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汴梁誤第五十三章暴雨(六)
耶律大石一下從中軍帳內的臥榻之上翻身而起。
他畢竟是傷后未曾多久的身體,那夜未曾皮甲冒死從蕭言軍中殺出,受創實在深重。二十來天的將養時間,不過是能勉強行走而已。如此大雨接地連天而下,他勉強支撐在昨夜安排好哨探防務,再在營中巡視一番,就覺得有些發熱了。只能回到中軍帳內休息,半睡半醒的一覺醒來,已經覺得昏昏沉沉的頭很沉重,看來已經有些傷風了。
聽到外間哨探緊急傳來的消息,他頓時就起身,那些傷風的感覺,此刻不知道丟到了哪里去 “宋軍傳騎急遞,確實向西北方向蕭言大軍所在處去了么?”
回稟之人,正是一名在張顯槊下逃生的哨探頭領,行禮稟報完畢站在耶律大石面前,氣還未曾完全喘勻,鐵甲上水滴不住滑落,將站定地方淋濕一片。
“……千真萬確,宋軍傳騎急遞,約有六七十騎,披輕甲騎駿馬。俺們遭逢的時候,已經是在大營西南方向,趁著大雨他們想繞開俺們大營幸好俺們哨探放得遠,才和他們撞上要是他們再偏西面一點,只怕就已經將俺們繞過去了……
……這幾十騎宋軍,甚為精銳。當先十一二騎,來得既快,廝殺又悍。竟然就用這當先十一二騎就將俺們殺散了這幾十騎也不追趕,后隊趕上就繼續朝西北行去了”
耶律大石看著那渾身是水的哨探頭領,頓時就做出判斷。這是燕京城中西軍派去向蕭言那里傳遞緊急軍情的如果不是緊急軍情,不會用這么多人護送,不會是這么精銳的人馬這哨探頭領是遼東難民屯軍當中也算是頗有名聲的一員軍將了,號稱是和女真軍馬見過仗的。雖然真假不知,但是已經是復遼軍這支雜湊軍馬中難得悍將,麾下兒郎都是從遼東一路逃過來的本族子弟,頗為強悍。居然就被區區十一二騎殺退。如此精銳的宋軍,又深入復遼軍這么遠,直奔西北,如果不是緊急萬分的軍情,還能是什么?
至于是什么樣緊急萬分的軍情,除了要蕭言出兵,掃平他耶律大石率領的復遼軍之外,又還能是什么?宋軍上下,應該就是等到了他們想要的消息,決定出兵了現在就是自己該走的時候了 他腦海中各種念頭紛至沓來,面上卻絲毫不顯。對著那帶領哨探頭領而來的自己帳下管領騎軍的心腹軍將大聲下令:“抽調軍馬,追上去,一定要截住這支宋軍傳騎急遞隊伍大雨當中,他們跑不快,也跑不遠。一隊隊的趕上去,纏也纏死了他們練兵日久,如果連這么幾十騎宋軍都收拾不下,還談什么復遼大業?”
那心腹騎軍將領答應一聲,帶領回稟軍情的哨探頭領就退了下去。耶律大石重重擊掌,他的中軍旗牌官又大步走進來,耶律大石負手走了幾步,再度下令:“命令全軍輕裝,枕戈待旦,做好隨時出營野戰準備輜重物資,全都留在營中。自某以下,每人攜帶七天隨身干糧,營中牛羊,全都放翻了,讓兒郎們先飽餐幾頓”
這些日子燕京左近一片安靜,這中軍旗牌官也不知道耶律大石怎么下這般號令。但他如何又敢多嘴,答應一聲就下去傳令了。
耶律大石再也坐不下來,在帳中走來走去。立刻拔營就走,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在宋軍出動,已經開始攻拔左近復遼軍營盤。自己才能帶動大隊以出營野戰名義脫身燕京那里放一放沒什么,要緊的還是蕭言那里,他全是騎軍,來得迅捷從現在開始,就要緊盯蕭言動向,只要他一有出兵動作,自己就走讓蕭言就算想立這一場平亂大功,也因為自己脫身,而不那么完全……將來自己,還有想蕭言討還這一場仇怨的時候 耶律大石在帳中向中軍旗牌官布置,他麾下那騎軍將領和哨探頭領已經在帳外翻身上馬。那騎軍將領招呼一聲:“快去聚攏你的余部,追上去俺再去調度其他人馬,源源接應,大石林牙既然下令,說什么也要將他們留下來”
那哨探頭領搖搖頭:“留不下的……這些宋人騎軍,精悍之處,已經不差似女真韃子了真入娘的不知道南人怎么練出這些精銳鐵騎的”
說完這句話,他磕馬就走,頭也不回的留下一句:“既然跟隨大石林牙,就只有效命到底。當日大石林牙活我遼東數萬屯軍,恩情太重……不過依俺瞧著,此處大石林牙也沒有回天之力了”
在高粱河北,遠遠偏向燕京西面之處,另一支百余人的騎軍隊伍,同樣在大雨中疾疾而行。
這正是接應汴梁而來使節,趁著大雨渡過高粱河朝北直進的那支人馬。
大雨當中,這支哨探隊伍管領常嗣昭,帶領他們渡河之后,沒有向燕京方向靠攏半點,反而朝西面還移過去了一些,基本就是朝著西北方向直直行去。
大雨里面,方向路徑不是那么輕易分辨得出的。那內宦天使現在只曉得在馬上發抖,哪里能去分辨方向。他身邊那幾個禁軍扈衛,也比他強不到哪里去,埋著頭只是咬牙趕路。可護送他們直到高粱河南的那劉春劉副鈴轄,畢竟是出過兵見過仗的軍將。越走越是不對,最后干脆策馬趕到前頭,一把扯住常嗣昭的韁繩:“常兄弟,這是朝哪里去?怎么不轉向燕京?再向前,難道跑到塞外去?你這卻是帶的什么道路?”
常嗣昭勒住坐騎,回頭看了一眼劉春,擦了一把臉上雨水,吐氣笑道:“還能朝哪里去,燕京給圍得鐵桶也似,哪是那么輕易沖殺得進去的?蕭宣贊率領神武常勝軍全軍,早就出了燕京城,駐屯在燕京西北方向。蕭宣贊正是平亂主力汴梁旨意一到,宣贊麾下五千精騎,從側背沖出,燕京西軍大隊接應,還不將亂軍摧枯拉朽的掃平了?俺這正是護送使節到宣贊軍中 ……劉大人,你莫不是懷疑俺老常有什么不對?俺老常家口親族,俱在陜西,常家在當地,也是幾百人的大族,難道俺還會投了哪家臊韃子不成?俺麾下這些兒郎,也多是陜西諸路出來的,你真是小瞧了俺們”
說實在的,劉春還真沒懷疑常嗣昭投了敵人。遼國已經覆沒,女真似乎還是一個很遙遠的名詞。不說常嗣昭是西軍出身的老人了,就算要投,他能投到哪里去?只不過覺得他行止有些古怪罷了。
但是此刻一聽他是將使節帶到蕭言軍中,他就有些慌了。蕭言領兵出燕京,駐屯在外。他一個守在白溝河的專管后勤的軍將此前自然是不知道的。這幾位大人相公有此安排也不關他一個西軍中車載斗量的中級武官的事情。
可是這使節,卻不是先帶到蕭言軍中的作為西軍中人,自然最先維護的就是西軍利益。眼下如此局勢,誰先知道汴梁那里對燕云之事是一個什么說法,就自然多占便宜一些。如何能讓這使節越過老種相公他們那里,先到了蕭言軍中宣旨老種就算對蕭言將自己哨探派到高粱河以南準備先截住南來使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也絕不會明說就讓使節先入蕭言軍中 慌亂驚愕之下,劉春用力扯著常嗣昭坐騎韁繩,大聲喊道:“這不成,這可不成燕云之地,誰也漫不過老種相公那里,這天使如何能先至蕭宣贊軍中?立刻轉向東北,奔燕京去老常,你莫要害俺”
反正已經揭開了悶葫蘆,在哪條船上就要為哪條船拼命劃。常嗣昭當日在熙河軍中不過是一個騎戰教頭,有銜無差遣的,因為家族不是將門中人,怎么樣也補不上實職。后來干脆給趕到了勝捷軍里頭,最后轉到蕭言麾下,現在已經是一個騎軍指揮中的都頭。燕云事了,眼看就要再保升個一兩轉的,再加上疊經血戰,自然對這個新團體更有歸屬感。打仗,特別是打勝仗,是最能提升一個武裝團體凝聚力的手段。
常嗣昭這個時候也顧不上交情了,冷笑一聲:“你可知道燕京左近情形?七八騎傳騎急遞尋空覓漏還容易穿越,這百騎大隊,還帶著使節和那些禁軍太爺,你就能確保穩穩殺入燕京城中?要是天使有什么三長兩短,你擔起這個責任?蕭宣贊軍中到高粱河南,這些道路,俺們弟兄反復來去,都摸得熟了,俺可拍胸脯,再不會出半點岔子話已經說到此處,劉副鈴轄,你還愿意就這樣向東面去么?”
常嗣昭這是在欺劉春不知道燕京左近情形了,以他這百騎,加上大雨遮掩。要是能找準道路,以復遼軍在燕京南面那些破爛,還真阻擋不了他們。說不定不經廝殺就順順當當的進了燕京城。可是劉春一向在西軍當中是負責后路的,不是那種經常上陣的驍將。雖然在后路軍馬中檢出百余精銳,不過也只能說能騎馬行進自如,勉強也能馬上廝殺。并不是純正騎軍。如此大雨之下,沒有熟悉的人帶領道路,分辨路徑就是一件麻煩事情,就這樣調頭自己直奔燕京而去,劉春此刻還真有點不敢 看著劉春在那里遲疑,常嗣昭又冷笑道:“劉副鈴轄,你們一路北上,在高粱河左近又撞上多少燕京城派來的哨探接應了?最后還不是遇見俺們?這就表明,在老種相公看來,到蕭宣贊軍中,抑或是到燕京城中,都是一般的。以蕭宣贊之忠義,豈能未奉老種相公號令,就擅自將天使接入自己軍中?”
蕭言是什么人,管了十幾年后勤的劉春劉將軍還真不知道。現在看常嗣昭說得頭頭是道,下意識的就放開了拉著常嗣昭坐騎的韁繩,在那里遲疑不語。
那內宦天使一直緊緊貼在常嗣昭的身后,也許是看這當年西軍當中某部的騎戰教頭高大剽悍,最有安全感一些。將他們的爭論聽了滿耳。這個時候再也忍不住,抱著馬脖子大聲高喊起來:“別管什么老種相公蕭宣贊了,只要是西軍當中隨便那一路軍,讓咱們進去宣了旨意也罷只要少受一些驚怕,少挨這雨淋,咱家就念彌陀佛了這位蕭宣贊也不是什么外人,在汴梁就已經灌了一耳朵,就去這蕭宣贊處罷這位常將軍,帶路也怪不容易的,憑什么熟路不走偏要走生路?再這樣遷延下去,倒是咱家先要歸天”
這內宦天使一聲喊,倒是化解了僵局,也給劉春找了臺階下。他恨恨看了常嗣昭一眼:“就由著你罷,不過老常,俺們這交情可是從現在開始,就沒有了”
常嗣昭一笑,他在西軍當年,因為不是將門,一身本事,卻沒少受這些軍將排擠。當日和劉春不過也是點頭之交,哪里有多深厚的交情在?當下呼喊一聲,繼續向前,直直指向蕭言大軍所駐屯方向 此刻在燕京城中,天色也已經放亮了。雖然雨勢絲毫未曾減弱,可燕京城中安靜了不少時日的西軍駐在城內的軍營,已經開始動作起來。
大隊大隊的軍馬,在營盤和城墻之間調動,各級軍將,策馬在燕京城中奔走。城門也開了一兩處,城內城外傳令軍士,奔馳往來。各處營盤當中,一道道炊煙在雨霧當中升起,卻是營中火軍在為來日出城野戰備辦干糧。
而宇文虛中和耿南仲在自家衙署小樓之上,生生的等了一夜,直到天明。
此時此刻燕京城周遭景象,讓兩人相對無言,不知道是喜好,還是愁好。
老種相公那里已經傳來稟帖,上面說西軍上下,對大宋赤膽忠心。雖然犒賞糧餉不至,為免圣天子焦急,大宋士民懸望。仍然準備全軍出戰,西軍諸將,已經散盡家財,為麾下兒郎補齊犒賞軍餉,現在正厲兵秣馬,準備三日后全軍出戰。定將一鼓蕩平燕京左近亂軍,徹底底定燕云之地。此番苦心孤詣,拜求兩位天使上達朝廷,以表西軍上下數萬健兒忠義之心。
兩人在小樓上站了一夜,雨滴夾著寒風,雖然有屋檐遮擋,也卷進來將兩人淋得個半濕。下人早就送來狐裘給兩人披上。這個時候清晨寒風更甚,熬一夜下來,兩人對望之間,都忍不住有些瑟瑟發抖。
耿南仲嘆息兩聲,苦笑道:“叔通兄,一番籌劃,怎么變成了這般模樣?本來就是姚古一軍而出,現在怎么就變成了西軍全軍而出?本來是昨夜就要出動,最快今日說不定就能開戰。怎么又變成了三日以后?難道是姚古這廝,當面欺哄了你我二人,轉頭又賣給了老種?要如此這般,武臣真真不可信重矣如此輩得勢,大宋國亡無日”
聽見耿南仲憤怒,宇文虛中卻掌得住一些,他沉吟著搖頭:“卻不是姚希晏有意所為…………如果他為老種行此事。只要隨著老種拖延下去就好,你我在這燕京城中,還能有什么法子可想不成?再不至于畫蛇添足行此事,倒是平白和老種有了生分……定然是事機不密,老種漏夜前往姚希晏處攔阻,卻因為秦鳳軍已經勢成孤注,再難阻擋,除非眼前西軍就在燕京城中四分五裂只好屈從大勢,讓西軍全軍而出,也好下臺一些……”
宇文虛中智計,果然名不虛傳,雖然未曾親至,卻將昨夜發生的事情,猜了一個不離十。耿南仲皺眉思忖以下,遲疑道:“既然西軍全軍而出,豈不是你我謀劃,也算是成功了?今日出軍,和三日后也沒什么差別……”
他似乎是想明白了,臉上頓時就帶了幾分喜色,一擊掌道:“叔通兄大才,果然不凡你我兩個書生,就在燕京撬動了這幾萬披甲持刀的武夫,讓你我之計遂以只要西軍是在你我坐鎮之下掃平了亂軍,這功績,誰能抹煞得了?我輩在朝堂之中,也就算立住腳了就算老公相復位,也有一個牽制,這國勢再不至于一味頹唐下去叔通兄,將來汴梁都門,還要指望你大才展布”
宇文虛中臉上卻殊沒有半點喜色,喃喃道:“未必如此啊……老種為何非要遷延這三日功夫?只怕已經向蕭言那里傳去消息了,指望蕭言能提前行事,能將這亂軍掃平……老種為何就這樣幫定了蕭言?難道還能將西軍交到蕭言手中不成?真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
耿南仲不以為意的一笑:“三日功夫,蕭言難道是神仙不成?叔通兄也不必多慮了,還是與我好好琢磨以下這份平亂之后的奏章才是……此刻大局已定,再不至于有什么變故”
宇文虛中勉強一笑,認真的看著耿南仲:“希道兄,莫怪我多慮,眼前之事,未必就一切都如你我所愿再看罷,再看罷……不過有一點要緊的是,再不能讓武臣之輩如此挾制朝廷了。此次無論如何,西軍之間隔閡已生,我輩要真想在朝堂當中站穩腳步,將來更有所展布,姚古此人,必須牢牢握在掌中,全力扶植于他”
雨聲當中,宇文虛中聲音清冷,斬釘截鐵的一字字說完,緊緊身上披著的狐裘,轉頭就下了小樓。而耿南仲呆呆的聽著,忍不住看了外面雨幕一眼。似乎想在雨幕盡頭,找到那個從未謀面的蕭言一般。
難道這叔通兄,還真的以為蕭言會生出什么變數出來?從汴梁老公相始,到這里的老種,現在再加上一個宇文虛中,怎么就這么看重蕭言?
又是一隊追騎從側后逼近,耶律大石所布下的邏騎警戒線從發現張顯他們開始,就不斷的將一隊隊哨探調出來緊緊咬住他們。
這些追騎每一隊不過二三十騎,正好是大遼正規騎軍中一隊的編制。在各自軍將帶領下,不斷應命從其他地方趕來,加入追擊張顯所部的行列當中。
剛開始幾隊,尚是一旦趕到,就催趲馬速,要上前和張顯他們這支軍馬廝殺一場。張顯每次都將自己麾下那十余騎貂帽都親衛甲士遣出,往往一個沖鋒就打散了他們。這些已經在燕地打足一年的剽悍大宋輕騎,每一次反擊都玩出了花樣。
一開始這些追騎擠成一團,蜂涌而上。貂帽都親衛的反擊就從兩翼張開,從他們隊列兩邊掠過,對在隊列外面的追騎施加殺傷。這些追兵在貂帽都親衛呼嘯掠過,落馬十余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之際,這些貂帽都親衛就在如此泥濘的地面上玩出了高速掉頭的花活,再回頭殺上一輪。這一來一去兩次掠襲,往往就能將追來一隊敵騎殺傷一半左右。遭受如此傷亡這隊追騎也就喪失戰斗力了。
下面再來一隊學了乖,將沖擊隊列拉開,排得疏散,正面大而縱深淺。這些貂帽都親衛就迅速合攏在一起,排成鋒矢沖擊陣勢。運動中就將陣型變幻了。一次沖擊就能鑿穿追騎,再向兩翼席卷,同樣短暫交手,對對方就是殺傷近半。
騎軍對戰,不比步軍廝殺。步軍就算戰力不如另外一方,只要軍將有平均水準的約束能力。步軍作為個人在軍陣當中沒有什么自由活動空間。這樣堆上去用人命填也能和一個高明許多同樣結陣的對手相持一陣,往往都是在軍將約束不住的情況下才告潰散,接下來被敵人追擊才是一場戰事當中死傷數中的大頭。
就算戰場經驗不如另外一方,廝殺本事也弱于另外一方。步軍結陣而戰,也不是輕易能分出勝負的。
而騎軍對戰就是截然不同,特別是這小股輕騎之間的互相絞殺。看的就是你馬上本事,看的就是你控馬如何,看的就是你騎戰有多少經驗軍將再有心,也難以約束機動空間巨大,進退都很迅捷的騎軍手下。一旦這方面不如人,那就是馬上就能被沖散打垮,麾下各行其是,再難捏合在一處。
蕭言麾下這些貂帽都親衛甲士,自從北伐以來,什么樣的騎戰沒有打過,什么樣的強悍對手沒有碰到過?數十場拼殺出生入死下來,一個個都已經是難得的騎戰老手了。聚散自如,馬上擊刺砍殺準確而且穩定。和耶律大石雜湊起來,匆匆訓練了一個月不到時間的手下哪是遠遠高出。更不用說這些貂帽都親衛甲士,不論是坐騎還是兵刃或者身上甲胄,同樣高出對手一籌 耶律大石麾下這些輕騎,郁悶的發現,他們當日也號稱鄉里好漢了,不少人也經過戰陣。騎得劣馬,開得硬弓,馬上擊刺也勉強來得。和這些號稱不會騎馬的南蠻子騎軍對陣,結果從頭到尾都是束手束腳,輕易就被對手殺了個人仰馬翻每一次這些對手都能打在自家隊伍薄弱處,轉眼間就能給予他們最大殺傷,等暈頭轉向的清醒過來,就發現自己已經抱著馬脖子掉頭就跑了,而那些宋軍騎軍已經呼嘯著回轉,得意洋洋的退回去了。
直娘賊,這些宋人騎軍怎么都跟女真韃子那些精騎差不多了?這還有沒有天理?
張顯始終就在隊列當中,這個時候不是他逞勇的時候。也不是放慢大隊速度和追騎對圓的時候,他只能將自家麾下那十余名貂帽都親衛一次次派出,一次次將追騎打散逐退。自家大隊,始終保持一定速度滾滾向前。
這一次追騎又被貂帽都甲士打散,除了兩三人拖后哨戒,其余人回返隊列,調換損壞的兵刃,有條件的再換一下坐騎。喘息一口氣,等著下一次廝殺。
這些貂帽都親衛退回,個個衣甲殘破,卻不見多少血跡。雨水太大,都沖掉了。但是從他們身上甲胄大大小小的缺口,卻能看出幾次沖殺下來,絕不輕松。不少人已經負創,只是看不見多少血跡罷了。每個人都是氣喘吁吁,胸膛劇烈起伏著,輕易平復不下來。
一名貂帽都親衛胯下坐騎奔行已經顯得踉踉蹌蹌,臨近隊列的時候突然前腿一軟,嘶鳴著倒地。他身邊袍澤手快,一把扯住他,用力就將他拉上了自家乘馬。那失馬的貂帽都親衛剛才騎著的已經是他的備馬了,再沒替換的。罵罵咧咧的回歸陣中,目光只是在老種麾下親衛胯下坐騎打轉,突然扯著一個坐騎相當不錯的老種麾下親衛甲士問道:“哥哥,你可能將坐騎調換給俺?你們反正也是只朝前趕路,用不著廝殺。就算兩人騎一匹也不值什么,卸了盔甲就減了份量了。俺在后廝殺,總不會讓來敵傷到你就是,如何?”
那親衛甲士還是一個使臣身份,吃這一問,臉漲得通紅。他們這些老種麾下親衛自恃其實也頗高,馬上步下都算來得。但是這些貂帽都的親衛剛才幾場廝殺,看得每個人都是目瞪口呆。那個小白臉也似的張副都虞侯,也當真硬氣。說了只要遇敵就是他們沖殺在前,結果也果然如此這下將老種麾下那些親衛都臊得抬不起頭來,不過也是深深佩服。當兵的也簡單,佩服的就是好漢。要是用他們來迎敵,決沒有那么干脆利落的一次次飛快將追騎逐退,說不定還得被對手糾纏上,絕不會象現在這樣大隊行程絲毫不曾放緩。這些蕭言麾下輕騎,當日多是勝捷軍出身,底細老種麾下自然深知,半年不見,竟然變得如此強悍怪不得老種相公這般看重這位蕭宣贊 那使臣目光望向自家軍將,那老種麾下親衛軍將就在張顯身邊,轉回頭來吩咐一聲:“應該還有備馬,你將自己坐騎讓給他,找備馬騎上,跟緊大隊”
那使臣不吭聲的將馬匹讓出,好容易找到一匹備馬騎上,在背后幾乎是大聲嘟囔:“俺們又不是不能打仗,憑什么就將自家好馬讓出來?下一次來敵,讓俺們去當就是,省得這般被人瞧扁”
那老種親衛軍將臉色頓時就多了一層鐵青之色,向身旁并轡向前疾行的張顯道:“張兄弟,下次就讓俺們臨陣罷俺們也是經年廝殺,老種相公都引為心腹的,說什么也不能在貴軍面前弱了涇源軍的名頭”
張顯警惕的目光只是掃視著左右,似乎要看穿這層層雨霧一般。雖然他從軍經驗比這位老種親將淺,可是惡戰卻經歷得只多不少騎戰經驗,更是遠遠超過。當下就是搖頭:“沒那么簡單沒料想到,耶律大石居然整練出了這么多還算能得一用的兵馬幾次追襲想纏住俺們不成,他們自然會改變策略。他們馬力比俺們充足,說不定會集結一支大隊趕到前面去后面次第追來的兵馬,也會越集結越多,在合適地方,前后夾住俺們到時候有哥哥你廝殺處,現在盡量保持些氣力,惡戰還在后面”
大雨當中,那員軍將臉熱得似乎能冒出騰騰的白氣,聽張顯這么一說,就不再多問什么了。西軍北伐以來,除了白溝河那一場慘敗,還有環慶軍在高粱河左近的覆滅。沒有打任何一場硬仗,涇源軍為西軍中堅,他們這些老種親衛更號稱涇源軍中精銳,再度北上以來幾乎是舒舒服服的走到燕京城中的。可是如張顯他們,卻不知道打了多少惡仗就算此次前往蕭言軍中,說是讓他們保護張顯這十余人,結果卻是張顯反過來保護他們 這軍將也是家中世代從軍的,西軍也向來以大宋立國百年征戰時間最長,廝殺最苦也自傲,這個時候卻慚愧無地,只能自言自語的嘟囔:“俺們也是廝殺漢,俺們也是廝殺漢,和遼狗拼命,俺們也不弱似別人,俺們也不弱似別人”
情形發展,正如張顯所料,后面追騎已經不再向前涌來,只是遠遠的監視著張顯他們前行。一隊隊的追騎加入,慢慢已經有一兩百騎。在雨幕遠處看不見的地方,更不知道有多少追敵正越過張顯他們隊列,超越到前方去,等待合適的時候,前后夾擊這一支已經在雨中奔波了七八個時辰,還廝殺了好幾場的小小宋軍隊伍張顯他們前行速度,一直因為不敢使盡馬力而刻意控制著,再加上大雨。再遭逢敵軍哨探輕騎之后已經兩個時辰過去了,也不過走出去三十多里。再往前,差不多就是蕭言張開的輕騎警戒幕可以控制的區域。這一代已經少見復遼軍立下的破爛營寨,眼看就要穿透復遼軍綿延數十里的控制范圍 張顯精神也繃得越來越緊,知道惡戰就在眼前。因為對手再不發動,就來不及了他心中也在暗暗焦躁,放在平日天好,縱馬疾馳,早就奔出去老遠。更不用說沒有大雨阻隔輕騎哨探的活動范圍與視線,說不定這個時候已經和蕭言大營派出的輕騎哨探接應上了。一旦有五十騎蕭宣贊麾下精銳,耶律大石這支匆匆整練出來的隊伍,如何留得住他?
現在卻什么也不必說了,只能埋怨自己運氣不好。就是蕭宣贊也沒料到耶律大石在這短短時間,居然能拉出數達幾百調度如意,可以一戰的騎軍隊伍出來耶律大石這廝,真是整軍練軍,還能統而野戰爭勝的帥才 到了此時,張顯也不必再節省馬力了,呼嘯一聲,隊列中所有人都鼓起最后馬力氣力,向前疾馳。連那些老種親衛,都老實服從號令。隨他指揮而動。轉瞬之間,這支軍馬已經沖開雨幕,來到一處空曠所在。
此處地方正西面是一個不高丘陵,其他地方都是平坦。只有南面有稀稀疏疏的小樹林。地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地力流失,堿從地底下翻了上來,大雨之中比起其他地方這地面要結實許多,正是縱馬馳騁廝殺的好所在。
從雨幕當中向前望去,正有一條黑線也似的騎軍隊列橫在小丘之下。人馬在雨中都吐著長長的白氣,這個時候似乎喘息已定,正以便步向前迎上。怕不有一百三四十騎軍馬,打著的也是耶律大石中軍認旗。領軍將領,正是耶律大石麾下管騎軍將,他得了耶律大石將領之后,從營中抽調生力,拼了老命才趕到前頭,當在了張顯他們去路之前 張顯頓時揚手,全軍次第放慢馬速,轉為便步。戰馬重重喘息著,馬肚帶都因為消耗太大而變得有些松了。張顯騎在馬上回頭望去,后面追來的大隊更多,已經到了兩三百騎的規模。只不過一路跟著追過來,消耗也不輕,這個時候橫在后路也結成隊列,從后面稍稍加快了一些速度壓迫而來。
前面后面都是敵人,自己這些軍馬已經相當疲憊,就算想繞開他們,也絕逃不了多遠。現下卻又如何是好?自家性命事小,誤了宣贊的大事卻是百死莫贖 十余名他帶出來的貂帽都親衛猬集在他身邊,人人都開始緊馬肚帶收拾扎束身上,連干糧都拋掉了給坐騎減輕重量,準備決死一拼。大家都沒吭聲,知道眼前已經是緊要關頭。那老種親衛軍將卻一拍張顯肩膀,朝他笑道:“張家兄弟,卻不知道你行幾,也不好稱呼,只好叫聲兄弟就罷了……這后面追騎,就交給俺們罷。沖殺的本事,俺們不如你們,但是要回頭攔住他們死戰,倒是綽綽有余。要是你們弟兄有馬力不足的,盡可以和俺麾下兒郎揀有氣力的坐騎調換……這些坐騎,還是多托福你們打垮蕭干之后得來的不要誤了老種相公交代的差遣要緊”
張顯一震,卻沒想到這個一直不服氣自家年輕,牢騷不斷,架子也著實不小的老種心腹親將,這個時候卻挑了斷后的差使向前沖擊,以快打快,沖出去總還有些機會。可是留下斷后,馬速降低,前敵后敵合成一股的時候,再想脫身,卻又難上了十倍 那老種麾下親衛軍將看著張顯神色,笑吟吟的道:“怎么,許你們賣力廝殺,就不許俺們涇源軍死戰不成?這一路行來,已經見到了你們蕭宣贊麾下本事,俺們西軍成軍百年,卻也不是安逸出來的聲名俺們祖輩一代代在大宋邊陲化為白骨的時候,你們蕭宣贊還不知道在什么地界里呆著呢”
他麾下兒郎頓時應和:“就是這個道理別人能廝殺,好似俺們西軍就是一直享福來著。這名聲,還不都是打出來的”
“你們就朝前沖殺,后面全是俺們照應。西軍聲名要緊,可不能給一個才立半年的神武常勝軍給蓋下去了”
“這次北伐,實在悶氣,今日倒是可以痛快廝殺一場”
西軍自然有其驕傲在,自然有其光榮歷史在。只不過近十余年來,漸漸因為失卻外敵磨礪而黯淡下來。可是張顯等十余名貂帽都親衛冒雨疾行百里,廝殺惡斗連場,卻將西軍上下這份驕傲,又再度激發了出來 那老種親衛軍將一推張顯,給他馬屁股加了一鞭,張顯坐騎頓時就向前竄出。那十余名貂帽都親衛頓時緊緊跟上。馬上每人都不住回頭,那老種親衛軍將還在那里向張顯交手:“俺叫曲端他日汴梁相逢,再請兄弟吃酒”
在后面涇源軍老種親衛的呼喊聲中,張顯不再回顧,將馬槊摘下夾在腋下。身子伏在馬鞍上,最后摸了一下胸前那書信放置處。催趲馬速,直直向著迎來的耶律大石所部沖擊而去。十余名貂帽都親衛也如張顯一般動作,傾盆大雨之中,這十余名甲士,直直就撞入面前大隊敵人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