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汴梁誤第六十四章隨君自處(二)
燕京城內,還殘留著這幾日軍中狂歡的景象。
燕京街坊里弄,這些日子已經清理干凈不少。四處高門大戶,寺廟宅院,都成為大兵住所。這些日子每處軍士居所都飄蕩著酒香肉香。雖然后方接濟這個時候還未曾完全通暢,但是燕京城中從來就未曾缺過糧米食物,前些日子囤積了足有半年之用。復遼軍圍困燕京不過月余,燕京城中這些積儲遠遠沒有消耗干凈,這幾天都放開供應,大宗糧米凍肉腌魚撥發下來,還有酒類干果。對軍士的拘管也沒戰時那么嚴謹,讓大家放開大吃大喝。很是熱鬧了幾日。
在軍士居所外面,聚攏著不少流民,身上還有點財物的,就回易軍士手中的吃食。沒有財物等而下之的百姓,就等著軍營中吃不完的殘羹冷炙。還有燕京城左近流民百姓心思活一些,正值春日,山林田野當中萬物生發,尋覓了野菜蘑菇,河里撈些新鮮魚蝦,等送到軍營前面和那些宋軍軍將士卒回易,宋軍上下糧米凍肉腌魚不缺,倒是缺這些新鮮吃食,或者用銅錢,或者干脆就用糧米在這些百姓手中交易,大家倒是落得個皆大歡喜。
在燕京城中,原來幾處本來就作為市易之處的所在,這個時候也滿滿當當的都是人潮。四處都是臨時設立起來的荒貨攤子,劫余百姓還有點什么一家一當,都拿到這里三文不值兩文的賣了,或者換些宋錢,或者換些吃食。其中甚至還有劫余王孫貴戚,家里傳家寶貝都將了出來,只等你慧眼能從這荒貨攤子上發掘出來。
除了這些交易,更有一些半掩門子設立起來,粗壯漢子守在蘆席遮擋的棚子外面,滿臉堆笑的招呼著一個個經過的宋軍士卒。燕地大亂才結束,燕京城外就有幾十萬當日復遼軍裹挾的流民百姓,多的就是人,一天不死要吃,兩天不死要穿。家中幾口嗷嗷,女兒也就舍出來做起來這門生意,專門招呼這些操著陜西諸路口音的兵大爺們。這些半掩門子里頭,到底有多少曾經的高門貴戶的金枝玉葉,這就一切不得而知了。
這些市易之處,滿滿當當的都是戴著范陽氈笠的宋軍士卒,西軍的居多,神武常勝軍的也頗有些。一場戰事幾經波折,終于打完。哪怕神武常勝軍剛嚴如岳飛,這個時候也是要放士卒們幾天大假,輪流出去疏散一下的,只要不強買強賣,惹事生非,到時候按時歸營,一切就都聽其自如。西軍更是放得松一些,陜西漢子萬里長征,在外轉戰數年,為將者要多加懷柔,這些日子連卯都點得不嚴了,反正離家萬里,難道這些陜西漢子還能逃亡不成?至于安全上面的問題,燕地的敵人已經打得干干凈凈,遼人末世雙璧全都死去。女真人被逐出關外,在檀州還有一支神武常勝軍的軍馬盯著,這燕京城還能出什么事情?
市易之處當中,到處都是擠不動的人潮,到處都是陜西口音和燕地口音混雜。到處都有食物的香味飄動,到處都有宋軍士卒的歡聲笑語。而這個時候,遠戍檀州為燕京大軍抵在西北面盯著關外動向的駐軍主將余江,正率領車馬在燕京城中穿行,向著蕭言衙署行去。
這一隊人馬,其中有四五輛車子,幾十名穿著神武常勝軍服色的騎士扈衛,在外面不過是一名領百人的都頭號令著車隊。看起來毫不起眼。余江就在前頭一輛車馬當中,蕭言當日傳來號令,他抵達燕京必須秘密,不得驚動人耳目,也不得為不相干的人發覺了。余江只好在進燕京城時憋在車子里,隨著車馬晃動筆直的坐著,眼睛半閉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車隊正經過一處熱鬧所在,外面市聲傳進來。余江倒還罷了,他三十多歲的人了,又是穩重得近乎黏糊的性格,一輩子都在生死憂患當中掙扎。沉得住氣一些。可他車中扈衛,很有幾個是檀州當地豪強的年輕子弟,年輕氣盛好事,一向又聽說燕京繁華,比他們那個鄉下地方不知道強到了哪里去。外間這般熱鬧的聲音,一個個在車中都坐不住,偷偷掀開車窗簾幕一條縫,輪流向外覷看。幾個人低聲的交頭接耳議論,全都傳到了余江耳中。
“直娘賊,怎恁般熱鬧?俺們塢壁也有五七千人,每月兩次集市看得人都眼暈,燕京不是說狠狠打了幾場,燒掉了半城,現在怎么到處都擠滿了人?”
“沒見識了不是?燕京城中現在俺們宋軍軍將士卒就有數萬,現在底定燕云,殺敗幾方敵人,誰不來奉承俺們?幾萬大軍要吃要喝要耍子,指頭縫漏下來一點就夠養活多少百姓了,亂軍將幾十萬百姓裹挾到了燕京左近,一旦兵敗,這些百姓輕易不得返鄉,先在燕京敷衍下來,哪有個不熱鬧的道理?”
“往日俺們是邊鄙鄉野中人,燕京出來人物,哪有正眼覷俺們的?現在俺們也是宋軍了,這燕京人物,也須得奉承俺們要不是軍令要緊,倒也能在此處好好耍子一番。這般熱鬧,可不是輕易得見的”
幾個年輕扈衛嘴里說著軍令要緊,眼神卻不住的在余江臉上溜。似乎就等著余江開口,放他們在燕京城中消散消散一般。
余江雖然半閉著眼睛,但是車中車外動靜,一團神都關顧著,幾個年輕扈衛舉動,他如何能不曉得?當下開口低聲笑罵道:“你們好大的出息?蕭宣贊……蕭大人的軍令都不放在心上了?一個個這身宋軍的皮沒穿上多久,當心轉眼間就扒下來”
余江幾句話說得這幾個年輕扈衛人人撓頭傻笑。說起來這幾條年輕漢子也都不是省油的燈。往日在鄉里追隨父兄,保衛自家塢壁,征戰殺人十幾歲的時候就是等閑事了。自家塢壁要是勢力強大一些,去奪人家基業,爭斗廝殺,輾轉馬上,也都是等閑事耳,誰手上沒有十幾二十條人命。比起這些邊地長大男兒而言,大宋久屯都門的禁軍當中,甚而有別人殺雞時掩面而過不敢直視的。蕭言吸收的這一批邊地男兒,實在都是好兵種子。
在這個時代而言,不能有什么道德潔癖,這些年輕扈衛追隨父兄在這個亂世有意無意造孽自然不在少數,但是用來壯大自身兵勢,卻比在大宋行事要輕松百倍。而且這些年輕漢子也在亂世里面長大,誰人統帶,誰人鎮得住他們,他們就朝著誰人希望的方向發展轉化。當年亂世求存,父兄要殺人求活,他們也就四下濫殺。
而現在他們直接統帥是余江,余江是一個平日里厚道且近于黏糊的忠厚長者。這些年輕子弟過去這些年生存環境酷烈無比,早就為父兄早早趕上戰場求活,本得不到什么長輩的教誨關愛,余江這個性格正得其所哉,一下子就能攏住這些無法無天粗野魯莽幽燕邊地長大的年輕人的性子,很得他們敬愛。
而最上面的統帥蕭言,則又是一個傳奇。白身南歸,創下如許功業,橫行燕地,無論大遼末世雙璧還是被吹噓到了天上的女真鐵騎,都在他面前紛紛敗走授首。這些廝殺場里長大的年輕人仰慕的就是英雄好漢,蕭言高高在上,威名冠絕燕地,讓一個個都是心服口服,只要抬出他的名號,人人遵奉而不敢多言。
上有蕭言,直接統帥為余江。再加上岳飛韓世忠等名將,這等組合在這幾個月里面,將陸續投效的數千燕地豪強子弟已經整理出一個模樣,令行禁止不說,更比原本大宋出身的軍馬多了一分長自邊荒的狂野銳氣,神武常勝軍也正因為此不斷壯大,不僅滿額,而且還能多出數千人的實力,讓蕭言分寄經營。
現在這些年輕扈衛一個個也掛上了大宋正規軍中使臣的身份,正是為自家身份志滿意得,滿心為蕭言效死的時候。余江一搬出這位蕭大帥,這些屁股坐不定位置的年輕扈衛頓時就不敢吱聲了,知道軍令要緊,不敢誤事。
車馬擦著市易之處邊上繞過,曲曲折折經行幾條長街,轉眼之間就來到蕭言衙署后門。蕭言衙署仍然在原來地方,不管前院后門,此刻仍然是戒備森嚴,頂盔貫甲的貂帽都健兒巡守戒備,衙署所臨前后兩條街和燕京城中其他地方的熱鬧景象相比迥然不同,除了貂帽都健兒巡視的腳步聲,其他一切都是安安靜靜。
此刻在后院外面,早就有張顯在等候了,貂帽都扈衛將車馬引自后門口停定,余江已經從車里鉆了出來。看到張顯在那里等候,忙不迭的行禮下去,正要出聲招呼。張顯已經笑道:“余武翼(余江此次超遷的寄祿武臣官為武翼大夫,正七品),不必多禮了,蕭大人正在節堂等候,有要事相商,左右自然有人安頓,且隨俺來罷。”
余江一怔:“后面車子上還有……”
張顯擺擺手笑道:“大人一向是先公事后家事,你還不明白?自然有俺手下招呼,你莫操這個心了,此次大人召見事了,俺自然要請余武翼喝兩碗,到時還請余武翼賞臉。”
余江再不敢多說什么,回頭看了一眼后面跟著的幾輛車,已經有貂帽都親衛恭謹上前招呼,最前面的一輛大車簾幕一掀,露出的先是小啞巴的如花俏臉,在她身后還有郭蓉高挑的身影,郭蓉容色清減,靜靜的坐在小啞巴身側,眼神中波光輕輕流動,也不知道一路來到底想些什么。
余江本來以為自己此來任務就是護送蕭言的家眷到燕京來,小啞巴不用說,蕭言為了她差點殺了一個尸山血海出來。郭蓉身份尷尬一些,但是又豈是能輕易對待的?蕭言為了郭蓉也曾經從緊張萬分的前線疾馳而回檀州,不惜拿自家性命和董大郎對上,也要遮護照應郭蓉安全。護送兩女安全抵達燕京自然是要緊的事情。要他余江親自出馬也沒什么。
卻沒有想到,蕭言召他前來,竟然還有其他要緊的事情交代又能有什么事情?
此刻張顯遙遙向小啞巴行了一禮,調頭就朝內走去,小啞巴精靈萬分的小人兒,自然知道蕭大哥先有要緊事情,乖巧的聽任貂帽都扈衛先招呼她們兩女安頓下來。她不多說什么,郭蓉自然也不會多說什么,一路上行來郭蓉都安安靜靜,讓她吃就吃,讓她睡就睡,都是小啞巴一路招呼照應著她,此刻她神色清冷,隨著小啞巴跳下馬車。
在貂帽都親衛的護持之下,兩女也在張顯和余江身后走入衙署后院內,卻先安頓在別處。小啞巴目光流轉,看看四下,精致的眉宇間微微有點發愁。好容易燕京事情定了,蕭大哥還有恁多事情要忙看來蕭大哥一個在大宋毫無根基的人,要回大宋掙扎向上,比戰陣之上爭斗廝殺,也輕松不到哪里去呢……自家到了大宋境內,可萬萬再不能給蕭大哥添亂了 她一邊給自己打氣,還一邊安慰默默無言,木然的隨著貂帽都扈衛前行的郭蓉:“郭姐姐,蕭大哥有事情要忙……他是有情有義的人,你在檀州,也看見了。蕭大哥一定會給郭姐姐一個交代你放心好了”
聽到小啞巴言語,郭蓉一直清冷的容色上終于浮現了一點淡淡的笑意。這笑意當中,既沒有多少歡欣,也沒有多少悲苦,更多的是一種對這個賊老天的無可奈何:“…妹子,我還能要什么交代?蕭言又能給我什么交代?我什么也不想理,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的離去,也就罷了……”
小啞巴一怔,替郭蓉想想,也百般難以為她開解。她細細的眉毛蹙了起來,在心底無聲的嘆口氣:“蕭大哥,你怎么竟招惹這些難以化解的麻煩?我這個前遼公主是這樣,郭家姐姐也是這樣……難道你真的和老天爺對上了,看看誰能強得過誰?”
在另一頭,余江隨著張顯心思忐忑的朝著蕭言所在節堂快步行去。心里面轉來轉去,就是想不明白蕭言有什么要事召他前來。今天張顯招呼他,也顯得分外的客氣,主帥身邊親隨扈衛多半也能知道主帥一點心思。可是余江卻不敢動問,從張顯口里也絕對得不到什么提示的,只能自家在這里揣摩。
余江自度才力,和蕭言麾下那些重將自然是不能比。就是在舊日常勝軍投效人馬當中,他也不算最為出色的軍將,無非是投降最早罷了。蕭言卻對他相當重用。余江也沒什么大野心,現在成為大宋正七品武臣已經是非分之喜了。這幾個月鎮守檀州,倒是帶給這個亂世里面打滾半輩子的漢子難得的平安喜樂。看著檀州在他所領軍馬鎮守之下,除了董大郎那次偷襲之外,都是燕地亂世里最平安的一處,耕者布于野,塢壁之間也解除了原來戒備,已經有了一點原來的治平之世景象。蕭言雖然要些捐輸供奉,但是比起原來遼人官吏的勒索壓榨,也輕了幾倍,蕭言威名在此,原來惶惶不可終日整日擔心女真鐵騎南下生靈涂炭的此間百姓,似乎也寬心大膽了許多,甚而還有幾個塢壁聯手起來整治水利溝渠,為將來過日子做準備了。
余江是燕地人,十幾年來一直看著自家鄉里百姓在兵火溝壑里輾轉。私心里已經以為這樣的日子是天堂了,只愿在這里常鎮,和自家鄉里百姓在一起過這平安日子。對于到人生地不熟的汴梁城,實在是沒太大興趣。聽那些勝捷軍和白梃兵的袍澤言道,在大宋境內,就是他們這些老宋人出身的軍將,在文臣面前也抬不起頭來,整日里小心翼翼的度日,自家一個降將,還能有什么出頭之日了?倒還不如在檀州,還能為自己鄉親做點事情 可是這等大事,又如何是他余kù襠做得了主的?
胡思亂想之間,張顯已經引著他走到衙署節堂之前。張顯先進前通報,接著就招呼他入內。余江忙不迭的收束心神,恭恭謹謹的走入節堂之內。目光一掃,就看見蕭言一襲便衫,已經長得半長的頭發挽起來勉強扎束好,裹以布巾,扶手站在節堂中看著墻上輿圖。不象曾經統領萬夫廝殺征戰的大軍統帥,純然已經是一個風流文士模樣。而在蕭言身側,站著的是同樣瀟瀟灑灑一身便裝的方騰,聽到余江進來,方騰回頭還朝余江微笑點頭,算是打了一個招呼。
余江不敢多看,忙不迭的深深行禮下去:“大人麾下暫領檀州權行檀州總管事余江,奉蕭大人號令前來,路途遷延,此刻放到,還請大人降罪”
這個時候蕭言才轉身過來,久鎮在外的軍將,來這里總要稍稍給一個下馬威,然后再溫言結納,現在做這等事情,對于蕭言而言,幾乎已經是下意識的了。人在某種地位待久了,自然就會行這個地位應行之事,幾乎不用刻意去學。
他等余江行禮完畢,才笑道:“起來罷,你們來得也不算晚,一路上道路難行,那是應為我在這里將復遼軍打得亂七八糟,現在幾十萬流民大半在燕京左近安頓,還有不少自發返鄉,道路上安靖不到哪里去,你們現在趕到,算算時日,你已經算是很勤謹了,加上鎮守檀州沒鬧出什么大亂子的功勞,只有賞你,沒有罰你的話。你余kù襠也算是一個老實人,現在倒也會說場面話了……沖著你這幾句話口不應心,只有隨份犒賞了,大家拿什么,你也是什么,其他的,想也別想”
余江尷尬的笑笑,這段時日和蕭言不見的略略生分,因為蕭言這幾句隨口的玩笑話頓時就沖淡了。起身也笑道:“俺們又不如前敵弟兄們臨陣廝殺,一直在后路駐守,還差點給董大郎鬧出大亂子,隨份犒賞都是非分了,還敢指望多的不成?”
蕭言看看他,輕輕搖頭,正色道:“余kù……也是正七品的武臣了,也該有一個字號了,我知道你讀書少,這個來不得。我這上頭也有限……方兄,看是不是給余武翼起個字?”
方騰一笑:“江者,浩浩湯湯也,為將者,屏藩也。學生之見,余武翼字浩藩也很來得,卻不知余武翼意下如何?”
余江頓時就大禮行下,這個時代,替人賜字,這就是將此人比作心腹晚輩,蕭言如此恩德,他豈能不感念 “多謝蕭大人賜字,屬下愿將來永為蕭大人麾下屏藩”
蕭言大笑將他扶起,這個時候蕭言在心里面一皺眉,這才反應過來,老子現在還沒字呢得趕緊起一個,這要到了汴梁,沖口就是自家大名,真要給當成鄉下人了。
他拍拍余江肩膀,神色仍然嚴肅,直視著余江:“你豈能無功前敵廝殺自然要緊,你輔助方大人安堵地方,為我大軍了卻后顧之憂,不斷轉送物資支撐軍用,讓大軍不至匱乏,難道就不是功么?”
蕭言神色微微有點感慨,接著說下去:“殺人是功,還往往是大功。難道活人就不是功了么?你在檀州,四下二百余處塢壁,還有四個州縣,全都走遍。難得有一日安枕的時候。各處塢壁捐輸軍資糧草,你從不浮收進自己囊中,看見塢壁艱難,還硬著頭皮為他們減免一些。兩家塢壁之間紛爭,糾集大眾要見仗,你一人一馬攔在兩家中間,苦口婆心勸解竟日,免了一場流血……現在季節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檀州左近百姓乏糧,又因為復遼軍亂事不敢外出樵采捕魚,收割野菜,你領軍馬四下奔走遮護,掩護各處塢壁百姓搜羅野食勉強能挨過這個荒季……你還節省本部軍糧,偷偷接濟……浩藩哪浩藩,這不是功,什么是功?我在前面殺了數萬人,你在后面活了數萬人,彌補我罪孽不淺,是我在你面前有愧……官職是朝廷給的,犒賞俸祿也是官家的,我只能向你深施一禮,以謝你的大功”
言罷,蕭言誠心正意,向著已經有些目瞪口呆的余江,深深一禮到地。
余江慌了手腳,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卻又忍不住熱淚盈眶。
如果說前面的客氣還是上下級之間應行之事,這感激激動還有一半做作。那現在余江就真的是恨不得為蕭言效死他已經快四十的人了,亂世沉浮,勉強度日。因為打仗不大來得,殺人擄掠又狠不下心。雖然資格甚老卻一直升不上去,也沒有人將他當一回事。一個余kù襠的花名就可以看出別人對他什么態度了。現在卻是蕭言知他而且不僅僅如此,他亂世里面遭逢那么多梟雄大帥,大宋的達官貴人也碰到幾個了,卻只有蕭言,將這活人的功績,看在殺人的功績之上如此末世,遼國運衰。燕地百姓夾在宋金之間,性命就加倍的賤了。卻難得有一名高位之人,還能念及他們 此時此刻,余江喃喃道:“蕭大人,蕭大人……”他也只能說出這三個字,其他的話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蕭言起身,又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讓他坐下。卻換了一個話題:“一路行來,復遼軍裹挾百姓,在燕京左近安置如何,那些歸鄉百姓,又是如何景象?你想必都已經看在眼里,且說出來聽聽。”
余江平復一下自己激動的情緒,略微遲疑,不知道怎么開口。也許是蕭言一番心里話,讓余江現在滿心思都是報效之心,最后一咬牙還是選擇了說實話:“大人,俺一路行來。燕京左近安置了怕不有十幾萬流民百姓,此時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就是燕京城大軍放糧,又能放多少?燕京左近多是西軍,現在都是想著班師凱旋的事情,誰能將燕地百姓看得多重了?大家半饑半飽,勉強苦挨罷。幸好是春季,萬物復蘇,野食總能尋覓到一些。死人還不甚多……至于歸鄉百姓,每人不過領了一斗米糧,到手更少,又能濟得什么事情?周遭又沒地方流官,更沒亭里照應,百姓不過走一路死一路罷了。能歸鄉的,十成不過六七成,好在亂局終了,歸鄉了大家吃點苦,將荒地整理起來,趁著燕地初復,官兒少一些,還能有幾年安穩日子過罷了……”
蕭言微微有點愧疚,這一場亂事,幾乎都是他攪起來的。廝殺中死傷多少就不必說了。就是亂事結束后,雖然他極力主持救濟,但是經手的人還多是西軍,放的糧也是西軍的,他的糧草積儲,還都在檀州呢。加減下來,怕不還有上萬百姓僵仆于路不過這點愧疚,轉眼即逝。此時蕭言,就算心不硬如鐵,也差不了多少了。在真實歷史上,郭藥師得勢,擴軍至三十萬,奪民之食,燕地百姓轉年就死到了只剩十分之一他蕭言好歹避免了這最壞的一幕發生這個時代就是如此,在還沒有能力徹底改變的時候,只有努力掙扎向上,讓自己不成為那隨波沉浮,任人擺布的一員。
聽到余江說完,蕭言微微沉默少頃,目光如冷電一般對余江一掃,淡淡道:“有幾年安穩日子過?女真大軍就在北面,千人先鋒南下,大宋能野戰馬戰的精銳基本都在我手中了,還是拼盡死力才打回去,當十萬女真軍蜂涌而來的時候,到時候燕地百姓又將如何?而且燕地初復,大宋官吏也未必就愿意到這里來當流官,就連本分是野戰戍邊的西軍都一心難返,那些文臣官吏,又能來得多快?當燕地空虛,又缺兵鎮守的時候,只怕塢壁之間攻殺再度四起,百姓繼續輾轉溝壑,比此刻慘狀更甚十倍浩藩,你就沒想過這個么?”
節堂當中,安安靜靜,余江臉上冷汗一道道流下來。蕭言每句話都擊中他心底。每一句都是實話。燕京城打下這么久了,一個大宋官吏都未曾趕來。而戍守的大軍,轉眼就要凱旋班師,只留下不多人馬鎮守。而大宋就算派遣流官過來,又要多久才能建立有效的統治?到時候出現這權力真空,塢壁之間又是攻殺四起,燕地百姓還是沒好日子過更要緊的是,北面還有女真(在真實歷史上,復燕之后,這權力真空為郭藥師所篡奪,大宋派遣的燕山知府,權力不出自己衙署,底下州縣,完全沒有建立起有效統治。而郭藥師的作為,不堪到了極處,水深火熱當中,女真在幾年后南下,一切都告覆滅。)
沉默當中,余江只想到自己鎮撫下的檀州,已經略微有了一點和平治世景象。大家雖然日子苦,但是總有一條活路,對戰事結束之后的日子,還有一點盼頭。自己辛辛苦苦,就是為這個奔走,也才覺得自己將近四十年的人生,有了一些意義。難道這一切,不過是虛幻而已,所有這一切,還是不免淪于血海?
余江的呼吸越來越粗重,蕭言卻只是冷冷的看著他。方騰側過臉去,只是看著墻上輿圖。節堂里面,呼吸可聞。
突然之間,余江一下跳起翻身拜倒,重重叩首下去:“求宣贊救救燕地百姓”
急切當中,余江將蕭言的舊差遣都叫了出來 蕭言冷笑一聲:“我是大宋臣子,神武常勝軍是大宋軍馬,現在都要奉令班師汴梁,如何救,怎么救?難道要我在燕地樹旗自立么?浩藩,你倒是好大的膽子”
余江重重磕了一個頭,直起身子昂然道:“當日女真南下,沒人給大人號令,大人也去抵御女真了。燕地百姓亂世當中無人關顧,大人還是以兵鎮撫檀州,收四下塢壁,保了一方平安,救活燕地百姓何止幾十萬?俺是燕地鄉里人,從小就沒什么雄心壯志,能多活一點鄉人,就是現在俺最大念想了……俺也不知道該求什么人,就知道燕地百姓,將大人奉做神明一般,此刻只能求大人,想法多活一些燕地百姓……老百姓可憐”
一句老百姓可憐,反過來擊中了蕭言的心底。穿越之前,自己也是一個死老百姓啊……他今日將余江召來,本來就是要留在鎮守在檀州,掌握著既成的局面。分寄自家麾下實力。按照他和方騰的盤算,本來還要為難好大一陣子,最后才慨然開恩,更得余江的感念,讓他行事更為盡心。可是余江理直氣壯的這么一句話,讓蕭言忍不住都有點看輕了自己,這般玩弄權術,如何是大丈夫所為?雖然自己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將來救更多的人,可是也應直道而行 自己要活將來大宋百姓,這燕地百姓,因為自己也死了不少了。能多救一些,就多救一些罷,也算是……贖罪。
蕭言冷著臉擺擺手:“那別人不做,我來做罷。檀州我留下一些兵馬,賴著不走,反正天高皇帝遠,大宋也一時關顧不到……檀州積儲,也有幾萬石糧草,除了留兵軍用,其他我一概不帶走,分發接濟百姓,能收容救濟多少,就是多少。女真萬一南下,也算是有個屏障警戒,浩藩,這樣行不行?”
方騰愕然向蕭言望來,沒想到蕭言松口竟然是如此之快而且檀州的幾萬石糧草,本來計劃除了留置一些,其他都到河北諸路去發賣的,一場大戰打下來,河北諸路現在也是青黃不接的時候,糧價高昂,算起來也是好大一筆收入。蕭言歸宋,在在需錢,現在他卻輕輕放過此時此刻,他也不好插口,只能苦笑輕輕搖頭。
余江跪在那里,看著板著臉的蕭言。一時間還以為自己在夢中。蕭言前面所說,都是正理。他是宋臣,又不負責燕云方面,如何管得了這里的事情?剛才哀求,不過是一時激憤,才拜求下去,本來就沒什么指望,卻沒想到這個將自己俘虜過來,又重用自己。近一年前初見時還有些輕浮的蕭大人,卻答應了這么一件大事 半晌余江才完全反應過來,深深吸一口氣就要磕頭下去,蕭言卻冷著臉一擺手制止他拜下:“檀州留誰?”
余江一怔,頓時接口:“自然留俺”
蕭言冷笑一聲:“將來還以為是現在這般?我在燕地只手能遮半邊天?隨便你在檀州愛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時候老子在汴梁和你隔著兩千里,怎么照應你?到時候燕京再來了大宋官吏,還有鎮軍,惹出什么事情來,我是認這個私自留置兵馬的賬好,還是不認好?你已經是武翼大夫了,正七品的前程,半輩子才巴望到手的。留下來自然這個官身就沒有了,你難道情愿?”
蕭言一連竄逼問又急又快,余江靜靜聽著,伏身在地,大聲回話:“大人,俺見識少。但是也舍不得自家鄉里百姓,官身,不要就不要了罷……了不起俺還是那個余kù襠。留置兵馬,俺去說服俺們燕地出身的兒郎們,總有愿意留下來的。大人既然留俺,總有布置,俺別的不成,恭謹按照大人布置行事的本事還是有的,也不會惹事。一旦有什么不成,俺就是復遼軍余孽,要殺要剮,就是俺余kù襠一個人,要是牽連到大人半點,俺以后生生世世,都在畜生道里打滾”
余江語調懇切,雖然沒有什么打動人心的辭藻,卻自有一個在亂世里面打滾半世孤直漢子的質樸懇切氣在。
蕭言和方騰對望一眼,都微微有些動容。這等漢子,只該待之以誠啊……
蕭言不作聲的上前,將余江扶起,撣撣他身上塵土:“既然留你下來,自然老子負責到底。到時候有什么事情,要殺要剮,輪不到你。只不過是有些事情別人不做,我卻看不下去,只能自己來做罷了……留置什么軍馬,自然是以燕地出身的為主,你我都對他們說實話,看他們自己如何抉擇罷……隨君自處而已。細密些,謹慎些。班師的時候,我和方大人等一行人,輕騎脫隊,先去檀州布置善后,將來如何,自然也有一番交代。汴梁太遠,路途中間,我也會有所布置,盡力接應照顧到你們這里……”
蕭言語氣不再逼人,反到是娓娓溫和,一句話一句話的叮囑交代。余江心下感動,卻嘴笨說不出什么,只能點頭答應。這個時候蕭言要是要他腦袋,余江也毫不猶豫的就割下來了。
蕭言看他那個樣子,笑罵道:“小四十的漢子了,一副要流馬尿的樣子,可多難看?他的,你就算不是大宋武翼大夫了,還不是老子的兵?將來有你在麾下效力的時候滾下去,洗刷一下,到檀州當他的土皇帝去,要是你做得不好,老子親自來檀州抽你鞭子”
余江答應一聲,今日召見,實在是沖擊太大,頭腦現在都有些昏昏的了,他恭謹行禮,退出節堂,自然有貂帽都親衛領他去安置。
節堂里面,一直不說話的方騰起身,指著蕭言笑道:“大人就是心軟……”
蕭言哼了一聲:“除了霹靂手段,還是有點菩薩心腸的好……心太硬了,也就成了獨夫……老子不想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還想留點什么……”
嘟囔完這句莫明其貌的話,他拍手讓張顯進來,低低吩咐兩句,張顯頓時就領命而出。方騰忍不住又是一笑,蕭言有點惱羞成怒的回頭看著他:“又怎么了?”
方騰只是搖頭而笑:“也不知道你這么婆婆媽,怎么成就了這番奇功?蕭干和耶律大石當真是有點死不瞑目啊……只怕馬上就安頓郭姑娘的事情了罷?你這番苦心,卻不知道能不能化解你們之間的恩怨?”
蕭言這個時候難得的在臉上浮現了猶豫不定的神情,最后也只能苦笑:“隨君自處罷……就算這樣,我也不能說自己無愧于心了……這賊老天,怎么就把老子扔到這里來,扔到這條路上,還碰上這么多人,這么多事?奶奶的賊老天,真是戰你母親親,戰你母親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