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分寄兩字,蕭言胸中一緊,差點從軟榻之上跳了起來這件事情,是他和方騰兩人屏退所有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提心吊膽秘密商議的將來措置中最不能與人道的一樁。()現在卻從老種口中,清楚無比的吐露了出來 帳幕當中,安安靜靜,只能聽見蕭言遏制不住的重重吐息之聲。臉上汗珠,這個時候忍不住更多了一些,蕭言卻擦都未曾去擦。
老種仰頭定定的看著帳幕頂上,語聲悠遠。繼續開口的時候仿佛還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悠悠的說了下去。
“……大宋現在能戰實力,實在是太少了……實在是太少了啊……早在幾十年前,就只剩下我們西軍一支。現在就連西軍,也是老了。
……環慶軍數萬兒郎,已經埋骨在高粱河畔。現在就連秦鳳軍,也要離開西軍了。一旦當軍將的,在勾心斗角心思上面用得多了,踏實打仗上面自然就少了。就算還有涇源熙河兩軍,可是我們兄弟倆都已垂老,統帥氣血不足,軍將各懷心思,士卒多有驕橫之心。這西軍是不是還能打硬仗,打苦仗,誰還能知道?(6月份交稿)
……你這支神武常勝軍,得來并不容易,成功也有多半僥幸。可是現在這么幾千人的精騎,將來一旦北面有警,大隊蠻族鐵騎南下,大宋再無百年前河北河東大營數萬精騎可恃,也只有指望你這支神武常勝軍了”
老種越說語氣越是沉重,蕭言也收斂了一切其他心思,沉心靜氣的聽著老種說下去。
“……神武常勝軍如果交到三衙手中,就算你能在樞密院行走,但是必然施加的影響力有限。三衙高太尉,歲數已然高大不堪,現在就抱著得過且過,不要有什么麻煩的心態。你又不能直接掌軍,神武常勝軍將來如何,實在難料……更何況,你還有可能不入樞密院,對神武常勝軍連影響力都無法施加神武常勝軍,可比你蕭言重要許多”
自己一手帶著雜湊人馬,21世紀來的小白領壯著膽子,幾番死里逃生才打出這樣一支鐵軍,如此威名。最后卻落一句自己遠遠沒有神武常勝軍重要。蕭言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帳篷一角畫圈圈好還是大哭三聲的好。最后只能摸摸鼻子,什么話也不說。
老種看看蕭言,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一樣,微笑道:“后生,這不是抹煞你的作用……只是大宋再沒有一支白梃兵和勝捷軍,在萬死中交給某人磨練出來了。你要明白這點除了西軍,就是神武常勝軍,已經是大宋的軍國至重寶器所以老頭子也只能實話實說了,蕭宣贊,可能理會老頭子的一番苦心?”
蕭言苦笑,喃喃道:“能理解,能理解……”
老種不再理他,自顧自的繼續說下去:“……既然神武常勝軍如此之重,就不能全部交在三衙手中,必須有所分寄在回到汴梁之前,就將人馬一部分寄托在外,可以讓你蕭某人直接掌握在手中,繼續磨礪軍將,擴大實力。當北面烏云層層涌來之際,這一支軍馬,可以在你蕭言的統帥之下,立于天地之間,當在漫山遍野涌來的胡騎之前”
說到這里,老種也激動了,雙眼大大的睜著。一雙老邁昏花的眸子里面,精光四射,仿佛倒映出幾年后漫山遍野涌來的胡騎,從北到南一路的烽火,還有數萬大宋健兒,義無反顧的涌上前去,當在那些胡騎的面前此刻這個老人所剩不多的生命力似乎在這一刻都要燃燒起來,雙目炯炯,只是看著蕭言 “蕭言哪蕭言,要是那時,你不是如你口口聲聲所言。當率大宋健兒在需要挽回這天傾的時候站在前面,如果你心口如一,則老夫這番苦心就算沒有白費。如果你口不應心,縱然老夫那時已經化為塵土,就是化身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蕭言肅然起身,朝著老種深施一禮。他現在總算明白了,老種為什么一直這樣幫著自己,不惜硬撐到底為的全然不是他蕭言這個人,雖然他一笑起來六顆白牙明晃晃的非常之萌。老種所為,還是為了自己麾下這支常勝軍 大宋文臣武將,蕭言一路行來,也見過不少。不是只知道爭權奪利,就是對將來危局渾渾噩噩全然沒有感覺。自己要趕在這四年時間內,做這么多的事情。有的時候恨不得抓著扯自己后腿人的耳朵,朝著他們大喊:“你知不知道,四年之后,你現在所有一切,你身在大宋享受的這個時代文明頂峰的一切產物,都要在四年之后灰飛煙滅老子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在這個時代,看能不能挽回這天崩地裂之局,也不枉了穿越一回。老子殺人,老子被人打得跟狗一樣,老子在馬背上顛簸,一雙白嫩的大腿都磨出繭子出來了老子在這個時代還是一個處男你們自己不干活兒,少找老子一些麻煩,你們難道會死么?”
只有老種,唯有老種。這個已經去日無多的老人。看清楚了這一切,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在自己穿越一年以來,是唯一支持自己的人感動之中,蕭言也不免感慨。大宋養士百余年。可是此刻,難道只有自己這個穿越客,再加上老種這么一個快要死的老頭子,才想著將來如何避免大宋滅亡么?這個時代的當道諸公,到底是怎么了,讓漢家文明從巔峰時期驟然就這樣滑落下來。直到一千年后,還讓一代代的有志之士,拼盡一切,讓這個文明回歸到她本來就應該在的位置上 一禮之后,蕭言也沒有多說什么客氣話,只是沉沉問道:“老種相公,這分寄麾下實力,到底如何進行?”
老種凝視著蕭言,而蕭言和他目光平平對視,半分閃避退讓都未曾有。半晌之后,老種才點點頭,淡淡一笑:“……這上頭,你和方家小子也議論不少了罷。你們本就不是什么安份的人物……要分寄實力,以老頭子看來,無非兩處要緊所在。燕地檀州,差不多就是你和方家小子牢牢控制住了。朝廷縱然遣來此路文臣,一時間在這紛亂之地,也未必能有效統轄四下,檀州這等近邊之地,只怕一兩年內都未必有知州會去上任。只要一時間不出什么大亂子,朝廷估計連念及檀州這個地方的心思都少。你可分遣一部人馬,控制住此處。編練燕地豪強可用兵馬,一旦女真有什么舉動,此處也是最好的預警所在……更何況,檀州近邊,大可販賣馬匹,大宋境內馬匹價格之昂,恐怕你這南歸之人都難以想象此等大利,如何肯輕棄?要不是你已經將檀州搶到了手,老頭子說不得都要遣點人馬賴住這里不走”
最后一句話差不多就是說笑了,涇源軍甚至西軍全部,現在想著的就是回家。西軍供應本來就豐厚,在陜西同樣可以販賣來自西夏的馬匹。一眾軍將,對頂在女真人鼻子面前沒什么興趣,還不如回去繼續和已經有氣沒力的西夏人繼續做鄰居。
檀州不能放手,也是蕭言和方騰的共識。也不過想到可以編練豪強,壯大所部實力,同時作為對于女真兵勢的預警所用。還真沒有想到販馬這一層去,老種一提,蕭言就覺得自己眼前頓時金光閃爍。這個時候,就算一萬女真鐵騎突然南下,他也要用吃奶的氣力霸住這檀州不走了 心里面咬牙切齒,面上蕭言仍然一副沉靜表情,淡淡問道:“老種相公……還有一處要緊所在,又在何處?”
老種也不藏私,一笑答道:“還不就是在白溝河南,當日宋遼邊境所在?分寄實力,全在燕地不成,距離太遠,一旦生變,掌控為難。就算在燕地留下的是心腹手下,你在汴梁,一時間如何顧及得到?上位者離得越遠,手下忠心自然就越容易動搖,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所以必須要在白溝河南,宋遼邊境處設立一支軍馬,一則作為檀州分寄軍馬后殿援應,其次就是對檀州軍馬的震懾這點,我想也在你和方家小子的算中罷?”
這個蕭言和方騰的確都想到了,可是比起老種這身居掌握西軍高位幾三十年之輩,其中利害得失,決沒有老種算得這般清晰明白。自己聰明程度絕對不會比老種差的,知識廣博之處,現代人也肯定超過老種。比不上他的,就是這個在大宋官場沉浮幾十年的經驗,和對這個時代人心的把握一時間蕭言心中所有的只是佩服,只能默默點頭。老種要不是實在老病,精力不濟,如何能在真實歷史上讓童貫一直壓著?自己穿越而來,稍稍改動了大勢,老種就精明的介入其間,借力使力,就借著自己手掀翻了童貫,保全了西軍實力。這個老頭子,當真是生平僅見的老狐貍 老種卻一副絲毫沒有在意蕭言現在在想什么的樣子,慢悠悠的繼續朝下說:“……白溝河南,畢竟是一直都在宋境,都在地方官的管轄之下。沒有一塊大些的地方,容納不下分寄軍馬了。年來戰事,已經將白溝河兩岸打得稀爛,四民奔走,拋荒了不知道多少田地。現在去設一個田莊,算是極便宜的事情了……邊地民風素來剽悍,就算是地方官,對這個田莊,一時間也不會多管什么的……再說了,置下田地,也是一份家當。至于經營得如何,能有多少生發,到時候就看后生你的本事了。總不能在這個上頭,老頭子還要幫你罷?”
蕭言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起身,深深施禮下去:“老種相公教誨,晚輩沒齒不忘一旦晚輩能在大宋站穩腳跟,甚至有所寸進。將來西軍,晚輩必然周全到底。將來一旦胡騎南侵,頂在最前面,自然也是晚輩”
老種終于對蕭言囑托完,此刻精力仿佛全部耗盡了。靠在臥榻之上,臉上只泛出一層病態的青紅之色。眼神中剛才的炯炯目光,現在也全然不見,只有一種淡淡的波光閃動。
他平靜的受了蕭言的大禮,微笑道:“但愿如此罷,老頭子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錢財,樞密,媚上,分寄。
老種今日作為一個人臣身份,能說的,不能說的,都盡數托付與蕭言。蕭言雖然已經多少明白老種的心態到底是什么,可是仍然聽得滿背都是冷汗。其間信任之深,寄托之重,非身在其間,絕難體會這沉重的壓力。
老種身為大宋武臣數十年,又一直頂在最前線,現在還執掌著大宋最后一支野戰集團。比起其他那些位高權重的文臣士大夫之輩,他目光不僅僅局限于汴梁那方寸之間,看得更遠一些,慮得更深一些。在垂老將死之際,過去幾十年所奮力爭斗的一切都看得極淡,最后想著的還是這大宋江山老種這一輩子不知道提拔了多少人,但是這最后也是最為沉重的青眼,卻加在了蕭言這個穿越客身上 而自己,又挑不挑得起這副擔子?
不管想什么也沒用了,反正這副擔子,自己早就揀來加在肩膀上頭了。
蕭言和老種對視無語,都是一副默然而且平淡的神情。蕭言并不是老種的門下客,將來兩人走的道路,除了在西軍上頭也許還有合作之外,其他的都是絕不相交。蕭言也許會一飛沖天,也許會失敗得慘不堪言。而老種就是維持住西軍局面,再不出什么風頭,靜靜等著自己最后一點在這個人世間的歲月走完。一老一少,在一年前還遠隔千年光陰。這個時候不過是在這末世,風云際會,走到一處而已。
……你這支神武常勝軍,得來并不容易,成功也有多半僥幸。可是現在這么幾千人的精騎,將來一旦北面有警,大隊蠻族鐵騎南下,大宋再無百年前河北河東大營數萬精騎可恃,也只有指望你這支神武常勝軍了”
老種越說語氣越是沉重,蕭言也收斂了一切其他心思,沉心靜氣的聽著老種說下去。
“……神武常勝軍如果交到三衙手中,就算你能在樞密院行走,但是必然施加的影響力有限。三衙高太尉,歲數已然高大不堪,現在就抱著得過且過,不要有什么麻煩的心態。你又不能直接掌軍,神武常勝軍將來如何,實在難料……更何況,你還有可能不入樞密院,對神武常勝軍連影響力都無法施加神武常勝軍,可比你蕭言重要許多”
自己一手帶著雜湊人馬,21世紀來的小白領壯著膽子,幾番死里逃生才打出這樣一支鐵軍,如此威名。最后卻落一句自己遠遠沒有神武常勝軍重要。蕭言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帳篷一角畫圈圈好還是大哭三聲的好。最后只能摸摸鼻子,什么話也不說。
老種看看蕭言,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一樣,微笑道:“后生,這不是抹煞你的作用……只是大宋再沒有一支白梃兵和勝捷軍,在萬死中交給某人磨練出來了。你要明白這點除了西軍,就是神武常勝軍,已經是大宋的軍國至重寶器所以老頭子也只能實話實說了,蕭宣贊,可能理會老頭子的一番苦心?”
蕭言苦笑,喃喃道:“能理解,能理解……”
老種不再理他,自顧自的繼續說下去:“……既然神武常勝軍如此之重,就不能全部交在三衙手中,必須有所分寄在回到汴梁之前,就將人馬一部分寄托在外,可以讓你蕭某人直接掌握在手中,繼續磨礪軍將,擴大實力。當北面烏云層層涌來之際,這一支軍馬,可以在你蕭言的統帥之下,立于天地之間,當在漫山遍野涌來的胡騎之前”
說到這里,老種也激動了,雙眼大大的睜著。一雙老邁昏花的眸子里面,精光四射,仿佛倒映出幾年后漫山遍野涌來的胡騎,從北到南一路的烽火,還有數萬大宋健兒,義無反顧的涌上前去,當在那些胡騎的面前此刻這個老人所剩不多的生命力似乎在這一刻都要燃燒起來,雙目炯炯,只是看著蕭言 “蕭言哪蕭言,要是那時,你不是如你口口聲聲所言。當率大宋健兒在需要挽回這天傾的時候站在前面,如果你心口如一,則老夫這番苦心就算沒有白費。如果你口不應心,縱然老夫那時已經化為塵土,就是化身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蕭言肅然起身,朝著老種深施一禮。他現在總算明白了,老種為什么一直這樣幫著自己,不惜硬撐到底為的全然不是他蕭言這個人,雖然他一笑起來六顆白牙明晃晃的非常之萌。老種所為,還是為了自己麾下這支常勝軍 大宋文臣武將,蕭言一路行來,也見過不少。不是只知道爭權奪利,就是對將來危局渾渾噩噩全然沒有感覺。自己要趕在這四年時間內,做這么多的事情。有的時候恨不得抓著扯自己后腿人的耳朵,朝著他們大喊:“你知不知道,四年之后,你現在所有一切,你身在大宋享受的這個時代文明頂峰的一切產物,都要在四年之后灰飛煙滅老子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在這個時代,看能不能挽回這天崩地裂之局,也不枉了穿越一回。老子殺人,老子被人打得跟狗一樣,老子在馬背上顛簸,一雙白嫩的大腿都磨出繭子出來了老子在這個時代還是一個處男你們自己不干活兒,少找老子一些麻煩,你們難道會死么?”
只有老種,唯有老種。這個已經去日無多的老人。看清楚了這一切,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在自己穿越一年以來,是唯一支持自己的人感動之中,蕭言也不免感慨。大宋養士百余年。可是此刻,難道只有自己這個穿越客,再加上老種這么一個快要死的老頭子,才想著將來如何避免大宋滅亡么?這個時代的當道諸公,到底是怎么了,讓漢家文明從巔峰時期驟然就這樣滑落下來。直到一千年后,還讓一代代的有志之士,拼盡一切,讓這個文明回歸到她本來就應該在的位置上 一禮之后,蕭言也沒有多說什么客氣話,只是沉沉問道:“老種相公,這分寄麾下實力,到底如何進行?”
老種凝視著蕭言,而蕭言和他目光平平對視,半分閃避退讓都未曾有。半晌之后,老種才點點頭,淡淡一笑:“……這上頭,你和方家小子也議論不少了罷。你們本就不是什么安份的人物……要分寄實力,以老頭子看來,無非兩處要緊所在。燕地檀州,差不多就是你和方家小子牢牢控制住了。朝廷縱然遣來此路文臣,一時間在這紛亂之地,也未必能有效統轄四下,檀州這等近邊之地,只怕一兩年內都未必有知州會去上任。只要一時間不出什么大亂子,朝廷估計連念及檀州這個地方的心思都少。你可分遣一部人馬,控制住此處。編練燕地豪強可用兵馬,一旦女真有什么舉動,此處也是最好的預警所在……更何況,檀州近邊,大可販賣馬匹,大宋境內馬匹價格之昂,恐怕你這南歸之人都難以想象此等大利,如何肯輕棄?要不是你已經將檀州搶到了手,老頭子說不得都要遣點人馬賴住這里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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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種也不藏私,一笑答道:“還不就是在白溝河南,當日宋遼邊境所在?分寄實力,全在燕地不成,距離太遠,一旦生變,掌控為難。就算在燕地留下的是心腹手下,你在汴梁,一時間如何顧及得到?上位者離得越遠,手下忠心自然就越容易動搖,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所以必須要在白溝河南,宋遼邊境處設立一支軍馬,一則作為檀州分寄軍馬后殿援應,其次就是對檀州軍馬的震懾這點,我想也在你和方家小子的算中罷?”
這個蕭言和方騰的確都想到了,可是比起老種這身居掌握西軍高位幾三十年之輩,其中利害得失,決沒有老種算得這般清晰明白。自己聰明程度絕對不會比老種差的,知識廣博之處,現代人也肯定超過老種。比不上他的,就是這個在大宋官場沉浮幾十年的經驗,和對這個時代人心的把握一時間蕭言心中所有的只是佩服,只能默默點頭。老種要不是實在老病,精力不濟,如何能在真實歷史上讓童貫一直壓著?自己穿越而來,稍稍改動了大勢,老種就精明的介入其間,借力使力,就借著自己手掀翻了童貫,保全了西軍實力。這個老頭子,當真是生平僅見的老狐貍 老種卻一副絲毫沒有在意蕭言現在在想什么的樣子,慢悠悠的繼續朝下說:“……白溝河南,畢竟是一直都在宋境,都在地方官的管轄之下。沒有一塊大些的地方,容納不下分寄軍馬了。年來戰事,已經將白溝河兩岸打得稀爛,四民奔走,拋荒了不知道多少田地。現在去設一個田莊,算是極便宜的事情了……邊地民風素來剽悍,就算是地方官,對這個田莊,一時間也不會多管什么的……再說了,置下田地,也是一份家當。至于經營得如何,能有多少生發,到時候就看后生你的本事了。總不能在這個上頭,老頭子還要幫你罷?”
蕭言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起身,深深施禮下去:“老種相公教誨,晚輩沒齒不忘一旦晚輩能在大宋站穩腳跟,甚至有所寸進。將來西軍,晚輩必然周全到底。將來一旦胡騎南侵,頂在最前面,自然也是晚輩”
老種終于對蕭言囑托完,此刻精力仿佛全部耗盡了。靠在臥榻之上,臉上只泛出一層病態的青紅之色。眼神中剛才的炯炯目光,現在也全然不見,只有一種淡淡的波光閃動。
他平靜的受了蕭言的大禮,微笑道:“但愿如此罷,老頭子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錢財,樞密,媚上,分寄。
老種今日作為一個人臣身份,能說的,不能說的,都盡數托付與蕭言。蕭言雖然已經多少明白老種的心態到底是什么,可是仍然聽得滿背都是冷汗。其間信任之深,寄托之重,非身在其間,絕難體會這沉重的壓力。
老種身為大宋武臣數十年,又一直頂在最前線,現在還執掌著大宋最后一支野戰集團。比起其他那些位高權重的文臣士大夫之輩,他目光不僅僅局限于汴梁那方寸之間,看得更遠一些,慮得更深一些。在垂老將死之際,過去幾十年所奮力爭斗的一切都看得極淡,最后想著的還是這大宋江山老種這一輩子不知道提拔了多少人,但是這最后也是最為沉重的青眼,卻加在了蕭言這個穿越客身上 而自己,又挑不挑得起這副擔子?
不管想什么也沒用了,反正這副擔子,自己早就揀來加在肩膀上頭了。
蕭言和老種對視無語,都是一副默然而且平淡的神情。蕭言并不是老種的門下客,將來兩人走的道路,除了在西軍上頭也許還有合作之外,其他的都是絕不相交。蕭言也許會一飛沖天,也許會失敗得慘不堪言。而老種就是維持住西軍局面,再不出什么風頭,靜靜等著自己最后一點在這個人世間的歲月走完。一老一少,在一年前還遠隔千年光陰。這個時候不過是在這末世,風云際會,走到一處而已。
到了最后,一老一少都灑然一笑,互相作揖而別。
“老種相公,蕭某但有將來之日,絕不或忘老種相公今日提點”
“后生,你的將來如何,只怕老頭子是看不見了。但愿你這將來,不要辜負了老頭子的一片苦心,不要辜負了這大宋,不要辜負了這億兆生靈”
在燕京城中原來北遼天賜皇帝的殘破宮室之內,這個時候大殿也整理出來了。周遭一切張掛整齊。大殿空地上,文臣武臣品級山也標示明白。此刻大殿當中,濟濟一堂。一眾武臣,都穿得袍兮套乎,頭頂紗帽短翅一對對的亂晃。
西軍上下,自老種以降,涇源秦鳳熙河三軍軍將何止百數,全都按照身上所帶階級高低整齊肅立,在那里恭候。
宋制文左武右,左邊文臣班首就少了許多,不過寥寥數十人而已。除了隨西軍出征的幕職官,就是當日來不及從燕京城脫出的河北諸路轉運使衙前的如料理茶酒大使,押監糧餉發遣官這些從八向下的小官。和那邊大堆大堆的武臣隊伍比起來,顯得單薄了許多。
蕭言身上寄祿官階,還是當日那正七品的兵部庫部司員外郎。在大宋來說,正七品文臣也不算是微末小員了。更何況在燕京城中就沒什么正官。這個時候他一身綠袍,頭戴長翅紗帽,肅然默立在文臣班首。他一七八的身高,雖經風霜磨礪卻還是小白臉一張,年余征戰,讓他體形勻稱結實。站在前面當真有一種瀟灑不群的氣度。哪里還像統五千虎狼,在燕地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殺了一個遍。馬蹄所向,滾落的人頭何止數萬的兇悍統帥就算在武臣班中站在老種身后的姚古,不時也打量一眼蕭言身形。心下也忍不住贊嘆。資兼文武四字,當真是為這蕭言所設他們這些武臣丘八和蕭言比起來,出身不如,蕭言南歸就撈到一個文班戰績不如,這氣度看起來更不如現在官家就喜歡風姿俊雅的臣子,當年老公相到王黼無一不是如此,這蕭言如此好的賣相,要是會鉆營一些,還不知道將來如何他還不是那種空有臭皮囊的酸子,騎得馬打得仗,幾千來自各處的人馬到他手里一年,奪涿易破遼軍,斬蕭干下燕京,殺女真小王而將女真逐出長城之外,最后一日夜內摧垮幾十萬亂軍,再得了耶律大石頭顱這般人物,在大宋文恬武嬉的這個時候,看起來是如此耀眼,超拔同儕可是,又能如何?大宋官場的水深得很呢,汴梁一水,更是深不可測。你蕭言到那里慢慢熬吧………就看你將來如何 姚古想到此處,冷哼一聲。也許蕭言那副誠心正意,靜靜恭候,一副大宋名臣模樣終于刺激到他了。姚古心里面咒了蕭言一句就再不去看他。又看了看前面一副衰老樣,站都站不直的老種。
昨日老種迎接蕭言,在道左帳中密密商議許久,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最后出帳,兩人都不約而同的一言不發,等候汴梁那位內宦天使趕到之后,就擁天使入燕京城,送至下處之后,就這樣散了。憋得大家都是一肚子的疑惑。
姚古最擔心的是老種和蕭言達成什么協議,聯手來對付他,甚而奪了他的秦鳳軍。后來想想又覺得不可能。西軍向來是土著將門世代領軍,已經快一百年了。老種和他姚古不對付沒什么,反正肉還爛在自家鍋里。老種要是引一外人來奪他的秦鳳軍,只怕老種小種麾下的涇源軍和熙河軍自家就要騷亂起來了這個口子一開,西軍軍將外人也做得,大家這世代將門,多少子弟,將來吃什么?
姚古一邊心安,一邊又繼續疑惑不解。這老種到底和這直娘賊的蕭言,說了些什么 往常放著有這等不解,抬腿去老種那里問就是。老種也向來對他推心置腹,沒有什么好隱瞞的。可是現在,姚古如何敢去問老種這些其實他心中未嘗沒有些后悔——跟隨老種也二十年了,臨了在老種快死了時候,卻不得功德圓滿,現在還鬧出這么些生分。老種還有點時間,說不得就要安排身后事,限制他姚古幾分,說不定對他手下還有一番分化拉攏,讓他姚古對種家地位再沒有什么威脅……
可是俺姚某人所作所為,問心無愧就算和老種生分了又如何?老種老矣,小種也年輕不到哪里去,遍數種家子弟,似乎也沒什么成器的。俺姚古正當壯年,和你熬上幾年就是了這幾年站住腳步,難道你老種還長生不老不成?俺姚古給你賣命二十年,此番生分也是為了西軍大局,情分上沒有虧欠你種家處現在你既然要聯絡外人,俺姚古也就顧自家了。咱們且看將來 想到此處,姚古抿緊了嘴唇,腮幫子咬得緊緊的。臉上一副悍狠下定決心的神色。老種恰在此時,漫不經心的回頭,看到了自己這個老部下的神色,淡淡一笑,姚古和他眼神一碰,心里面再硬,背上也情不自禁的滲出了一層冷汗。而老種一笑之后,也沒說什么,將頭回轉了過去。
就在這個時候,負責宣禮的八名旗牌官,在這殘破大殿門外一聲呼喊:“天使到”
大殿之內,頓時響起一陣衣衫悉悉索索的聲音,所有人在這個時候都站直了身子。弓腰控背的等候,只有站在文臣班首的蕭言轉頭向大殿門口望去,眼神當中閃動的,都是冷電一般的光芒。
或者還有一個詞可以形容這種眼神,那就是野心二字。
大殿之外,西軍和神武常勝軍的甲士,全都披掛得整整齊齊,頂盔貫甲立于當地。排成兩排,拱衛著甬道。神武常勝軍甲士和西軍甲士,他們自然是不知道上面那些將主之間的勾心斗角,也就談不上什么生分。
可是此次燕云一戰打下來,神武常勝軍得全功,西軍就是打醬油的,自然也有一分爭競之心在。西軍那些中下層軍將,難免覺得神武常勝軍吃相太難看了一點,連點湯水都不給他們漏下來。而神武常勝軍百戰百勝之師,自然有一股傲氣在,西軍抱怨,他們連搭理都懶得搭理。俺們這些功績,都是九死一生得來的,你們西軍大隊,進燕京前哪里打得熱鬧離哪里遠一些,進了燕京之后就坐在里頭不動,俺們在外面奔走廝殺。現在還要分工,這算是什么道理?
就算神武常勝軍中不少出身是勝捷軍和白梃兵的,這個時候也和老弟兄們談不上什么親熱。大家站在那里眼睛碰眼睛,鼻子碰鼻子,暗暗都叫上了勁。聽到大門外宣禮旗牌官的呼喊聲一路傳進來,領今日儀仗的各個指揮使一聲號令,全都嘩的一聲站得筆直。眼神對撞之處,差點就濺出火星來了。
隨著宣禮旗牌官的呼喊之聲,大門外三名天使,在若干儀仗扈衛的簇擁下大步行來。宇文虛中和耿南仲兩個前度天使作陪,那個當日老命去掉半條的活寶內宦天使,碰著緞包天子詔書,神氣活現的大步走了進來。
現在燕京城中,誰都知道這位活寶內宦的底細。元豐之后內宦官階十四階,這位老兄算是巴結到了第九階,在皇城茶酒司干一個不死不活的差使。要不是這次傳旨要在兵荒馬亂當中直入燕京,哪里能輪到他?兩天飽飯一吃,幾個恭迎的儀仗一擺,這位內宦天使就忘記了當日狼狽,一下就還陽了。和宇文虛中和耿南仲這兩位老天使昨日一會,還擺了不少架子,甚至還開口索賄。宇文虛中和耿南仲心下暗笑,不過哪怕方正剛嚴如耿南仲,都懶得和這家伙計較,敷衍兩句,就等今日傳旨結束,大家拍拍屁股走人,現在權勢斗爭的主戰場,可在汴梁 三名天使本來應該是不分前后,并肩而行。大家身份此刻都是一樣。不過這位活寶內宦天使得意洋洋,腳步越走越快,竟然趕到了前面去。宇文虛中和耿南仲落后幾步,對望一眼,都是搖頭苦笑。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三位天使在儀仗簇擁之下,越過數百近千甲士兩兩而立護持中的甬道,已經走入了收拾好的大殿當中。殿中文武百數十人,齊齊半轉身,深深施禮下去。宇文虛中和耿南仲今日算是陪客,也都還客氣,一邊還禮一邊緩步上前。
宇文虛中目光先和姚古一碰,朝他微笑示意,讓看起來很有些焦躁的姚古安心一些。接著就看見老種,老種今日還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宇文虛中還特特停步,相當正式的向老種還了一禮。再轉頭的時候,就看見文臣班首站著的蕭言了。
此時此刻,是宇文虛中和耿南仲兩人,第一次看見這位已經名動天下的南歸降臣 蕭言已經施禮完畢,不卑不亢的直起身子。看見耿南仲和宇文虛中目光投射過來,蕭言一笑,露出了六顆白牙,差點能把人眼睛給閃花。
不過此刻,三人也都沒什么說話的興致。宇文虛中和耿南仲深深看了蕭言一眼,就跟在那內宦天使身后,趕到了上首。和那內宦天使并肩而立,等他宣詔。
殿中所有人,屏氣凝神,看著那內宦天使裝模作樣的將緞包天子詔書展開。這場打足一年還有多,大宋軍士傷損數萬,遼人最后軍馬全軍覆沒,兩位末世名臣耶律大石和蕭言全都敗亡,皇后自盡生死,燕地百姓,十不存五六。到了今日,總算是結束了這場戰事打下來,遼人不用說。宋人這里,也是一位政事堂相公,一位樞密院樞密使就要倒臺,北伐之師二十萬,現在也就剩十萬出頭,耗資財七千萬貫以上,河北諸路民力財力,使用也到了極限。最后仿佛就成就了蕭言一個人的榮光 所有人的目光,這個時情不自禁的都集中在了蕭言身上。而蕭言肅然而立,似乎半點也沒在意自己已經成為了大殿當中眾人矚目的焦點。
站在這大殿當中,面前是宣詔天使,身側是百余大宋重將。而自己立功為此次北伐戰事之最。汴梁要早點了結此次伐燕戰事首尾,必然要有升賞。而自己所得,也一定就是此大殿中所有人中之最不知道為什么,蕭言心中卻沒有多少激動。雖然這個結果是他這一年來無數次出生入死才拼搏得來的。此時此刻,在他耳邊響動的,卻是自家麾下無數男兒舍死忘生沖陣的呼喊之聲,是古北口上掠過的山風之聲,是襲破女真全軍那夜漫天燃燒的火光,是白雪皚皚中已經為鮮血涂滿的燕京巍巍雄城。是數千騎士虎賁高舉手中長矛,向著自己發出的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之聲 到了最后,卻是自己才穿越到這里,那荒村當中,荊釵布裙卻難掩清麗少女容顏的小啞巴眼眸當中,那穿越千年的點點星光。
這一夢,就是千年。這場夢,卻真實如斯肅立靜候當中,蕭言握緊了拳頭,直到指甲戳在皮肉之間的刺痛,提醒自己,這并不是一場夢。自己就在這千年之前縱馬疾馳,慷慨悲歌,和無數好男兒,試圖挽回這天傾 自己的將來,又會如何?大殿當中,傳來了山呼萬歲之聲。在殿外守候的近千甲士聽到里間響動,知道已經宣詔完畢,所有人都高舉起手中兵刃,用盡平生氣力,大聲呼喊:“萬歲,萬歲,萬歲”
聲音散布出去,拍擊著燕京城城墻,帶起一陣陣沉悶的回聲。無論如何,這場燕地戰事已經打完了,沒者不論,而百戰余生之士,也終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