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丘上朝下望,只看見一個個營盤,黑黝黝的蹲伏在那里。
天色早已入夜,頭頂繁星閃爍,月亮也到了望時,懸在天上又大又圓。天地間一片靜謐,在這樣的夜色里,怎么也不應該有爭斗廝殺。
可在蕭言他們眼前,卻是一連串的營盤,一直延伸到了視線的盡頭去。兵戈肅殺之氣,籠罩四野。
遼軍營盤,都是挖土成濠,樹木為柵。每個營盤,大概都能容納千人上下。這里的遼軍,主力是由在析津府遺留的皮室按缽禁衛再加上四軍大王蕭干的奚人部族軍,已經是這個橫絕五千里,曾經縱橫天下的大帝國最后殘留的能戰軍隊!
一個營盤,差不多就是一軍。遼人皮室主力,在遼道宗以前,編制就近于大宋,百人一都,五都一營,五營一軍,可從未滿員過。作為基本戰守單位的一軍,恰是千人左右。
這一個個營盤,只是潛藏在黑暗當中。每個營盤相隔二百步,硬弓可及。只有營盤四角刁斗望樓上的松脂火把,在忽忽燃燒,照亮了周圍的景象。大軍夜宿,從來都是安靜異常。營嘯從來都是冷兵器時代最為忌諱的事情。在這夜里,只有梆聲遙遙傳來。
遼人營盤南面,就是宋軍營盤,在這黑暗當中,也只能看見幾里外宋人營盤中刁斗上的火把,在夜色里一閃一閃,發出昏黃的光芒。
一路急趕,蕭言他們終于來到了雄州之前,而橫在他們和雄州之間的,就是這數萬遼人大軍!而大宋西軍倚雄州而設的營寨,在這黑暗當中,似乎顯得份外的遙遠。
世上不論什么東西,成了規模這震撼力就是驚人的。看著眼前遼軍的大營鎖鏈一般的延伸開來,看著星星點點的刁斗火光,看著這幾萬一路戰勝而來的雄師蹲伏在黑暗當中。這大遼帝國的最后榮光,就這樣迎面而來!
讓人只是難以呼吸!
這樣的遼人大營,我們這區區二十人,能沖過去么?
蕭言趴在山丘上頭,只是覺得手足冰冷。
到了這個境地,他已經算是豁出去了,也無所謂怕還是不怕。可是眼前景象,還是震懾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原來這就是冷兵器時代的大軍景象!這就是自己所處的時代!
郭蓉和岳飛,卻半跪在那里,只是對著前面景象指指點點,低聲的議論。這個時候,他們低低的話語,似乎也帶上了金鐵肅殺之音,又短又沉,直敲入人的心底。
“……還好,遼人大營前面沒有長濠,這倒方便許多……”
“大石林牙一直壓著南人打,要挖長濠做什么?倒是你們南人營盤,前面長濠又深又寬,趕到寨前,還要費一番手腳才能進去……”
“這個無妨,遼軍追不到俺們大宋營寨前面,弓矢射程之內,他們就會停步…只要俺們能沖到!”
“左手兩個營盤你看見沒有?看燈號并無管勾一廂的押都管,只有各軍都管其中。兩營之間有一略高處,稍稍隔絕了這兩個營盤……就從這里突過去!”
“使得!就這般吧!還未到俺們大宋營盤,這行軍打仗的事情,俺們都聽大小姐的!”
他們所處位置,已經是逼近遼人營盤了,距離不過二三里。離開他們現在身處小丘,就是一馬平川。遼人夜巡騎兵,只是在營盤左近走動,偶爾被刁斗火把照亮身影,就能看清他們重點巡視對象還是對著大宋營盤方向。
……畢竟只是二十人的小隊,就算遠攔子將他們的形跡通報給了遼軍大營,甚或直領著遠攔子的耶律大石,遼軍也不會專門調整布防來對付他們這二十人。恐怕在耶律大石看來,這支哨探小隊,要不就還在團團轉圈,躲避著遠攔子的搜捕,要不就是在籌劃破釜沉舟,硬沖開一條道路,好繞開他們大軍方向——更有可能的是,統領大軍,每天各種軍報千頭萬緒,他們這支哨探小隊,雖然被幾路遠攔子搜捕,可這種軍報,在耶律大石案前,還排不到前頭!
誰也沒有料到,這么快蕭言幾人就做出了決定,直沖到了遼人大營之前!還試圖以這二十人的小隊,直沖遼軍大營而過!
郭蓉手一招,他們幾個人都無聲無息的退下小丘。小丘面北坡后,所有人都在靜靜等待。
“披甲!”郭蓉低聲下令。自顧自的就摘下甲包打開,先套上一層過膝對襟麻衣。自然有常勝軍士卒上來,一塊一塊的將鱗甲幫她披上。再將連接處的系帶系緊。
蕭言也站在那里,第一次披上這個時代的甲葉。縫上細密甲片,拼合在一起的牛皮條發出硝過之后的特有味道,更有一層隱隱的血腥氣和汗臭味道。正不知道這幅甲換了幾個主人,經歷了幾場廝殺!
岳飛在后,幫他披上甲葉,而小啞巴就細心的幫著他系各種各樣的帶子。將幾片組成的甲葉牢牢固定在身上。
蕭言只覺得心蓬蓬的跳著,連連深吸了幾口氣才算平靜下來。他低頭看著在他身邊鉆來鉆去的小啞巴,正好小啞巴抬頭,和他目光對上。蕭言低聲道:“跟緊了!無論如何,咱們也要沖過去!”
小啞巴嫣然一笑,只是點頭,岳飛已經幫蕭言干完,也低聲道:“郭家小姐也給大人使女調了一副鱗甲過來,俺們整隊,不過就三幅……大人,小…小大姐她是萬安的,小大姐馬術好,俺們在兩翼遮護,怎么也一鼓作氣沖過去了。”
小啞巴又抬頭,朝蕭言笑笑,拍拍自己胸口,吐吐舌頭表示不怕。蕭言無聲的摸了摸她的頭發。轉頭大步朝郭蓉走過去。
郭蓉只是冷著臉看著他。身高一七八的蕭言披上盔甲,還真有個樣子,這個時候又板緊了臉,自然有三分殺氣!
看著蕭言板著臉走過來,郭蓉只是不出聲,看他要說什么。
月色之下,卻看到蕭言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嗯……跟你說聲謝謝……我惹出來的麻煩,卻是你一個女孩子家一直咬牙撐著。放心,我不會拖大家后腿,咱們一定能沖過去!我在這里也只有一句話,大宋絕不會虧待常勝軍!”
……嗯,記憶當中,常勝軍投宋之后待遇很是不錯。郭藥師加了節度使銜,權知燕山知府。宋徽宗面召,不知道賞了多少錢物出去。半個幽燕之地,幾乎都成了常勝軍地盤。郭藥師還將自己兵力真正擴充到了五萬以上,加上鄉兵,號稱三十萬……
……不到四年之后,郭藥師投降了女真。
自己說的這個承諾,并不算騙眼前這個英姿颯爽的女孩子……雖然自己也不知道,這歷史究竟會給自己改成什么樣子……
自己也更不知道,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個手腳纖長,束著頭發,舉止灑脫的女孩子,到底的結果是什么……
郭蓉雖然對自己態度惡劣,從來不假辭色。看來還記著那一盆水的仇恨。可她在一路過來,卻始終咬牙堅持指揮調度一切,沒說過半句回頭退縮的話。什么事情,都是走在前頭,善盡保護他之責。雖然她曾經極力反對過投宋……
她難道就不知道郭藥師遣她為質,在這個紛亂的時代,在這個立場隨時有可能變化的時代,就是將她送入了險地么?
無論如何,自己總得說句謝謝。
郭蓉咬著嘴唇,看著蕭言道過謝,又轉身走開,始終一言不發。等到蕭言走開幾步,突然又回頭一笑:“對了,再謝謝你給小啞巴一副好甲。”
郭蓉容色清冷,終于開口:“……不用謝我,這是我該當做的……你…你…”
“我什么?”看著郭蓉一副為難的樣子,咬著嘴唇輕輕跺腳,蕭言反而起了好奇心,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答應了這小啞巴什么,要一直保護她,才做到如此?”
郭蓉的聲音有點大,將周圍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小啞巴也抬起了頭,一雙星眸,只是朝這里望來。
郭大小姐,你說這個又是為了什么哦……蕭言覺得有點尷尬,沒想到郭蓉突然冒出的一句話,居然這么曖mei。
郭蓉卻認真的看著他,一雙眸子,清亮如水:“我豁出性命,也會保護你平安到達宋營。可我也只要你一句話,無論怎樣,你都要保住我們常勝軍上下,保住我爹爹,保住常勝軍的叔伯,保住我哥哥!你們大宋,不能害了我們常勝軍!“
蕭言僵在那里。
老子只是個假的宋使啊……能承諾你什么?再說了,就算我能憑借說動常勝軍歸降之功,拳打腳踢的在大宋那里撈到一點什么有力地位,對常勝軍,自己還得百般警惕,一旦有隙,就要將這幽燕禍患化解掉!
賭個咒發個誓比什么都簡單,可是迎著這個直爽少女的清亮眸子,蕭言的嘴卻像膠在那里,半晌開不了口。
良久之后,蕭言才淡淡道:“幽燕是我漢家河山,大宋必復故土。都管大人想常勝軍再如當日怨軍,只怕是難。蕭某也不會進此言……然則只要都管大人一心面南,大宋又何吝高官厚祿?只要都管大人此心不變,蕭某豁出性命,同樣會保你常勝軍上下平平安安!”
說罷,蕭言掉頭就走。心里頭大罵自己:“他媽的,這個時候,說句謊會死啊!”
所謂常勝軍不能再如當日怨軍,就是郭藥師最好不要有再如遼臣時那種半獨立的地位。這句話說出來,可是大寒人心。在周圍披甲持兵的常勝軍漢子,可能聽不出話中意思。可郭蓉畢竟是久在上位,心思再簡單也能明白。可現在還要這長腿MM冒著九死一生,護送他蕭言沖遼軍大營而過!
郭蓉在蕭言身后靜靜而立,最后只是淡淡一笑:“總算聽見你說了句實話……值此幽燕之地,可得平安否?……不要忘記了你今天說的話!”
她伸手牽過戰馬,翻身而上,雙眸中已經殺氣畢露:“準備突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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