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縣城北,女真軍陣之中,已經高高豎立起接近二十具投石器。≤頂≤點≤小≤說,w.23.
這些強大的攻城器械早已為北面遼人帝國所掌握,在女真滅遼全面繼承了契丹人遺產之后,這種攻城手段也為女真大軍毫不猶豫的所全盤繼承。
這次南下的女真東路大軍之中,善于打造各種攻具器械的工匠,至少有四五千人之多。這個各族混雜的匠營在女真軍馬的嚴密保護和監視之中。
比之女真軍中蒼頭彈壓之類輔軍,還有隨而南下作戰的部族軍。這些工匠待遇遠遠超過他們,不僅食物充足,甚而還有擄掠而來的女子供他們發泄。
然則女真軍事貴族森嚴的軍法同樣高懸在他們頭上,時限之內不能趕造出足夠的攻具器械,則斬之。打造的攻具器械不夠結實耐用,同樣斬之。
在這樣的威脅之下,這個匠營但臨戰事,總能在最短時間內趕造出符合要求的大量攻具。
如圍攻檀州之時,硬是用二十余臺投石器砸開了城墻,最終陷城。而在沒有蕭言的時空,女真大軍圍攻汴梁的時候,連同繳獲宋軍的石炮,環繞汴梁城,一共支架起數百具投石器,每日狂轟汴梁城墻!
此刻這二十余架投石器,以三梢五捎為多,特別高大的七梢炮,也有兩三架,矗立在女真軍陣之中,宛若一座座木塔。
每具投石器左右,都有螞蟻一般的人群圍著操作,粗粗打磨過的石彈被壯漢抬入兜內。幾十名打著赤膊的漢子就用力扯動粗索。喊著號子拉到極限之后再猛然松開。大大小小的石彈被彈射而出。在空中劃過弧線,最后落向目標。
或者落在空地上,濺起泥土塵煙。或者就砸在寨柵之上,就見碎木飛濺,還能看見被砸散的人身肢體亂飛,慘叫聲驟起。綿延寨柵就頓時被轟出一個缺口。而寨中也總有人涌出,用事先預備好的木樁,再砸入土中。修補寨防。
女真大隊步軍,就在這些投石器前列陣,防止城中守軍突擊毀壞這些寶貴的攻具。而女真鐵騎在更后面壓陣。隨時準備應援這些步軍。
相對于女真大軍的規模而言,出陣保護這些投石器的軍馬并不很多。而更多女真軍馬或者在營中休整,調理一下南下以來有些疲憊掉膘的軍中戰馬。或者就出而擄掠打草谷,每日都有女真騎士押著大隊大隊的生口和擄掠而來的糧秣運送入大營之中。
二十余具投石器不緊不慢的轟擊著,慢慢的次第摧毀著寨防。而在女真軍中,還有更多的投石器正在趕建之中。
而易縣守軍也冷靜應對著這樣的打擊。易縣城小,守軍和民夫精壯至少在六七千以上。這就代表著有充足的人手,每當城外寨防被轟擊出缺口之后。寨中總有人及時的修補寨防。而損折的人手,也能得到補充。疲憊的守軍還能得到更替。
在外圍寨防和城墻之間,守軍還又挖出了兩道深壕,挖出的泥土運進城內,沿著城墻又在趕建一道內墻出來。
真正的攻城戰,本來就應該是這樣一種打法。攻擊方用各種遠程攻具毀壞防線,消耗城中資材,疲憊守軍。而大軍圍之在外,抄掠四方以瞻大軍,輪番休整以壯軍勢。最后城中越來越是疲敝,再也無法維持修補防線,最后再以大軍一舉而破之。
而此前女真軍馬一到便以人命填之的狂攻,雖然看似兇猛,如果城中守軍足夠堅定能戰的話,卻是最不讓守軍懼怕的方式。憑城而守的守軍能在這樣的攻勢中打出足夠漂亮的傷亡交換比,而最后消耗不下去的,反而是攻擊一方!
這樣的攻勢,仿佛也代表著女真東路大軍從此前的狂亂中清醒了過來,終于恢復到了正常。但是仍然將主力擺在易縣之前,堅定的要毀滅這座城池!
劉保忠在自家衙署當中走來走去,對于一名軍中宿將而言,這種略微有點急切的模樣,已經難得見到了。
每臨戰陣,呼吸間就能見到成百上千的死傷,平日里還有什么事情能讓一名宿將動容?
劉保忠所謂的衙署,其實也就是設在原來州衙之中的一頂軍帳而已。原來城中房屋,全部都為拆毀,這些磚瓦木石,都儲備起來用作修補城防寨防的資材。就是劉保忠,也沒給自家留下一間舒適點兒的屋子。
就算是這頂牛皮大帳,劉保忠這些時日都很少踏足。女真圍城猛攻那幾日,劉保忠就在城墻上敵樓內安了家,困倦時候隨便找個地方瞇上一會兒就算罷休。直到女真人放緩了攻勢,擺出了長圍慢攻的架勢,劉保忠才能回到這里,準備暫卸衣甲,找點水擦洗一下,然后睡個踏實覺養養精神。
這一仗看來有得打,老將都有經驗,一味緊繃把自己熬垮了可不成。逮著點鳥空就能睡個山搖地動也是歷練出來的本事!
可這點盤算,在得著了一個最新軍情之后,馬上就告煙消云散。劉保忠將身邊親衛全部遣出去尋楊再興那家伙,自己就在軍帳之中,來來回回的走動,還不住的搓著手,激動得竟然有些難以自持!
這幾天來,劉保忠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情。女真東路軍主力,為什么都壓在易縣左近,他們的意圖到底是什么?難道是要拿下易州,然后出兵飛狐陘,去應援宗翰的西路軍?這未免也太說不通了。
而若不是。河北緣邊如此漫長的防線。女真東路軍兵力又足夠。足可以在多個地點發動有力攻勢,以圖擊破河北緣邊防線,為什么卻將這么多軍馬轉用在易州一線,而且一開始就是紅了眼睛浪費性命的狂攻之勢,實在是有些大違常理。
將女真東路軍主力牢牢吸引在易州方向,自然是劉保忠所喜聞樂見之事。但是劉保忠擔心的是能將女真東路軍吸引多久!
如果自家得到的最新軍情是確實的話,那么說不定真的可能將女真韃子牢牢拖在易州一線,給其足夠大的消耗。掩護河北方向盡可能長的時間,直到燕王解決掉河東方向的宗翰所部!
一名龍衛軍軍將,此刻也在帳中,看著劉保忠走來走去的急切模樣,面上也全是喜色。
剛才那個最新軍情就是他帶來的,這軍將正是輪班指揮城北防線的一名指揮使。擊退了一次女真韃子攻勢之后,捉了一名女真步軍中的軍將回來。這軍將還是名遼東熟女真,雖然因為同族原因而得完顏部征入軍中指揮著百余名蒼頭彈壓,不過這熟女真軍將卻是以前跨過渤海和大宋河北東路人做毛皮東珠藥材之類生意的,說得一口好漢話。人也靈醒得很。
此人一旦被生擒活捉,就操著漢話攀交情。但有所問。無一不答。
這指揮使就動問起女真東路軍為何突然大舉南下,兵鋒直指易州,而且一開始就進行了不計代價的狂攻,到底是個什么意圖。
從這熟女真軍將口中,卻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女真軍中都已經傳遍,此次大軍匆匆而從檀州燕京兩地出發,匯聚一處洶涌南下,直指易州方向,并且開始時候還紅了眼睛以性命向著南人強固城防不計代價的攻打。原因就在于一名易州遣出的南人軍將,帶著一隊哨騎硬探,深入到燕京左近,撞上了幾位一群出來找樂子的女真小主子,并且將他們殺了個干干凈凈!
這熟女真小軍將顯然在女真軍中人緣還算不錯,探知的消息還頗為詳盡。甚而都能說出那南人軍將斬殺的女真小主子,其中有女真東路軍統帥完顏宗望的親子,且東路軍女真貴戚軍將完顏宗輔,完顏宗干,完顏宗磐等人子嗣,也盡數都在其中!
且那南人軍將,已經在幾日戰事中被指認出來。就是數次帶領騎軍反沖,每陣必是一馬當先。一桿大槍無雙無對,好幾名女真猛將想將他擒下反而在混戰中被挑落。縱橫陣中,簡直就如殺神一般,此刻正在易縣城內!
得知這個天大要緊軍情的指揮使立刻就跟火燒了屁股一般去尋劉保忠回報,而劉保忠一聽之下馬上也跳了起來。這個人還能是旁人么?不正是楊再興那廝!
怪不得那日回返之際,被多少女真軍馬死死追著,最后易縣城中鐵騎精銳盡出才將他搶了下來。然后就是多少女真大軍后續趕來,紅著眼睛狂攻了易縣城幾天,這幾日才清醒過來沒有再拼人命,但仍然死死釘在易縣城下,趕造攻城器械繼續攻打。
原來都是楊再興這廝惹出來的事端!
想當年燕王親自領軍,韓岳兩帥俱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斬殺了宗翰的兒子設合馬。可是這廝出去硬探一遭,卻殺了一堆女真貴戚的兒子!設合馬還只是國相撒改的孫子,而這廝斬殺的,卻是阿骨打吳乞買這等女真帝君的子孫輩!
如此功績,到底如何賞賜,這都不是劉保忠甚而岳飛等人能做主的了,必須要由燕王親自定奪。
如何厚賞,這都不是劉保忠真正操心的事情,楊再興這廝,只要放他親臨前敵廝殺,比給他什么高官厚祿都要強。
劉保忠真正所想,卻是這正解釋了女真東路軍主力為何牢牢的釘死了易縣城,并且怎樣利用這個機會,將他們拖得更牢一些!
帶著楊再興這廝,實在只是因為不想埋沒這等斗將在后路大營轉運糧草,劉保忠本來還做好了給楊再興惹出多少麻煩擦屁股的準備。卻沒想到,一時好心,楊再興卻給他帶來了這樣大的驚喜!
來來去去的劉保忠已經不知道在帳中來回走了多久,那名在一旁侍立的指揮使都看得眼暈。外間總算傳來了囊囊靴聲,劉保忠親衛掀開簾幕。就見楊再興昂然直入。
一路從燕京轉戰廝殺回來。不得喘息又帶領騎軍在守城戰中進行了多次反沖擊。放在別人身上。現在早傷疲得散了架子。可是楊再興這等天生斗將,卻越是苦戰越見精神。
入得帳中,只見他衣甲上都滿是創痕血跡,走動之間,卻依然腰背筆直,腳步虎虎生風。眼神中閃動的,仍然是俾睨一切對手的傲氣。只是身上散發的血腥味道,比以前更是濃重了何止十倍!
如此斗將。眼看得經歷這么多場廝殺之后,就要漸漸被磨礪為一把絕世神兵。雖然無法統轄萬軍指揮若定。但是予他一支鐵騎,什么樣的大陣,他都敢于突擊。而且總能斬將奪旗,為統帥打開一條勝利的通道!
劉保忠眼神中欣賞的目光一閃而沒,板起臉劈面大喝一聲:“你這廝,遣你去燕京哨騎硬探,接應自家軍馬,你到底做了何等事情出來?”
楊再興立刻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也似:“俺什么也沒做!老老實實的直赴檀州之南,見城陷之后。接應了一點人馬老老實實的就退了回來。俺怎么知道女真韃子就盯著俺不放了?將主,俺敢賭咒!”
劉保忠沉著臉只是看著他。旁邊那名指揮使卻只是憋著笑不則聲。這個時候他也懶得提點楊再興這廝,立下這么大功勞,直是讓人眼熱,吃劉將主呵斥兩句,嚇上一下,又算得什么了?
楊再興身上那隨身自帶的傲氣在劉保忠的逼視之下,終于煙消云散。渾身不安的站在那兒,手腳都覺得沒處擺放。僵持了少頃,楊再興終于堅持不住,整張臉都垮了下來,垂頭喪氣的老實交代。
“……俺從燕京南返之際,山谷中撞見一隊正殺人放火的韃子。一時沒按捺住,就沖殺上去了……這些韃子也不鳥經打,給俺們殺傷了大半。其間有十幾二十個小韃子,為人護衛著逃命,都被俺們干掉了。想來是韃子當中的要緊人物……自出山谷,韃子游騎就跟瘋了一般咬著俺們不放。直到臨近易縣,才被將主人馬救了下來。然后韃子大軍就圍了易縣……將主,這不賴俺啊!誰知道殺了這些小韃子就捅了馬蜂窩?而且十三也殺了這些小韃子的,要有什么責罰,他也躲不過!”
此刻楊再興就渾沒了半點義氣,他還真以為將主恨他引來韃子大軍死攻易縣呢。生怕劉保忠將他打發回去又去押運糧草,趕緊將十三拖出來頂缸。楊再興也知道十三背后有郭家娘子支撐,說不得比自家在將主面前有情面可講一些。
劉保忠還在那兒迸著,旁邊指揮使已經再忍不住,又羨又妒的狠狠拍了楊再興一巴掌:“直娘賊,你這廝立了大功了!殺了女真皇帝一堆兒孫,將女真東路軍主力牢牢吸引在易縣城下。賊廝鳥,俺怎生就沒你這般好命?”
楊再興猶自怔怔的,劉保忠卻終于放聲大笑。楊再興這廝,雖然莽撞,但是卻向來有一說一,最不屑于夸功。現在藏著掖著總算是承認殺了一堆小韃子,這事情就再著實不過。如此說來,大可以利用這個態勢,狠狠再打擊一下女真韃子,將他們在易縣城下吸引得更牢靠一些!
楊再興終于反應過來這不是尋自家問罪,反倒是一場功績,忍不住就問道:“將主,這要是大功,該有多少賞賜?”
對于楊再興而言,官位爵祿什么的,看得極淡。只要能上陣廝殺就成,官兒大了反而不爽利。但是賞賜財貨,卻是不能客氣了,這就是能換來好馬好甲好兵刃好酒,賞賜多了,青唐瘊子甲俺也準備兩身,穿一領扔一領!
劉保忠板著臉揮手趕人:“什么賞賜?帶你從后路大營出來上陣廝殺,什么賞賜抵不過了?且現在就算給了你賞賜,你到哪里花去?幾日連軸廝殺了,今日好歹韃子消停了一點,給某滾下去睡個踏實覺!”
楊再興嘟嘟囔囔的就行禮準備告退,嘟囔的內容,無非都是念叨劉保忠小氣。
劉保忠又叫住了他,正色看著楊再興:“來日或有大戰,某將用你為先鋒狠狠殺女真韃子一陣,將他們打得再痛一點。你現在為女真韃子刻骨仇敵,上陣之際不知道多少女真韃子欲擒殺你而后快,如此這般,你還敢不敢為先鋒?”
楊再興哼了一聲,仍是那副鼻孔朝天的模樣:“有何不敢?”
帳中終于安靜了下來,楊再興等人,都被劉保忠打發了出去。劉保忠卻仍然未曾卸甲休息,卻是展開木圖陷入沉思,良久才輕身自語。
“這下可以放心的讓余江的援軍上來了,直娘賊,非要將女真韃子打得更痛一些,讓他們的眼睛更紅一些!”
在易縣城北,數百女真親衛默然佇立在一處高丘之上,簇擁著兩名重將瞻看著眼前戰場。
幽燕平原之上,女真軍帳在視線中無窮無盡也似展開,女真旗號遮天蔽日舞動。
一帶易水,蜿蜒在南。并不高峻的易縣城墻如一道土堤一般盤在易水南面。
二十余架投石機從這個距離看去,就如玩具一般,不住的拋出小泥丸也似的石彈。落在地上,濺起點點煙塵。
就是這座城池,幾日狂攻,平白折損了一兩千條性命,卻仍然連城外寨防都未曾突破。那名易縣城中使大槍殺了多少女真親貴子弟的南人軍將,也仍然生龍活虎一般。
現在已經可以確定,據守此城的,是一支堅定能戰的軍馬。要將這座城池打下來,女真東路軍雖然勢大,卻也不知道要消耗多少時間!
兩名女真重將之一,就是東路軍統帥完顏宗望。而另外一人,卻是作為副將參與了攻陷檀州之戰,也是完顏宗望甚為愛重的四弟完顏宗弼。
不知道看了多久,完顏宗弼終于輕聲道:“阿兄,不能再在這里耽擱下去了。某請領一支軍馬,在河北緣邊試探,尋南軍薄弱之地擊之,若然不能為大軍打開通路,則任阿兄處置!等俺們打下了汴梁,此間守軍,還怕騰不出手來收拾么?那傷了侄兒的南人軍將,連同此間滿城良賤,都殺盡了,為侄兒報仇!”
回答他的,卻是完顏宗望堅定的搖頭之態。而這位統領十萬女真東路大軍統帥的完顏宗望,目光仍然死死的落在易縣城上。
完顏宗弼終于將勸諫之話藏進心底,只是有一絲疑惑。
自家這位有統帥之才的阿兄,難道真的為侄兒慘死沖昏了頭腦?既然如此,那就陪阿兄打下去也罷。無論如何,先將這座城池踏平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