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汴梁誤第五十一章暴雨(四)
檀州北門之外,一處空曠的高崗上,郭蓉高挑苗條的身形,在雨中默然而立。
大雨之下,已經多了一座新墳。墳前一處木牌,上面寫著一行墨字。
“董小丑之子董大郎之墓。”
雨水之下,墨跡已經暈開了,朝下流淌的痕跡,仿佛就是黑色的淚水一般。
雨水已經將郭蓉淋得透濕,衣衫緊緊貼在身上。更看出這些日子來郭蓉清減了多少。在她身后,幾名貂帽都親衛甲士同樣默然而立,卻將頭轉開了去。
這位郭藥師的女兒,看來也是宣贊珍愛之物,現在這活色生香,玲瓏浮凸的樣子,大家還是少看一眼罷。
郭蓉救了小啞巴,又在董大郎面前搶回蕭言一命。這些最為忠心耿耿的貂帽都親衛甲士都感念得很,此刻站在這里,也是為了保護郭蓉,而再不是監視她了。
雨水當中,郭蓉已經不知道站了多久,雨水一滴滴的從秀氣的下巴上滑落。郭蓉一雙明眸,也帶上了霧氣。只是默默的注視著這座新墳。
在她身后,突然傳來了馬蹄響動的聲音,幾名甲士紛紛行禮下去,低聲招呼:“宣贊”
郭蓉卻沒有回頭,還是站在那里。突然她身上一暖,卻是一件斗篷加在了她瘦削的肩膀上。
郭蓉回頭,就看見蕭言吊著一只胳膊。身上披著雨布,頭頂還有兩名甲士打著的張蓋,就站在那里,注視著她。
蕭言看看郭蓉,心里面嘆息了一聲,又看看董大郎新墳。低聲道:“你收斂的他?”
郭蓉點點頭,語調輕輕的:“他也當了我好幾年的哥哥,雖然一直記著爹爹的仇。可總算是對我還很照應……第一次練箭,也是他教我的。”
蕭言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看著董大郎最后居所,也略略有些感慨。當日在那荒村相遇,誰能想到,大家命運最后變成這般模樣 董大郎,堅忍不拔之處,也足夠讓人在痛恨之余佩服。最后毀滅,也不過是因為他再也支撐不下去了……在真實歷史上,似乎也沒有董大郎什么聲名。除了自己這個穿越客之外,在真實歷史上,他又碰見了什么樣的敵手,最后敗亡?或者說真實歷史上的他,丟開了這一切,到了一個杳無人煙的地方,繼續生活下去?
對董大郎之死,蕭言沒有什么可惋惜的,勾連女真入侵,哪怕他身世在凄慘十倍,最后也不過就是這個下場而已。只是略微有點感慨,自己來到這個時代,已經一年了,而這個時代的一切,也漸漸因為自己的出現,而深刻改動。
郭蓉還在那里低低自語:“……雖然他背叛了我爹爹,可我爹爹也算是他的仇人。算來算去,竟然算不清楚了。人既然死了,就沒必要再說什么,兄妹一場,總不能讓他曝尸荒野,再過些年,也許我偶爾還會念及他當日對我的好處罷……只是現在,卻什么都不必說了,大家都是可憐人而已……”
蕭言心下明白,郭蓉是在董大郎,其實未嘗不是在說她自己她郭家和蕭言恩怨糾纏。她護送蕭言撞遼營回歸大宋有恩,而蕭言在易州又將郭藥師救出來同樣有恩。雙方算是償得清了。蕭言軟禁郭藥師,郭藥師再回頭奪軍,擒住小啞巴以要挾蕭言。蕭言反手過來又逼郭藥師自盡。再軟禁住她,要挾甄六臣為自己行事。此次董大郎襲檀州,郭蓉救了小啞巴。而蕭言又愿意以命換命,來救郭蓉。加上兩人之間那點情愫摻雜其間,這些恩恩怨怨,如何能算得清楚?
這個時候,蕭言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他吊著胳膊,皺著眉毛。雨水將他眉毛映得分外的深黑,低聲道:“我要去了,還有大事要了……你有什么打算?放心,我再不會將你囚在這里了,天地之大,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要什么,我都盡量給你……就算將來你還想回來報仇,等我大事了后,咱們到時候再算罷……”
郭蓉抬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蕭言傷處,突然柔和一下,搖搖頭:“我暫時還想不明白,就先在這里落腳一會兒罷……天下雖大,我也不知道該去哪里。一個親人都沒有了,連這么個假哥哥,都埋在土里。我還能去哪里?”
蕭言心中一痛,一直在胸中盤旋的一句話沖口而出:“……那就留在我身邊這些恩怨,總有的是時間來化解。我也總會照應你周全”
郭蓉白玉一般的臉頰突然泛起一絲潮紅,又轉眼即逝。她倔犟的揚起下巴,仿佛還是當日初見時那個驕傲的女孩子,居然還白了蕭言一眼:“我雖然說了不再恨你,可也沒說要托庇在你身邊,和小啞巴那小丫頭搶什么東西雖然我就孤身一人,也不用你來憐憫我有手有腳,在哪里活不下去?”
蕭言搖搖頭,苦笑一聲:“說不過你,由你罷。只是現在兵事未定,你還不要輕動。等我掃平了燕地,到時候你要走,我為你餞行。”
他那只好手招了一招,躲得遠遠的牛皋趕忙上前,將他坐騎牽過來。隨侍的數十貂帽都親衛也全都翻身上馬,就等著蕭言一聲令下,大家就趕回岳飛韓世忠留守的大營處。
蕭言朝郭蓉點點頭,策馬走開幾步,轉過頭來,看郭蓉還孤伶伶的站在那里。心中沒來由的就是一痛,雖然已經化解了不少,自己和這個女孩子之間的恩怨,還遠遠沒有到郭蓉能跟在他身邊的地步 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自己又如何能做到和這個已經與自己命運糾纏在一起的驕傲高挑的女孩子,相忘于江湖?
他策馬再轉回去,郭蓉訝異的抬頭看著蕭言。蕭言盯著她的眼睛:“你爹爹也不是從石頭縫里面蹦出來的,在這燕地,如何沒有親族在?等我平定燕地,我將你們郭家親族都找出來,沾點親帶點故的有一個算上一個總叫你不再孤單就是給你們找個地方,讓你們從此平安度日,我總是等著你,等你想開了,再來找我我他的就是喜歡你怎么了?都說人不止一輩子,浮浮沉沉不斷轉世。這輩子你我在一起,下輩子你再找我報仇就是了,我讓你殺上十輩子,你看夠不夠?”
蕭言火熱的話語,一下讓郭蓉臉頰不可抑制的泛紅,就連冷雨也澆不下去。蕭言身后牛皋等親衛,互相對視乍舌,這蕭宣贊說起情話來當真肉麻死個人。他們這些大老粗寧愿上戰場拼命也吐不出這般的半個字出來要不然怎么說蕭宣贊無所不能呢?
郭蓉臉上紅潮,久久不退。而蕭言就立馬雨中,吊著一只胳膊從高處看著她。半晌之后,郭蓉才輕輕搖頭:“現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去罷,小心傷勢。”
蕭言一笑:“好,我等著就是。”說罷就一扯韁繩,這次卻再不停頓,雙腿力夾馬腹,疾馳而出,數百虎賁,呼嘯著跟他沒入雨中。而郭蓉站在高處,久久望著蕭言消失的方向,神情似喜似愁,怎么也理不出一個頭緒。
暴雨之下,燕京城南薰門內。老種瘦小單薄的身形,危立于此。身邊只有一名為他遮雨的旗牌官而已。
在他身前,數十秦鳳軍軍將頂盔貫甲,和姚古一起默然而立。南薰門城墻之上,那些值守士卒不斷回頭,看著這里景象。那些帶隊巡守的小軍官也不管自己麾下了,全都在城墻上翹首而望。看著燕京城內西軍這兩大巨頭默然對視。
良久良久,姚古才嘆息一聲:“老種相公,你為何就幫定了那蕭言,卻對俺們西軍這么多兒郎視若不顧?俺們西軍,需要這場平亂大功養寇自重沒什么,挾制朝廷也沒什么,俺都奉老種相公號令行事,只是因為我相信老種相公苦心孤詣,為的都是我們這支西軍”
他猛的回頭指著跟隨在他身后的那些秦鳳軍軍將:“老種相公,看看這些子弟蕭言壯大,將來無非還是被用作再當一個劉延慶。他還不如劉延慶,劉延慶是西軍出身,多少還念著一點香火情西軍做出這等事情來,雖然是為了自保,可也大招朝廷忌憚。再將功勞全部讓給蕭言,我們西軍在朝廷眼中,就成什么了?還不如趁著火候已經差不多了,我們自家出去平亂朝廷已經知道離我們西軍不得,也就夠了,難道我們還能爬到朝廷頭上?老種相公,你這樣不住幫扶蕭言,卻不顧自家兒郎,只是讓兒郎們心寒啊”
姚古這番話,算是說到身后秦鳳軍將士的心底去了。這些軍將本來在老種的積威之下,一個個都有些腿軟站不直的模樣。看見自家將主如此氣壯,一個個慢慢又挺直了腰。雖然不敢說什么,可那數十道不滿的目光,都望向了老種。
老種等姚古說完,輕哼一聲:“是不是那兩位使節對你說了,西軍實在為朝廷所深忌。而老公相復位,必然會扶持蕭言,來分化壓制我西軍?西軍要想長久生存下去,最好法子,就是自己表現出分裂模樣。秦鳳軍違令而出,西軍上下再不是老頭子執掌中的鐵板一塊,才是最好的對朝廷自明心跡的法子?”
老種這淡淡話語一說,姚古忍不住就是悚然一驚。當日書齋對談,只有他和宇文虛中耿南仲三人而已,無關人等,都趕得遠遠的。而老種仿佛也側身其間,將他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老種猶自繼續說了下去:“……是不是這兩位使節還告訴你,只有這樣。深受猜忌的老頭子我,才能體面下臺。反正老頭子我也沒幾年好活了,這般致仕退下來,才是最好結局?而秦鳳軍自然就能回鎮陜西,只要穩住陜西諸路,將來總有法子再慢慢接應涇源熙河兩軍,西軍局面,今后幾十年又維持下去了?”
姚古站在那里一聲不吭,臉色鐵青。真不知道老種是怎么將他和兩位使節之間的盤算了解得這么清楚。思前想后,絕不可能是從自己這三人這里泄露出去。只能說老種是人老成精。對世間勾心斗角的這些心術法門,實在是了解得太過清楚現在看來,老種還給他留了一些體面,沒有將他的心思猜到絕處。沒有輕言他姚古自然也有好處,這好處無非就是兩位使節力保他姚古能接現在老種的位置老種看看姚古臉色,搖頭一笑,語調也苦澀了起來:“老頭子說了那么多次,你怎么就不聽呢?西軍勢大深遭朝廷忌憚不假。我們所為,無非就是為了化解這個局面要是蕭言此子不站起來,不成為一股有力力量。那就只剩下我們西軍直面朝廷了那時候還有什么轉圜余地?這就是我力保蕭言全此功的原因所在……就算老公相扶持蕭言來壓制我們。可朝廷總還要保持一些平衡,中間還有活動余地,總比這樣面對面的撞上好上許多你怎么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呢?無非就是如和劉延慶童宣帥爭斗一般繼續斗下去,可西軍還在 ……西軍合則力強,分則力弱。沒了蕭言在其間緩沖,再加上自家四分五裂。我們這些世代將門,難道還能長保富貴不成?這些道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
老種痛心疾首,將自己思慮,再度合盤托出。背后還有更多深意,卻不是這個場合能說的了。
西軍如大宋其他軍鎮一般,在西夏漸漸衰弱之后,也自然開始腐朽。將門盤根錯節,想的更多是自身權位富貴,而不是沙場廝殺。各個將門之間,也開始爭權奪利。放在承平年間,老種也就罷了。他雖然在大宋武臣當中睿智深遠,但畢竟不是神仙,人又老朽,就隨它去了。眼睛一閉,再管不了這么許多。
可是作為大宋武將第一人,他更知道女真崛起的兇險之處西軍再不浴火重生,將來只有在戰場上全軍覆沒。差不多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西軍這一代將領,還有十數萬陜西兒郎,就再不能歸鄉而蕭言出現,讓他看到一絲希望。蕭言血氣十足,能戰敢戰。而且應對朝局,也有自己一番本事,至少不懼怕那些文臣士大夫。將他扶起來,將來說不定就能接手西軍————他是毫無根基之人,現在基本班底也多有西軍子弟,再不至于虧待了西軍兒郎的,只有借重。將來大敵入侵,也許只有他能帶領西軍在沙場爭勝,將西軍這個團體長遠保存下去自家弟弟,是做不來這些事情的。姚古更是不成。其余西軍諸將,火候更是遠遠不夠。直到蕭言橫空出世,才讓他看到了一絲希望而且老種身為宋臣幾十年,就算再為西軍打算,也不能不為大宋將來著想大宋能戰的就這么一點力量了,只有盡力保全不讓其分裂,更有蕭言將來可能接手統帶,才有將來在沙場爭勝的希望這才是老種心底最深處的意思,這才是老種一力維持和蕭言聯合局面,還盡力幫扶他上位的全部所為深意之所在 放在十年前,老種絕不會做這種打算。可是此次北伐以來,看到西軍戰力衰退之快,看著西軍諸將之私心自用,看著殘遼仍然如此兇悍,而女真大敵,更是殘遼力量百倍十倍。自己又已人老,私心少了許多。為家國計,為西軍這個團體計。他才毅然如此行事,成敗利鈍,極其難料。而他為西軍,為大宋,所能做的,也就是這么多了。
可是現在,老種絕不能將這番心思,宣之于口只能祈禱自己能多活上幾年,盡力多保全西軍完整一些,再看看蕭言能不能擔起這個重任,如果他有這個能力,自己在盡力幫他接手的時候更順利一些……
連蕭言都猜不到老種有如此深意,此刻站在老種面前的姚古和秦鳳軍諸將。如何能知道老種原來是這般打算?
老種說完這一席話,已經是覺得氣虛神疲。渾身從骨子里面冷上來。他卻強撐著身子,目光緩緩掃視過去。
自姚古以降,臉上神色,投過來的目光,都是不服氣和憤懣。
在諸將心中,只知道想要這場大功以固權位。只知道不能看著蕭言爬到他們頭上去,反而被用作對付西軍的武器。更有人只知道他們只要出戰,這秦鳳軍將門,也許將來就能執掌整個西軍 而姚古迎著老種的目光,全然的都是理直氣壯。
在這一刻,老種疲倦的覺得,自己也許真的掌握不了整個西軍了……
姚古緩緩躬身向老種行了一禮,揚聲道:“老種相公,某只覺得自己沒有錯。是為了西軍全局。既然老種相公坐鎮于此,某如何敢驚擾老種相公,只有避道。我們換一處出城,掃平亂賊之后,我向老種相公負荊請罪。這秦鳳軍都總管的差遣,我一定辭去。若然不應,天打雷劈……老種相公,雨大天寒,早些回轉休息罷。”
老種如此舉動,姚古心中未嘗沒有猶疑,也有后悔之心在胸中不住繚繞。可是他畢竟也是統千軍萬馬的統帥,一旦決斷,再難更改。沒有這種鐵石心腸,如何能爬到這么高的位置?而且今日已經算是和老種隔閡就差破臉了,這個時候再退回去,才是真正的蠢事只有硬著頭皮行下去,看將來到底是誰對誰錯罷。
當下行禮下去,起身調頭就要走。
老種閉了一下眼睛,突然開口叫住他:“希晏,你走哪個城門,我就攔在哪個城門前頭去。到時候要出城,踩著老頭子我再出去罷。”
姚古一下瞪著老種:“老種相公,你莫要逼我我如何敢對老種相公行強,不過既然老種相公你阻攔城門,我就單人獨馬出城。老種相公要攔下我,也只有殺了我”
在他身側,姚平仲振臂高呼:“伯父,我跟你一路要不殺了我,要不就讓我出城”
姚古身后秦鳳軍軍將給逼迫到這等地步,也只有橫下一條心了。一人帶頭,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接著幾十員軍將全都跪倒在雨水當中,不住磕頭:“老種相公,不要這般先寒了兒郎們的心俺們只隨姚相公一路,求老種相公放俺們出城殺賊”
老種冷笑一聲,按著腰間佩劍,傲然不語。他身邊那旗牌官在大雨當中,已經漲得滿臉通紅。卻不知道如何是好。老種執掌西軍這么多年,如何出現過這等事情 就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候,就聽見馬蹄聲響,驚動場中諸人。就看見來路馳來一騎,馬上是條來頭盔也未曾帶,就穿著一身中單的楊可世。這位燕京城中,僅在老種和姚古兩人之下的大將,看來是從床上驚起的,不管不顧的就這樣上馬疾馳過來。
他渾身上下早已透濕,頭發也披散著。離著場中還有十幾步就已經翻身下馬,連滾帶爬的沖過來,攔在老種和姚古之間,撲通一聲跪倒。抱住老種雙腿:“老種相公,此刻俺們西軍再不能自家內部生什么變故了”
老種抬首閉目不語。而楊可世放手又轉向姚古,就這樣跪在雨水里面揚臉問他:“姚希晏你是不是要帶領秦鳳軍獨自違令而出,去掃平亂軍?”
姚古哼了一聲,點頭道:“不錯,某決斷已下。朝廷兩位天使也是要我們盡速平亂。姚某此舉名正言順,老種相公也漫不過這個道理去”
楊可世瞪著他:“姚希晏,你這是自己攪亂了俺們西軍全軍”
姚古重重嘆息一聲,可臉上神色絲毫未曾松動:“義之所至,也只好一意孤行。我只相信,這是為了西軍好不僅僅是我們秦鳳軍,良剛,你自己說,涇源熙河兩軍,難道就不想早些出城平亂么?若不是老種相公壓著,誰愿意坐困在這燕京城中,最后等著別人來對付我們西軍?”
楊可世不住搖頭:“可這也不能違了老種相公軍令……可這也不能違了老種相公軍令……這如何是好,這如何是好?”
他猛的再轉向老種,就在雨地里冬冬向老種叩首:“老種相公,事已至此,兒郎們都是此心。就從了諸軍所愿罷俺們西軍分裂不得既然如此,不如就老種相公下令,讓全軍出去平亂。老種相公您還是俺們西軍三軍統帥”
他磕一陣頭,又轉回去罵姚古:“姚希晏,你還站著做什么?還不拜求老種相公?還不向老種相公請罪?”
姚古長嘆一聲,冬的一聲拜倒在地,硬邦邦的道:“老種相公,此間事了。某隨老種相公怎樣處置,現在軍同此心,就請老種相公下令,西軍全軍出燕京平亂”
姚古畢竟受老種恩德太深,而老種麾下還有涇源熙河兩支絕對聽他號令的嫡系。難道自己真的能就在這里和老種決裂了不成?反正自己為的也是西軍好,只要老種愿意命令全軍出去平亂,他姚古就算得罪了老種,委屈幾年,也沒什么。自己姚家在西軍根深蒂固,老種還能在臺上支撐幾年?還怕沒有翻身的機會?
在這一刻,姚古只覺得自己大義凜然。
城墻之上,全是秦鳳軍軍將士卒,看著自己各自將主拜倒。機靈一些的早就跟著拜下,參差不齊的跟著大喊:“求老種相公下令,命俺們全軍而出,平亂殺賊”
呼喊聲中,老種閉目不語。只有在心底長嘆。
此時此刻,自己已經再難掌控全局了啊……難道真的和姚古決裂?所有一切盤算,都要為西軍這個團體的不分裂而讓路。
他睜開眼睛,搖搖頭自嘲一笑:“看來某真的是老了,竟然壓制我麾下兒郎這般火熱的求戰之心”
一邊說話,他一邊緩緩的回到自己帶來的胡凳前坐下,頭也垂了下來,仿佛再也難以支撐一般,低聲吩咐傳令:“既然全軍都要出動,就不能如此這般草率行事。調派人馬,補充軍械輜重,總要些時間……我給你們三天時間將一切準備就緒。到時候秦鳳軍為先鋒,涇源熙河軍為援應,出城破賊聯絡城外諸將,準備完畢之后后日入城,準備軍議,各自領受軍令姚希晏,我從了你的意思”
姚古怔在那里,不知道老種推遲三天是什么意思。轉瞬間也就釋然,就算老種已經遣人通知蕭言。可他就五千騎軍,復遼軍卻是幾十萬。三天之內,他難道就包打得了?傳令到他那里要一天,收拾軍馬一天,再趕來,也不過就是分一杯羹罷了。老種既然讓步,自己就不必再爭什么了罷。
他重重行禮下去:“謹遵老種相公軍令”
老種疲倦一笑,再不理他們,回頭對自己帶來的旗牌官吩咐道:“冷得很,累得很。我是支撐不下來了,扶我上馬回去罷……三天之后,就等老頭子麾下兒郎破敵殺賊了……有這么一個結果,也算不錯。”
那旗牌官答應一聲,招呼四下,幾名站在遠處,護送老種而來的親衛忙不迭的將老種坐騎牽來。幾個人半扶半抱,將老種弄上馬。又有兩騎在側,張起雨布替他遮雨。老種彎腰曲背的騎在馬上,慢慢遠去。
此時此刻,老種也實在支撐不下去了。傷心疲倦失望,各種負面情緒朝著這衰朽大宋武臣第一人席卷而來,讓他只覺得昏昏沉沉的。走了一陣,他強打起精神,在馬背上直起身子,向西北方向望去:“蕭言哪蕭言,老頭子已經盡最后力量,為你爭取了三天時間,就看你有沒有這個命了”
而在南薰門口,一眾秦鳳軍軍將也都站起身來,看著老種身影遠去。個個面面相覷,都覺得渾身不得勁。誰也未曾料到,今日興沖沖的出營,最后卻鬧成了這般模樣。
姚古同樣臉色難道到了極處,胸口一團郁結,卻不知道朝哪里發泄。他收回看向老種消失方向的目光,卻看見楊可世死死的盯著自己。忍不住問道:“良剛,你做什么?”
楊可世看著他眼睛都快冒出火來了:“盯著你怕你再鬧出什么變故,到時候俺們西軍就真的四分五裂”
姚古有氣沒力的擺擺手,調頭就走。楊可世就那么一身中單,緊緊跟在他的身后。姚古回頭不耐煩的又問了一句:“你還要做什么?”
楊可世呸的吐掉流進口中雨水,仍然是那般硬邦邦的回話:“當然是和你寸步不離省得你在這三日之內,又將秦鳳軍調出城去,獨自行事俺家當都在衙署內,也不回去換了,你得管俺衣甲還有吃喝”
姚古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想說什么,最后卻變成了一聲嘆息:“西軍北伐以來,怎么就不順到了如此地步,每個人都不比從前。入娘的這是怎么了?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蕭言這廝橫空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