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源軍治所渭州城外,一片縞素,招魂旗幡林立,正為種師道大殯成禮。`頂`點`小說``23x
種家家陵,依山傍水而建,墓碑層層疊疊。雖然種家祖籍西京,但是自種世衡起,已然扎根陜西,數代以降,種家男兒不知為大宋戰死多少!
就是種師道,兩個兒子種浩種溪,一亡于對西夏陣前,一因軍中積勞也早早故去。為種師道扶靈之人,只能是他孫子種彥崇了。
今日大殯,多少西軍軍將紛紛而至,早早就在路旁等候設祭。多少曾經跟隨老種轉戰數十年的軍漢,帶著傷痕殘疾,隨靈相送。渭州城中,百姓全都在門前設了香案,頂禮沿途而拜。而本路文臣,同樣茹素,哭而相送。
種家數代,為陜西戰死子弟,何止數百。老種七十有五而故于榻上,身后哀榮如此,已經算是種家人難得的好歸宿了。而種師中也早早拜了老種的遺表上奏以聞,以現今朝廷要籠絡邊鎮的情勢來看,老種追封,當極盡優禮,一個郡王,是穩穩跑不掉的。
這些時日,渭州城中,擠擠挨挨的全是各處趕來至祭的陜西諸路文臣武將。此刻朝局如此波蕩,正好借此機會,好好商議一下西軍在當下局勢中該如何處。軍將們往來奔走,文臣們密密商議,就是小種相公,縱然喪中,也不得不接見了許多部眾軍將和在陜西的文臣,這樣連軸轉,加上喪兄哀戚,就算小種身子素來強健。也顯得越發的形銷骨立了。
西軍此刻局勢。著實有些微妙。朝局如此波蕩。而燕王一力主導的與女真大戰在即,西軍何去何從,實在是一個急需要拿出方略的事情。
首先是如何應對此時獨步汴梁中樞,實際掌握著朝局,近畿之地,河東之地,燕云之地都在他或多或少的掌握中,在河北諸路。蕭言也有其影響力。再加上中樞不用說要換上一批至少明面上要附從燕王的文臣輩,此刻實力,已經不是蕭言突然而得燕王那時氣象了。那時候天下皆以為蕭言根基淺薄,地位不久,除了起家班底之外,誰也沒想著投靠蕭言那一方。
可是誰能想到,兩路外鎮夾擊,京中東府主持,且說動了蕭言編練新軍,聯合發起了一場變亂。最后被蕭言連消帶打,輕松平息。且還展現了他在燕地經營而出的一支強軍。整個河北,都在其馬蹄之下。更不用說蕭言還收編了熙河軍一部和整個永寧軍,此刻擁兵之強,西軍恐怕都要瞠乎其后!
這里卻要說明一下,西軍兵力絕對數額很大,但是大宋對西夏戰略,因為當時實在缺乏有力的騎兵大集團,只得采用靠國力壓人的笨辦法。陜西諸路面對西夏,每條可以通行軍馬的山溝都恨不得修上軍寨,一點點的平推過去。這個時代也只有大宋,可以使用出這種就是靠國力糊你一臉的豪奢打法。
幾十年下來,陜西修建的各色軍寨何止數百,占用了西軍員額的很大部分。能抽調而出的野戰軍馬,也就是十來萬的樣子。就算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去平江南,去伐燕云,基本上就把訓練有素的野戰主力抽調空了。所以西軍上下才這么急著回返空虛的陜西諸路坐鎮。
平江南亂事,大敗于燕地。西軍這些野戰主力損耗極重。在沒有蕭言的時空,第一次援救汴梁,老種倉促起行,帶出來的軍馬也就一萬五千余而已。這次熙河軍送了七八千精銳過去,西軍又進一步削弱。此刻單論野戰主力,已經是在蕭言掌握的軍馬之下。
(不過這幾百上千的軍寨,本身的守軍,還有多少土兵蕃兵緣邊弓箭手強壯,卻也給了西軍極強的恢復能力。連場大敗之后,一次又一次的斷送家當之后,仍然能抽調出這些原來守在軍寨之中的兵馬重新糾合成大軍,屢敗屢戰,最后還能成就吳家兄弟功業。但是這些兵馬抽調空了之后,西夏又從本來半死不活中滿血復活,奪回橫山,號稱中興。而這些一次次重新糾合起來的西軍畢竟不如以前的老底子,最后也只能上了秦嶺,依托著背后四川據守——奧斯卡按)
西軍此刻元氣未復,蕭言又正在盛時。大家共同的意見是暫時不能和燕王硬來了。暫且敷衍也罷。
可是西軍作為一個團體,自有其團體利益在。就是要繼續維持著大宋每年多陜西的巨額投入。多少西軍將門,甚而陜西諸路的文臣,都靠在這每年幾千萬貫的資源投入上吃得盆滿缽滿。蕭言崛起之后,毫無疑問中樞投入,只會向蕭言經營起的勢力范圍傾斜。西軍上下一時間雖然還不敢再和蕭言硬來,但是讓他們安心服從此刻汴梁中樞,接受從此地位下降的現實,也是絕不可能!
這是真真切切的利益之爭,最難化解。以前比如和童貫之間的仇怨,無非就是正常權勢之爭而已,童貫在與不在,朝廷都要花那么多錢給西軍,有童貫在無非就是加強些對西軍的掌控力罷了。但是蕭言崛起,卻是實實在在的動了西軍這個團體的利益!
所以說西軍上下,自從老種故去之后,對蕭言的仇視,也是最切的。且極難調和。
有了這兩個基調在,西軍軍將還有陜西諸路文臣借著老種葬禮奔走聯絡。得出的結論也就基本上確定了,幾乎也在所有人的料中。
暫且維持此刻局面,一時間絕不采取對汴梁中樞的敵對之態。而蕭言一力主持的對女真戰事,西軍也絕不貢獻力量。只是袖手旁觀而已。除非蕭言對西軍做出絕大讓步,或者干脆就是蕭言在對女真的戰事中敗亡,那時候西軍再出而收拾局面,挽天傾于既倒。從此大宋天下。唯有西軍這個團體獨大!
在這樣的團體意志下。縱然一些有識之士覺得不妥,覺得萬一蕭言戰敗,這情勢不是西軍能收拾的。可是軍將人言紛紛之下,他們的一點聲音,又派得上什么用場?
而且局勢如此紛亂微妙,一時間靜觀其變,未嘗不是件穩妥的選擇。且讓蕭言先去折騰就是!
對于麾下人心如此,小種對西軍這個團體的掌控力本然就不如乃兄。一時間也只能默認。專心操持兄長身后事。而今日總算大殯禮成,心力交瘁的小種,卻還是不顧疲倦,相送一名賓客。
這名賓客,正是宗澤。
長亭之內,種師中一身麻衣,形貌消瘦憔悴,與宗澤并肩立談。而在長亭之外,數十名騎士正在恭謹的等候。
這些時日與宗澤相處,小種很看得上此人。雖然歲數老了。可是眼光超卓,性子堅韌。且料理實務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兄長故去,小種方寸俱亂,又聽聞姚古一時領熙河軍出關而去,小種麾下不管幕室還是部將,全都人心紛亂。這個時候還是滯留未去的宗澤出手,親自為小種操刀為記室,行文各處軍將,讓他們前來參加老種葬禮,而不是擁兵在側,打著別樣心思。更勸小種抽調最為心腹的秦鳳軍馬,截斷京兆府和渭水之間的數條大路,讓西軍那些人心紛亂的軍馬不得追隨姚古出關而去。
這兩個動作下來,一時間就安定了西軍人心。而這些時候為老種操持喪事,宗澤也為之處理得井井有條。第一時間拜發遺表于都門,各般儀典也無所不備,將老種身后事辦得極盡哀榮。
對于這樣人才,小種是真舍不得放走。可不知道宗澤是如何想的,偏生就要在老種葬禮結束之后,回返汴梁。
按照他此前所來負的使命,縱然宗澤進行得極其不上心,可回都門之后,還是待罪之身。放著陜西的座上賓不為,而要領罪都門。小種真不知道宗澤是如何想的。
解勸也解勸過了,可是宗澤這六十許的老頭子,倔強得如一塊花崗巖一般,怎么也是說之不動。最后無奈,小種只能親送一程。
長亭之中,小種對著宗澤拱拱手:“汝霖兄,喪中不能茹酒,就不在亭中置宴相送了。且兄喪不能遠離,也不能直送吾兄百里,以盡別情。只能在此間告辭了。”
宗澤淡淡一笑,回禮道:“這些時日,多承相公看顧,下官就此拜別。”
小種猶自在囑咐:“此次隨從,帶有萬貫財貨。汝霖兄要用來疏通門路,盡管放手使用。且種某已然拜表為汝霖兄分說,朝中哪怕燕王,也要看顧種某面子,想必汝霖兄是無礙的。可縱然能脫罪,汝霖兄大用卻是難了,這豈不是屈了汝霖兄大才?若是都中不順,還請回返渭州,種某掃榻以待。”
以小種倔強剛烈的性子,宗澤違逆了他的好意,猶自還在這里絮絮叨叨的關切。可見宗澤才華品行,如何讓小種心折了。到了最后,小種忍不住又長嘆一聲,埋怨道:“汝霖啊汝霖,你為什么就要回那個汴梁!”
宗澤默然少頃,最后才緩緩道:“相公獨憂西軍,下官卻實憂天下。此次女真大舉入寇,西軍上下,皆以為是燕王與之兩敗俱傷之良機,坐觀可也。下官卻以為一旦燕王不利,則有亡天下之禍,下官豈能在關西冷眼旁觀?”
小種悚然一驚:“這從何說起?”
宗澤苦笑,終于在臨行之前,對小種說了掏心窩子的話。
大宋失卻燕云十六州,開國之時,戰略形勢之劣就遠邁前代。后來花了巨大的氣力建立起河東河北防線,才勉強撐持下來。后來西夏崛起,大宋的戰略重心又不得不轉移到陜西諸路,陜西邊事后來更成為新黨掌握朝局的政治合法性之一。每年持續高強度的投入,終于將西夏一步步的壓迫回去。付出如此之大,成果便是這個。但是代價也是極大。
代價之一。就是養出了西軍這個利益團體。坐鎮陜西就能獨得巨額中央投入。且還有回易之利,更不用說占據的大量陜西良田了。而西軍畢竟是在關西,一旦中樞有事,有緩不濟急之憂。而西軍上下,也越來越變得像是坐擁陜西的土財主,輕易不愿意挪窩。就算是童貫一番折騰,總算是將西軍帶了出來平江南伐燕云,可是西軍也沒少給他扯后腿。最后伐燕戰事就打成了爛攤子。童貫被牽連倒霉,西軍趕緊就回家去。就為了走得快點,還舍下了已經被打成殘廢的環慶軍。
代價之二,就是對陜西投入實在太大了,大宋縱然富庶,也被拖得財政破產,且河北河東這等沖要之地,因而兵備廢弛到了極點。可這里又是如何荒廢得的?說難聽點,西軍不利,讓出陜西緣邊。還有關中,關中不守。還有潼關武關等天險阻塞,且河東還能扼其項背,巴蜀還能出漢中搗其亢要。而河北河東一旦不守,就是一馬平川,直抵汴梁,傾覆這個大宋帝國的腹心之地!
幸得大宋河北河東方向廢弛,原來的強遼也衰弱了下去。這才勉強維持著局面未曾潰決。但是現在更強悍的女真又已然崛起,豈能將大宋的戰略重心還維持在陜西諸路?可偏偏西軍已然尾大不掉,大宋戰略重心轉移,已經成為一件千難萬難的事情!
若女真順而南下,則大宋將會如何?
宗澤宦海沉浮數十年,南北皆歷,識見超卓。原來史上默默無聞的方騰都能看出這般絕境,宗澤又如何看不出來?
可突然出現一個蕭言,縱然出身不正,縱然行事跋扈。卻在拼力彌合大宋這個戰略絕境。在這天宇就要傾倒之前,拔劍而戰!而方騰得遇于他,也做出了一番事業!
天下皆昏昏,醒者獨心憂。宗澤年老而不得用,本來也只能長嘆而已。一時間際遇李綱,而入都門。雖然領了來說動西軍的任務,宗澤此行卻是純然為了拖延。這個時候,蕭言如何能夠倒下?
這個時候,在燕王就要大舉出征之際。宗澤又如何能安居陜西,不盡一分自己的心力?男兒縱老,譬如馮唐。卻仍雄心不已,只求不負生平之志!
就是回了汴梁領罪囚系,又何足道哉?
不過以宗老頭兒的聰明程度,也是有把握自己回汴梁沒什么大礙的……
聽到宗澤最后推心置腹的一番話,小種半晌默然不語。他出身西軍,與西軍早就不可分了。宗澤的話,也只有聽之而已。
此時此刻,再無什么可以多說的。人各有志,各有所歸,各奔前程就是。
兩人終于長揖而別,最后時刻,宗澤還是忍不住又說了一句話:“小種相公,多關顧一下岢嵐軍所在!萬一有警,當出鄜延處軍馬,以應援太原!”
小種仍是默然。
陜西諸路與現在蕭言掌握的河東分界處就在岢嵐軍,鄜州保德軍延州等處軍馬,雖然地理上份屬河東,但是長年與西軍配合作戰,廣義上也算是西軍一脈。不過當初老種都不大能使喚得此間軍馬,現在換了小種,又如何能讓其為蕭言火中取栗?
更大可能,觀望而已。
看到小種如此態度,宗澤也只有在心內浩然長嘆而已,辭別之后,出亭翻身上馬,在騎士的簇擁下向汴梁方向去了。
長亭之中,小種消瘦身影久久而望遠去煙塵,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燕山之上,幾十名騎士在山道中艱難而行。這些騎士矮壯結實,皮帽下留著金錢鼠尾。正是女真甲士。
檀州軍馬南援而去,此前能放到燕山北面去的哨探也大大收縮。再也維持不了對當面女真東路軍的嚴密警戒幕。而春雨連綿,道路泥濘翻漿,也讓檀州留置的少部分軍馬多了點安全感。
而在檀州鎮軍還未曾回返之際,女真東路軍的哨探,再一次出現在了檀州北面。
從燕山之下而望,就是廣袤的燕地平原。越過燕地,就是南朝的花花江山!
越過這些先頭遣出的女真哨騎,就能看到燕地北面,不知道多少車馬在轉運輜重糧食,不知道多少女真大軍正源源不絕的趕來集結。殺氣騰霄而起,就要向南彌漫而來!
燕云十六州,在穿越而來的蕭言踢打掙扎之下,終于一時間回返大宋。可是在云內諸州已然被女真西路軍淹沒之后。宗望所部,又對燕地諸州,即將展露他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