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言歸來,并無什么儀仗煊赫之勢,也無耀武揚威之態。就是在數百甲士簇擁下,鳴動號角金鼓。就這樣一切如常的進了汴梁城。
汴梁無數百姓,就遮遮掩掩的在自家屋內,看見街道上經行而過的這數百甲士。
蕭言以降,全都衣甲蕭然,風塵仆仆,滿面疲憊之色。哪里像是才夷平了都中大亂,砍了上千人頭,擒獲多少參與亂事的文臣武將,且在外掃平了永寧熙河兩路強鎮,已然一路走到人臣權勢巔峰的燕王?
縱然蕭言此刻還未稱得上權勢地位有深固不搖之勢,內憂外患,也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兩經變亂,已然屹立不倒,還可以更上一層。哪怕整個天下也不能視他為驟然幸進之人,且憑借詭黠暴烈兼而有之的手段才竊取了不屬于他的權柄,只招致天下敵視,隨時會群起而攻倒。
天下棋局,此刻已經正式將蕭言列為一個分量很重的玩家,哪怕朝中朝外的各色敵人仍然遍布,可再不能將他視為輕易就能攻倒之輩。一時間恐怕之內浸潤,然后慢慢再看事態如何發展再決定如何應對這個大宋未有之燕王了。
{}小說anshuba}在汴梁中人想來,蕭言到了如今地位,已經足可以擺出絕大排場,宣示他的勝利,以震懾內外。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蕭言就是這么一副樸素疲憊的姿態,回返了都門。
可就算是蕭言一副疲倦老革之姿回鎮汴梁,誰又真個能輕視不成?從他踏足返回都門的那一刻起,燕王身影。就籠罩在汴梁上空。每個人都在屏息靜氣的等候著蕭言在大亂之后的下一步舉動!
蕭言一行。直向皇城禁中而去。這也是意料中事。現在禁中,還兩代君王居停呢。估計趙佶趙楷都在禁中暫居,哪怕分處兩下,知道對方就在不遠處,都恨不得先撲過去把對方掐死。非得先要將這趙家的破事撕扯明白了,該廢的廢,該改元郊祭的改元郊祭,該榮養的榮養。至少這塊招牌蕭言還得趕緊擦亮了。
一行數百甲士才轉入御街。就見經歷兩次離亂的宣德門前,已經收拾得干凈。宣德樓雖然燒塌,但是也無火場余燼了,反倒是已經搭起了竹木支架,幾百工匠正忙忙碌碌的備料準備重修。
蕭言強撐著坐在馬上,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疲憊之余也忍不住點頭。方騰這動作還是快,幾乎是立刻重修宣德樓也展示了蕭言這個勢力團體,并不是只會破壞,而是一心還是要撐持住這個汴梁。甚而撐持這整個大宋。怪不得自家回返汴梁,一路看到還算安靜。汴梁人心更沒有什么紛擾處,方騰這個人物,史書無傳,一旦脫穎而出,雖然不是子房郭嘉這等奇謀之士,可真稱得上蕭何荀彧了,智謀八十五,內政數值妥妥的就上九十五了啊。
正在感慨之間,說曹操曹操便倒,馬蹄聲疾響之中,就見數十騎士擁著方騰亦至。方騰仍然是那副瀟灑模樣,但是也如蕭言一般,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和蕭言一見之下,對望而笑。
守衛宣德門的甲士,見蕭言等人到來,早早敞開大門,在城墻上工作的工匠,也紛紛避道而出宮城之外,拜伏在兩旁。按禮數言,不過避道深揖也就罷了,不過蕭言如今在汴梁威名,端的可以止住小兒夜啼。如今燕王當面,一眾工匠戰戰兢兢大禮行下,只是連頭也不敢抬。
蕭言也懶得管這些小事,翻身下馬,與方騰并肩而行。
方騰笑問:“燕王此來,倒是忘了學生還在辛苦,也不來探問一番。虧得學生現在領著開封府,四門消息來得快捷,才在宮門前迎著大王。”
蕭言搖搖頭:“方兄留鎮,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這天家的事情須得先料理停當了。天下人可都在看著!我是太上駙馬都尉,先將老丈人迎出來要緊。省的他們父子之間先打起來。”
蕭言對趙家語氣,殊沒有什么客氣的。方騰也聽過就算。現在他們勉強算是一個追隨于蕭言旗號之下的軍功貴族集團,與隋唐之交的關隴軍功貴族集團,還有后世追隨吳王開國金陵的淮泗軍功貴族集團有點相像,不過就是才具雛形而已。這樣新興的政治團體,與蕭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勝則從龍,敗則族滅,沒什么好說的。就是蕭言大罵自家老丈人和妻兄,方騰也就當沒聽見。
趙家吉祥三寶如何料理,這此前都有定論。倒是中樞人事,是必須要關心的。這不比漢末,曹操將獻帝迎回許都,其時天下已然四分五裂,漢家權威,也就剩下尸居余氣的一點。曹操大可以撇開朝廷中樞,以他幕府把持一切。但是現在蕭言還不得不盡力維持住中樞威權,使得汴梁這個統治機構為其所用。
政治問題基本就是人事問題,這上頭可是必須拿出章程應對來。且此前也不能商量得太細。誰知道一場大亂之后,有多少人愿意改換門庭,有多少人牽扯亂事太深必須貶斥,有多少人亂事之后還是抱持敵對態度?
這幾日坐鎮汴梁,方騰除了安撫地方之外,就是在這人事上下了大功夫。每日坐在衙中接待求見之人,或者主動前去拜客,忙亂得不可開交。說不定睡得比風塵仆仆追亡逐北的蕭言還少。
此刻總算是有點頭緒,哪些人已經破膽,讓怎么做便是怎么做。哪些人熱衷,想改換門庭博一個富貴。哪些人想投靠過來,以求免罪,省得蕭言貶官抄家。還有哪些人繼續死硬,都得趕緊和蕭言商議如何措置了。
“中樞威權,重在東西二府。三司六部及諸多衙寺,尚可稍緩。這上面如何安排?”
蕭言沉吟一下,反問道:“你不用說是要入東府為大參兼領開封府尹的。對東府人事。你如何看?”
自從現在軍事軍權為重。西府事宜不用說是蕭言自己有安排的。方騰功夫就下在東府政務系統上。對于大參兼領開封府尹。方騰也是一躍而居中樞,青涼傘穩穩到手了。對于他的歲數而言,大宋開國以來也是異數。不過方騰倒是當仁不讓,渾沒有半點差詫異的表現。
他一邊緩緩而行,一邊慎重道:“白蒙亨為尚書右仆射,領銜東府三省。徐擇之,唐欽叟,張子能。歐陽全美等為三省仆射左右丞侍郎等有差,另召張嵇仲等有聲望清名輩入都門,備位臺諫。則東府差可粗安,而朝中正人充盈者也。”
蕭言凝神想想,白時中,徐處仁,唐恪等人,原來都在東府。此次亂事當中也被波及,看來為了脫罪,這些人無節操的就和方騰達成了默契。還是想安安穩穩的在中樞為相。臉皮厚度和節操下限看來都是不凡。白時中更是資望甚深。蔡京在日事事依違,從來不發一言。讓他為招牌領銜東府。看來是再好不過的選擇。
而張邦昌這個人有點讓人膩味,歷史上名聲之壞,怕是徽宗朝第一了。原來也備位東府,卻是班列最后的。這次兵亂,張邦昌不知道怎么聰明了一把,少有的未曾牽涉其中。要是還在這個位置上,蕭言真怕這等人物狠狠又把自己賣了。
至于歐陽珣,這個人為翰林學士,既有文名,又有清望。且在蕭言計劃出征河東的時候,他是朝臣中難得說了幾句公道話,讓朝中少些掣肘,使蕭言趕赴河東將女真擊敗之后大家再翻臉動手。東府之中將他拉進來,看來是指望他與蕭言集團的這點善意,能一直維持下去。且資望名聲也的確夠了。
再然則張叔夜等地方上有名望有號召力的大臣召入汴梁,入東府也好,備位臺諫也好。都是削弱地方加強中樞的舉動。如果能夠成行,當然是好事。
這樣的安排,蕭言大體同意,相信方騰也勾兌好了,這些人暫時會在蕭言威勢之下相安無事。蕭言點點頭就說了一個人名字:“……張子能他……”
方騰一笑:“張子能熱衷之人,兵亂之后,第一個以重臣身份來拜方某,且為燕王效力之熱忱,溢于言表。此刻不得重用,恐寒朝中向義之輩心思。”
蕭言在心底嘿了一聲。
自己已經不是讀史拍案的后世小記者了,而是真正權勢巔峰之人。方騰話里意思很明顯,張邦昌是難得主動投效之人,此刻正是要擴充這個勢力團體根基的時候。還有得多少挑選不成?怎么樣也就是他了。
如此這般,也只有捏著鼻子用了。且現在自己,怎么會再給他賣國機會?留待將來,能將他打發多遠就打發多遠便是。
方騰見蕭言默許,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大王對西府有何安排?”
蕭言淡淡道:“我將舉薦小種為樞密副使,吳元中為同知樞密院事。韓良臣加保大軍節度留后,岳鵬舉加忠正軍節度留后。擊破女真,我讓他們挾此軍功進西府。”
方騰忍不住也是有些咋舌,舉薦種師中為樞密副使,是題中應有之義。小種入朝那是上佳,就算暫不入朝觀望風色。蕭言籠絡親善之意已然表露無遺。
吳敏坐鎮河東,就算這幾日得知他有與汴梁暗通款曲之事。但是使功不如使過。給他加樞密院差遣坐鎮河東轉運后勤還是得力的。抓著他的把柄,敢不賣力?
可韓世忠和岳飛的官職升得實在喪心病狂,加了節度使還則罷了。要是能戰勝女真,蕭言還打算讓他們進西府!
這就是蕭言鐵了心準備打造自己這個政治勢力的利益共同體了,也是為天下看,追隨我蕭某人的人馬,看其名位富貴何如?
這對方騰這等早在蕭言利益團體中的人來說,自然是好事。而麾下軍將士卒,更是激奮。對于他們而言,只要追隨蕭言出力死戰,上升通道自然無限!
而朝中敵對勢力,自然也知道這一手的分量。神武常勝軍本來就聞戰則喜,再終于形成穩固的利益團體。就算是想要挑戰。也得再好生掂量一下。說不得就得觀望一下。等著蕭言麾下強軍與女真互相削弱了之后再說。
此時此刻,蕭言麾下,才真正成為一個穩固的利益團體。此前宮變雖然蕭言得為燕王,但是前路仍然茫茫。再一次變亂之后,中樞已無抗手,已經證明了蕭言至少不是那么容易能打壓下去的。追隨這樣的蕭言,神武常勝軍上下,自然不愁能挾軍功而飛黃騰達!而神武常勝軍軍將。就是將來的勛貴集團!
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縱然有樸素的家國民族意識,卻也不能超過時代。朝中皆敵,沒有強勢人物支撐,與外敵血戰之后無功反罪,如何還能指望這支軍隊一直死戰下去?
蕭言雖然只是淡淡的幾句話說及西府人事安排,但是其實對于這個大宋而言,卻是驚雷之聲!
方騰欣慰之余,就是惜乎西府人手還單薄一些,要是再有一個得人望有清名的大臣能坐鎮便好了。在一瞬間。方騰心中就浮現出李綱這個名字。
本來他應召入京,就是要入西府的。后來事態發展。李綱卻終不得位,反而與蔡京一起策劃對付蕭言。雖然在最后關頭與蔡京分道揚鑣,可李綱這幾日就坐在宅中,遣散從人,大門敞開,只等蕭言甲騎來抓,怎么樣也不像是能入西府為蕭言羽翼的樣子。
世事豈能皆如人意啊,此次宮變之后,已然有不少文臣以各種原因來投,已經是燕王事業大大向前進了一步了。
轉瞬之間兩人已經走過宣德門,直入皇城。方騰關于人事上面的安排已然得到了蕭言的首肯,便告辭而去。他急急要得到結果的,也就是這么一個要緊消息而已。其他事情千頭萬緒,還不知道有多少。談完之后,拱手告辭,幾十名甲士接住,飛也似的馳回去了。
向來瀟灑的方貴公子,現在卻是俗務纏身,而今而后,只要蕭言不敗事,恐怕再不得閑了。
而蕭言直向垂拱殿而去,在皇城中值守的內宦與班直甲士,見到蕭言經過,都行禮如儀。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整個皇城之中,只能聽見蕭言囊囊的腳步聲響動而已。似乎這腳步聲再大一些,皇城宮墻都要承受不住,轟然崩塌!
得知蕭言到來的消息之后,這幾日在皇城中一直惴惴不安的趙楷,頓時就擺駕垂拱殿,只在殿中歷代皇帝會見臣子的偏廂中,忐忑不安的等候。
為蔡京一句話就遷延了出河東的事情,一步錯則步步錯。誰知道蕭言就勢引發了兵亂,然后再一舉蕩平。更將太上迎入禁中幾日。那幾天中,趙楷只是擔心突然一夜之間,就有蕭言甲士前來,告訴他太上已然復位,而自己要和廢太子一般下場!
今日蕭言回來,這折磨總算是到頭。只等結果了。
聽到內宦顫抖嗓音的通傳之聲,趙楷一下就從座上彈了起來,以君王之尊,居然拱著手微微彎腰,只等蕭言到來!
趙家這吉祥三寶,被蕭言這般反復折騰,實在是半點心氣也無了。
腳步聲響動之間,就見蕭言已經再殿外解下佩劍交給隨侍班直——其實也就是蕭言的心腹——昂首而入。
這段時日折騰,蕭言更消瘦了一些,本來就體型不廣,現今更瘦得顴骨都有點突出了。臉上線條,更是分明。原來只是英銳而已,可現今更添了一點莫名的龍驤虎視之概。原來眼神逼人,現今卻是威光收斂,更厚重了些。可目光落在誰身上,原來直如利劍加身一般,現在卻是只覺得有一座山壓在身上也似!
趙楷腿一軟,居然就想拜倒在地。蕭言卻沒給他這個機會,鄭重行了一個大禮:“拜見圣人。”
趙楷哦了一聲,總算是停下來沒有和蕭言對跪,下意識的喃喃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快快請起。不然朕也得拜下來了……”
蕭言起身。正色道:“臣奉君命平亂,諸般事宜收束,此刻返京,正有諸般事宜正要回稟君前。”
趙楷頭腦仍然沒有清醒過來,在蕭言這種莫名的威壓之下,只知道說一個字了:“好,好,好……”
蕭言也不管趙楷到底是糊涂還是清醒了。一絲不茍的將亂事經過一一回稟,罪人為誰,被擒者誰。永寧熙河兩軍不得詔諭趕赴汴梁,也已然被掃平無遺。姚家父子和熙河一眾軍將被擒,王稟馬擴已然束手自赴汴梁投罪。種種樁樁,一絲不茍的向著趙楷回報了。
趙楷稀里糊涂的聽著,突然靈光一閃,這才反應過來。蕭言這般舉動,這般正式,豈不是還將他當成君上么?這么說他的位置還是保住了?
想到此間。趙楷差點就手舞足蹈起來!
蕭言正說到:“……蔡相似有卷入逆亂舉動,雖罪首耿南仲已然伏誅。可蔡相已然去位囚系。此刻東府。暫以白相領銜。移時自有東府諸公求見圣人,議定善后之策。還請圣人一一俯允……”
趙楷忙不迭的擺手:“都準!都準!”
這上面他識趣得很,這個時候,就算他有意見,又派得上什么用場?這么干脆利落的話語,讓蕭言一時間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只能暗中感慨趙家這吉祥三寶不愧識趣,要不然在五國城怎么還能過得那么滋潤?
趙楷見蕭言不語,自家小心翼翼的問道:“則朕的郊祭改元大典……”
蕭言瞟了他一眼,對趙家人的臉皮厚度也只能在心里寫了一個服字。
“就在近日。”
趙楷居然就在蕭言面前吐了一口長氣,在他看來,這郊祭改元大典事最重要的。從此他就名正言順的為新君!至于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就是。只要自家老爹和那個兄長不能再回來,就比什么都強!
突然間趙楷又想到一件事情,提心吊膽的問道:“御駕親征河東之事……”
蕭言冷冷道:“國家大事,在戎在祀。此刻國家動蕩,正需陛下展布威靈,以安四方。御駕親征不行,則志士心寒,將士不附。此至重事也,還請圣人明鑒!”
蕭言冷冷的話語一出,趙楷頓時縮卵,只是陪笑道:“燕王說得是,朕當親行,朕必親行。”
對女真戰事至重,蕭言必須親臨主持。這個時候,豈能將趙家這兩代人放在都中?這招牌只能隨身而動,且有名義,召集天下勤王軍馬。汴梁這里,就是個留守轉運的中樞罷了。給你一個名正言順的君王地位可以,但也必須跟著我在戰場上走這么一遭!
說到這里,蕭言也再沒必要和趙楷敷衍下去了,又深施一禮:“既然如此,臣請告退。”
趙楷在蕭言面前,只是戰戰兢兢,汗不敢出。聽聞蕭言告退,比什么都開心。最后還殷勤說了一句:“這幾日朕與皇妹禁患難,甚是相得。異日還請皇妹多來禁中走動走動。免得兄妹之間也生分了,還請燕王多多成全。”
蕭言仍然恭謹以應,然后就為戰戰兢兢的內宦恭送出去了。看到蕭言背影遠去,趙楷這才一屁股坐到,汗如雨下,摸著自家脖子:“朕這次性命卻是保住了!”
轉眼又想到那夜自家在茂德帝姬面前的刻毒話語,忍不住又有擔憂,這妹子如此漂亮狐媚,為兄長的忍不住都垂涎。蕭言一看就是好色得都瘦成如此的模樣,自家這妹子如何還不是蕭言愛寵?要是吹起枕頭風來,這卻如何了得?
當下趙楷就下定了決心,趕緊回禁中搜羅珍玩,一發的都給妹子送過去!
而蕭言步出垂拱殿后,又直出皇城。早有燕王直甲士接住,請蕭言上馬。甲士動問一句:“燕王,去何處?”
蕭言臉上終于露出點放松的笑容,大聲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