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渡白溝河之前幾天行程,只能說是一帆風順。和蕭言預料中的不一樣,郭蓉并沒有和他斗氣,來個狗咬狗一嘴毛。她也真的擔負起護衛這個假使團歸宋的領隊任務,舉凡扎營,警戒,前路哨探,種種樁樁行軍事務,她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真正責任擔在肩上,她就再沒有了蕭言初見她那種貴女模樣。同樣走得熬得打得,一如當日的郭大郎一般。
每天天色未亮,就能見她已經帶著幾騎前出哨探,大家伙兒吃早飯的時候兒,她才帶著露水匆匆而歸。前路如何,哪里有遼軍的遠攔子哨探,原定的路線還走得走不得,她都已經查探明白,大家吃完干糧,就能編組隊列上路。
行進途中,郭蓉總是隊前隊后往來穿梭,照應著一切。偶爾簡短下幾個命令,手下都凜然遵從。可知這樣的領軍外出,對于郭蓉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郭藥師手下當中,她這個大小姐的威信也高得很。
隊伍扎營下來,最后一個休息的也是郭蓉。巡視完四下警戒,看著手下都吃完,騾馬溜完,各處夜哨放好,她才匆匆吃幾口東西。根本不架帳篷,在火堆邊上一張牛皮毯就席地和衣而臥,步弓和羽箭撒袋,一長一短兩柄直刀,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夜間一旦有所變故,她就能翻身而起,操刀張弓,進行抵抗!
對這樣的悍妞,一輩子也別想夜襲到她的床上啊。
對蕭言他們幾個人,郭蓉給的待遇是最好的,這么多人,只有蕭言有一架單人帳篷。但是郭蓉對蕭言他們說什么,都是淡淡的幾句,公事公辦。說完就掉頭走人,絕不糾纏。如果說在涿州,在她的父親長輩們身邊,郭蓉偶爾還有點小兒女的嬌態,行事也任性。可是單獨領兵出外,這些神態,在她身上早就退得干干凈凈!
途中一個凌晨,天色還未明的時候,蕭言突然尿急,起身小心的閃開在他腳邊蜷著睡著的小啞巴,出帳篷一看。就能看到一片安靜當中,郭蓉已經起身,遠處微微有點晨曦,她就對著那點光亮方向舒展著自己的身子。每一轉動,都能將她的細腰長腿展現得淋漓盡致。晨風還在微微吹動著她少女頸后柔柔的茸毛,她就已經認真的將兩把直刀,一張步弓都小心佩戴好,走到高處,警惕的向四下眺望。
在那一刻,蕭言就只有一個感覺,這個少女,是屬于這燕地的。是屬于這個殺伐流離的亂世的……
在自己那個時代,再沒有這樣氣質獨特的女孩子了。
……就是太悍了一些。
“前頭就是白溝河!大小姐,其余幾條路,都有遼人遠攔子哨探…咱們要過去,只有從戰場上面穿過,死了幾萬人,陰氣重,就連遠攔子哨探也不會深入……河水沒怎么漲,拉條牛皮索子,人和馱子都能過去!”
前路幾名哨探返回來,指指劃劃的在地上畫出形勢。
在地上那副簡略圖畫的周圍,郭蓉和蕭言他們,圍成一圈,無言的俯首細看。
隊伍終于走到了宋遼交界的白溝河。作為界河,周圍無遮無擋。而遼人大隊,則在這里往來穿梭,幾萬人壓在雄州前線,就算能打草谷,可還有大量的東西要前送后運。遼人遠攔子哨探,本來就是一人雙馬,機動力超強,沿著這白溝河,不知道撒了多寬出去。耶律大石是一代名將,現在遼人以劣勢兵力背水壓在敵營前面,雖然大占上風,可隔著這么一條天然地障,最怕的就是被抄了后路,要不然大家連退都沒有退處!稍有不慎,就是被壓進白溝河里面喝水的局面!
郭蓉派出了好幾隊哨探出去,再加上自己親身領了一隊,沿河張開二三十里去探路,看哪里有沒有遠攔子沒有戒備到的地方,好趁夜渡河。可是總能看見遠攔子哨探的身影,郭蓉一隊,還差點和他們爆發沖突,還好收得快,這些遠攔子哨探也沒有追及。
躲不過遠攔子哨探,就沒法渡河。近百人的隊伍半渡之際,只要這些戰斗力強悍的遠攔子騎兵能召集起數十騎,就能給予這小小隊伍毀滅性的殺傷!死人不怕,最怕的還是落了活口在遼軍當中,那么郭藥師就大事去矣!
誰也沒有料到,耶律大石竟然精細到了這等地步!
繞路是繞不得了,誰知道要繞出多少里地去。而郭蓉也不能讓郭藥師懸望太久,既然決定了投宋,這等大事,早定一日就早安心一日。萬一前線有個什么變故,耶律大石如蕭言所說一般不得不揮師,宋軍提早北上卻沒聯絡上,那才真是被動到了極處。要提條件,要有將來地位,就要趁著這耶律大石還壓在雄州,宋軍上下,人人落膽的時候!
泥地上粗略的形勢已經被那幾個哨探畫了出來,白溝河主戰場,占了好大一塊地方。東西橫出了四五里地,在主戰場兩側,遼人架起了四五座浮橋,不論日夜,都有車馬隊伍從上經過。從這里過了河,就是連綿丘陵,可以掩藏形跡,而且距離雄州直線最短,不過百余里就能到雄州之前。只要能渡河,如現在這般要冒險潛越,那得要到雄州之前遼軍大營那里了。
郭蓉抓著一根樹枝,單膝跪地,認真的看著地上的形勢圖,只是在那里沉吟。
蕭言就在她身后站著,從他的角度看去,就能看到少女秀氣纖長的頸項。只是連著幾夜野外辛苦,露出來的肌膚,已經又是灰土又是汗漬。
郭蓉擰起眉毛,喃喃自語:“過不去……”
蕭言眉毛一揚,卻沒說話,岳飛沉穩,也不說話。站在岳飛身后的牛皋卻是眉毛一揚:“過不去?俺們不是過來了?還深入這么遠,到了直娘賊的涿州!”
郭蓉丟下樹枝,冷冷的看了牛皋一眼:“…你們南人,這一仗敗得不冤!近百人的隊伍,能和你們六人比了?這么多馱馬馱騾,半渡的時候,一旦被發現,怎么走,怎么避?萬一有人馬落在遠攔子手中,那怎么辦?你們不替我爹爹著想,我要念著!”
蕭言也只是沉吟,緩緩道:“讓這些馱馬先回去,揀選精銳,縮小目標,趁夜渡河,直趨雄州,如何?”
岳飛一擊掌:“就是這個主意!”
郭蓉卻還是冷冷的看著蕭言:“沒有財物,你們南人能看重我爹爹么?南人最是愛財,我早就灌了一耳朵了……”
蕭言斬釘截鐵的打斷了郭蓉的話:“都管大人在我大宋心目中,什么財物也比不上!這點大小姐大可放心!只要都管大人的表冊在,只要都管大人的女公子在,對于大宋而言,就是無價之寶!”
這個時候,也只有忍心害理的拍郭藥師的馬屁了。自己在涿州豁出去殺女真使者,不就是為的爭取這兩月時間?退回去,那什么都談不上了。自己都已經走到此處,焉能退縮?
自從親手手刃了女真使者之后,蕭言發現自己的膽子也大了許多。想在這亂世當中生存下來,就要當這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郭蓉似信非信的聽著蕭言說完,揚起頭又想了一陣:“戰馬大概還有十幾匹,能沖陣的死士也差不多能有這個數……倒是夠了……”她突然一頓,指指后頭:“隊伍可以回去,那她呢?是不是讓她也回去?”
蕭言回頭一看,正看到小啞巴從帳篷里頭鉆出來。
設營等候前路哨探的時候,也只有他有這么一個待遇。小啞巴平日除了行軍,就呆在這帳篷里頭,將蕭言的東西整理過來整理過去,很少拋頭露面。越走近白溝河,小啞巴就越是難得出來。有的時候蕭言無聊逗她,她都會走神。
現在郭蓉下令裝上馱子,自然就要撤了這帳篷。小啞巴這才出來。她穿著一見也是鑲著裘領的袍子,看起來身形卻仍然那么輕盈。只是在那里啊啊的比著手勢,問別人是不是馬上要出發了。
他媽的,小啞巴怎么辦?蕭言突然才想到這個問題,對他而言,小啞巴跟在身邊,每一轉頭,都能看到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似乎已經是再習慣也不過的事情了。現在才想到,他可以冒這個險——反正這條路是自己選的,小啞巴可不能跟著他冒這個險!
他下意識的就回頭看,隊伍當中最為老成的王貴舉手:“俺馬術實在不怎么樣,跟著行軍可以,沖陣就為難了,大人,不如就讓俺護著小…大人侍女退回涿州等候?”
王貴的確是最合適的人選了,他也不過二十出頭,不知道是不是當初在鄉里生活最為艱辛,看起來都像三十多歲的人了。眾人當中,岳飛是首領不用說,王貴就是最為老成的那個。要是張顯那小白臉,自己還真放心不下……
蕭言閉閉眼睛,無聲點點頭。
“我去告訴小啞巴……郭家小姐,我等是歸南心切,都管大人也是歸南心切!你我都知道,既然選了南向這條路,錯過時機,只怕對都管大人就是不測之禍!耶律大石隨時會揮軍北撤,如果不得我大宋及時策應,都管大人能以一人之力當耶律大石蕭干兩員名將重臣之壓迫否?”
郭蓉冷笑:“還不是你干的好事!你且放心,我保你歸南就是了!燕地兒女,下定決心,就義無反顧,和你們南人不一樣!爹爹和我,豈能不知道其中輕重?天色一黑,我們就分途出發,你還是先去說服你那個小啞巴吧!上陣了還帶著女人,也只有你們南人能做得出來!”
說著她就邁開一雙長腿,大步的向自己部曲走去,選調同行過河的死士,順便交代回返事宜去了。
蕭言看著她纖細長腿帶著彈力大步走動的樣子,想罵,還是忍住了。
你還不是女人?算了,老子和你這個悍妞沒什么好計較的……
要勸小啞巴,這個活計只有蕭言自己來。誰都知道這個有乖巧可愛的女孩子對蕭言的依戀。
蕭言自己也知道,每天晚上小啞巴都要抱著他的一只腿才能睡著。在某個夜晚,蕭言也不是沒有突然熱血涌動的時候,就想摟過這香香的,軟軟的女孩子做什么不該做的事情。可才將她輕輕抱在懷里,卻不知道小啞巴夢見什么了,在他的懷里突然劇烈的顫抖起來,眼角也沁出了淚花,只是啊啊的小聲卻驚惶到了極處的叫著!
那一夜,蕭言只有抱著她睜著眼睛到天亮,看著自己神氣活現的某處部位默默流淚。可感覺到小啞巴在他的懷里漸漸安靜了下來,摟著自己脖子在耳邊噴著暖暖的鼻息。
自己卻又覺得,這樣被人小啞巴全心全意依賴的感覺,很不壞……
……這樣的噩夢,小啞巴幾乎每夜都有。幾乎每夜,他都要抱著小啞巴睡一陣,她才能安靜下來。
可每當自己真正醒來,總會看到小啞巴跪坐在床榻一腳,一雙星眸,只是靜靜的看著自己。眼神當中,滿滿的都是依戀。
自己在小啞巴父母雙亡,孤身處在這亂世滿是死人的村子當中,給了她難得的溫暖。而自己也是孤身來到這個時代,前后千年,都茫茫不可見的時候,小啞巴,又何嘗不是給了自己同樣的溫暖?
啊啊啊啊啊,他媽的,該怎么和小啞巴說呢?
今天兩更,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