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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只是開始(二)

  宇文虛中宅邸,也在汴梁南薰門左近,論起來離蕭言在南薰門外所賜宅邸并不甚遠。安步當車,要不了小半個時辰便能走到。

  南薰門這一帶并不是什么汴梁城高尚社區,五方雜處,環境也甚是喧鬧。可見官家賜第蕭言與這里,也不見得有多大方。宇文虛中雖然服官時間也不算短了,但是未曾任過什么外路軍州親民差遣,多履的是一些清密的位置。對錢一向也看得甚輕,俸祿到手,便散漫去了,也從來未曾下手去撈錢。出身也不是什么大族,世代詩書傳家而已。就是南薰門這般的社區,也置不下自己的產業,只是典了一個三進深的院子,和自己妻子兒女還有一些投庇過來吃閑飯的親戚安居而已。

  今日球市子熱鬧,他也不會去湊的。但凡士大大稍微愛惜羽毛一些,還不是不愿意在這事情上頭出丑露乖。從東宮出來之后,就帶了一些往日陸續向吳敏索來的樞府日常文報,在內院當中置了一壺酒,擺了三兩樣小菜,換了寬大舒適的家居衣服,也不曾戴帽,就在樹蔭底下慢慢翻看。偶爾喝一盞酒,一副悠閑自得的模樣。

  家中人也知道這些日子他和梁隱相走得近,這兩日風傳隱相在那平燕歸來,又在汴梁設了轟動全城的球市子的蕭顯漠手里折了威風,怕宇文虛中心中不豫,也不敢來打擾于他。倒讓宇文虛中落得清凈。

  正一份份的翻閱文卷,看得入神的時候。旁邊突然響起輕輕的腳步聲,宇文虛中驚動,一抬頭,就看見自家一個表侄充當的門政小心翼翼的走到自己近前,低聲道:“耿中允來拜,不知道官人…”

  話音還未曾落,就看見耿南仲已經大步走了過來,兩個自家家人跟在后面,不敢阻攔。耿南仲臉色極不好看,兀自冷眼看著那兩個家人:“我與叔通兄是什么交情,他至我家,也是抬腳就進,還要候什么通傳?”

  宇文虛中一笑,心里面有數。按照耿南仲這養氣功夫之深,今日連在外面等候通傳的心情都沒有了,這樣直走進來。可想而知,官家親臨的球市子那里,蕭某人不知道又生出什么花樣來了。

  當下只有起身含笑招呼:“道希兄難得!往日道希兄最是關防緊密,從來不曾往別人宅邸交游,不知道小弟今日得了什么彩,蓬篳燦然生輝!酒尚有半,肴亦未殘,難得午后消閑,坐下同飲如何?”

  耿南仲板著臉立定,仍然規規矩矩和宇文虛中見了一禮。揮手又讓那幾個家人退下去,正色道:“食不重餐,便不必了,叔通兄倒是雅興不淺,現在還這般耐得住性子…可知道球市子那里,傳來什么消息了?那南來子得什么差遣了?”

  宇文虛中仍然笑意不減,讓耿南仲坐下,搖頭道:“卻是不知,小弟在這里洗耳恭聽…道希兄,這酒卻是不凡。要知道禁軍經營的那些茶酒務,酒稅一監下來,就淡得不能喝了。近日風俗澆薄,就是可以自釀發賣的七十二家正店,也越發不堪。這點酒卻是一個友人尋了原泡送來,口力極好,道希兄真不試試?”

  看宇文虛中仍然一副混不在意的樣子,耿南仲只能勉強按捺住胸中焦躁。這次梁師成行事,清流舊黨配合。居中策劃,多是宇文虛中在出謀劃策。一旦事敗,他卻跟沒事人一樣。要不是現在人才凋零,自己一黨中人,心思靈通清明,而且敢于任事,敢于出謀劃策得罪人的只有這么一個宇文虛中,耿南仲真不愿意在這里挨下去。

  但凡所謂君子心性的,對于自己要求固然刻板,但是對別人那就更加挑剔十倍。耿南仲便是這般一個人,要不是實在覺得惶恐,怎么也不會求上宇文虛中門上來。

  當下他只能按捺胸中惱恨,冷言道:“縱然是瓊漿玉液,此刻又怎么入喉?叔通叔通,你可知道官家已然親許那南歸子得樞密院副都承旨兼管勾檢查駐泊京畿路京西南路禁軍財計費用事的差遣?如此差遣,是破格重用!原來以為官家總要顧忌梁宮觀情面,不至于如此。局面尚能維持,現在卻是如此,梁宮觀地位也未必持…天下誰不知道這南歸子和太師是為一黨?太師復位,前些時日尚自老成,現在聲勢大張,朝局好容易有所改觀,如是觀之,又要復宣和二年以前氣象了矣!你怎么還能如此坐得住?”

  耿南仲惶恐原因其來有自,歸根結底,還是黨爭二字。從王安石變法以來,在朝中掀起了黨爭濫殤。這幾十年下來,大宋為官之人,這士大夫階層,居官全部目的幾乎就都是為了黨爭了。只要黨爭能得勝,其他全部可以不管不顧。倒不是他們這些人目光短淺,格局狹隘若此。只是人一旦牽扯到黨爭當中,再浸淫幾十年下來,自然而然就成了風潮,讓身處其中的人們再也顧及不到其他地方去了。

  在史書上,這一切都是斑斑可證。往前推一些,漢末黨錮之禍后黨爭雙方交相引用外戚和地方實力派壓倒對手,最后斷送大漢帝國的事情太遠了,可以不論。宋上承于唐,唐時牛李黨爭,將安史亂后尚有可能收拾的大唐帝國局面徹底敗壞得不可收拾,你交好藩鎮,我就連通內宦。只為了能壓倒對方。最后將文臣權力全部斷送到了藩鎮武臣和宦官手中,最后徹底斷送了大唐帝國。

  往后推一些,就是明末故事。明末歷史就是一部黨爭亡國歷史。各黨之間,為了壓倒對方,連狗腦子都能打出來。所謂正人群集的東林黨,更是黨爭史上恐怖的大殺器。哪怕到了南明時期,外患臨頭,滅亡無日,仍然斗得不亦樂乎,最后讓區區一個遼東小部落顛覆了大明帝國。

  其實這爭斗各黨,要說他們政見和治國之策有什么區別,完全是談不上。所有黨爭目的,就是要將對手徹底壓倒,朝中重權,就要為我這一黨完全掌握。一時獲勝的要拼死維持自己所得利益,暫時輸了的一方千方百計也要卷土重來。只為這權位歸誰,什么手段都拿得出來,什么國家大事也都不必顧忌。

  人與人一旦斗起來,縱然圣賢之士也難以超拔其間,只有隨之沉浮。直到抱成一團徹底毀滅,或者有一個能跳出這等格局的人橫空出世,將這舊框框徹底砸碎,另外立起一番新局面出來。

  耿南仲這等道學君子今日氣急敗壞若此…惶恐不安如許。原因也就是如此。

  他們這個舊黨中人,苦于被輪番上臺,打著新黨旗號的人物壓迫久矣。蔡京用事幾十年,更走過得苦不堪言。還有元佑黨人碑故事,一幫士大夫被追奪出身文字,永不錄用。在大宋這個時代和抄家誅九族也差不多了。

  好容易等到宣和年間,蔡京年老寵衰,梁師成地位躥升,王黼童貫等輩背離蔡京麾下。蔡京二度去位,局勢才有所松動。他們這些舊黨士大夫才算是松了一口氣。蔡京舊日羽翼,梁師成等人自然不敢重用,培養自己班底還要時間。而且梁師成從政治光譜來說,是偏向于或者說是不排斥這些舊黨士大夫的。他們才撈到了一些出頭的機會,也有些人能在朝堂中樞當中占據一席之地。如那得了樞府副使位置,也算是執政之一的吳敏,就是其中爬得最高的一位。為了保住這得來不易的權位,吳敏在這次事中,也陪著梁師成折騰得最起勁。

  究其內心,并不是這些舊黨士大夫一系對梁師成有多忠心,而是深懼蔡京。哪怕蔡京已經是年老若此。蔡京出身士大夫階層,又是傳承了新黨的正統血脈。朝中羽翼廣有,自身又精明強干,還有官家侍重的理財本事。他要在位,大家是一點機會都沒有。而梁師成雖煞號稱隱相,王黼李邦彥童貫等輩雖然一時風光無兩。但是在舊黨士大夫眼中,還是不足懼的,只要有一些時間穩住在朝堂陣腳,對付他們比起對付蔡京來要容易許多。

  誰想到此次以梁師成權位,借打壓蕭言進而打壓蔡京的計劃完全落空。蕭言和蔡京看似各自行事,卻暗中配合得天衣無縫。蕭言一下就冒出頭來,而且還將要大用,舊黨中人暫時還依為泰山之靠的梁師成反而露出了寵衰的態勢。一旦蔡京配合著蕭言再恢復了往日權位,大家還能有什么指望?

  苦讀諸書,東華門外唱出。為的就是權位二字,這些年大家被壓迫得苦不堪言。好容易有出頭機會,再來這么一出,誰不是惶恐郁悶?要是這么一直被壓著倒也罷了,一旦給了人機會再奪走。非身在其中之人,難以體會其間況味。這簡直能令人發瘋!

  什么指望太子將來,其實都是虛話。趙佶今年才四十歲,身子又健朗得很。太子繼位,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大家群集于太子門下,也是無奈的選擇。主要是當時蔡京在位,官家身邊除了蔡京就全是幸進之輩,看也不愿意多看他們一眼。大家不群集于太子門下,還能去哪里?而且大宋文臣士大夫與君共治天下的傳統久矣,這些自詡正統士大夫的舊黨中人對于趙佶君權之重,也不滿得很。他們的權位,不僅別的黨派不能奪去,就是被君權攘奪,他們也受不了得很。太子好聽的話說簡樸沉靜,言行穩重。難聽一些就是性子有些懦弱,耳根子也軟。無奈中在太子身邊浸潤久了,將來這太子真的繼位了,也好在手里擺弄。

  大家此刻,更多的還是扯起太子這張虎皮,穩住腳步而已。就算是要倒霉,也是太子頂缸在前頭。大家最關心的,還是眼前權位如何。偏偏這段時日,等來的是一道又一道的壞消息!

  和宇文虛中這等聰明人對談,從來不用多說什么。一句蕭言得了如此重要的差遣,宇文虛中頓時就明白了這位道希兄和那幫舊黨士大夫清流同僚們現在全部的心情。

  他皺眉凝思一下,又灑然一笑,擺手道:“道希兄可知現在河北與燕山府情形如何?”

  耿南仲正懷著希望,看宇文虛中又能拿出什么奇策不成。雖然他內心知道眼前局勢不容樂觀,宇文虛中也未必有什么好辦法,不過惶恐之下,這也是不多的指望了。卻沒想到宇文虛中卻扯到了河北與燕山府的事情!伐燕戰事都打完了,這還關朝中中樞之位什么事情?還關著眼前這局面什么事情?

  當下哪怕養氣功夫再好,也忍不住有些怒形于色:“叔通兄,這又是什么意恩?河北與燕山府事,哪有眼前事情重要?”

  饒是宇文虛中也是一黨中人,這個時候也忍不住在心里搖頭苦笑。他和這些同僚們最大的不同,就是這些同僚只關心黨爭,只關心黨爭之后自己能獲得什么權位。他卻是堅信蔡京以降,連同梁師成王黼之輩,只會將這國事一天天弄壞。大宋現下局勢如此,只有將這等人清出朝堂,說不定還有展布振作的機會。他參與黨爭,是為的以后能夠用事。至于那個新進竄起的蕭言,這等人物,他也不以為可以與國有所挽救。

  蕭言這等不是大宋出身的人,哪怕再有本事,一旦操持權柄,只會是大宋不安定的因素,說不定禍患比蔡京之輩用事更深。就算要用,也是他們這等人掌權之后,驅這蕭言為鷹犬使用。

  這般同僚,眼里只有汴梁中樞朝堂中權位消長。伐燕戰事雖然打完,可留在爛攤子一堆,更有外敵在側虎視眈眈,豈是能輕忽得的?總要有所預備才好!可是此刻汴梁諸公,只是忙著紅了眼睛對掐,哪里想得到這一片新打下來的漢家疆土!

  此刻在河北與新復燕云,的確是一片爛攤子。西軍三軍分戍燕地和河北東路,久戰遠戍在外已經三四年,將士俱有歸意。送往樞密院的文報一次次的請還鎮陜西諸路,還讓陜西留守將士那里不知道捏了多少西夏人又有蠢蠢欲動跡象的軍報出來。軍心士氣已然極度不穩,駐守在燕地的軍馬不論,有什么事情出來也壓得下去。在河北東路留駐的秦鳳軍,已經在地方升出不知道多少事情來,地方守臣叫苦連天。

  再這樣下去,先不說朝廷僅剩的這支最后野戰武力戰斗力還能剩下幾成將來還能不能派上用場。長久將西軍丟在那里,不讓他們回鎮鄉土,西軍上下只是更加擔心朝廷是要將他們遠隔在鄉土之外等他們自行瓦解。和朝廷就越發的離心,將來鬧出什么事情來更不堪問。

  而克復的幽燕疆土,現在更是不成個模樣。朝廷中樞,此刻連王黼童貫去后,朝中格局還未曾穩定下來,哪里有心思去經營這燕云故地?只是勉強設了一個燕山府,領轄下諸軍州之責。選了些守臣,卻只有寥寥無幾的人愿意去。克復的燕云諸軍州,幾乎是無人主持,有人主持的,也政令不出治所城池。西軍久駐在外,也無心管這灘爛事。燕云之地雖然大仗沒有,可是戰后豪強互相攻殺爭斗,還是無日無之,據西軍文報所言,只有檀州左近豪強化境聯合自守,還算粗安,其他的都不成了個模樣。

  大宋克復燕云,除了趙佶好大喜功,要成就祖先未竟之功業外。也是為了要加大大宋的戰略縱深,將防線推倒燕山一線,確保大宋腹心之地再不會直面于游牧民族馬蹄之下。然則現在用十幾萬軍人性命,幾千萬貫軍費,加上狗屎運,好容易將燕地打下來了,卻根本無人去經營。就算是擴大了戰略縱深,又有什么用?這些互相攻殺的豪強,說不定就是當年異族入侵的先缽軍,同樣隨時可以呼嘯南下!

  正常來說,大宋克復燕云之后。河東與幽燕之地,將國土防線扯平了,更有天險可依。應該做的事情就是趕緊在河東河北開鎮,駐扎重兵。再經營好燕地,依為這條防線依托。就可以穩守天險,坐觀長城外的游牧民族旋起旋落戰略地位比起開國時候不知道優越到了哪里去。但是現在這般,卻比伐燕之前局勢還要惡劣一些。西軍更不堪用,而朝堂諸公,沒人多愿意看河北河東一眼!

  在真實歷史上大宋朝堂諸公的確是這番德行。打下或者說買下燕地之后,幾乎就是不聞不問讓郭藥師在那里坐大,聚兵聚糧,以為割據計。女真南下,這些為郭藥師聚攏的兵馬糧草,轉眼就歸了女真,以此為依托,女真順順當當就深入大宋腹心,最后覆滅了大宋。現在雖然因為蕭言,郭藥師已然不在。可是局勢惡劣仍然未曾稍稍減輕半點!

  忍受著耿南仲異樣目光和隱藏的怒火,宇文虛中堅持著指比手畫,將今日收集而來的文報分析出的河北與燕地局勢,一一分說清楚,直說了一個口干舌燥。耿南仲今日是有求于宇文虛中,只得強自按捺。好容易等宇文虛中說得告一段落,才冷眼看著他:“叔通兄,你旁鶩與此,到底是什么打算?要知道此刻朝局危急,我輩正人眼看就要如元佑故事,被清掃一空!朝中無正人主持,這燕地河北,說起來還有什么用處?”

  宇文虛中一震,看著自己這位也算是老友的剛嚴面孔,耿南仲神色嚴肅,氣度端凝,宛然是一副標準士大夫正人君子的風范。宇文虛中嘴角一動想說什么,最后也只能搖頭苦笑,緩緩說起這位老友最關心的話題。

  “…蕭某人得此差遣,和老公相權勢大張,是兩回事…官家深忌老公相權位,這已經是無可更易的事情了。如果老公相真的和蕭某人以后聯為一黨。只是自取其禍。老公相和這蕭某人都是難得的聰明人,不會做這種蠢事的…老公相何等人也?宦海沉浮數十年,秉持大權也垂二十年,所有一切都看得通透。雖然權位之心不減,但是所有手段也就是自固而已,他去日無多,只想至死都保持現在尊榮地位罷了。宣和二年之前局面再不會回來了…倒是蕭某人,須深忌之。手中全無憑籍就能在汴梁攪起恁般風雨。現在得了這樣要緊差遣,更要應奉官家。只要和應奉官家事沾上關系,得官家寵信是不難的事情,更何況蕭某人的生財手段,天下人都嘆為觀止?憑籍現在得到地位,誰知道蕭某人會生出什么事情來,誰知道他會不會成為又一個太師,又一位隱相,又一位王黼童貫?”

  這些話才是耿南仲愿意聽的,對于蔡京不會借此擴張實力,再試圖恢復宣和二年前一手遮天的局面這些話,他是半信半疑。但是宇文虛中話語中對蕭言的提防警戒,卻說到了他心坎里。蕭言也算是牽扯進黨爭當中了,還是黨爭當中比較高端的存在。不為同道,就為仇敵。這是黨爭的原則。自己一黨要立住腳甚而翻身掌握全部權柄,只有斗倒對方,這是不移的道理。蔡京的存在,畢竟還讓人太過于忌憚,要接著斗下去,最好的突破口還在蕭言身上!

  當下耿南仲就合掌一嘆:“叔通兄所言,誰云不是?這南來子只是又一個幸進小人,我輩正人,絕不能與他同立朝中!然則叔通也言,這南來子應奉天家,這是覓寵的捷徑。若是他將官家應奉得當,我輩又如何下手?要是讓此子站穩腳步,羽翼豐滿,那就是我朝將來最大的禍患!現在到底要如何,才能將他如今地位動搖?”

  宇文虛中淡淡一笑,他和同僚對蕭言的忌憚一般,出發點卻是不一樣的。同僚們只是擔心蕭言是另外一個幸進之臣,占據了官家身邊要緊的位置,他連同站穩了位置,落在自己一黨的位置就少了許多。自然是非扳倒不可。他卻擔心蕭言的出身,擔心蕭言領兵打仗的本事,擔心蕭言和神武常勝軍之間深厚的關系。對于大宋而言,這樣的人物已經還未曾出過,是對于大宋最為危險的存在。對于蕭言在此局當中,一定能撈到相當的好處,他已經不懷疑了,蕭言的本事,也從來只有讓人驚嘆。更何況,在此局當中,他抓住了官家好奢華,喜應奉,拿出了讓官家最為看重的生財本事,要是這般還不被當今官家重用,那才是蕭言發揮失常呢。這個要緊差遣的名義,意料中事耳,而且還讓他敏銳的發現了在其間可以利用的破綻!

  蕭言啊蕭言,你心思也太切了罷。掌握神武常勝軍還不夠,這么快就想在禁軍當中下手了?

  他朝著耿南仲示意,讓他稍安勿躁,疊起兩根手指,款款而言:“蕭某人得用,眼前最要緊的,自然是他生財理財本事。這也是官家于今最看重的。正因為如此,蕭某人才能出賣成功風云雷雨。但是細究其余,他的根底還在伐燕大功,還在神武常勝軍上。但凡一人,得滅國之功,與一支強軍淵源深厚。豈是輕易這般動搖得了了?歷朝故事,對付此人,都得徐徐圖之…道希兄,你仔細想來。此次隱相對付蕭言,終究還是小心翼翼,官家也順理成章,因為蕭言理財本事,還是給了一個要緊差遣,以慰其心。其間到底是有多少,是因為忌憚蕭言能掌握神武常勝軍,生怕這支強軍,因為待蕭言不公,在都門當中,生出事端出來?”

  耿南仲一下霍然起身,整個臉色都發白了。宇文虛中這番話,簡直誅心到了極處!大宋承平日久,開國以來,就未曾有藩鎮之禍。年深日久下來,大宋士大夫對于這等擁兵自重,行操莽事的權臣故事,都沒那么警惕了。當日壓制狄青,現在分化西軍。也多是維持文臣對武將一貫的壓制。誰也未曾真的想著狄青會憑借樞密使的身份作反,西軍會割據陜西諸路自雄,最后殺到都門面前來。

  可是細究內心深處,宇文虛中說得未嘗沒有道理。梁師成如此權勢,對付蕭言卻是小心翼翼,委婉曲折。一點都不敢簡單粗暴。官家雖然前段時間對此不聞不問,但是蕭言一旦顯出可以為他所重的理財本事,馬上就加以美官以安撫其心。在他們不曾認真面對的內心角落,未嘗沒有對蕭言還能于正在汴梁的神武常勝軍施加絕大影響,有所忌憚!

  只要這神武常勝軍還在都門當中,只要蕭言和神武帶勝軍的關系還未曾割裂。誰也不敢放手肆無忌憚的對付蕭言!哪怕他們根本沒朝這個方面去想,這一切只是的心當中,隱隱約約說不出口的忌憚!

  宇文虛中看似淡泊,甚而都沒有去打聽球市子當中官家親臨后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他內心所思,卻是逼人到了極處。這番心思一旦落到了實處,則蕭言不走到什么偏僻州軍去監個酒稅就能了事的,說不定下場比郁悶而死的狄青還要不堪!

  看著宇文虛中淡淡的笑意,耿南仲只覺得身上發寒。縱橫之士為什么為一般人所深忌之。未嘗沒有因為他們用心太險,而讓人下意識的覺得害怕!

  深深吸口氣之后,耿南仲將自己激蕩的心情平復下來。不為仇敵,就為同道。既然上了黨爭這條船,就只有用力劃下去。這幾十年中,在大宋為官,特別是身在中樞。所有做官的目的也就剩下一個黨爭了。既然若此,用盡手段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況且這南來子雖然號稱文臣,可不過是個南歸武夫,因緣際會才立了軍功,現在更是走幸進之臣的道路。就算身死名滅,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不過在面上,耿南仲還是一副肅然:“叔通,慎言!茲事體大,不可輕許與人…既然若此,必然先要將神武常勝軍事解決了,再來對付蕭言。也是為國朝清除一個絕大隱患…這神武常勝軍該當如何措置?各人上表,請散了此軍?”

  宇文虛中笑笑,這位道希兄,還是不得要領。不過他有句話說得對,茲事體大。朝中諸人連同官家,就是內心當中隱隱約約有些忌憚,也不會明說出來。朝廷現在能戰之軍越來越少,神武常勝軍如何能夠輕動?況且官家自負為能駕馭一切的圣明天子,性子又輕易。這番話張揚出去,更多也是會被當成危言聳聽。只能一步步慢慢來。

  當下耿南仲只能輕輕搖頭:“要上表,卻不是遣散神武常勝軍…上表所言,是言及現在整理河東河北燕地軍鎮事!這幾處軍鎮早已解體,駐泊禁軍,十不存一,所謂廂軍,更是久為驅使奔走,提也不必提。現在北面暫時為西軍屏障。西軍卻總是要回鎮陜西諸路的,不然真有生變可能…要重立河北與燕地軍鎮,只能以強軍為骨干,然后以成鎮軍。現在都門當中,堪用的無非是環慶軍與神武常勝軍而已。出此兩軍以鎮于外,京師居內就有轉圜時間,徐徐整理都門禁軍,此莫不是兩全之策?”

  耿南仲撫胸而嘆,什么樣的局面,這宇文虛中總有法子化解!這次梁師成敗事,未嘗不是因為前些時日他將所有一切朝局弄得一團糟。引得官家不滿。官家需要能為他平衡朝局之臣,需要能為他壓制如蔡京這等權直之人,需要能應奉內庫,供他花用之人。需要舉止風流,精通諸般耍樂,可以陪他悠游終日之人。不過他好歹是個皇帝,也需要有人能確實做一些事情,少做出一些讓他煩心要去料理之事的人。

  現在朝中,就是沒有這般的人,善于黨爭,善于奉迎官家的人倒是所在多有。官家也是個沒什么大本事的,自己也拿不出化解現在北面一團亂麻局面的手段,而且他本來就不是能耐著性子料理繁瑣的圣明天子。

  宇文虛中此策,總算是一個化解北地一團爛攤子的法子。現在正是沒有人去管這個事情的時候,一旦進策,很大可能就為官家允準。神武常勝軍和環慶軍雖然是奉詔入衛,可是當初更多只怕還是要將這兩支軍馬從西軍那里分化出來。入衛都門與出鎮河北河東都是一般的。環慶軍不足論,提防誰也不會提防到環慶軍那里去。將蕭言與神武常勝軍隔開,官家說不定在自己都察覺不到內心深處,也要深深的松一口氣。

  一旦如此進策,不僅他們這一黨大大露臉,在官家心目中加重地位。更是將來料理蕭言的張本,梁師成都對付不了的蕭言為他們所除。就是蔡京也再壓制不住他們這一黨了。說不定就此真正翻身過來!

  耿南仲搖頭贊嘆不置一陣,看著宇文虛中目光頓時就親熱了許多:“叔通啊叔通,你真是一顆七竅玲瓏心!更兼公忠體國,實是我朝第一等的人才!此策斷然必行,王稟王正臣久矣要出鎮河東,這事在官家面前不難。至于神武常勝軍,自然就是河北與燕地。我輩中人,自然要進表章,全力促成此事,此策一片赤心為國,看誰還能阻攔不成?”

  宇文虛中笑著搖頭:“王正臣河北燕地,神武常勝軍去河東!”

  言辭之間,輕輕松松就將兩軍出鎮之地換了一個位置。其間道理,耿南仲一想也就是明白。神武常勝軍起于燕地,其間還有多少幽燕子弟。要是真的出鎮河北,說不定就是如魚得水,將來也是一個隱患。出鎮在河東,環慶軍在河北燕地,就沒麻煩了。宇文虛中一切都想得周到妥帖,連文臣士大夫對外鎮軍馬一貫的提防分化壓制都未曾錯過,的確是思慮周詳,算無遺策。這般安排,只能是上體圣意,下合士心,誰也難說出個不是來。神武常勝軍一旦出外,蕭言就如無根之萍了,孤身在京,總好對付了罷?

  不過耿南仲雖然面上不說,可是內心深處,對蕭言的手段本事早就有了心理陰影。從在燕京起就和蕭言打交道,一直到現在。宇文虛中一向籌劃不可謂不高明,然則那南來子命太硬,總能化解。現在這般,就準定算死了這南來子?

  當下面色在大喜過后又變得有些遲疑,訥訥道:“這南來子如此,就總好下手了罷?可是他現在是應奉官家的職命…與禁軍將門也關系不淺。官家此人,圣明天縱,一旦信臣,就再難易移。朱緬故事,可為明證……蕭某人生財手段,我輩都看在眼中。如此這般,可有下手的余地?”

  耿南仲說得吞吞吐吐,話里意思卻明白。趙佶圣明天縱之類的不過說說罷了。但是對能和他通財之臣卻信重保全能一直到最后,很難動搖。現在蕭言頂替的就是朱緬的位置,還更靠近天子一些。就算神武帶勝軍離開都門,出鎮河東,想對付蕭言,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罷?而且蕭言橫空出世以來,只要走動手對付過他的人,無一不是下場慘淡。童貫現在還在外路軍州啃老米飯,什么郡王位置,此生就不要想了。梁師成出手,結果也是寵信大衰。雖然因為黨爭這個大義當頭,壓倒蕭言以至震懾滿朝,成就他們這一黨地位是必然無可動搖的事情。可耿南仲總是下意識的有些情虛,總怕被這看起來文雅倜儻的南來子反咬一口,那說不定就是入骨三分!

  宇文虛中對自己這些同黨之人的確感到異常無奈,爭權奪利的好處絕不讓人,責任卻不敢承擔多少。要對付蕭言是他們叫得最兇,現在卻又怕對付蕭言不成,他們遭殃。這般同道,當真是良可一嘆!

  這個對候也只能寬慰耿南仲這位道學君子了:“道希兄難道沒注意蕭言差遣名目么?管勾檢查京畿路京西南路駐泊禁軍財計費用事!蕭言此人,有一點學生自信不會看錯,蕭某人此心極大,絕不以一朱緬故事應奉官家而滿足!正正是他以此名義插足將來整練整個都門禁軍事情的先聲!要檢查都門禁軍財計事,百年以來,此事上面盤根錯節,多少將門以此瞻家,蕭某人一旦動作,他和都門禁軍將門那些聯系也就自然破裂…神武常勝軍出外,與禁軍將門反目,蕭言若此,還能翻出什么浪花來?”

  說到此處,宇文虛中已經是神采飛揚,雙掌輕輕一擊:“先將神武常勝軍出外鎮,然則聯絡禁軍將門,只要蕭言一旦真正向都門禁軍財計事下手,便可鼓起風潮。都門禁軍不穩,絕不是圣人所樂見,到時候就是他真的又是另一個朱緬,只怕圣人也無法保住他了!蕭言一倒,便是張本。太師也只能束手,將來朝堂,說不定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話已經說到此處,既周詳細密,又絕不是沒有根據的大言。

  宇文虛中實在將每個人心思,每件事可能的走向都算了進來。策士之名,果不虛傳。本來惶恐而來的耿南仲也給他激起胸中豪情,起身于宇文虛中擊掌:“既然如此,則就又是一番新的開始了!我輩正應該鼓舞振作,掃清奸邪小人幸進之輩,還大宋一個朗朗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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