當中。
風狂雨驟,一如身在燕地涿州之人的心情。誰也不知道這場即將摧垮大遼的末世風雨,將什么時候才能停歇,而他們,又能不能在這場風雨當中幸存下來!
涿州南面十多里外,又設起了哨卡堆撥。領兵之人,卻是在涿州那場驚變之后新依附董大郎的一個小軍官。
這叫做余江的小軍官,本是當年怨軍顯營的一個小小隊正,既不是郭藥師的嫡系,也不是董小丑的嫡系。怨軍改編為常勝軍,他糊里糊涂的也就成了郭藥師的麾下。他能力平庸,雖然因為性子憊賴,交朋友有可是因為膽氣武藝實在平常,在亂世常勝軍中自然也就沒混出頭。在郭藥師那里既然沒得到什么好處,那日涿州驚變,他駐守在常勝軍南面營寨,自然就投降得飛快。
蕭干和董大郎留趙鶴壽駐.守涿州,這趙鶴壽招攬常勝軍余燼,拼湊人馬,守備地方。他這個小小隊正居然提了一級有了都頭的差遣,手底下三四十號弟兄,全是和他一樣改換了門庭的老常勝軍中雜牌營頭的。雖然升官,但是還擠不進趙鶴壽心腹圈子里頭,給趕到了離涿州城甚遠的地方設了這個哨卡堆撥,只是作為外圍警戒。
這個都,實有人數四十二,馬一匹.沒有,弓六張,刀矛加起來四十余件,甲一副都沒有。寒酸到了極處。遼軍的慣例,是不提供后勤支援的,一切供應,要靠自己打草谷。雖然在遼國中期以后,各成營號的軍頭,也開始統一給自己麾下提供一點糧草犒賞――軍餉還是沒有的。可現在常勝軍已經殘破,涿州給弄得落花流水,一把火燒掉不少本來就可憐的積儲。他們這個幾乎給趕到外頭自生自滅都,哪里還能從趙鶴壽手頭弄到半點給養?
涿州變亂這么一場,周圍附廓.百姓逃得精光。麥田都不管了,好容易種出來的一些田地,現在就泡在水里。雨幕里頭,還有幾個村莊,家家房屋都敞著口對天,給折騰得干干凈凈。這些日子,余江帶著麾下兄弟就靠著撈淹在田里青斯斯的麥苗填肚子。一個個鬧得上吐下瀉,有氣無力,在茅蓬里頭蓋著濕漉漉的稻草發抖,誰還管什么鳥替涿州警戒外圍!
茅棚里頭火塘,燒的濕柴,只是升起煙霧。嗆得里頭.躺著每個人只是咳嗽。可誰也懶得起身收拾這些玩意兒。茅棚上頭還不斷的滴水下來,澆得每個人都是身心冰涼。余江躺在一塊最為干爽一點的地方,翻著眼睛只是看著眼前一切,到了最后,終于忍無可忍,大喝道:“張威,陳彬,你們兩個賊廝鳥趕緊夾著屁股起來,給棚頂加些稻草,把這些直娘賊的濕柴給老子扔了!找些干柴過來,真正是不想過日子了!”
聲吼完,他猶自覺得不爽,又轉向另外一頭大吼:“.戴軍,馬紅俊,這每日吃食只是你們兩個火頭打理,今日下鍋的東西在哪里?還不去尋覓一些個來?俺瞎了眼睛,只是選你們這幫軟蟲出來遠戍,憑俺本事,留在涿州也是等閑一句話……要不是看你等這些新投之人沒有著落,俺好心應承了,卻沒成想,要吃你們這幫廝鳥的苦處!”
吃他喝罵的,都是余江麾下的隊正,和他這個都.頭擠在一個茅棚里頭。聽到他的大言,稻草底下伸出來的四雙光腳動都懶得動彈一下,就當沒有聽見。還有人在底下小聲嘀咕:“留在涿州,做夢去吧,就憑他,能夠上舔趙副都管的屁股?俺們都是一個鳥樣,在這里不死不活的熬著……還不如爽利散他娘,說不定俺們還有一條活路!”
“俺們只會廝殺,.不會作田…這世道,到哪里又能安心作田了?南人也不收俺們這些北卒,不然老子早就跑他娘!郭都管在時,大家還有一口安穩飯,那個四軍大王以來,大家到是餓得眼睛發藍!還要受這鳥都頭呵斥,俺反正在這兒躺著等死,他要向趙副都管賣好,什么差使,自己承擔起來便罷!”
余江使喚不動手底下人,他們在底下的小聲嘀咕,更讓他則聲不得。想想自己處境,也當真是覺得喪氣。在濕漉漉的稻草底下越躺越是煩悶,肚子又餓得心慌。干脆自己負氣爬起來,披上已經爛了不少破口的紅袍,穿著一條只剩半截的撒腿褲子。也不帶兵刃,只是光腳走出茅棚外頭。
大雨一下將他澆得透濕,余江在雨水里頭瞇著眼睛。只是看著他領著的這個小小哨卡堆撥。營地外頭一圈柵欄,七歪八倒,連野豬都防不住。里頭就是跟花子窩似的幾間茅棚。常勝軍混到如此地步,當真讓人喪氣。董大郎現在精力全在撲滅郭藥師在易州的余燼上頭。也顧不及整編他們這些被收攬的余燼。趙鶴壽只是在竭力維持。
大家都是老卒,是從北地廝殺,還有遼東七八個勢力混戰當中生存下來的。雖然軍容不整,可都是百戰余生的可戰之兵,就是他余江雖然號稱平庸,可也見過了大小數十次仗,手里怕不有十來條人命!
大遼頹勢盡顯,他們也不過是在郭藥師的統領下努力求活。結果到了現在,這等百戰老卒組成的常勝軍也開始四分五裂,鬧到如今下場,真不知道將來大家死在哪里!消逝的小草上傳 這大宋,怎么就是不打過來呢?宋人富庶,真要過來,說不定還能吃上飽飯,可宋人又是軟弱,白溝河一敗,給蕭干大王和大石林牙追出去百多里,想要爬過白溝河,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在雨中,余江越想越是沒做理會處,干脆走到柵欄邊上,扯開褲子撒尿。才掏出那話兒,就看見柵欄邊上,突然冒出一個胡子蓬蓬的大漢臉龐。
這大漢戴著鐵盔,頭盔紅纓全濕了,只是黏在鐵盔上頭。身披沒有肩膊甲葉的半身軟葉子鐵甲,胸口護心鏡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只冒出鋼鐵的本身的寒氣,手中一柄直刀,只是滴著雨水,益增寒氣。這身裝備,比起自己身上那件破爛紅袍,簡直好到了天上!
那大漢和他的目光對上,似乎還對著自己咧嘴一笑,接著直刀就閃電一般架在自己肩頭,脖子上頭立即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余江一抖,一泡尿只是撒在了腳上,好在是大雨當中,也分不出到底是什么。
那大漢的聲音,比手中兵刃還要冰冷:“動一動,脖子上頭就是一個碗大的疤瘌!”
余江一句話不敢則聲,亂世里頭混出來的,都知道什么時候是充不得英雄的。他只是驚恐的看到,在雨霧里頭,在那個大漢身后,鬼魅一般的又冒出幾十條人影,人人盔甲兵刃精利,鐵盔上紅纓如血一般鮮紅,只是越過柵欄,撲進他這個小小堆撥當中!
大雨里頭,蕭言在披風外頭還加了一層油布,戴著油布裹著的范陽笠,只是和馬擴以及麾下將佐站在一處。打量著眼前這花子窩一般的常勝軍哨卡堆撥。郭蓉也在人群當中,雨水在她俏臉上不住滾下來,長長的睫毛打濕了垂下來,雖然容色一樣清冷,但卻自然少了許多男兒的英氣,更象一個女孩子一些。
那夜蕭言借倒霉的郭大小姐鎮場面,給了她一巴掌。郭蓉就不和蕭言說一句話了。但是她和甄六臣幾人,還是不出聲的奉命唯謹。小啞巴居間,好幾次跑到郭蓉那里討好的服侍她,似乎想替蕭言彌縫一下兩人關系,可郭蓉還是倔強的不肯搭理蕭言。
蕭言倒也無所謂,他現在也沒更多心思顧及這個長腿悍妞。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怎么搶回涿州,大亂蕭干郭大郎的盤算,從而改變局勢上頭!
不過涿州外圍這些哨卡堆撥的殘破景象,也出乎大家意料。至少蕭言上次經過的時候,這些地方還好歹有個樣子。可是這次先期拔除外圍這些據點,卻是出乎意料的輕松,堆撥人馬,都乖乖束手就擒,根本無心替現在在城中的趙鶴壽賣命。
方面他們是不得以歸附董大郎一系的,另一方面,也正說明,現在涿州正是董大郎奪權之后最虛弱之際!要是自己不是先來搶此城,而是去易州援應。給他們喘過這口氣,那么這座正擋在燕京城前頭的屏障要隘,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奪回了!
自己的判斷決定,果然沒有錯!
馬擴在大雨里頭也是瞇著眼睛,朝蕭言道:“蕭兄,你決斷果然不錯!拔除涿州外圍,輕松以及,掃了兩個哨卡堆撥了,一個弟兄傷亡也無……俺們來的時機正對!”
拔除上一個堆撥,是岳飛帶人出手的,這次就是韓世忠。岳飛此次只是跟在蕭言身邊護衛,懶洋洋的只是覺得滿身本事發揮不出來。他在旁邊低聲道:“拔了再多哨卡堆撥,就算將涿州四下掃蕩得干干凈凈了,俺們還是拿不下城來,所有一切,只是白費!”
聽到岳飛這等小將如此直爽的發表自己意見,還是一口河北口音。馬擴身邊丘虎臣和李存忠都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岳飛卻是神態自若,不以為然。蕭言也不在意,他巴不得岳飛說得越多越好呢……岳爺爺可算是他蕭言起家的心腹嫡系!自己還有點擔心,歷史已經改變,要是岳爺爺變不成歷史上的那種名將,自己可就是太虧心了……
這個時候,蕭言也只有長嘆一聲:“沒錯,拿不下涿州,我們一切,都是白費!”
馬擴看看蕭言,神色也是凝重:“拿下涿州,談何容易?俺們都是騎兵,沒有器械,掃蕩這些離心常勝軍外圍士卒,可以得新應手,但是要撲城……”
蕭言一笑,也不說話。既然已經踏足白溝河北,這所有一切,又是自己經營而成,這和歷史不同的小小浪花已經為自己所卷起……那么下面的路,蕭干都冒得險,自己為什么冒不得?
馬擴看他神色鎮定,也住了口。過了白溝河,蕭言一點都沒有謙讓的情緒了,似乎根本不是南歸的燕地逃人,現在一切身份,還不過吊在半空中,沒有得到正式的告身。所有一切,都是蕭言在拿主意,指揮布置一切,干脆爽快,沒有半點不自在的。
而白梃兵勝捷軍身處不測之地,當兵的這個時候最需要的就是上官做出果斷決定,帶著他們拼力向前,竟然自然而然的就服服帖帖的領命。在這上頭,蕭言還真有點王霸之氣!
這先掃除涿州南面哨卡堆撥,盡力生擒這些外圍戍卒,不讓一人走脫的先期戰事布置,就是蕭言提出,并一手指揮的。拔除第一個哨卡的時候,蕭言還居然笨手笨腳的揮舞著直刀,打算身先士卒來著!后來還是岳飛一個眼神,牛皋將他硬拖了下去。
大家都在猜測蕭言的打算,身經百戰如馬擴等,已經隱隱約約有點眉目,但是也并不說出,只能是暗中嘆服蕭言的膽色。這個燕地來歸之人,仿佛為了能翻盤這場戰事,能讓大宋大軍順利北上,敢于豁出一切!真不知道,蕭言在遼地受到了什么待遇,讓他對這個殘存的遼國政權,有三江四海一般滅之而后快之恨!
大家都情不自禁的向北而望,雨霧那頭,涿州城墻,并不可見,入眼之處,只是白茫茫的雨絲。他們這支孤軍,不過數百騎人馬,縱然人人精銳,就能拿下涿州這座現在成了戰事翻盤契機的要隘么?
那邊突然響起了踏響泥水的聲音,卻是韓世忠長大的身影朝著這里走來。他手上提著這個哨卡堆撥的小軍官,正是余江。他的紅袍早就丟了,渾身泥水,撒腿褲子底下腳也給劃破了。只是有氣無力的被韓世忠拉扯著過來。在他們身后,是數十名白梃兵,一個服侍一個,押著一幫垂頭喪氣的俘虜。個個身上穿得破破爛爛,有的人都病得抬不起頭了,還在跑肚,不過在大雨當中,隨時被沖干凈,倒也沒那么礙眼。
韓世忠遠遠的笑道:“這小子滑溜!本來擒著他了,可這小子趁著俺們摸進茅棚,一個不留意,撒腿就又要跑!追了七八步才趕上,要不是宣贊有令不得傷人,俺這口刀說不得要發利市!”
他又搖搖頭:“都說常勝軍百戰余生,可是碰倒的兩個堆撥,都成了什么鳥樣?躺在茅棚里都半死了,發熱跑肚子的也有,屎尿齊流!摸進去跳起來反抗的氣力都沒有,俺一腔子本事倒使不出來,憋得內傷!俺們真能指望他們不成?”
郭蓉臉色青白,看到常勝軍現在如此景象,心里最難受的就是她這大小姐了。她向前一步,只是冷著臉道:“你們這窩囊模樣,真不如殺了干凈!為什么不去易州投我爹爹?要在這里受趙鶴壽他們折辱?”
她這一聲,能抬頭的常勝軍都抬頭了,看到郭蓉長身站在那里,身邊還有甄六臣。撲通聲連響,不知道多少人頓時跪在泥水當中,身邊白梃兵拉也拉不住,一個個聲音里頭就帶了哭腔:“大小姐,你怎么現在才來?求大小姐活了俺們!”
郭蓉臉色難看,只是怒道:“來看你們丟人的模樣么?你們還不如死了干凈!”
被韓世忠提著的余江有氣無力的抬頭,翻著眼睛道:“郭都管負傷走了,俺們逃不及。遼人全是騎兵,俺們兩條腿能跑到哪里去?這個世道,俺們跟著的都管統領也不是一個了,誰能管俺們飯,能給俺們一條活路,俺們就只有跟著……現在趙統領在涿州城中,大小姐也知道,他是老好人一個,除了董家的嫡系,有點積儲都發給涿州城殘留百姓賑濟了…郭都管當初可是有什么好的,先盡著俺們常勝軍!大家伙兒沒去路,只有聚在一起挨日子,餓得眼睛都綠了……有什么法子?”
他翻著眼睛只是看著站在那里,披掛整齊,被士卒拱衛著的蕭言他們:“大小姐身邊,可是宋人?俺能幫大小姐摸進涿州城去!趙鶴壽只是守在城中,嫡系不過二三百人,跟門口守卒俺也有交情…俺能派上用場!只要大小姐能再收錄俺們!”
蕭言忍不住一笑,這個憊懶的常勝軍小軍官居然是個人物!還能猜出自己的心思!亂世當中活下來的,要不就是勇力過人,要不就是腦子來得快。常勝軍這些流散依附的士卒,在郭藥師未死的時候,只能被當成累贅,誰也不知道到時候風向朝哪里轉。可對于幾乎是孤身一人的自己,卻是寶貝!
他緩緩上前,直視著那小軍官,韓世忠膀子一叫勁,就將他提了起來。余江灰頭土臉的迎著蕭言逼人的目光,最后還是有氣沒力的低頭:“要殺了俺們也罷,管一頓飽飯成不成?”
蕭言一笑擺手,轉身大步走開:“帶他們回營地,熱湯熱飯,病的給藥,看緊了!”
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著那個小軍官,語調冰冷:“現在求你們大小姐沒用,你們將來命運,是掌握在老子手里!記住,老子叫做蕭言,是大宋北伐之師的宣贊!這涿州,我們大宋取定了!”
白梃兵他們設立的臨時營地,自然和常勝軍的破爛堆撥是天差地遠。饒是輕身而來,沒帶多少輜重。兩騎才共一匹馱馬。可大宋富庶,體現在每個方面。不大的營地里頭,兩人共用的氈帳都架設了起來。這種氈帳本來就是西軍在西北苦寒之地用得最多的。雪窩子里頭最是保暖,也能防雨水。這些小帳篷環形而列,周圍挖了排水的溝渠,營地依著一處丘陵,周圍有一層木柵遮擋,這里并不是可供戰守的營地,只不過是草草設立的落腳之處。
只有飯棚子是砍伐樹木搭起來的,上面先是氈一層油布,然后再堆疊厚厚的茅草,一滴雨都透不進來。飯棚子里頭挖開了四個大灶,里頭正傳出熱騰騰的粟飯香味。
白梃兵和勝捷軍士卒,只是在營地周圍警戒,人人披甲,在雨霧當中如一座座鐵塔。在雨霧外頭,還有騎兵哨探在時隱時現,將這個僻靜處設立的營地警戒得密不透風。加上這場大雨,蕭言領著這四百余騎,直抵涿州左近,仍然沒有走漏了風聲!
些被俘的常勝軍士卒,給圈在營地最里頭,同樣是他們自己搭起了避雨茅棚,加上油布遮擋,已經比起他們那破爛哨卡堆撥強到天上了,一幫人只是百無聊賴的坐在那里,身上都是破破爛爛,和身邊甲士精利的盔甲兵刃一對比,誰也生不起反抗的心思。
再說了,聞到不遠處飯棚傳來的香味,又有誰腦子壞掉,想從這里跑掉?
營地里頭甲士突然都站直了身子,平胸行禮,更有帶隊軍官迎向營地入口,就看見蕭言他們乘馬而歸,后面還跟著幾十名俘虜。這些新的俘虜都給趕到了最里頭的棚子。先到的俘虜們都起身觀望。病得最不堪的幾個還給收進了小帳篷當中,自然有人給藥。
棚子里頭有人看到余江狼狽不堪的走來,已經大聲招呼:“你也來啦?”
余江抬頭正是相識,大家都是常勝軍里頭雜牌,不得以歸附董大郎,也都趕出來戍守最遠,任其自生自滅的。當下苦笑:“這里如何?”
兩人正說話間,那邊飯棚已經有十來個甲士,提著四個柳條飯筐大步走過來。雨水澆在飯筐里頭,堆尖的粟飯只是冒著騰騰熱氣。所有人再顧不得說話,只是一擁而上。余江自然也不再說話,只是拼命的朝前擠!無數雙手,只是伸了出來。
那些甲士揮手將他們趕開些,將飯筐放下,還有一個小筐,里頭都是粗劣碗具。領頭的甲士朝這些人笑笑,揮手再丟過一個小布袋,余江把搶過,打卻是鹽粒,雖然有些化了,可是丟在口中,只是一股久違的鮮咸味道!
燕地吃鹽,要不就是河東的池鹽,要不就是遼東海鹽。兵荒馬亂之際,這些地方來路早就斷絕,南京道營州還有個小鹽場,也只夠燕京城中朝廷用。常勝軍淡食已經很久。沒想到還是當了宋軍俘虜,才又沾上了鹽味!
大家手腳并用的分了飯和鹽粒,只是大吃起來。其他人頭都不抬,余江卻只是一面吃一面向那幾個宋人將領望去,那個自稱叫做蕭言的,正站在遠處,被甲士拱衛著,冷冷的看著這里。郭家大小姐,卻只是站在更遠的地方,將頭扭向一邊。
……這涿易二州,看來已經不姓郭了……
余江呆呆的停下手中動作,身邊那個舊識湊了過來:“老余,難道你就不餓?俺們也是到了這里才吃上飽飯!直娘賊,宋人不僅有鹽,還有肉干醬菜,南人真是富庶!這些盔甲兵刃,更是俺們夢想不到,一營統領只怕都不如他們!”
余江仿佛這才被驚醒,咬了咬牙齒:“直娘賊,老子這就投宋了!俺們也別再想著郭家啦!賣把子氣力,把涿州打下來,俺們說不定還有吃香的喝辣的那一天!”
“打涿州?用得著俺們?”他身邊舊識一副驚愕的模樣。余江卻再不回答,只是埋頭吃飯。
在遠處,蕭言他們都沒有散啞巴在蕭言的那個帳幕當中,只是不住的探頭朝蕭言這里張望,卻不敢過來。
半晌之后,蕭言才淡淡道:“可用。”
馬擴同樣目光沉沉,低聲道:“夠了么?”
蕭言笑笑:“我們輜重不多,也管不起那么多人的飯……我們的時間更不多!誰也不知道郭藥師能撐多久!”
他的聲音并沒有刻意壓低,遠處的郭蓉聽見了,只是一抖,卻仍然沒有回頭過來。
馬擴也勉強笑了一下:“你真準備如此?”到了如此地步,再猜不出蕭言心思,馬擴就算枉擔了一個英豪的名聲了。蕭言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拔除涿州南面哨卡堆撥,更要借這場天賜的大雨,直薄涿州城下,打得就是混在潰兵當中混城而入,斬殺趙鶴壽,一舉奪回涿州的主意!
這個安排,一則要這些潰兵可用。有郭蓉在,再加上這些常勝軍的慘狀,可以毋庸考慮。二則就是必須涿州空虛,只有趙鶴壽帶不多的嫡系閉城而守,而將不可靠的新附力量放在外圍。兩下一湊,才有五分成功的可能。其間冒險,那是不用說了。可蕭言憑什么在布置這一切之前,就知道這兩個條件都具備?
迎著馬擴的帶著詢問的目光,蕭言只是微笑:“蕭干此處所為,無非就是從耶律大石那里分走功績,樹立被耶律大石搶走不少的聲光。此人野心極大,怎肯甘于耶律大石之下?涿易二州之事,必須速戰速決,必須集中力量,撲滅郭藥師在易州最后殘余!如此局勢,他怎么肯將自己奚軍分散守備,而不集中在手中?契丹軍就更不用說了,都是思歸燕京心切…所以蕭干不會留在涿州!”這書以后我來接更,不用擔心更新問題 旁邊將領,都在靜靜的聽著兩位宣贊的對話。大家都知道,北渡以來,最為關鍵的一場戰事,就要打響!他們這四百騎,就要做一場天翻地覆的大事出來!每個人都在聽著蕭言對局勢的分析,行軍打仗,最主要的就是明了敵情。在這個冷兵器時代,明了敵情又是最為艱難的事情。而蕭言作為穿越來人,又恰好熟悉這個時代的歷史,他最大的優勢,就是明了在這個時代,每個英雄梟雄,他們到底在此末世,有著什么樣的打算!
……老子要是沒有這點穿越客的優勢,也就不會硬著頭皮做豪杰狀帶頭北渡了……
蕭言在那里擺出一副氣定神閑的諸葛亮模樣,享受著大家佩服的目光,心里頭卻是在悻悻的想著。
讓這些家伙服氣,真正主導著這場變局,真的是腦細胞都不知道想死了多少……幸好晚上還有個小啞巴可以暖腳……
岳飛卻沉吟道:“那董大郎呢?他豈不知道涿州是他根本,怎么就只留下趙鶴壽這點力量呢?”
名將就是名將,哪怕是未來的,就是比其他人想得細致……蕭言看了一眼岳飛,笑道:“郭大郎去過雄州一線,知道我們慘狀。大軍出動,要直抵白溝河,要多長時間?誰也想不到我們四百騎就過來了!再加上填下易州城,總得花費些人命。蕭干已經幫董大郎取下涿州了,易州董大郎就能看著蕭干用奚軍契丹軍的人命去換?他要沒有這點眼力,也就不能在涿州生變成功!現在他和蕭干是捆在一起,為蕭干效力,就是為自己效力。這主力,他必須帶走,更不用說,對郭藥師這條性命最惦記的,不是蕭干,而是他董大郎!”
在遠處的郭蓉,身子又是一抖。
眾人此刻,情不自禁的向在雨中,做出一副披襟當風狀的蕭言,叉手行禮下去。就連身份比蕭言算是高個半層的馬擴也不例外。
馬擴抬頭,語調當中,滿滿都是興奮,似乎連身周冷雨,都能燒熱!
“蕭兄,俺帶隊來混城!把趙鶴壽的人頭給你帶來!你只觀陣接應就罷,俺北渡也不能不立寸功,蕭兄,這功勞讓給俺吧!”
韓世忠也搶前:“怎么少得了俺韓五?”
岳飛目光更是灼熱:“宣贊,俺可是從一開始就跟著你!”
李存忠和丘虎臣雖然沒說話,可眼神中的躍躍欲試,誰都看得出來!此次混城,當然有風險,而且還很大,可是也有成功可能,一旦功成,誰都知道,這到底是多大的功績!
可惜啊諸位,現在最需要這功績的,卻是老子!
蕭言只是淡淡微笑,心頭也同樣火熱。
穿越而來,一路都是掙扎求生,拼命的應對著種種變故,殫精竭慮的只求活下來。這次卻是第一次自己主動出擊,真正改變這場戰事!只要功成,自己就再也不是那個初到此地,驚恐的等待著不可知未來命運的廢柴小白領!
“我帶大家北渡,此次撲城,我要縮在后面,那我怎么有臉面對大家?不用多說,我將在其中,還沖在最前面!馬兄,只能拜求你觀陣接應了……弟兄們,咱們把這涿州拿下來罷!
今天收拾這些俘虜,有這些人已經夠用,不用再多了……明天我們就該以迅雷之勢撲城了!渡河不過三日,我們就將改變這場戰事!”
蕭言緩緩環視諸人一眼,只是一抱拳:“諸君……努力!”
人們散去許久,郭蓉還是靜靜的立在雨中,閉上眼睛,只是不語,長長的睫毛被雨水打濕垂下,讓她在這刻顯得無比的軟弱。甄六臣侍立在她身邊。在這片土地上,本來一直是他們郭家地盤。可是現在,這兩人卻顯得無比孤單。
甄六臣低聲道:“大小姐,俺們常勝軍不要去了一個姓董的,又……”
郭蓉睜開了眼睛,死死咬著下嘴唇,只是迸出一句:“只要能救出爹爹,其他的我不管!自然有爹爹會料理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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