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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破軍星動(二)

  汾河河谷之中,一隊人馬正不疾不徐的向南而行。

  此時北地,春光正盛,雖則河東之地山黑而林稀,然則河谷之中野草繁茂,野花點點,汾河水流濺起碎瓊亂玉,仍然別有一番景象。

  河谷兩岸,到處都有村莊聚落,此刻正是田間勞作的高峰時候,到處都看到農人身影,在辛苦的伺弄莊稼。然則往常田邊村婦送飯,兒郎嬉戲的熱鬧景象,卻再不見。這些勞作農人,在田間還不時北望,似乎在擔心著什么。

  石嶺關外,正有大隊女真軍馬,正在做叩關之勢!

  河東之地,從唐末至宋初,就是戰場。多少強藩在這里混戰,五代之中幾代君王,都崛起至此。而宋立之后,與后漢更是纏戰十余年,打得河東幾乎變成了一片白地。而與遼人之間纏戰,持續時間更長。澶淵之后,邊界烽煙漸熄,原來在河東緣邊設立的密密麻麻的軍寨堡壘關隘,也多廢弛,可是這一次無數胡虜壓來,原來關外大量百姓如云如雨的倉皇涌來,卻讓這些戰亂記憶,一下就回到河東百姓心中!

  &nb小說.;這一隊人馬經過,很是嚇了那些在田間勞作的百姓一跳,后來看到這支軍馬打著神武常勝軍旗號,這才放下心來。

  河東邊地,武風素悍,雖然比不得燕地云內那些迭經喪亂的漢兒。可是比中原腹地也強勝不少了。這支打著神武常勝軍軍號的人馬,自北面掩護著大批內遷難民退來,就據守關隘。整治防務。也不甚擾民。甲胄精良。兵刃銳利,約束森嚴,且滿是煞氣,一看就是強兵模樣。有這么一支軍馬坐鎮,這才讓他們沒有舉家逃難,而是還在堅持著田間勞作。

  不比富室紛紛南下而走,寄于看似更安全的太原府左近安置。尋常百姓,不勞作便是不得食。拋家棄業。泰半唯有輾轉死于溝壑。他們辛勤勞作,繳納貢賦,繁衍生息。只求上位之人,能在外敵入侵的時候能給他們一個最為基本的安全保證。而在兩宋之交,上位之人,已然墮落得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又是這些百姓,持戈而起與胡虜戰,染得漢家江山一片血紅,可最后還是宗澤三聲渡河而亡。河朔河東義軍被上位者遣散!

  這一隊人馬,擁著一名未曾披甲。裹著一領敝舊披風的長大漢子。正是新鮮出爐的保大軍節度留后,河東經略使,兼領神武常勝軍的韓世忠了。

  這一路行來,正是巡視沿著汾河河谷布設的神武常勝軍防線,還有諸多軍寨的修備情況,另外還要視察一下云內難民安置遷徙的情形。

  這一路行來,情形還算是不錯,神武常勝軍是燕王蕭言的起家人馬,新建上四軍中號稱第一。現下心氣正是最高的時候,如何能讓其他軍馬比了下去。就是韓世忠也覺得節度留后不大夠味,想得一個節度使耍耍,督促既嚴,奔走往來不停。神武常勝軍上下被催促得發瘋也似的整備防線。從北到南,以石嶺關,細腰寨,窟谷寨為核心的三道防御體系,將汾河河谷這條通路遮擋得死死的。韓世忠自有信心,女真韃子要是這樣一路硬啃過來,等打到太原,估計得明年去了,且不知道最后還能剩下多少人馬。燕王帶領大軍,走著打也把這支女真西路軍全部收拾干凈了。

  雖然防御體系還算是滿意,女真西路軍撒開正面,只是在河東緣邊防御體系之前巡梭試探,一時不得叩關而入。可此刻韓世忠臉上,也只是喜憂參半的表情,說起話來,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樣,沒有以前那副語聲響亮,仿佛天下事都不放在心上的爽利氣度。

  心中所喜,一則就是從云內到河東這場后退作戰進行得順利,將女真韃子西路大軍擋在了河東緣邊之外。二則就是自家名位扶搖直上,燕王將神武常勝軍老底子交給自家,可見信重。將來只要燕王不倒,他們這批新鮮的軍功勛貴,不難成為世家。

  而心中所憂,則是此次戰事,眼看就要波及半個北中國。這是絕大關口,也不知道燕王能不能邁過這一步去!

  女真東路軍那邊燕王自有安排,那里不是自家的戰區。韓世忠也不操那個心。單論河東這里戰事,自家據守的寧化軍方面,還有岳飛據守的滹沱河谷那一線,韓世忠都放心得下。可就是緊緊相鄰的岢嵐軍方向,韓世忠卻總有隱憂。

  在蔡京短暫用事的時候,對河東也有小動作,做了人事安排。原來供職中樞,官位至徽猷閣待制的折家后人,才兼文武的折彥質遷為龍圖閣直學士,河東路安撫副使,出鎮府州方面。就是要統合豐府鄜等處的折家兵馬,為威脅蕭言掌控的大半個河東的側背計。當時蕭言正要引蛇出洞,就裝著對這件事情沒有看見,而折彥質就順利出鎮。

  現今河東,有吳敏這個安撫使,負責轉運糧草,安撫后方,接濟韓世忠岳飛兩支大軍。有韓世忠這個河東經略使,主要掌握河東路軍事,應對女真西路軍。還有個河東路安撫副使折彥質,統合折家軍及西軍一部,背后依托陜西,自成體系。

  所謂折家軍,就是從五代一脈傳承下來,真正算得上大宋藩鎮的豐府鄜一帶的軍馬。出身異族,不過已然完全漢化。早期大宋要利用他們對抗北漢,對抗遼國。后來又要利用他們北對遼人西京道,西抗西夏左廂神勇軍司,不時還要西渡黃河,去配合西軍在橫山進行的戰役。

  正因為這獨特而重要的地位,折家世世代代統御這河東一角之土,自養軍馬,自辟僚屬。折家數代,為大宋戰死子弟不知道凡幾。而蔡京將折彥質出外,就是將這支折家軍馬用上,一旦有事。可以用來牽制蕭言的河東神武常勝軍。

  可這布置才做出未久。只怕折彥質還沒走到府州呢。一場宮變蔡京就已然倒臺。這一招棋沒對蔡京派上半點用場。

  可對折彥質而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出身折家,妥妥的將門后人,崇寧年間又中了進士,才兼文武,被目為折家那一代出類拔萃人才。三十歲的時候就以朝請郎為直秘閣參軍事,一路被趙佶破格提拔,四十許人就有入東府的資格了。受趙佶之恩既深。又是自負倨傲之輩,如何能對蕭言這等權奸之輩心服?一旦回歸折家根本重地,就如龍歸大海,不管是吳敏還是韓世忠,甚至是汴梁的蕭言,渭州的小種,誰也別想能指揮到他。

  如果只是指揮不動,倒也罷了。韓世忠也就指望折家能謹守住河東西面就行。反正最后苦戰惡戰還是燕王帶著俺們打。

  折家軍中,雖然最為能戰的折可適已然垂垂老矣,他所統帶的那一批精兵強將也多解甲養老。而折彥質文臣當得太久。現在軍事上依賴的就是府州知州折可求。雖然折可求比之折可適差得太遠,且是甚為輕易之輩。但折家軍的戰斗力多少還有點。若是能踏實打仗,應該堅持一段時間沒有問題。

  可是當韓世忠遷為河東經略使之后,曾經遣人將了一封極其客氣的書信,去送及折彥質。告以當前局勢,請折彥質整頓北面防務。可送信人連折彥質衙署都沒進得了就被趕了出來。不過聽聞折彥質還是下達了整頓防務的號令。至于有多少成效,那就難說得很了。

  折家勢力,與韓世忠統合兵馬的交界處,就是岢嵐軍。這岢嵐軍當初就是折家先祖折御卿為大宋從北漢手里奪下來的,并主持建立岢嵐軍,設立軍寨堡壘,由天洞堡向北更增筑長城,這岢嵐軍也是屬于折家勢力范圍的。向來不許神武常勝軍越過作為邊界的岢嵐山半步。韓世忠也從來不去惹這個麻煩。

  可是女真韃子萬一在石嶺關和雁門關前不逞,轉而向西從岢嵐軍破口。岢嵐軍內有一條東西向的嵐水,河谷之地雖不如汾河河谷滹沱河河谷兩條大道那般寬闊,但也足可以通行大軍。沿著嵐水河谷,一路向東,只要打破由折家軍馬據守的洪谷寨,就可以進出嵐州與憲州之間,截斷了神武常勝軍退往太原的道路!

  韓世忠面上粗豪,但是思慮卻極周密。在匆匆布置了正面防線之后,就趕回來視察這個西面側翼的弱點。于途而來,都是考慮的這個問題。

  在他看來,只有將這個口子堵住才好。但神武常勝軍就這么多軍馬,處處皆備則處處皆寡。只有指望燕王率領大軍速速趕往河東。抽調一部軍馬將這口子堵上。就算是折家軍敵視自家這一方,可是岢嵐軍屬于他們的地盤,總要能守上一陣罷?再留置點預備軍馬以應急,應該能撐過萬一了。

  等燕王大軍到來,至少在河東正面,可以據險而守。女真西路軍就一個殘破的云內諸州為根據地,糧秣不足,野無所掠,師老兵疲之后。就可從石嶺關和雁門關兩路出擊,與宗翰所部尋求決戰,穩穩的攫取一場勝利!

  一路行來,一路思來想去,到了最后韓世忠終于有了點頭緒。這才精神一振,舉著馬鞭遙指前方:“直娘賊,前面就到窟谷寨了,這一路走得甚是辛苦,今夜許你們飲酒!明日都給俺打疊起精神來,好好四下巡視,等從窟谷寨回返,從俺老韓開始,有一個算一個,夾緊了鳥嘴,一滴酒也不許沾!到時候俺也學得岳鵬舉,老大軍棍不留情面的打!”

  韓世忠身邊兩將,左為牛皋右為屈蓋。兩人一樣黑塔般的外形,都是使鈍兵刃的騎將、雖然牛皋已然是滑州防御使官位,而屈蓋還是個小使臣身份。可兩人交情相當不錯,好酒更是一般的。這些時日,軍中酒戒森嚴,兩人都不敢犯禁。聽到韓世忠突然開了口子,兩人都是眼睛發亮,對望一眼,率先越眾而出。

  “將主發話了,還不直娘賊的快走?夾著屁股磨蹭,囚攮的學瓦子里的女娘?天黑前不至窟谷寨,不等將主軍棍了。俺們就老大拳頭一個個招呼!”

  鄜州以西。地斤澤東。沿著東西向的濁輪川兩邊,多有牧民帳落聚居。隨著女真橫掃遼人西京道,兵威草原,索取貢賦,抽調強壯為輔軍,更征集牧民牛馬為南下軍糧供應。不少草原牧民,一路遷徙到了此處,人煙一時繁盛起來。

  不過這時。牧民帳落,卻是濃煙滾滾,數千折家軍將士,縱橫馳奔,到處大砍大殺。一路已經摧破了好幾個部落,斬殺了數百毫無戒備的雜胡,擄掠了上千頭牛馬。折家軍將士,不論馬上步下,人人俱是滿載。

  幾名年輕軍將飛也似的弛上一個小丘,朝著中軍大旗下一名中年漢子下馬行禮回稟:“將主。這一次又得了八十二個首級,俱是強壯。沒有老弱充數!”

  那中年漢子,正是此代折家統軍第一人折可求了,雖然是文臣差遣。但始終慣于軍中行事。長手長腳面貌粗糲,再加一個很是陰鶩的鷹鉤鼻子,半點也看不出文臣氣度在哪里。

  當下他只是手一擺:“首級也還罷了,遷轉升官,現下意思不大。無非讓俺那侄兒知道俺們沒有白走一遭也就罷了。俺那侄兒性子剛烈,也不會向汴梁燕王求子弟遷轉。現下就是讓俺們折家子弟見見血,這個世道又亂了起來,兵強馬壯者有的是前程!直娘賊的等燕王和女真韃子打得兩敗俱傷了,憑什么整個河東都不能是俺們折家的?”

  折彥質是折家名將折可適的兒子,論歲數折可求和折彥質差不多,可論輩分折可求卻是折彥質叔叔。雖然折彥質官位高崇,但真正領折家兵馬的,卻是折可求。因為兄長折可適雖然老病,但是仍然尚在,折可求對這個侄兒也算是面上聽令。但是真正行事起來,卻多半是自行其是。

  折彥質雖然敵視蕭言一方,但是也還知道女真韃子南來事大,下令河東緣邊戒備,整頓防務。且讓折可求率領精銳入岢嵐軍。可折可求卻只是著人馬謹守豐府鄜等根本之處,自家不去岢嵐軍,倒是帶著數千人馬西出西夏左廂神勇軍司地盤,沿著濁輪川一路攻殺搶掠過來。

  其時西夏已然半死不活,左廂神勇軍司軍馬都快退到地斤澤以西了。濁輪川根本沒有黨項牧民,此時全是從草原遷來懵懵懂懂的雜胡。給折可求帶領子弟軍突然而襲,半點抗手的能力也無,給殺得鬼哭狼嚎四下奔走。

  回稟軍情的軍將都是折家年輕子弟,多是彥字輩的。聽到叔叔將主這么一說,憑首級得功的熱切頓時就被潑了一盆涼水,各各有些訕訕的。一個折家年輕軍將遲疑一會兒,終于道:“將主,宣撫號令,讓俺們備邊于北,現下卻西來了,這一次繳獲不少,是不是該回去了?”

  折可求一瞪眼:“回什么回?女真韃子和燕王人馬打生打死,又關俺們什么事?只要豐府鄜不失就足矣!俺那侄兒和燕王不對付,卻總還要撐著名臣氣度,命俺們守岢嵐軍打下手。俺這般行事,正是省得俺那侄兒為難!女真韃子真要從岢嵐軍而入,也是奔太原府去。俺們正好到時候抄其后路,到時候有的是仗打!這個時候不借著這些雜胡練練兵,還等到什么時候?才出來這么些時日,就吃不得辛苦想要回轉了?虧你還姓折!”

  這一番話頓時就斥得那名年輕軍將諾諾而退。誰都知道這位將主其實打的心思就是坐觀女真韃子和燕王軍馬兩敗俱傷的盤算,趁勢看還能不能擴充折家勢力。大家縱然心里有所腹誹,但折可求已然決斷,大家還能多說什么?

  折家這一代兩名重將,折可適與折可求兄弟兩人。折可適已然病得老糊涂了,只是在病塌上輾轉,就算調理得宜,也撐不了幾年了。折家軍中事宜,就是折可求一言而決!

  看著這些軍將諾諾四散而去收攏人馬,折可求仍在中軍旗號下張一胡床大馬金刀的坐下了。拈著頜下幾根稀稀拉拉的須髯瞇著眼睛自是思量。

  就坐觀成敗罷。除了豐府鄜不容有失之外,其余的隨燕王和女真韃子打去!若是燕王勝,不妨抄抄后路敲敲邊鼓。燕王那時也該元氣大傷了,還不得籠絡折家?

  若是燕王敗了……那個時候大宋還不得更倚重折家來穩住河東局勢?至少在河東一路,折家就當一言而決,地盤也再不止是這偏遠荒僻的三州之地!

  要是為燕王謹守岢嵐軍,河東局勢穩定。燕王擁御駕親征,再帶來數萬精兵強將,女真不逞而退,河東是燕王的根本要地,他要是順勢吞了折家地盤該如何是好?熙河軍,永寧軍,都被燕王一口吞吃,憑什么折家就能例外?還是讓燕王打得更辛苦一些更好……

  俺那侄兒,還是太過于書生氣了些啊……

  (折家百年為大宋御侮,戰死者不知凡幾,可稱滿門英烈。偏偏兩宋之交,就遇到了這么個折可求!

  在沒有蕭言的那個時空中,不要說什么兵敗被圍折可求才投降女真。自從降后,折可求便為女真說降猶自在苦戰的自家袍澤,為與另一個大漢奸劉豫爭位,賣力的為向導,為走狗,進攻曾經百年與折家并肩作戰的西軍,手上鮮血無數。

  折家百年聲名,正因此輩,毀于一旦!————奧斯卡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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