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汴梁誤第三十三章垂顧 燕京被圍的消息,終于傳到了汴梁。()
一時之間,汴梁大震。
作為一個有百萬以上人口的國都,官僚佐吏,連同他們的家人眷屬,所用下人,在汴梁城中就占了很大一部分。這個時代有沒有后世那種保密制度,國家大事,很輕易的就是全城傳播。汴梁又是風氣開通之地,國都百姓加倍的更愛談國事。就如后世北京城中每個老百姓仿佛都能旁聽政治局會議一般。
燕地亂起消息已經惹得百姓們議論紛紛了,哪里還架得住燕京城被圍這種壞消息進一步的傳來?在暗中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之下,這次消息傳播得更加翔實。
幾十萬亂軍奉遼人名帥耶律大石旗號起事,西軍主力,全都在燕京城中,因為奸臣拖欠軍餉犒賞而軍心散亂,只能閉城死守。要不是那位蕭言蕭宣贊還在燕京城外,苦苦牽制著耶律大石,只怕這個時候都打破燕京城了。城中使者殺破重圍,渾身浴血,入都門告急,求朝廷速發援軍有心人士除了推動消息傳播之外,還加了不少分析在這傳播過程當中。大宋西軍,已經是大宋僅有能戰之師,要是在燕京城一朝覆沒。這些亂軍接著南下,朝廷河北諸路早就兵事敗壞,一場伐燕戰事打下來地方也疲敝不堪,連抵擋都難。到時候還不知道大宋將遭遇什么樣一個局面。奸臣誤國,一至于此 這各種各樣的消息如長了腿一般的在汴梁飛速傳播,引動汴梁城中所有人都有不同反應。
百姓不擔什么干系,自然是破口大罵。禁軍家庭那些當兵子弟都是回家和家中親族抱頭痛哭,預先訣別。要救西軍,只能調汴梁禁軍去了。可是現在禁軍,還打得什么仗當日伐燕,厚賞之下,才湊了兩萬禁軍交給小蔡相公率領,到前面走了一遭,可是最遠也就到河間府。已經讓不少禁軍將士叫苦連天,深悔跟著走這么一遭了。西軍上下,更是從來沒有將這些禁軍當成一盤菜。現在連那么厲害的西軍都被圍了,調禁軍上去救援,那還不是送死?
太學生們向來是有關心國事,在大宋善養士大夫元氣的祖制下。這些還不知道宦途風濤險惡的預備官僚梯隊中人,吵吵鬧鬧的在酒肆瓦舍里頭,準備大家一起去伏闕上書,請朝廷放逐奸邪。有的太學生還去王黼童貫府邸面前堵門,要是兩人車馬出來,先扔一堆磚頭瓦塊再說。名聲有了,將來三瓦兩舍里頭,還怕沒人會鈔?
不知道其間水深幾許,內情如何的大宋都門那些中級以降的官兒們,更是紛紛上書言事。口沫橫飛的拿出一個個條陳,將如何化解燕京危局的方略講得頭頭是道。知道內情的,也都以為這下王黼童貫怕是難免,老公相發力,復相有望。燕云亂事起后,兩人府邸前面本來走動的人就少了許多,這個時候更是門庭冷落。
不過讓大家奇怪的就是,照常來說,一旦事態發展如此。臺諫彈劾奏章上了,秉政宰相就該請辭避位。雖然這個規矩是在老公相手里壞了。可現今而言,也不失為王黼童貫兩人體面下臺的好手段。官家對他們還有圣眷,多少也有一些照料。兩人為什么還僵持在那兒,非要在最后鬧一個沒臉?
更知道內情一些的暗暗點頭,王黼當年背出門去,攻倒老公相算是把他老人家得罪狠了。現在僵著,是怕下臺之后遭致老公相他老人家的報復到時候墻倒眾人推,只怕官家也難回護他們多少。所以才在這里僵著,指望能有什么奇跡發生。
老公相老而彌辣,手段不減當年。伐燕戰事是童貫王黼一力主持,最后卻成了他們倒臺的張本,老公相趁間動手的本事,當真是了得不知道這個時候到老公相那里去獻殷勤,是不是已經有些遲了?
從燕京消息傳來之后,汴梁城中,就陷入一片紛擾當中。議論國事的人越發多起來,這酒肆瓦舍的生意也就越發火爆。汴梁本來就是這個時代僅有的不夜都市,現在到了晚間,街巷里面更是擠不動的人。
在這一片喧擾狂亂當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燕京消息傳到之后第二夜的夜里,一乘小轎,從金梁橋蔡相府邸后門出來,悄悄混入了人潮當中,沿著踴路街向東,經過絲竹悠揚,人聲鼎沸,少女嬌笑之聲不絕的中瓦,里瓦。在東十字大街轉向北,過鬼市,過鷯兒市,過楊樓街,過大宋汴梁城最為高檔的享受所在楊樓與和樂樓,直到行至馬行街。這里已經是汴梁西面角落,正臨艮岳之南,最是汴梁城中鬧中取靜的地方。
小轎停在馬行街中一處雅致小院前面,這個時候,馬行街上已經是行人斷絕,在街頭街尾,都有換了衣衫,卻不改內殿班直做派的人巡視。小轎停下來,稍稍前傾,轎夫攙扶著轎中人出來,轎中人青衫便鞋,戴著軟帽璞頭,白須皓然,這般歲數了,門前燈火還照得他面如冠玉,氣度雍容,卻不是那位藏在幕后,卷起了汴梁滿城風雨的老公相蔡京又能是誰?
這個時候,這個小院的大門輕輕打開,一個穿著廝仆服色,唇上卻光光沒胡子的中年默不作聲的向蔡京示意,延他入內。蔡京灑然一笑,慢騰騰的拾階而上,隨著那中年直進到內院,內院當中,又有一個二層小樓,樓下也有內殿班直在那里值守。看見中年人引著蔡京來了,同樣默不作聲的讓路。
小樓之上,隱隱透出燈火,一縷簫聲,盤旋其間。悠悠揚揚的消散在夜空當中。蔡京淡淡一笑,也不多說什么,跟著那中年上了小樓。那中年來到中間一個房間門外,輕輕敲響門戶,低聲道:“蔡太師到了。”
門內響起了一個清朗的聲音:“請蔡太師進來罷,從門外到樓上,這么長一段路,也辛苦蔡太師走下來了。”
那中年輕輕推開門,延蔡京入內。一進門內,就看見室內陳設清雅富麗,也沒什么多余裝飾,多是各種樂器和一面棋枰,一副雙陸。墻上陳設著幾幅字畫,還有蔡京的手筆在其間。
一個二十許的女子,穿著撒花褙子,松松的挽了一個髻兒,青絲有幾縷垂下,撒在肩頭。燈火之下,這女子露出的肌膚晶瑩似玉。如果說吹彈得破這個詞安在別的女孩子身上有些夸張,安在這個女子身上,猶嫌不足 她坐在那里,只能看在側臉,眉黛唇嫣,眼波嬌柔。正認真的按宮引桑,低吹手中玉簫。
單看這個身形,就是讓人想摟在懷里,百般疼愛尤未饜足。若是這女子再對你一顰一笑,還不知道這顆心會飄蕩到何處 這等女子,才是內媚到了骨子里面的尤物。
在這女子身邊,一個中等身材,穿著圓領寬袖的青色便衫,袖子已經挽起來了。正在指導那女子將音調找得更準一些。聽見蔡京進來的聲音,抬首笑道:“太師辛苦,且寬坐少頃,師師這個曲牌總是不對,朕再指點她一下……”
這個男子四十許年紀,顯得消瘦,卻保養得極好。三縷墨髯,根根透風。站在那里調教女子得興高采烈。正象三瓦兩舍里面到了四十多歲還不成器,整日在瓦舍里面廝混,立志要當風流浪子班頭的那些勛戚家的子弟。
他正不是別人,就是北宋開國以來第八位皇帝,以弟承兄位,已經當了三十一年風流富麗的大宋天子,汴梁城中每個人口中的官家,道君皇帝趙佶 趙佶讓蔡京稍候,那女子卻放下手中玉簫,含笑推了他一把:“太師這么大年紀了,辛苦前來,還讓他等著,就算官家,也要敬老,我去安排茶湯。”
被她一推,趙佶也不惱,哈哈笑了兩聲,親昵的挽著她手向蔡京走近一些。
蔡京站在那里,從容笑道:“多謝李女史,倒是生受了。老臣雖然歲數大了一些,精力卻還算是健旺。為官家還能效力幾年,老臣也有幾個孫輩女兒,在女史面前,卻是怎么也比不上了。”
這個女子,自然就是野史留名。在歷史上留下了一段香艷故事的汴梁名ji李師師。這個時候二十三歲,對宋人女子來說,已經算是歲數大的了。可是她的風情,卻哪里是那些年少女子比得上的?要是小啞巴在李師師面前,估計得自卑得到墻角畫圈圈去。
蔡京如此身份,自然不會在李師師面前說什么巴結的話。一番言辭,將李師師比作孫女輩,卻又顯得親近,倒是無形間拉近了兩人關系。李師師一笑,她笑起來并不如其她女孩子那般掩唇做作,仿佛知道自己不管怎么樣都已經足夠嬌媚,不用畫蛇添足了。她朝蔡京斂衽行禮:“小女子可當不起,太師的孫女輩,那得是前世修多大的因緣才有的福分,小女子命薄,只能等下輩子了。”
蔡京笑笑:“李女史這一世的福分,已經不小了。”
李師師只是微笑,轉身就準備出去。所謂安排茶湯,不過是托詞。讓趙佶和蔡京方便說話而已。趙佶巴巴的在這里將蔡京秘密請來,可不是為了說家常話的 臨出門之際,李師師低聲在趙佶耳邊道:“今夜留下來么?”
趙佶苦笑:“卻是不能,今夜還要去鄭皇后處,改日罷。”
李師師白了趙佶一眼,含怨帶嗔的低聲:“就知道你心不在這里,下次再來,我卻不開門。”說罷又是輕笑一聲,帶起一陣香風,出門去了。到了門外,還細心體貼的將門戶關上。
趙佶蔡京都望著李師師搖曳而去的身影呆了一瞬,等到門關上,這才回過神來。趙佶朝著蔡京笑道:“朕難免有些荒唐,卻是讓蔡卿家見笑了。”
蔡京搖頭笑道:“豐亨豫大之世,正要少許風流裝點。官家有興,又有什么錯處?此女雖是尤物,不過是官家一玩物耳,難道還能紊亂朝綱不成?”
趙佶搖搖頭:“師師不是那樣的人……”
他說了幾句閑話,自顧自的坐下來,突然又是一笑:“豐亨豫大,好個豐亨豫大。六千萬貫花下去,卻換來一個西軍被圍燕京這幾年哪里是什么安身日子了?伐燕之費,引得天下騷然,頗苦百姓。不過伐燕是先祖未了事業,朕不得不勉力從之。能包容的,就都包容了。結果又是這般景象”
趙佶情緒略略開始有些激憤,在錦凳之上,有些坐不住了。站起來走動幾步:“瞧瞧這幾日,上了多少彈章。皇城司傳來,汴梁民情激憤若此朕真是難包容下去了”
蔡京微微躬身,并不說話。別人不明白趙佶,他跟趙佶君臣幾十年了,卻是再明白不過。趙佶散漫喜愛享受不假,也不是什么有大魄力之人。但絕對不代表他是笨伯,一個蠢貨,能有這樣一筆書畫?無非就是懶得將心思放在繁雜政務,還有和大宋官僚士大夫體系扯皮上面。對于平衡皇權與士大夫權力,還有平衡臣僚之間的權勢,大宋祖宗家法在,他精通得很。
現在他在這里抱怨王黼童貫兩人,自己卻不能多話。反而要順著他的意思說話,才能收事倍功半之效。機會把握不易,可不能輕輕錯過了 果然趙佶隨后就是話風一轉:“可是西軍那幫武臣,也實在是不成話。更不用那個什么蕭言,南歸之人,更是不知道大宋法度,行事跋扈。西軍豈是不能出戰的,豈是不能掃平那些亂軍的?就算這場亂事,還不是就為他們所引起的?養寇自重,武臣伎倆,朕難道還見得少了?這次換了王黼童貫,下次再用這般伎倆,要挾朝廷,又該當如何是好?朝廷百年,國帑六七成都填進了陜西諸路,禁軍弛廢,各路軍鎮弛廢。結果卻養出了陜西諸路一班驕兵悍將”
西軍伎倆,算是最平常的武臣伎倆。大宋立國這么多年,雖然一直是以文馭武,可是武臣雖處弱勢,可仍然還是會有大量手段來對抗。這些作為大宋歷代皇帝而言,同樣心知肚明。不過作為大宋官家,大多時候支持文臣壓制武臣,有的時候就會裝作看不見,更有的時候還會幫武臣一把。這都是帝王心術,維持平衡的手段。趙佶在位這么些年,自然不會不知道。
可是無論什么制度,確立了百余年,怎么樣也會松動了。隨著西軍將門集團漸漸成型,文臣這些年來都有些壓制不住的跡象,原因無他,文臣領軍,戰績實在有些那個。雖然有糧餉后勤手段作為法寶,但是隨著西軍將門集團在陜西諸路生根,自己有大量屯田,財貨上面還有回易和賣等法子,也再不是窮丘八一群。這二十年,朝廷不得不用內侍領軍來平衡壓制。此次北伐,將西軍調出來削弱,也是趙佶默認支持的。文臣不過是分權,武臣跋扈起來那就是要命對于立國以來,對五代十國驕兵悍將歷史深為警惕的大宋諸位官家而言,這可是原則性的問題。
不過現在,連童貫也沒法子了。趙佶再怎么將國事看得輕易,也承擔不起燕云再度喪失的危險。對于慣于安閑風流度日的趙佶而言,這一場伐燕戰事打得實在太長,花的錢也實在太多。對于童貫王黼無能,也深惡之。已經有心轉圜,卻又怕助長西軍氣焰,當真是有些左右為難。
王黼童貫既然已經壓不住局面,朝堂當中,唯有去位蔡京還有那個威望本事了。伐燕一戰,打得大宋財政五絕六窮,也實在需要蔡京再出來理財。今日趙佶就在馬前街李師師這個二奶居所密會蔡京,看這位蔡太師,應對手段是不是合他的心意。
蔡京知道這一場對答,關系自己能否復位至重。當下打疊精神,淡笑一聲:“老臣惶恐,武臣為患如此之烈,老臣輔治數十年,亦有大罪此間事情,無非是燕云早定,卻又不能讓西軍跋扈太過,總得將其削弱分化而治。官家既然垂顧,老臣以為,但秉承這兩個宗旨去做,就無往而不利”
蔡京這番話說得空泛,趙佶微微有些失望,卻還是微笑道:“卿家說得是。”
蔡京微笑:“王將明與童道夫去位與否,此官家圣心獨斷之事。非老臣敢多做唇舌。然則老臣敢斷言一句,西軍武臣,已經是與王將明童道夫撕破臉了。要是兩人不去,斷難轉圜王將明倒也罷了,童道夫已經失卻壓制西軍作用,留在位上,反而讓那幫武臣惕惕與心,更難下手處斷,到時候就算燕云事了,只怕還要激出什么變故出來”
蔡京這番話說得陰狠,卻又在道理上。要是王黼和童貫在這里旁聽,只怕就得卷起袖子和這老匹夫拼了。口口聲聲說不敢多說什么,偏偏又言及童貫絕不能安于位上。童貫去后,王黼還能坐得穩么?這風向已經不問可知,不知道多少人會落井下石。王黼遷延得越久,將來就倒霉得越厲害。
趙佶遲疑一下,童貫為他戍邊二十年,幾次擊破西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王黼更不必說,將他伺候得甚好。蔡京歲數大了,威福日深,做不得幫閑事情。王黼卻是周至殷勤,百般奉承。趙佶和他之間,感情也不淺。雖然蔡京說得在理,他卻還是猶疑:“難道朝廷就這般為武夫裹挾?此次去了王童二人,下次又怎么辦?”
蔡京肅然起身,深施一禮下去:“官家,燕云事小。武臣跋扈事大此次就算轉圜過去,西軍也必然要加以分化削弱武臣如此氣焰,實在才是我大宋腹心之患”
趙佶精神一振,看向蔡京,就等著他拿出什么手段出來。蔡京也果然沒有讓這位風流天子失望,疊起兩根手指,侃侃而談。這番話語,他都不知道準備多久了。
“……太祖立國,行強干弱枝之策。幾十萬精銳禁軍,震懾華夷。才有大宋今日之長治久安。然則百年以降,禁軍已早崩頹。此次好容易揀選出兩萬禁軍隨西軍北伐燕云,只到了河間府就一步再也不敢朝北。禁軍若此,邊軍武臣,焉能不輕慢朝廷?遼國去后,又有女真,邊軍驍悍,知道朝廷離他們不得,所以才敢行此挾制朝廷事長此以往,只怕五代之禍,又見于現今”
趙佶聽得全神貫注,一句話都未曾說。就聽著蔡京語調堅定的繼續說下去:“……說句實在話,朝廷對西軍武臣,制約手段已然不多。童道夫名帥也,撫邊二十年,威望素深。此次也是身敗名裂,難道朝堂中人,知兵還有過童道夫者?唯一應對手段,就是再度整練禁軍,牽制西軍,如此大宋才可得長治久安”
趙佶忍不住失笑,他算是半個市井天子,當日為藩王時候就對市井事無一不精通。現今當了官家,還經常跑到外宅來。對世事不是一竅不通的人物。禁軍戰斗力,在汴梁早就是一個笑話。兵冊上面數十萬名字整整齊齊,實則能有兩三成是實在人名就已經算是了不起。禁軍上下,做生意,打零工,或者為高門宅邸馭飾,干脆當了奴仆下人。更有不堪,就把持街巷,包娼聚賭,干脆就混成了大宋黑社會。做什么的都有,就是沒有踏實當兵的。
至于禁軍軍官,都是代代相承,婦人手里長大的大戶子弟,骨脆筋弱,馬都騎不得。
這等禁軍,從何整練?神仙都沒法子。而且當日藝祖將禁軍整練出來,除了自己手里一些百戰班底,更是收天下之精銳于汴梁。現在汴梁城中土著禁軍是爛泥扶不上墻。天下又哪里有兵可收?除了西軍,其他地方,只怕比禁軍還不如。西軍又怎么可能將自家兒郎交給禁軍?一句備邊防西夏,就能打發完了。再逼迫下去,恐怕就不是如現在這般坐看燕地亂事起能了事的了。
他搖頭笑道:“蔡卿蔡卿,這般還是不成的。”
蔡京一笑,也不氣餒:“官家深知如今禁軍內情,指望他們是不成的……可是現在天下強軍,除了西軍之外,還有蕭言整練出來的一支軍馬此數千精銳,破蕭干退女真克燕京,戰力之強,只怕不在西軍之下。收蕭言所部入汴梁,以此精銳,添以新募之軍,如何就不能牽制西軍,讓他們對朝廷生敬畏之心了”
趙佶一震,頓時就來了精神。蕭言之名,已經震動大宋。他是個貪新鮮的官家,對這做出傳奇事業的南歸之臣,如何能不好奇。可是現在蕭言明明是和西軍一路的,怎么就能用來牽制西軍了?
蔡京神色寧定,緩緩的繼續說下去:“……蕭言南歸之臣,比不得西軍在陜西諸路百年根基,童道夫對他逼迫太甚,才讓他和西軍做了一路。朝廷改弦易轍,他能不感激?他是在大宋毫無根基之人,扶植起來,也沒甚顧忌。而且將他放在汴梁眼皮底下,還怕制不住他?蕭言能戰,和西軍正是大小相制,如此汴梁得安,西軍也不敢做耗,朝廷正可徐徐圖之,豈不是兩全其美之策?”
趙佶一下精神就振奮起來,再也坐不住,起身急急踱了幾步,又想起自己身份,頓時負手而立,皺眉道:“蕭言可用?能用?此次燕云之事,就這么了了不成?這朝廷體面……”
蔡京也起身肅立,老人家說了這么多話,早就口干舌燥了。這個時候卻不能不將精神打疊到十足,朝趙佶肅然行禮下去:“此間行事,若說不是蕭言和西軍通同一處,誰能相信?然則為何蕭言在外,西軍在內?蕭言安居燕京城中,和西軍在一處。不冒什么風險,穩穩的就能坐收好處……無非是蕭言不甘心為西軍麾下新一路人馬,沉淪于下僚。觀此子南歸以來行事,立奇功都于萬難之間,此子也是大有抱負野心之輩朝廷示意,許他將來與西軍分庭抗禮地位,此子如何能不為朝廷所用”
蔡京宦海沉浮幾十年,人心看得通透。蕭言雖然和西軍聯手,但是仍然力圖保持自己獨立地位。而且還努力操主動之權。這背后暗藏的意思,給蔡京看得清清楚楚。不過蔡京再老狐貍,卻也不是神仙。蕭言出奔在外,除了親自掌握此次亂事之外。也是怕了有心人一次又一次的操他的家底了,燕京來人,老子將自己一家一當全部移到檀州,到時候就算背著小啞巴就跑,也方便許多。
此次雖然和西軍蕭言算是聯手了,但是蔡京對將來之事,也考慮得很深。要復相之后,還如以前一般把持朝政。就得對大宋武臣有掌握能力。童貫原來算是他的半屬下半盟友。童貫轉而和王黼結盟之后,這朝中力量對比一下就改過來了。現在蔡京吸取教訓,怎么也要親自掌握住一批得力武臣 蕭言雖然是文臣身份,可是起家都是軍功。算是大宋武臣一脈。而且他這個文臣身份也有個便宜,通過他來領大軍,也算是名正言順,不違大宋祖制。扶植蕭言,也是蔡京苦心積慮思索之后的決斷。西軍的獨立性越來越強,連童貫都容不得了,他蔡京以理財起家,以黨爭固位,哪里鎮得住這支驕兵悍將?既用不得,而此次官家對西軍作為又深惡之,不能扯上太深的關系。不如將來擺出一副要牽制分化削弱西軍的姿態。蕭言也就是最好的選擇了。
這種毛頭小伙子,還怕老夫收服不了?此子是有野心之輩,有野心,就好在他和西軍其間下手還有一個要緊的原因,蔡京畢竟是官僚士大夫體系當中一員。雖然在為了爭權的時候用什么手段都百無顧忌,可是一旦權位到手。對武臣的壓制這種心態也是出自天然。這天下是官家與士大夫的,可不是你們這些只會廝殺賣命的武臣的 說了如何將西軍和蕭言分化,蔡京又說善后。
“……此間事,只能如此了了。官家,大宋已經是民疲財盡。會子已經貶了十余倍,河北心腹竅要,此戰之后,又要更復幾年。天下已然騷然,方臘雖平,四下卻民變未已。實在是拖不下去了,就算能趕緊善后,沒有幾年徐徐圖之,只怕都難恢復元氣。太平悠游歲月,就再難得了……童道夫白溝河與高粱河兩戰,都是慘敗,朝廷一直未曾追究,喪師覆將,用這個名義加罪,再正大光明不過。童道夫去位,西軍與蕭言焉能不早些平定燕地亂事?就是童道夫,雖然郡王無望,然則他是內宦出身,不用在汴梁外擇地安置了。就在官家身邊,幾年之后也就起復,也算酬他二十年撫邊之功了。如此下來,善后之事,有什么辦不好的?幾年之后,元氣得復,則官家太平悠游歲月,又可再期,豈不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蕭言入內,西軍許他們還鎮。西軍雖有屯田和買之資,還是要靠著朝廷財貨輸往西北支撐。這幾年朝廷就先漸漸減了西北輸送,汴梁又有強軍坐鎮。則西軍如何還能反復?西賊已弱,再從西軍中分一路出來備于燕地。也就不能再為大宋之患了。大宋將來百年基業,也就保全……官家,這亂事再僵持不得了,還請官家早做圣斷”
長篇大論的說完,蔡京深深一揖到地。而趙佶神情閃爍,明顯是被蔡京這一番話說動了。這番籌劃,已經算是面面俱到,也顧全了朝廷體面。趙佶是一個懶于政事的皇帝,雖然聰明,但卻沒有半點勤奮。這幾年又是籌伐燕軍費,又是要平方臘之亂,又是戰事遷延。宮內也不得不減服用膳食做個樣子。
趙佶已經是深以為苦,當日給王黼和童貫鼓起的一番立下伐燕不世功績的興頭早不知道到到了哪里去。深深懷念當日蔡京秉政時候將他伺候得什么都不用煩神的日子。再僵持下去,萬一再激出個什么變故出來,只怕今后在位就全是苦日子了。既然如此,犧牲了童貫也罷。蔡京只字未提王黼,也讓趙佶有些放心。蔡京今日,似乎全是就事論事的公論。
就算對付西軍,蔡京也拿出了一個方略。已經是這些日子里面最象樣子的了。再想有什么萬全之策,趙佶也沒那么多心思去煩神了。
這天下,就交給這位蔡太師去操心罷。朕只居間平衡就是。就算童貫王黼不成,這天底下蔡太師的對頭還算少了?再扶持幾個起來就是。
當下趙佶就想答應,卻又想起不能讓蔡京把持住他心思,怎么也要做出一副圣心難測的模樣。
當下趙佶一笑,親手將蔡京扶起來。看著蔡京須眉皓然的模樣,心下也不由感動。蔡京這么大歲數了,最后還是得指望他來收拾爛攤子。想起當日,也多少有點對這位蔡太師不住。
趙佶溫言道:“卿家所言,朕已深知。且讓朕再思量一二罷……卿家今日實在是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罷。卿家身子養得健旺一些,朕將來還是要多多借重的……”
一番溫言撫慰,那中年內侍就已經進來引蔡京退出去。哪怕是在這二奶居所。蔡京還是規規矩矩行了朝禮,在那內侍的攙扶下慢騰騰的退了出去。趙佶看著蔡京背影消失在視線里頭,轉頭默默沉吟:“蕭言,蕭言……就能起牽制西軍的作用了?此番燕云亂事,他也算是禍首,倒有好大彩頭這廝倒也好生命硬”
蔡京為那內侍攙扶出去,如來時一般,靜悄悄的上了小轎。在轎中他也在閉目沉思。半晌之后,才睜眼一笑:“思前想后,此番老夫能有這機會,都是蕭言此子的功勞了,卻不知道他將來回到汴梁,又是怎么一番景象?但愿能老實聽話,就有他的大福份。不然汴梁都門之地,誰都能輕易碾死了他”
輕輕低語當中,蔡京竟似絲毫也未曾懷疑,蕭言會乖乖回到汴梁,為他所用。因為在蔡京方略當中,蕭言得到好處,只怕已經是最大只要蕭言足夠聰明,就不會有其他選擇 此刻在王黼府邸書房當中,一燈如豆,王黼童貫兩人,默然對坐。桌上有幾碟精美小食,還有一玉壺乘酒。兩人卻動都未曾動這酒菜。
宮禁消息,對他們這等地位的人,向來等于是四下漏風的。官家今夜到那大宋第一二奶李師師處密會蔡京,兩人都知道得清楚。想要用什么手段阻止。可是連宮中那位最大靠山隱相梁師道都已經對他們避不見面了,只是傳話出來,讓他們做好準備。有什么和他梁師道的干系,都擇干凈了。他梁師道還在,將來總有保全他們的時候。要是牽連到了他,梁師道也不介意落井下石。反正他梁師道的地位,就算是蔡京上臺用事,也不是輕易敢動的。
官家去見蔡京,還能有什么好說的?汴梁風潮,就是老公相一手卷起。有這般機會,豈能放過?以老公相之能,和他與官家幾十年相處之情,老公相將官家一切細微心思都琢磨得清楚。當日被攻倒下臺,也是因為威福日甚,忽略了在官家面前的應奉。現在想的就是復相,還不將以前本事都拿出來?官家哪點心思,全在老公相手里攥著呢。指望老公相應對不乘官家旨意,還不如指望時光倒流,童貫能將伐燕戰事輕輕松松的打勝。
這般消息從隱相那里傳來,童貫就到了王黼府邸,對望無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聽見童貫輕輕道:“將明,你的指望,卻是全錯了。宇文叔通沒有那般本事,這局面,已經無法挽回了……你也是的,怎么就相信了宇文叔通說嘴?還不如當日彈章起時,你我就攜手避位的好。現在卻是要被趕下來,還不知道落一個什么下場”
王黼比起童貫這長年在外的統軍主帥,對汴梁政爭,卻是看得更深一些。也更沉得住氣一些。雖然也是無語,卻沒有童貫那般垂頭喪氣。
他苦笑搖頭:“當日不是病急亂投醫么?現在想來,宇文叔通哪里是要挽回你我的地位,無非就是指望能拖一點時間,看他能不能在燕京下手,搶在老公相面前先拉攏了西軍。將這定難大功搶在他們這一系手中到時候你我下臺難免,老公相復位也要多生波折,他宇文叔通,和他那一系大頭巾,倒是得利最多的……不用說蕭言這南歸降臣,什么好處也都撈不到了,端的是好心機,好本事卻不知道,他能不能在老公相前面成功 ……現在看來,我倒是希望那幫大頭巾能成事。這些人不知變通,官家總有生厭的時候,就想起你我的好處了。老公相上臺,他要不死,你我就難得翻身”
王黼美風儀,寡學術。可是在把握人心上面卻是有極高天分。要不怎么當日能將蔡京哄得視為心腹,又能背后對蔡京下手,又對上了官家的心思?當日危難臨頭,王黼一時亂了手腳,被宇文叔通說動。這個時候拋開一切,卻將場中幾方人的心思看得通透明白,竟然有一種大徹大悟的味道。
童貫眨眨老眼,這方面上頭,他只能甘拜下風。他喘了一口粗氣:“直娘賊,管他什么心思。卻說你我,該當如何是好?”
王黼苦笑:“該做縮頭烏龜的時候,就得做縮頭烏龜。老童你是難免了,但是官家總有一份照應,也不會讓你去什么苦楚去處。要是運道還在,說不定還能留在汴梁……至于我,要是官家明白,也不會打壓太甚,總得留能平衡老公相的人物在不是?你我這幾年也不是白干,朝中有多少你我提拔起來的人物?就等著看老公相復出視事,怎么進一步逼迫了……說不定到時候,下場比你老童還要慘淡十倍”
童貫心中稍稍寬慰一下,在王黼面前又不好表現出來。只能長嘆三兩聲。突然切齒道:“蕭言,蕭言他南歸之際,虧得某家還要重用于他,沒想到最后敗事,也在他的身上童某人不死,須放不過他”
王黼也苦笑一聲,居然有些神往之態:“聽你們說得多了,此子卻還未曾見過。南歸之人,赤手空拳。居然能踢打出來這么一番局面,要是能得會一面,真得好好瞧瞧。”
童貫嘿了一聲:“有什么好瞧的?看起來白面書生一個,實則是亡命之徒,為了權位富貴,和女真韃子面對面廝殺,也不直什么。燕地現在尸山血海,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他手里,看著吧,到時候就是大宋的禍害”
王黼搖頭,面容在燈火下忽明忽暗,眼神也幽深無比:“……要是宇文叔通所謀不成,這蕭言就是要得大用的了……”
“大用?”童貫哼了一聲。哪點也看不出來蕭言有得到大用的機會,軍中勢力他超不過西軍,大宋士大夫,對他這般跋扈舉動也是深厭。又不是在大宋有根腳的人。最多可能,就是依附西軍,得到一個不上不下的地位。按他的本事,說不定還能經營出一點小小實力。怎么也瞧不出蕭言會有大用的機會。
王黼微笑:“你我壓制西軍,老公相同樣不會讓西軍坐大。還要對了官家的心思,說什么也要牽制分化西軍。蕭言和西軍的聯盟,一定腰為老公相所打破,讓他們互相牽制住。西軍大而蕭言小,蕭言又是在朝中毫無牽扯南歸之人,老公相不扶植蕭言,還能扶植誰?他那五千精騎,難道還還給西軍不成?還怕西軍勢力不大?只要老公相順利復位,蕭言西軍能聯手平了燕地亂事,朝廷必召蕭言入衛,以他來對付西軍”
童貫已經聽得目瞪口呆,這里面的彎彎繞,他無論如何也想不了這么深處。說實在的,童貫這個地位,還是撫邊二十年,和西夏打出來的。后來暮氣深重,又想自保地位,才做了那么多蠢事出來,政爭上頭,他差得遠呢。
王黼目光當中,卻掠過一道狠色:“蕭言此子,不見得是老公相能約束得住的。他所要的,只怕老公相也未必能給他今日蕭言是你我敗因,說不定日后就是老公相的敗因你我潛藏忍耐,就等著這個機會罷”
童貫喘息之聲粗重,半晌之后才緩緩點頭:“事已至此,還能如何?某家聽你的就是……那個蕭言,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在童貫看來,要是早點知道蕭言想要的是什么,也許就不至于敗得如此之慘 王黼沉吟一下,突然苦笑:“看不透啊……我只知道,現在地位,絕不會讓他滿足”
汴梁風潮暗中涌動的這一夜。在燕京城不遠處,一隊騎士,舉著火把,趁夜離開復遼軍大隊,向南渡過高粱河,沉默上路。
這一隊騎士,過了高粱河后,將沿河西走,遠遠離開復遼軍大隊之后,再北渡回來,直趨檀州方向。
率領這一隊人馬的,自然就是董大郎。他騎在馬上,看著一名名騎士,上了小船,悄沒聲的渡過河來。周遭火把映照之下,董大郎一張疤臉,冰冷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