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汴梁誤第七十七章獻捷(三)
樞密院耍弄的這些手段,蕭言以降,誰能不心中有數。知曉內情的軍將們,也無不人人心中憤慨。
我們冒著萬死,沖鋒冒雪,嚼野草喝血水,在燕地東西南北,常常十幾日不得下馬。打了不知道多少場死戰,為大宋拿下燕京,為大宋底定燕云,立下這場不世功勞。你們朝堂重臣斗只管斗你們自己的,卻好歹稍稍體諒我們這些為大宋付出一切的將士們一些!
大家興致勃勃的來到這大宋國都,以為自己辛苦功績,可以直達于官家面前,可以顯露自己的英姿給汴梁百姓看,可以讓全天下知道俺們這些邊軍將士付出了多少,犧牲了多少。結果卻因為你們自己的爭斗,將我們屈在后面。本管直屬上司樞密院諸公置若罔聞,就當沒有這支軍隊存在,還是開封府接濟了一干軍中需用器物。現在走在前面,接受整個汴梁城歡呼的,卻是從未踏足燕京城一步的環慶軍!
如此也罷,就讓你們知道,真正的長征健兒,真正的百戰勇士,真正的鐵血之師,到底是什么模樣的!
從早上開始,神武常勝軍就已經在大營中列隊,一應準備,全都停當。卻給樞密院司員一次次的堵在營門口,說還未曾到他們出營的時候。最前列諸營軍將不服,和那樞密院和禮部的僚佐司員爭辯,這環慶軍已然列隊于南薰門外,俺們還僵在這里,哪有這般道理?環慶軍走完,難道讓官家看上半天白地么?
須知道,立下平燕乃至定燕大功的,是俺們神武常勝軍!
那樞密院和禮部的綠袍僚佐司員只是冷笑,鼻子斗快翹到了天上去。口口聲聲只是,你們這些軍漢,懂得什么?某等籌劃安排,豈有你們軍漢多嘴處?只聽號令行事就罷,難道還敢在這天子腳下,皇城根前,生出什么事端不成?
外面歡呼聲一浪又一浪響起,環慶軍那頭也金鼓聲響動,已經列隊由南薰門而入。前營諸位軍將急得跳腳,只有飛報蕭言這里。
等蕭言趕到的時候,就看到自己麾下七八個軍將,圍著三兩個綠袍官吏在那里指手畫腳的爭辯,那幾個綠袍官吏只是不住冷笑,就當沒聽見。
蕭言騎在馬上就大喝一聲:“你們各自不領著自己軍馬,在這里做什么?各歸其位,等號令就是!”
軍將們一震,回頭看見蕭言身影,頓時不敢再說什么,朝著蕭言行禮,飛快翻身上馬,回歸隊列當中。人人都已經氣得臉上不是顏色了。
跟著蕭言一起過來的,只有方騰,兩人翻身下馬。蕭言在前,朝著幾名綠袍官吏拱拱手:“諸位大人,這是什么道理?”
幾個綠袍官吏這才正眼看過來,就看見一個英挺青年,一身紫袍,細翅紗帽。腰系犀帶。大步走向他們。面目白皙,可腰背筆直,雙眉斜飛,臉上輪廓如刀削一般,卻自然有一種肅殺之氣。在他身后,同樣是一紫袍貴官,比起前面的那人還要顯得恂恂儒雅,俊美風儀猶有過之,只是似笑非笑的看著他們。
看這兩人風采,這幾個綠袍官吏不敢得罪,行禮問訊道:“不敢動問……”
蕭言不耐煩的擺擺手:“在下正是顯謨閣待制蕭言,這位是中散大夫方騰。此次獻捷,我等正是隨神武常勝軍而抵御街舞拜于官家面前,現在還不讓神武常勝軍出而列隊,又是什么個說法?”
幾個綠袍官吏一震,沒想到這位已經名動天下的蕭言,竟然是這般人物!單單這風儀氣度,哪里象邊荒之地南歸之人?若他真是金明池中唱出的人物,立下這等大功,值當今之世,官家還不要賞識到天上去?看他這副文質彬彬,英挺白皙的樣子,哪里象是在燕地用幾十萬人鮮血染紅了身上官袍的兇神?
就算是他身后那位方騰,出身世家,朝中多有奧援,老公相賞識的后起之秀,也不是他們輕易能得罪的人物!
幾個人此刻也不敢太過于拿大了,互相對視一眼,推出一人,先自我介紹道:“下官……”
蕭言哼了一聲,打斷他的話,挑眉怒道:“我管你是誰,我只要個說法!”
蕭言這般蠻橫,讓那推出之人也變了顏色,冷笑道:“蕭顯謨,這須不是燕京!我等也是受上命差遣,都是上官的安排。樞密院正管大宋軍馬,禮部正管一切儀注。蕭顯謨不在其位,就要謀其政了么?什么時候等蕭顯謨掌西府與禮部,再尋我輩要個說法罷!”
他們返身就走,還不住回頭冷笑道:“就在營中待著,以待后命。若是亂行亂動,平燕大功也保不了蕭顯謨你!”
幾人走遠,蕭言此刻臉上卻沒了半點剛才蠻不講理的模樣,回頭朝方騰笑道:“如何?”
方騰也是一笑:“卻試探出來了也!此刻就用這種手段,可見官家對大人是否得樞密差遣,得對禁軍加以整練實權,還在兩可之間。老公相所欲,官家也不得不認真斟酌考慮……這對手一派,已經急切,從一開始就想將大人打壓下去……大人,能不能震動汴梁,震動官家,就看大人的手段了!”
蕭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翻身上馬,馳回中軍。沿途當中,一營營的神武常勝軍軍將士卒,滿是不平的看著他們的統帥。在他們心目中,不管遇到什么樣的難題,什么樣的憤懣,只要蕭言在,大家就有了主心骨!此刻才返都門,就遭逢此事,蕭大人帶領他們辛辛苦苦練這么久,大家都覺得很成一個樣子,足夠震人耳目,難道就這樣白費了不成?
蕭言立馬中軍,迎著全軍目光,環視前后。這個時候,蕭言也沒那么傻,在天子腳下發出不平之言,讓人奏一個心懷怨望,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了。掃視諸軍良久,蕭言輕松的一笑,聳聳肩道:“樞密院和禮部諸位,也知道環慶軍比起我們神武常勝軍,實在是天差地遠,怕咱們走在前面,環慶軍就沒人看了……環慶軍也是北伐一軍,在高粱河畔傷亡慘重,就是讓一讓他們,又怎的了?神武常勝軍的威風,神武常勝軍的氣度,難道延遲一刻,就展現不出來了么?那老子算是白練你們了!此后進了汴梁,你們這幫家伙,別說認識老子!”
蕭言一句話頓時就消解了全軍胸中憤懣不少,一些軍將士卒干脆哈哈大笑起來。那些不平之氣,不知道丟到了哪里去。神武常勝軍疊經血戰,如此功績,又經過沿途這樣近代化的養成教育之后,自然有一種冠絕大宋全軍的傲氣在。本來在樞密院刻意壓制下,大家免不得有點垂頭喪氣,此刻大家又是意氣昂然。
俺們神武常勝軍,如錐處囊中,任何時候都會脫穎而出,豈是你們壓制得了的?
蕭言擺擺手:“大家安靜候著,養精蓄銳。官家總不會不召見我輩,時候一到,就讓整個汴梁看看,克復燕地,底定全功的,到底是什么樣一支軍隊。大宋健兒,到底付出了怎樣的犧牲!”
全軍上下,頓時一聲呼喝:“謹遵大人號令!”
整齊的呼喝之聲,直傳到營外,讓那幾個不愿意靠近的綠袍官吏都是一震,卻轉瞬淹沒在汴梁百姓的歡呼聲中。幾個綠袍官吏疑惑的回頭,看向那又顯得安安靜靜的大營,不知道怎么搞的,都涌出了什么不好的預感也似。大家這次差使,說不定要辦砸!
隨著環慶軍的前進,汴梁城的歡呼擾動之聲,一浪接著一浪的傳來。朱雀門的號角,皇城前宣德樓上的鼓樂,似乎也能隱隱聽見。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幾個綠袍官吏才回返營門前,板著臉傳令:“出營入城罷!仔細隊列,仔細失儀,出了什么岔子,在官家面前,神仙也救不了,可惜你們好歹立下了一場功績!”
前營軍將,立時飛奔而回傳令于蕭言面前。蕭言吸口氣,朝身后一擺手。左聊寄一身軍將打扮,點點頭也招手示意,頓時幾十名軍士,吹動號角。號角聲嗚嗚響動,聲震四野。隨著這號角聲,南薰門外幾處寺院,頓時敲動鐘聲。渾厚深遠的金鐵交鳴之聲響動,加上蒼涼的號角之聲,仿佛讓神武常勝軍上下,又置身于燕地戰場之上,身前身后,全是敵人,而可以依靠的,只有身側袍澤,可以追隨的,只有前頭蕭宣贊的旗號!
前面本來一直在列隊等候的一營步軍,這個時候卻向旁邊讓出營門。蕭言當先,率領一應僚佐上前,身后兩營馬軍超越而前,這個時候才能看到,一直藏在后面的這兩營馬軍,都是一身白袍,當先一排,俱單手持著白色旗幡,正中一面大旗,四個蒼涼遒勁的古隸,正是魂兮歸來四字!
而后面諸排騎士,白盔白甲白袍,手上端端正正捧著的,都是靈位!這些馬軍將士都誠心誠意,連坐騎都垂首不敢揚蹄,依次而前。蕭言中軍都讓到他們身后,左聊寄指揮下的樂手匠人,在馬上做鼓吹,奏起豪壯悲涼樂曲。萬余神武常勝軍健兒,同聲而唱。每一個的歌聲,似乎都是從丹田中傳出,應和在一處,初時低沉,卻直入人心。
營門口那些綠袍官吏看著眼前景象,無不人人色變,忙不迭的攔在營門口,聲嘶力竭的大呼:“你們這是要做什么?獻捷儀注,什么時候有這個了?”
這些馬軍止步,卻看也不看他們,只是端端正正的捧著靈位,抬首向天。
蕭言和方騰輕輕策馬而前,方騰最先揚聲叱喝:“一群風塵俗吏,懂得什么?本朝開國,藝祖圍太原,曹國公破蜀國,班師歸國,俱是陣亡英靈居前,功勛卓著者得配享。樞密老大,忘了此節,我輩為樞密補足,全國朝體面,快快讓路!”
幾個綠袍官吏嚇得渾身發抖,死撐著不退。蕭言已經翻身下馬,走到他們近前,死死的看了他們一眼,突然一把抓住當先那人衣領,扯著他望向那一片靈位,大聲吼道:“你看看這是什么?這是此次北伐,拋尸在大宋邊疆的無數英靈,他們回來了!他們隨著凱旋之師回來了!他們要在官家面前,稟報他們的忠勇,他們要看看他們用生命衛護的國都,他們用生命衛護的大宋百姓!這些英靈,你就敢擋在他們身前,讓他們忠魂,不能見官家最后一面么?你就敢擋在他們身前,讓他們的忠魂,不能最后看一眼這大宋的大好河山,這大宋的萬千百姓?”
那綠袍官吏被扯著抬頭,馬上數百騎士,齊刷刷的將滿是憤懣的目光投射過來,聚集在他臉上,最讓他喪膽的還不是如此。而是那數百上千靈牌,每一塊靈位上的文字,在這一刻仿佛都涌入他的視線當中,直沖入他的心底!
“故宋武功郎,勝捷軍副都虞侯使丘虎臣之位。”
“故宋武翼郎,勝捷軍副都虞侯使李存忠之位。”
“故宋修武郎,涇源軍都指揮使謝寶之位。”
“故宋武德大夫,涇源軍權發遣副都指揮使楊成蛟之位。”
“故宋武功大夫,華州團練副使,環慶軍第一將韓遵之位。”
“故宋武顯大夫,定州團練副使,環慶軍第七將曹累之位。”
“故宋武顯大夫,相州防御使,環慶軍第四將趙青之位。”
“故宋……”
“故宋……”
“故宋……”
靈位之上,仿佛就有無數忠魂,正瞋目看向這綠袍官吏。他們也不出聲,就是穿著帶血的盔甲,持著折斷的兵刃,隨著頭頂飛舞的白色旗幡,靜靜的,靜靜的看著這綠袍官吏。
在這一刻,這些綠袍官吏終于崩潰了,帶著哭聲解釋:“這是樞密副使的主意啊……”
蕭言厭惡的將他丟下,冷冷道:“這些話不用和我說,我今日只是要將這些忠魂,帶到官家面前,帶到大宋百姓面前!”
幾個綠袍官吏恭恭敬敬的避道,在這樣的大軍面前,在這無數靈位面前,大禮下拜,匍匐在道左。文臣對于大宋武臣百年來的傲氣,在這一刻消散無遺。
上萬健兒的歌聲,這個時候漸漸清晰起來,回蕩在這黃鐘大呂之聲當中。
“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云,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欲枹兮擊鳴鼓。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這歌聲比起這個時候的曲調,有些區別。沒有小令詞曲的一詠三嘆,那么多修飾音。哪怕是豪放派的詞曲,也沒有最后的那一聲拖腔。比起中正平和的雅樂,卻多了一些直抒胸臆之聲。
每一名神武常勝軍士卒,此刻似乎都是用他們的全部感受在唱出這首經蕭言和左聊寄略微修改了曲調的歌曲。
在歌聲中,神武常勝軍隆隆向前,直入汴梁。
汴梁圍觀獻捷儀式的百姓,在環慶軍去后,已經漸漸有人散開去。尤其是南門外面附廓街道兩側的百姓們,久久未曾看見有什么后續的動作,都大聲笑談著,準備次第離開。閑漢們還覺得熱鬧不夠也似,追著那些有漂亮小娘的人群,不住用眉眼挑逗,砸花擲果的鬧出許多花樣。
在南門外面人群里面站著看的那些小娘,哪又是省油的燈了。不少是專門做沿河來往船只生意的各種店鋪里面的活市招,個個見慣場面,能言善道。當下就紛紛嬌笑著罵了回去,用詞粗俗一點的,不比那些男人差多少。周遭人聽得得趣,都是一陣陣的哄笑。
還有些人本來就打算在南薰門外看完獻捷班師大軍,就趁著風和日麗,沿著汴河郊游的,這個時候也紛紛上了車馬,議論著剛才景象,準備離去。
只有些人看著維持秩序的禁軍軍漢和開封府衙役們不動,料理還有后續,站在那里還未曾走。
那些挑籃提擔做點小生意的商販,趁著人群還未曾散完,加倍賣力的吆喝起來,想將手里最后一點存貨出清。這一天下來倒也是見本見利。
環慶軍行進雖然花團錦簇的甚是好看,但是看過了也就算了。這些入衛邊軍在汴梁呆得久了,也很快就會和禁軍一樣,下值就在三街六市巷坊里閑晃,在酒肆鬧酒,在三瓦兩舍里面爭風。被勛戚貴官占役役使,為士大夫所瞧不起。他們自己也就漸漸沉淪,再沒了今日獻捷時候的威風士氣,被汴梁這座太過廣大的城市就這樣同化吞噬。
汴梁百姓們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的,燕云戰事對他們來說太過遙遠,就是和西夏延綿了近百年的戰事也不過如此,不過是汴梁城中輕輕巧巧的談資罷了。
戰爭到底是什么,大宋邊軍健兒到底這幾十上百年經歷的是什么,死節的那些將士們到底為的是什么,他們并不了解。
就在這個時候,遠處大營號角聲響起,接著就是黃鐘大呂之聲。接著就是無數男兒的喉嚨,同時在輕輕唱動一首悲涼的歌曲,這歌聲漸漸高昂起來,兩千年前三閭大夫的絕唱,就這樣在突然間,滲入了每個汴梁百姓的心底。
這不是在勾欄酒肆,佩劍書生自命風流的低吟淺唱。也不是明眸善睞的歌女巧笑嫣然的撥動琴弦博君子一笑。而是上萬百戰余生的健兒,帶著朔漠的風雪,攜著關外的寒風,一身血跡,劍甲俱殘,在漢家土地邊疆的每個地方,和袍澤們一起望著頭頂陰霾的星空,從秦至漢,一直唱到今日的心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史書斑斑的血淚之間,到底記載了他們多少?有沒有記下大秦蒙恬三十萬人將匈奴追亡逐北,有沒有記下李陵在絕境當中無奈的長嘆,有沒有記下霍去病麾下那些直入絕域萬里關中良家健兒,有沒有記下唐時吐蕃境內積石山前幾萬忠魂?有沒有記下數萬十余萬漢家子弟在河西的苦守,直到敵人將他們最后淹沒?有沒有記下高粱河,好水川,雁門關前,每個不能歸鄉子弟的名姓?
在這一刻,蕭言要讓此時大宋,從此刻開始記住。
南薰門數萬百姓,停下腳步,愕然回首。就看見在視線當中,出現一片白色的旗幡,在旗幡之下,是一名名白袍騎士。這些軍將士卒,沒有環慶軍那般衣甲閃亮,花團錦簇。可人人也都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甲胄頭盔細細打磨了,但是敵人的箭矢兵戈留在上面的痕跡仍然清晰。每人身上的戰袍已經縫補過了,卻仍浸潤著連場血戰留下的血痕。
這些白袍馬軍,人人在馬背上腰背筆直,純用雙腿控坐騎。即使是這樣,他們的隊列也遠比環慶軍整齊,胯下坐騎也都安安靜靜,抬腳落下,都是同時。這種整齊的節奏,一下讓南薰門外本來熱鬧的場面漸漸就安靜下來,天地之間只響動的是那每一舉步只有一個聲音的馬蹄和腳步聲。
這些白袍騎士,雙手捧著的都是一塊塊墨跡猶新的靈位。層層疊疊,仿佛沒有盡頭也似。每一塊靈位,上面似乎都有一個忠魂追隨。睜大眼睛,望向這座汴梁城,望向他們哪怕在千里萬里之外,仍為之廝殺的大宋帝國的根本所在。
南薰門外,突然就變得鴉雀無聲,每名百姓,下意識的就摸摸自己手臉,整整自己衣襟。俯首為禮。這種場面,這片白色,這幾千上萬人整齊劃一的行動,這回蕩四下的歌聲,仿佛就有一種催眠般的魔力,讓所有人只能向這支軍隊垂首致敬。
南薰門內,此刻仍然是熱鬧如潮,和南薰門外安靜下來的景象,成了兩個世界。
守在道路兩旁的汴梁禁軍士卒,也全都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景象。一個個情不自禁的就已經站得筆直,衙役們忘記了喝罵,也用不著他們再聲嘶力竭的喝罵著維持秩序,一個個扶正頭頂小帽,同樣的垂首行禮。
滿座衣冠似雪,無數英靈在前。這才是真正的百戰歸來雄師獻捷的場面!
騎軍一隊隊的次第而過,在捧著靈位的白袍騎士之后,就是一個個披甲持兵的騎士方陣。這些馬上騎士,人人面容粗礪,眼神堅定。衣甲之上,全是百戰之后留下的痕跡。每營前面的認旗,也不是如環慶軍一般裝飾繁復,簇新耀眼。都略略有些殘破,浸入布紋里面的血跡再也清洗不干凈了,卻仍然驕傲的飄揚在隊列前頭,獵獵卷動,引導著無數健兒跟隨著這旗幟前進。
無窮無盡的騎軍之后,就是數百頭戴貂帽的騎士簇擁著幾名紫袍統帥。這個時候汴梁百姓才第一次看到了蕭言的身姿風采。
這個穿著文臣服色的貴官,還是一個眉目英挺的年輕青年,眉毛黑黑的,瞳仁也是黑黑的。臉上輪廓如刀削一般分明。身形略顯瘦削,腰間犀帶扎得也比平常文官更緊一些,顯出了這兩年轉戰顯得結實而有力量的蜂腰。在馬背上,他坐得如一桿標槍那樣挺直,蒼白著一張臉,抿著嘴唇,并不左顧右盼,只是安靜的策馬前行。怎么看,都不象一個統領萬夫,擊滅大遼帝國,將整個燕地平定的絕世名將。要不是他頭頂蕭字認旗獵獵卷動,誰也不敢說他就是蕭言!
汴梁百姓也沒有想到,在幾年以后,這個身影,就成了他們最大的期盼,最后的依靠!
蕭言和他身側的貂帽都騎士之后,就是一個又一個步卒方陣。這些步卒方陣,比起前頭騎軍,更是整齊了十倍。橫看豎看斜著看,都是一條直線。前面騎軍壓著前進的速度,這些步軍行進也并不快,他們腋下夾著長矛,并沒有其他兵刃,另一手扶持,用一種奇怪而整齊異常的步伐前進。每一次抬腿,都如一道整齊的波浪掀起,另一道整齊的波浪又緊接跟上。除了他們的歌聲,就只能聽見整齊的腳步聲。
這種步伐,仿佛有一種催眠的效果,看得每個身在其境的汴梁百姓都目眩神馳。這種提前千年的軍事隊列展示,震懾得每個人都不敢大聲喘氣。
軍事分列式,發展到蕭言那個時代,本來就是一種耀武揚威,一種震懾,一種展示,一種壓迫。縱是見多識廣的后世人,看到萬人以上組成的一隊隊步兵分列式,都會心潮激蕩,熱血沸騰,更遑論這千年之前的汴梁百姓?
前面騎軍大隊,帶給汴梁百姓的是蒼涼,是悲壯,是沉郁。讓他們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些,這些在大宋體系當中,從來都是底層,連市民百姓地位都有所不如的大宋軍士們,到底在大宋立國百年來,犧牲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一直在最酷烈的環境里,百年如一日,支撐著這個汴梁城,支撐著整個大宋歌舞升平的生活。
那么后面這步軍大隊,就帶給汴梁百姓的是震撼,是激動,是鼓舞。這樣的軍隊,才是真正強軍,才是百戰之師,才是無敵勁旅。是踏破關山,是擊滅胡虜,是破軍殺將,是凱旋榮歸的大宋健兒!前面環慶軍與這支神武常勝軍相比,只能是天差地遠!
如此大軍行進,更有一種奇異的美感。這種美感,是這個時代的人絕對陌生的。已經略微有些接近于近代化軍隊那種殺戮機器。蕭言不足一月的練,自然遠遠不能和后世相比,但是已經有其規模,有其軍人氣質的養成。超越千年,帶到現在。
近代的軍事機器,本來就有一種奇異的美學意義。要不然怎么能在后世讓那么多人沉醉其間,變成一個個軍迷或者偽軍迷。那么多藝術家為之腎上激素涌動,謳歌它,贊美它,全然忘記了這種軍事機器一旦開動,是如何的恐怖?
神武常勝軍的這般展現,一下就懾服了在這個時代,眼高于頂的汴梁百姓!
隨著歌聲,隨著整齊的馬蹄聲,隨著整齊的腳步聲。神武常勝軍不斷向前,穿過南薰門,走上南北大道,過龍津橋,過朱雀門。
沿途經過,原本喧鬧的汴梁城一段段的安靜下來。道路兩旁百姓或俯首行禮,或瞠目結舌。那些閑漢們忘了亂說亂動,個個呆若木激。沿途橋下河中的那些仕女,忘了嬌笑嫣然,忘了低聲絮語,下意識的湊在一起,呆呆看著眼前一切,每個女孩子身上,被這種強烈的雄性氣息壓迫,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激皮疙瘩。
比起汴梁百姓,那些在高處視野良好地方的官吏士紳豪商們,還要不堪一些。他們對大宋這個帝國的內情了解更深一些,知道大宋軍隊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環慶軍雖然看起來雄壯,但還遠遠沒有超出他們理解范圍。甚至還能看出這個花架子是臨時湊起來的,這支環慶軍自然比汴梁禁軍強,要說他們能立下復燕大功,卻怎么也難以相信。
此時此刻,他們總算知道,燕云之地是如何打下來的了。這場百年未有的功績是如何創立下來的。眼前這支神武常勝軍,已經遠遠超過他們的理解范圍!這支強軍,到底是怎樣整合出來,怎樣磨礪出來,怎樣打造出來的?這個統領他們的蕭言,到底是何等樣的人?
當蕭言經過的時候,這些在高處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個瘦削英挺沉默的身影上。里面蘊含著各種各樣的情緒。或傾佩,或羨慕,或有隱隱畏懼,或有百般不解。可在大宋這個講究風儀氣度的時代,雖然蕭言實在沒有那種大儒名士的氣度。今日他刻意營造出來的那種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形象,還是給每個人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南歸孤臣,毫無根基……
未抵都門,便卷入朝爭,無依無靠,郁結于心,大宋頗為虧欠這位蕭顯謨……
深通兵事,蓋世奇才……
得而為用,可為助力。這等人只要拉他一把,也許就有百倍回報!
蕭言騎在馬上,感受著各式各樣的目光。此刻心中,還有些恍惚的不真實感。
自己真的踏入汴梁了么?踏入了自己來到這個時代,一直向往的目標,一直自不量力,想要保衛的地方?
他偶爾也想抬頭看向四下,看看這汴梁城內,到底是何等樣的景象,卻覺得這個時候,怎么也模模糊糊的都看不清。
此刻心里,有一種熱流涌動,雖然還未來到徽宗面前,沒有將這獻捷儀式進行完畢。自己所準備的一切,自己所籌劃的一切,至少在這才踏入汴梁的時候,已經成功!天下軍之強,莫過于神武常勝。能以神武常勝軍為基干整頓汴梁禁軍,非他蕭言莫屬。
而孤臣孽子,毫無根基,和朝中之人沒有多少牽絆。一旦君王以恩義結之,便能為耿耿孤忠之臣的,也非他蕭言莫屬!
既然若此,汴梁人能看出來,徽宗趙佶,如何又看不出來?就算再有人橫加阻撓,自己在汴梁也一定能站穩腳跟,以待將來!
自己已然邁出了在這汴梁城中成功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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