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州城涇源路經略安撫使衙署之中,種師中危然端坐上首,冷然掃視堂下幕僚諸將,面上神色變幻不定,顯示對當前局勢陷入了深深的遲疑當中。
老種故去之后,小種一邊守孝,一邊就勢全心全意的想搜攏西軍人心,讓西軍重新變為一個整體。
汴梁風云變幻,小種也始終守在渭州,并未曾出頭。對于數代近百年居于關西,生長兵間,不知道戰死了多少子弟而言的種家。什么東西,都比不上西軍這個團體重要。
但是重新凝聚西軍人心,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讓人只覺得有些無力。
原來老種在時,雖然一副病歪歪的老者模樣,但是但傳什么號令下來。諸路軍將無不凜遵。就連關西諸路文臣也也不會有什么違逆老種心意的作為。當年童貫如此強勢,老種差不多還可以和他做到分庭抗禮。能被童貫拉攏走的西軍重將,也就王稟馬擴等寥寥幾名而已。
比之兄長威望,小種在這上頭實在有不少距離。老種一旦故去之后,就略微有點號令不嚴之勢。姚古父子擅自率領熙河選鋒出關西直奔汴梁參與朝局之爭,就是繞過了小種。
而熙河軍穿過涇源,穿過永興軍路,沿途上千里距離。竟然沒有一支關西軍馬阻攔他們。而且還頗有些零散軍馬加入了姚古父子陣營,一副想要跟著姚家父子去博取更大功名富貴的打算。
要是姚家父子在汴梁成功。只怕種家對西軍的掌握,也就從此走到了終點!
當時姚家父子出師,小種真是又氣又急。一時間甚而有心想發兵追熙河軍之尾。將其截在關西。幸得幕僚苦勸之下,說西軍自家決裂,反而是壞了大局。才讓小種留在渭州忍氣吞聲的等著姚家消息。
蕭言一舉底定汴梁,逼降熙河軍。其實在小種內心而言,頗有些樂見其成,還有點感激蕭言來著。
姚古父子失勢,西軍決裂風波一時過去。但是為了爭奪熙河路空出來的位置。還有熙河軍那那些剩余兵馬,小種麾下將領又鬧出多少事情來。小種守孝當中,也為之頭痛。西軍人事錯綜復雜,很難方方面面都擺得平。
自家家務還未曾清理明白,東面又傳來女真大舉入寇。蕭言擁御駕親征河東的消息。
放在此前趙姓天家權威還未曾陵替之際,這等御駕出征之戰事,必然要召西軍勤王。而西軍怎么樣也要檢點出來部分軍馬出征勤王去。(不過也不能高估了西軍這個初具雛形的軍閥團體對趙家的忠勤之心,第一次汴梁被圍西軍勤王兵馬本來就不多,救援太原戰事的時候還因為賞賜不至,不肯出力,讓小種孤軍深入最后敗死。第二次汴梁被圍,西軍勤王之師就稱得上是寥寥可數了,至于那位中興名將劉光世。干脆就是一路磨蹭,眼睜睜的看著汴梁被攻破,大宋遭遇靖康之恥——奧斯卡按)
可是現在朝局明顯為燕王蕭言所掌握。小種心里其實很明白。西軍作為一個處于陜西貧瘠之地的大軍集團,必須得到關東大宋腹地的支援,必須有一個朝廷作為依靠。不管這個朝廷掌握在誰的手中!
現在蕭言當權,他擁駕出征,西軍支應個萬余兵馬稍表善意,這其實是可以做的事情。
偏偏小種這個意思一吐露。麾下幕僚軍將紛紛反對。西軍遠征歸來,元氣大傷。熙河軍選鋒精銳又斷送在蕭言口里了。難道還要將自家實力白白送給蕭言不成?一兵一卒也不能與之。
蕭言要獨抗女真,且讓他戰去。最好和女真打到兩敗俱傷,那個時候說不定就是西軍這個團體一飛沖天的大好時機!
麾下軍將幕僚俱是此心,小種正是收攏軍中人心的時候,也不能強著硬來。只能婉拒了蕭言給他的節度使銜,并上表朝廷,說西軍伐燕受創實深,當盡力整理揀點兵馬,以其能盡速選軍隨駕出征————其實就是不出兵坐山觀虎斗了。
雖然做出了這般決斷,小種還是下令各軍做好作戰準備,謹守原防。不參與蕭言和女真人的戰事,至少也不要在蕭言與外敵的戰的時候給他添亂!
可是誰能料想,折家河外軍居然放開岢嵐軍防線,讓女真韃子洶涌深入。河東戰局一下就變得危殆至極。幸得蕭言親身往鎮太原,穩住局面,更在樓煩挫敗女真軍馬先鋒,終于挽回了危局。
當時得知這樣的消息,小種恨不得親身趕往河外,斬了折可求這廝!身為大宋軍將,總該還有些底線!
宗翰所部,東進太原不逞,突然又轉而向西。兵壓黃河東岸,一副要掃蕩河外,并突破河防深入鄜延的模樣。
這般軍情,自然被鄜延軍報了上來。而劉光世也領軍準備北渡黃河,會合折家軍馬,擺出一副迎戰態勢。
折家也答應與劉光世聯軍,然后兩家共同進退。
劉光世和折家軍的心思,小種一眼就能看得明白。這兩家根本沒有和女真西路軍死戰的意圖。就是想擺開軍勢,壓迫女真西路軍回頭繼續和蕭言拼命去!宗翰最好和蕭言打得兩敗俱傷,他們就趁勢將手伸進河東去,說不定還想著更進一步奪回御駕,甚而直入汴梁,成為新的掌握朝局之人!
戰局一下發生了這樣的變化,小種倒是有了別樣打算。他召集了心腹軍將和幕僚們,提出讓劉光世和折家軍深溝高壘不戰,而他揀點西軍主力直進鄜延路以為后殿。同時聯絡蕭言,兩軍一起動作,干脆就將女真西路軍在河東聚而殲之也罷!
但是小種這個提議。卻遭到了幾乎眾口一詞的反對。
不論是幕僚,還是心腹軍將,甚而參與這次商議的文臣。全都認為。只管讓南來子與女真軍馬去拼也罷!西軍只是養精蓄銳,等著最后收拾局面!
一個又一個小種的心腹上前慷慨陳詞,細訴他們的理由。每個人言辭都動情已極。仿佛每個人的出發點都是為了西軍這個團體著想,再無什么私心。
西軍成型以來,作為一個團體在大宋幾十年地位不墜,靠的就是實力,靠的就是兵強馬壯。現在需要的也是保持好這份先輩好容易經營出來的家當!
西軍立身根本。真的是這個么?
小種本來就是一個性子剛烈之人,而且容易沖動。并不是那么明敏善思之輩。每個人都是做如此說。小種遲疑良久,也不能違逆大家的意見了。現在正是要搜攏西軍諸將人心的時候,饒是小種,也不敢太過于獨斷專行。
也許諸將說的。真的是對的吧……西軍的魂,西軍的根本,就是靠著兵強馬壯的實力啊……
幕僚與諸將的目光,都眼巴巴的看著小種。
頗為消瘦憔悴的小種,沉吟遲疑了良久,終于長嘆一聲:“那就依著你們的意思罷!讓劉光世與折可求自去行事,壓迫女真西路軍回頭!劉光世與折可求但有什么所請,盡量遂他們心意……不過還是要準備一部軍馬,援應鄜延路。免得有什么變故!”
他猛然站起身來,目光也凌厲了起來:“……你們要爭熙河軍的位置,某盡量滿足了。你們要多點時間養精蓄銳恢復諸軍元氣。某也應承了。現在這安閑日子,到此為止!各軍補足闕額,加緊操練,終有一日,俺們還是要出關西,與女真韃子見這一仗!到時候誰再有什么遷延心思。某的軍法,正為其所設!”
小種號令厲聲。在節堂當中嗡嗡回響。不論是幕僚還是軍將都一起起身行禮:“敢不尊奉小種相公號令!”
麾下如此忠勤恭謹模樣,小種面上卻沒有半點滿意神色,只是深深的又掃視了他們一眼,拂袖就大步走向后進去了。
節堂之中,幕僚諸將面面相覷。
現下局面,不是對于西軍而言正是最好的么?小種相公卻還要鬧什么意氣?
合河津渡上,一條黃河渡船緩緩分開波浪,向東岸而來。
渡船之上,滿滿當當的站著都是身著錦衣的鐵甲親衛,全是精心挑選出來的關西大漢,站著都是一班高下。如此威勢,他們所護衛的船上之人,不用說就是西軍當中最講排場的劉光世了。
在合河津渡上,一眾軍將早就在那里等候,楊可世站在最前列,此刻天氣猶有小雨,雨水順著他兜鍪滑落,讓他的面孔顯得分外的陰沉。半點也看不出順利渡河東進的喜色。
大船緩緩靠岸而來,船上船下,鼓號之聲都響動起來。十幾名軍士忙不迭的接纜系泊搭上跳板。然后就見那些錦衣鐵甲親衛,一排排張著全副儀仗旗號開下來,然后向兩邊成八字形延伸隊列。
當這些錦衣鐵甲親衛站定,多少軍將士卒一起躬身行禮,吼聲如雷:“恭迎將主!”
楊可世雖然是客將,可是他現在暫時歸于劉光世節制。雖然看不慣劉光世這等做派,也只能略略彎腰行禮下去,臉上神色卻又更難看了三分。
呼喊聲中,就見兩名眉清目秀的馬童先出,牽著劉光世那匹渾身純黑,只有蹄子有一圈白色的河西寶駒。然后又是八名貼身親衛再下跳板,在泥地中鋪上了大紅氈條。而那匹烏云蓋雪河西寶駒就在氈條前等候。不沾泥水,便能直上坐騎。
等這些布置完畢,才見劉光世搖搖晃晃而出。他不曾披甲,就是一身錦衣,手中還握持著一柄鐵如意,做足了風流名將的架勢。
楊可世臉色陰沉,要是劉光世敢這樣就直上坐騎,他就能拂袖而去!
還好劉光世多少還要給楊可世一份情面,見到楊可世站在最前,招呼了一聲:“楊將主何必多禮?將你的坐騎也牽過來,某等并轡而行!折可求呢?怎么不來迎候?”
這一聲招呼,讓楊可世臉色多少好看了一些。早有親衛將他的坐騎也牽了過來,楊可世等劉光世先上馬之后,自己也翻身而上。
迎候軍將也全都起身,鼓號聲中,排開隊列,就要護送劉光世到中軍所在,設立起中軍大帳。
楊可世與劉光世并轡而坐,舉起馬鞭遙遙指向岢嵐水南岸的一處營盤:“折家軍在那兒立營,折將主言及現在女真軍馬就在不遠處,他還需要親自坐鎮掌握軍馬,就不能來迎候將主了。但有軍情商議,就請將主去折家軍營中面會。”
劉光世一笑:“折可求還想占某的先?折家有多少軍馬,某鄜延軍有多少軍馬?也罷,他是地主,某給他一個情面,去與他面會!看看兩家如何合軍,將這些不成器的女真韃子壓回去!居然連合河津渡這等要點都保不住,這些女真韃子也真是笑話!”、
隨著劉光世輕擺玉如意,那些錦衣鐵甲親衛也上了先渡過河來的戰馬,簇擁著劉光世和楊可世兩人濺起滿地污泥,向著折家所立大營而去。
而此刻岢嵐水北,源源不絕有船將折家軍渡過河來。而在黃河東岸,更不知道有多少鄜延路大軍在等待渡河。一望十余里路程之中,盡是軍士,盡是車馬,盡是軍中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