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鍵快速翻到上下章節 此時此刻,在蔡京念中,為這次朝中燕云戰事后第一次角力最要緊的大宋官家趙佶,此刻卻不在禁中,而在皇城東北角的上清寶箓宮中守靜。
上清寶箓宮是已經故去的通真達靈元妙先生林靈素在禁中所治,前后五六年,用工萬計,費錢七百余萬貫。前后九進,正殿奉三清,多有配享。殿宇雄麗,檐頭蜀柱、斜撐、雀替、梁枋滿飾扇、魚、水仙、蝙蝠、白鹿。檐上松柏、靈芝竹、獅、麒麟、龍鳳千姿百態。殿宇之間,林掩其幽,巖壯其勢,水秀其姿。宛若三十六洞天外又一洞天。
林靈素在時,為上清寶箓宮宮使。林靈素去后,就是提點中太一宮,神霄宮宮使隱相梁師成,又多了一個上清寶箓宮宮使的頭銜。
本來在中太一宮,神霄宮次第建成之后。這兩宮室位于艮岳左近,趙佶已經是多去此兩處祈福守靜。此刻卻來到了久未駕臨的上清寶箓宮中,在梁師成的護持下直入靜室。一直無所事事的宮人道士們頓時忙得不可開交,打掃塵除,焚香頂禮,法器交加,將這道君皇帝一直迎入。
此刻在內殿靜室當中,這位四十一歲的大宋皇帝,正道袍羽冠,閉目在靜室中養靜。梁師成也是一身道袍,持磬靜靜侍立在旁,聽著趙佶緩緩吐納的氣息。
靜室里面,香氣縈繞,一切都顯得寂然無聲。
梁師成五十許年紀,面白無須,恂恂然有書卷氣。在這位風流自賞的官家身邊,相貌不好的人物本來也難得出頭。他自稱是大蘇學士出子,在詩文書畫上也很下了一番功夫。君臣往還,也頗為相得。看起來怎么也不象六賊當中地位與蔡京相當的隱相。趙佶即位,梁師成即掌禁中文墨事,出頒詔旨,多經他手。所擬禁中詔旨稱趙佶之心,又是得用。他是深沉之人,從來話不甚多,但是行事對趙佶揣摩極深,每每中意,由是漸漸得寵。在禁中時日,但凡趙佶有所欲,梁師成都竭盡所能,勾連內外,最后以遂趙佶意而罷。到了后來,趙佶簡直一刻也離不開這位梁師成。
到了此刻,梁師成身上已經得河東節度使使相銜,開府儀同三司,加檢校太傅。在趙佶身邊包攬把持,王黼之輩,最終奔走他門下才攻倒蔡京,得領政事堂。蔡京雖然權傾中外,要說唯一忌憚,甚而可以和他勢均力敵之人,就是這位在趙佶身邊一直不倒的隱相梁師成了。
靜室當中,趙佶守靜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梁師成才輕輕一敲手中銅磬,磬聲悠揚聲中,趙佶吐了一口濁氣,緩緩睜開眼來。
梁師成疾趨而前,行禮問道:“官家,近日服食寶清丹,可有進益?”
趙佶滿臉頹色,緩緩搖頭:“心不能一,但靜坐時,時有耳鳴,腹內似有火燒。如何能有進益?這金丹大道,如果這般就能修成,人人都可成仙了……還早,還早”
梁師成微笑著扶趙佶起身:“官家,如今燕云事定,河清海晏,還有什么讓官家掛心呢?燕云事定,正是功邁太祖太宗,三代之下難有及官家者。凡塵俗事,官家隨手便能料理。正當在求金丹得大道,追隨三清而游松鶴洞天之間,還有什么能惹動官家道心?”
趙佶笑笑,他本來就是一個風流皇帝,和親近人往往不拘形跡。不是皇帝,倒是一個良友。不輕不重的拍了梁師成一記道:“你倒是嘴乖自家事自家知,這金丹大道,非有二十年不得功成,那是這么輕易的?祖宗留下的基業,又豈能不掛心的?燕云事了,燕云事要真能了才好換了一位政事堂相公,去了一個樞密使,讓太師復了位,西軍損折數萬,朝廷兩派使節才算勉強了結首尾,現在中外都是七零八落硬湊起來的局面,這叫朕如何能安心?”
這些日子,徽宗趙佶寡游玩,多在禁中,李師師那里都不去了。的確是心事重重,但是卻沒在身邊人多說什么話。梁師成差不多就是趙佶肚子里面的蛔蟲,如何能不知道他的心事?但凡越是徽宗這等人,越是相信自己英明天縱,可以掌控住大局。蔡京權重,好容易去了相位,趙佶倒也未曾如何冷落他,就準備晾一晾,準備在將來時候合適,或者王黼他們理財不力的時候再度復用的。也算是削掉一點蔡京太過薰灼的氣焰。朝中如此重臣,趙佶自以為在游宴之間就可以隨手料理,當然是自我感覺良好。
誰想到一場王黼童貫竭力主持的燕云戰事打成這樣,前面的兵將也漸漸有失控的態勢。最后還不得不將蔡京請出來才算好容易擺平一切,最終底定燕云的捷報才算送來。這叫趙佶的自尊心如何不受到嚴重傷害?原來還有童貫王黼他們平衡制約蔡京,現在暫時這些爪牙都沒有了,這朝局是不是還能如前一樣平穩,他趙佶還能不能安閑冶游,都是未定之天。心里面大是不爽,那就是自然的了。
蔡京這是一頭,那些武臣漸漸不馴又是一頭。大宋官家祖藝相傳,將壓制藩鎮作為一滴要務。西軍在幾十年前漸漸開始強盛,中央禁軍又衰敗得嚇人。如何控制好西軍都成了歷代官家的要務。幾十年前,是朝中名臣,都不要命也似的朝陜西諸路送,都要去經歷一圈。壓制了西軍強兵幾十年,后來名臣不多了,干脆派出家奴,李彥童貫之輩也算是爭氣,也算是壓制住了西軍這么些年,借著將他們調出來北伐,正好可以次第削弱分化。沒想到童貫就此落馬,如何再壓制這些武臣也是趙佶心中耿耿之事。
趙佶多少也有點城府,畢竟也當了這么些年皇帝。知道自己露出什么口風,底下人就會揣摩行事,不知道鬧出什么來。什么事情不想成熟了,還是最好不要透出這個風去。折騰這么些天,還是拿不出什么太好的辦法來,今日在梁師成這里,總算是透露了點口氣出來,看看這個心腹能不能拿出什么辦法出來。
梁師成是在趙佶身邊這么久的人,如何能不知道趙佶的意思?看這位官家總算是露出了一點話縫,連忙見縫就鉆。當下就拜倒在地:“臣等死罪,不能為君父分憂,尸位素餐,還請官家責罰”
趙佶興味索然的擺擺手:“典守者不能辭其責,你是朕身邊人,少經外務,也怪不得你,起來罷。”
梁師成心中暗笑,他外務還經得少了?這些年朝局變動,蔡京掌一大半,他掌一小半。趙佶多少也知道一些,這個時候就是在睜著眼睛瞎說了。這位官家有個好處,就是對身邊寵信人寬厚無比。
梁師成誠惶誠恐的起身:“官家之憂,臣下也略略知道一些,左思右想,卻還是難籌。今日見官家如此焦灼,竟大擾官家大道修行。臣下冒死,不得不進忠言,一管之見,還請官家鑒納”
趙佶一怔,緩緩坐下,虛虛抬手示意:“言者無罪,師成,你說就是。”
梁師成垂手肅立,低聲道:“圣明無過官家,今日朝局之事。太師復相,本不是什么要緊事情,不論誰領政事堂,豈不都是在為官家驅馳奔走?士大夫及我輩官家家奴,誰沉誰浮,無礙大局。說句誅心些的話,就算王黼童貫此輩受了些委屈,又怎的了?雷霆雨露,莫非君恩,將來起復,還不是官家一句話的事情?”
這種話就是如蔡京等士大夫出身的說不出來的了,往前追幾十年,那些宋史留名的重臣更是不會說。宋時士大夫在君主面前自有其操守在,說是和皇權分庭抗禮也差不多少了。就算蔡京一意媚上,也絕不會自貶人格到這等地步。在他們心目中,還是和趙家共天下。
奈何時值末世,就是士大夫操守,也一代不如一代。更不用說梁師成這種皇帝家奴出身,冒竄進士籍,除了媚上惑主,竊據權柄,就沒什么顧忌的人物了。而上位者,往往愛聽的也就是這些話,梁師成得固寵而不倒,也是其來有自。
這番話說得趙佶臉上果然也露出了笑意,連連擺手:“童貫王黼,也有他們的罪過。一場戰事,朕竭力支撐他們,還打成這般模樣,最后連武臣都掌握不住,受些責罰,也是該當。就看他們悔過如何了……”
梁師成近前一步,聲音放得更低:“……太師復相沒什么,可是和武臣難制的情勢一結合起來,卻是大患朝中都知,在燕地局勢不可收拾的時候,遂有太師復相之議。而小種此前,在太師府前奔走已非止一日矣太師曲為敷衍,也是為了彌縫大局。太師復位,武臣得遂所欲,遂平燕地亂事。太師雖公忠體國,然則武臣之輩,之后就欲壑難填矣太師也自然也深明其中厲害,西軍既然難制,就提議調神武常勝軍入衛,以近日名聲鵲起之蕭言厚祿加之,近日都門更有以蕭言得樞密院差遣,掌握三衙整練事之呼聲。以此實內,以制西軍。
……蕭言此子,焉知不是與西軍有所勾連?燕地幾軍人馬難制,反而得開府,得使相銜,更得入衛汴梁,掌西府要害事。飲鴆止渴,莫此為甚神武常勝軍勁旅也,現知樞密院事吳敏,大才盤盤,更有太尉輔佐,足可制之。豈可將大權仍委之一南歸降人之手,助長此輩難以饜足之心?
……臣之所請,就是必依祖宗家法,神武常勝軍入衛整練禁軍事,必掌于文臣士大夫之手如此朝廷意旨可明示中外,震懾武臣中不逞之輩。自然天下無事,待禁軍次第整練而成,內重外輕之勢可成,如何再有臣下所不忍言之事?官家官家,臣下一得之愚,盡剖陳階前,但請官家垂鑒”
梁師成這一狀告得十分之刁,雖然口口聲聲對蔡京復相并無成見。話語中卻不動聲色的將蔡京復相和武臣跋扈聯系在一起了,誅心到了極點如果蔡京在當面,也得變色。這隱相之陰毒,和他蔡京不相上下甚而猶有過之 而蕭言也自然就被牽連,也成了和西軍一體有叵測之心之輩,絕不可用。總之絕不讓他和神武常勝軍再有半點關系將來再有機會,說不定還要以他為突破口,為再度攻倒蔡京的張本。西軍在外,蕭言在汴梁,動起手來自然是要多方便就有多方便。
一旦牽扯到黨爭,就只有你死我活,古今概莫能外。梁師成為王黼童貫靠山,攻倒蔡京,現在蔡京復位,梁師成為自身計,也只有和蔡京斗到底而眼前最為現成的突破口,就是蕭言和神武常勝軍入衛汴梁之事 神仙打架,蕭言這個凡人遭殃。還未曾進汴梁城,就已經被下了眼藥。要是梁師成得逞,將來蕭言是什么下場,難說得很。
梁師成這番話說完,就看著神色變幻不定的趙佶,靜室當中,一時安安靜靜。
良久之后,趙佶才皺著眉頭,輕聲道:“吳敏要是有本事,高某人要是有本事。三衙及汴梁禁軍,豈不早就整練出個樣子來了?童貫常年在外,執掌西軍。吳敏就是分管都門左近禁軍各軍事,高俅掌三衙為輔翼。高俅朕心腹也,朕深知他,忠心是有的,也絕不多于不相干之輩往還,但是兵事上面卻有限得很……禁軍如此,當然難以壓服西軍,當然難以內重外輕。蕭言此子,畢竟立下如此功業,助朕了了先祖心愿。若是忠心,朕也不惜高官厚祿……看他應調立刻入衛都門,事功之心是熱切了一些,也不至于就是跋扈難制吧?他如何有老種小種那般根基?”
梁師成心里頓時一沉,官家這失之寬厚的毛病又犯了。對一個南歸降人,又何苦這般為他著想?
其實趙佶自己也是有苦說不出,他散漫,他輕浮,他貪圖享受,他崇道,他自以為是。但他畢竟是大宋皇帝,而且是個并不很笨的大宋皇帝。總要為祖宗留給他的基業著想。不管是將來保衛他這個皇帝,還是用來壓制四方邊鎮,中央禁軍總得拿出點模樣來才好。這些老人弄了幾十年,只有越來越壞,沒有半點起色。要是將神武常勝軍交給他們,就能將中央禁軍刷新整練起來,趙佶自己都不信。
別人有黨,他趙佶是孤家寡人無黨。考慮問題自然和別人不大一樣。作為大宋皇帝是不親細務的,要緊的就是不斷識別提拔人才出來,一代又一代的將治理國家的事情接過來做下去。他可以重用蔡京梁師成,可以提拔童貫王黼李邦彥吳敏高俅,為什么就不能試試蕭言這個新人,看他有何本事呢?未必就不是一個大宋得用忠臣。
可是被逼讓蔡京復相和蕭言老種之輩在燕地生出的那些事端,仍然橫亙在趙佶胸中。讓他委決為難。既想用蕭言來試試,又實在是放不下這顆心。
一瞬間內,趙佶臉上神色變化個不停,這些年來只怕從來未曾這樣認真考慮過國家大事。最后還是嘆了口氣:“此事先不要下什么定論,等蕭言到了汴梁,朕在看看罷……朕親眼看看,這蕭言是何等樣人,是不是得用得用自然有得用的道理,若是不得用,朕也不會心疼這么一個南歸之輩”
梁師成心中嘆息,這一次進言,看來沒抓到最好時機,并沒有引導官家朝著他所想的方向做出決斷。官家還是想再看看蕭言這個人,官家的脾氣就是,看你這個人順眼了,恩寵不替。到時候這蕭言千萬不要給官家看順眼了才好,到時候他身后那位蔡某人,才是真正再度站穩了腳跟官家是喜新鮮,愛風流的性子。蕭言一個南歸粗魯之輩,又是靠馬上得的功名。總不會投官家的眼緣罷?不論如何,在自己這里,總得嚴防死守要是蕭言得用,蔡京調蕭言和神武常勝軍入衛汴梁就成了慧眼識人,顧全大局之舉。地位就再也難以動搖,官家必然倚重他調合內外,震懾西軍,更不用說蔡京還有一手理財的本事。到時候他這個當日攻倒蔡京的幕后主使,還不知道是怎樣結局。要知道蔡京的手段,也不差似他 這時趙佶又嘆了口氣,自覺這個麻煩還遷延下來,打擾他道心不淺。淡淡的對梁師成囑咐了一句:“今日之言,概莫傳出禁中,可知道了?如果有所走漏,先找你這個蘇三學士的不是。”
這句蘇三學士,就是趙佶開梁師成的玩笑了。上一代有大蘇學士小蘇學士,梁師成自稱蘇軾出子,自命飽學,這個蘇三學士名號倒也恰當。趙佶一句笑談出來,轉眼看梁師成,他卻一副皺眉想著什么的模樣,一時間竟然忘記答話。感受到趙佶目光之后,梁師成才反應過來,頓時拜倒在地:“臣敢不從命”
樞密院雖然號稱西府,可辦公地點,卻是在皇城的東南角,在天章寶文閣東,秘書省西。比起西面沿著北廊正對的政事堂,規格上低了半級,并非一府獨處。
這些日子樞密院里面比政事堂還要躁動幾分。政事堂是蔡京復相領其事這已經是定下來的。而樞密院中,童貫去后,到底是不是樞密院副使吳敏領知樞密院事,還未曾有定論。就算是一向矜持的吳敏,這個時候也有些沉不住氣了。本來他和童貫王黼聯手,準備化解燕地局勢,童貫封郡王,這個知樞密院事位置已經說好就是他吳敏吳訥言的了。現在一天云霧,卻是被另外一股風吹散。童貫是去位了,可是知樞密院事到底是不是他,卻還是說不準的事情 吳敏算是阻撓了蔡京行事,自然這個時候不會去登蔡京的門。但是梁師成那里,卻再沒有了往日的崖岸高峻,已經親去探了好幾次口風。和正式投效差不多了。作為文臣,執掌兩府就是仕途頂峰,是人臣一身追求所系。哪怕吳敏宦海沉浮也有這么些年了,不由也是心熱。他這般舉動,自己清流一黨中人,很有些冷嘲熱諷的話語傳出來,也不知道是看不慣還是吃醋。
可是梁師成那里,也并沒有一句實在話下來。不動這個心思還好,一旦動了,到了現在這個沒著沒落的時候,往日養氣功夫就不見了,吳敏幾日來都跟百抓撓心也似。在樞密院中,不是什么事情的由頭,也很發了幾場脾氣,讓底下人都噤若寒蟬,一旦下值小聚,背后都在說這位往日崖岸高峻的吳大人的笑話。
此時此刻,吳敏在樞密院明堂當中,拿著一分文書,卻怎么也看不下去。滿心思都是焦躁,尋思怎樣才能打動隱相梁師成。但人心思一旦熱切,就少了幾分清明。百般琢磨,都不得要領,人就加倍的煩躁起來。想找吏員尋些不是,這些吏員都知道厲害,遠遠的避開這位吳大人,就算是送什么文書,也是謹言慎行,讓吳敏尋不到錯處。
就當吳敏實在有些坐不住的時候,一名吏員匆匆從外而入,低聲通報:“宇文學士來拜,吳相公,見是不見?”
吳敏霍然站起:“宇文叔通回來了?倒是好快快快安排,偏廂延客,某這就去見他”
卻沒想到,初識燕京的宇文虛中回來得這么快在他們這一黨中,宇文虛中雖然有點恃才,卻是機變無雙,這個時候他更是旁觀者清,還深知燕地內情,正可以請益一二這宇文虛中不聲不響的就回了汴梁,第一個就來拜自己,定然也是為了燕云之事,說不定自己就能得到什么啟發 吳敏一聲話,吏員們忙不迭的將宇文虛中延至樞密院偏廂當中,奉上茶食。燕京一行,宇文虛中看起來也清瘦了不少,精神卻還不壞。目光轉動,更顯得精干。當下含笑就去了樞密院旁偏廂。
這里本來就是安置奉樞密院傳召而來的武臣暫歇的地方,等待樞密使一一召見。布置本無足觀,就是茶食也粗劣得很。宇文虛中卻不以為意,原來身上那些鋒芒看起來都少了許多,笑吟吟的在那里安坐,甚而起身看看四下布置,看看窗外景物。
正等候間,就聽見吳敏招呼:“叔通兄,燕京往還,大是辛苦,卻沒想到先來拜在下,叫在下如何克當?燕云事畢,大軍調度事物繁忙,在下實在閑暇時間無多。叔通兄有何見教,但請明示,在下也就不敢留客太久,等此間事了,再為叔通兄接風洗塵如何?”
吳敏語調沉穩,氣度雍容。一身紫袍,從門外緩步而入,半點也看不出剛才在明堂當中焦躁模樣。
宇文虛中一笑回頭,打量了吳敏一言,大笑道:“訥言兄,卻還欺我此刻訥言兄一心想的只怕就是那樞密使位置。在下此來,正是為訥言兄謀得此要緊位置。若訥言兄還是這么一副沖淡做派,那在下不說也罷,就此告辭”
他說得出也做得出,拱拱手就要朝外走。吳敏一怔,苦笑著揚手攔住:“叔通兄,你我至好,何必如此相戲?某欲得樞密使位,也不過是想為朝中保留一分正氣,為國宣勞。惜乎朝中局勢混沌不清,有力卻無處使去。此刻叔通兄回返都門,我輩正如大旱之盼云霓,叔通兄有何見教,在下豈敢不洗耳恭聽?難道還要在下先在豐樂樓為叔通兄擺上一桌才成?”
宇文虛中哈哈大笑,虛點吳敏:“訥言兄啊訥言兄,我輩就是這些大頭巾氣太重,才反過來吃了那些殺伐果斷之輩的虧。那蕭言更是其中佼佼者,現在風傳他要得樞密院差遣,訥言兄再不改弦易轍,只怕降伏他不住,將來還有得糾纏……在下兼程趕回,正是為解訥言兄心中憂慮”
宇文虛中的確是急急忙忙趕回汴梁的,如果說他的來意就是為了吳敏,這倒也不見得。
凡是要行縱橫之事,就得見機,還得果斷抓住機會。他和耿南仲已經在燕京敗了一局,迎接到了新的天使之后,還呆在那里做什么?汴梁都門,此刻正是因為燕地戰事結束而有絕大改變,只要有變動,就有機會。具體是什么,只要人在汴梁,就總能察覺出來,再看看有沒有下手的余地。在燕京戀棧,還在為輸了一場不服氣,想找點小便宜回來,這豈是行大事者該有的作為?
宇文虛中和耿南仲比蕭言還要早十日出了汴梁,一路車馬,路上也未曾耽擱,早早的就回到了汴梁城中。以他的活動能量,稍稍往還一下,看看最近詔旨動向,打聽打聽點流言。基本上就能把握住汴梁朝爭的局面到底是什么。
宇文虛中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已經發現,現在都門流傳的,蔡京復相之后要讓那蕭言進樞密院行走,幾乎就是蔡京確定不移的想法。而蔡京也想通過蕭言在樞密院,在三衙施加影響力,而不是如上次一般,一場伐燕戰事,因為童貫和王黼結盟,秉政多年的蔡京就一下倒臺。
而在阻攔蕭言不要進樞密院,最終讓蔡京對西府施加影響力。那就是和蔡京復相后這第一場角力的關鍵樞密院吳敏為副,現在還沒有傳出要扶正的確定消息。看來就是這位吳大人在這件事情上看得不怎么通透,沒有中那位藏在童貫王黼身后隱相的意。這個時候蔡京復相,梁師成麾下一時無人,這豈不是兩家最好的聯手機會?發力在蕭言一個人身上,最終卻是影響到蔡京的相位 一旦計較已定,宇文虛中就直奔吳敏這里而來。他也十拿九穩有把握可以說動吳敏。吳敏想得樞密院正位只怕都想瘋了,現在指出一條明路,他如何不喜?以吳敏地位,正是最好的可以沖在一線阻擋蕭言進樞密院的人選,只要肯象梁師成輸誠,還怕隱相不結納?吳敏也還是他們一黨大將,得西府之位,對他們這一黨也是大有好處的事情。
當下他一言既出,吳敏果然神色變化,想矯情兩句,又覺得大可不必。想馬上求教,又覺得臉上有點拉不下來,一時就僵在了那里。宇文虛中也不為難他,呵呵笑著拉著他的手并肩而坐:“訥言兄,還恁般大頭巾氣太師復相,國事只怕愈發不可收拾,正是我輩出力時節。此時稍稍從權,又有何顧忌?但問此心清白就無愧左右……現在訥言兄要為之事,就是向隱相輸誠,拍胸脯將阻撓蕭言得樞密院差遣的事情包攬下來,還怕隱相不全力支持訥言兄得這西府地位?”
吳敏又哪里是笨人了?只是一心想著這個西府位置,心思熱切,一時轉不過彎來。宇文虛中提點一句,聯系最近汴梁底下涌動的暗流,頓時就反應過來,拍腿贊嘆:“叔通叔通,今之諸葛”
他又遲疑一下,低聲問道:“如何行事?”
宇文虛中看著他:“神武常勝軍入三衙,編制駐地,主持將領,糧餉如何供應,還不都是樞密院的事情?三衙不過具體經手罷了。只要稍稍引出什么亂子來,怎么也能牽連到蕭言頭上,扣他一個心存怨望的名義,不過是最便宜的事情。亂子鬧過之后,清理掉蕭言一批心腹,再以恩義結余下諸將,還怕神武常勝軍不為我輩掌握?高太尉老病,又是最圓滑不過,未必肯為太師效死力。這般蕭言自然就入不了樞密院,說不得還得去偏遠軍州走一遭……太師一番籌劃,全都成空……訥言兄,就是這番計較,對隱相稟明,自然隱相就會站到訥言兄身后”
這等官場伎倆,一說就是明白。吳敏跌足贊嘆,當下起身:“某這就去拜隱相,蕭言不幾日也許就到了汴梁,此事可不能耽誤”
宇文虛中又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笑道:“去說濟什么事?徒露形跡而已。一封書信足矣”
吳敏也馬上就反應了過來,去拜門的話,梁師成此刻為了避嫌,未必能見著。一封自己的書信,卻是能直入梁師成面前。而且要緊的是。兩人對談,空口說白話。他能不認賬,梁師成也未必就信。一封書信卻是白紙黑字的投名狀,到時候翻出來就是憑據,卻比拜門好上許多 此時此刻,也不用多說什么了。吳敏起身對宇文虛中一揖:“叔通兄,將來某必有報之”
宇文虛中臉上也沒多少喜色,起身還禮,淡淡道:“學生為的也不過就是這大宋罷了,太師再秉政下去,這國事真不可問了……蕭言此子,機變百出,在燕地生出這么多波折,要是在汴梁還是容他使出手段,大宋現今如此局面,怎么經得起?縱然是有些對不住他平燕大功,也是顧不得了。將來政事清明,正人盈朝之際,再好好向他賠個不是罷……”
兩人對談,至此結束。不多幾句話,已經是彼此會心。走出室外,一揖而別。看著宇文虛中瀟瀟灑灑的出了西府,吳敏已經一疊連聲的招呼自家心腹入明堂伺候。趕早不趕晚,馬上就和隱相搭上關系最好 梁師成此時地位,已經不用時刻在趙佶身邊當值了。特別是在晚間,趙佶和嬪妃調笑之際,自己在旁邊,那叫生厭。就算是當日才拉趙佶和李師師的皮條,梁師成也是早早就避開,省得擾了官家雅興。
趙佶崇道,這些年耳濡目染下來,梁師成也難免。平日里到了晚間,少在禁中,都是在自己提點的道觀中服食導引。說不定還指望自己能塵根復生呢。今日梁師成卻沒有如往日一般去神霄宮或者中太一宮,就在禁中會通門內內諸司自己的宅中,簡單的洗漱之后就休息了。以前王黼童貫在外,自己可以輕松一些,不必時時刻刻盯在官家身邊。現在蔡京復相,這是個大對頭,自己可得隨時將官家這里的地步站牢了 凡是心事重的人,自然就睡得不是很好。梁師成在快兩更的時候仍然在燭下端坐,拿著一本道書細細閱看,不時還眉批幾句記下讀書感受。這個時候就聽見門外傳來輕輕響動,一個一直貼身跟著的心腹小宦官,也是一身道裝,挑簾而出,低聲道:“爺爺,西府吳樞密有書信到……”
梁師成眉毛略微一挑:“他倒是有心,總算明白過來了……怎么這般晚?”
那小宦官低眉順眼的答話:“好叫爺爺知道,這吳樞密一天都跟沒頭蒼蠅似的亂撞,去神霄宮中太一宮都未曾覓著爺爺,好容易知道爺爺在內諸司安歇,尋了門路將書信遞上。孩子知道爺爺近日都在掛心這吳樞秘密處,底下都吩咐了,未曾做留難就趕緊遞上。”
梁師成慈祥一笑:“好孩子。”伸手接過那小宦官畢恭畢敬遞上的書信。這封信薄薄的,逆封著口表示機密。梁師成慢慢挑開封口,抽出來細細看了一會兒,神色不動將書信放好。那小宦官趕緊就上前將書信收入機密的信盒當中。
半晌之后,才聽見梁師成不動聲色的低聲道:“……既如此,就著人去和吳樞密說一聲,信已收到,很是不錯……就這樣行事罷。禁中這里某自然會盯緊,少讓太師有引薦蕭言接近官家的機會。只要事成,少不了他一個樞密使就是。”
以梁師成身份,自然不用也回信留下什么證據來,交代一聲就算完事。再沒有人敢挑眼的。小宦官答應一聲,就下去安排了。
梁師成卻袖手坐在燈下,燭火在他臉上映照出深深淺淺的痕跡。最后才聽到梁師成嘆息一聲:“……倒是可惜了這蕭言,復燕大功……笑話啊笑話……”
在蔡相宅邸,這一夜蔡京書房也是燈火通明,直到三更時分。幾次姬妾都小心翼翼的勸蔡京早些休息,不要傷了精神,都給蔡京淡淡搖頭拒絕。
在書房里面,蔡京在軟榻上半靠半坐,眼睛半睜半閉,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事情。直到快三更的時候,才突然一笑,低低自語:“看來這蕭言入樞密院,就是一眾人和老夫角力的發端了,卻是看不得老夫在這個位置上要不要這般為蕭言撐腰,還是先退一步?再看罷,再看罷……也要看蕭言此子扶得起來還是扶不起來”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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