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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覆手為火(十)

  火光之中,宣德門城墻巍然屹立。而在城墻之下,無數甲士奔走跳躍,擁擠成一團,無數兵刃如林一般舉起,指向火光映亮的宣德樓。又如海潮一般,起伏涌動,似乎隨時都會卷起巨大的浪頭,將這大宋皇城的城墻撞碎!

  百余年來,大宋自太宗時重新營建過這傳自朱梁的皇城之后,見識過百余年的風風雨雨,燭光斧影的詭秘,高粱河戰敗之后太宗的惶惶回歸,澶淵之時這座皇城內的驚惶震動,后來天書封禪的荒唐笑劇。西夏崛起好水川等戰役連續三次慘敗,陜西四路精兵良將幾為一掃而空,敗報傳來,這皇城中甚而有議及放棄陜西四路,據潼關而守的畏怯提議。

  亦有河湟開邊拓地千里紅旗報捷,伐燕戰事轉敗為勝,一南來子克服燕云的奇功傳來。

  一代代名臣曾經自此而入,躊躇滿志的準備操持這個帝國的中樞權柄,以遂生平之志。但是最后,往往在宦海沉浮,黨爭劇烈之中身心俱疲,滿面蒼然的辭闕而去。

  百年以降,這個帝國的元氣漸漸衰竭,又接連遇上了幾個行事輕易的皇帝,到了趙佶已為之最。整個統治體系,都已經漸漸崩塌瓦解。

  宣德樓前,所代表的趙宋圣人至高無上的皇權,已然褪去了顏色。兩月之中,兩次亂軍擁于樓前。只不過這一次,是上千的甲士,揮舞著兵刃向著這座皇城叫囂吶喊!

  “誅除蕭賊,擁太子正位!”

  宣德樓前大門緊閉,城墻上火炬光焰撩動,卻只有幾名班直偶爾探頭探腦向下張望一眼,對于城下的叫囂墮突,似乎依然被震懾得不知所措一般。

  看到城頭上如此反應。城下不斷涌至的亂軍甲士更是興奮。可縱然心緒再是激奮,一時間也拿這座城墻沒有法子。

  皇城外墻,足有三丈高下。外為條石包裹,內是蒸熟夯土。厚度也達一丈之多。雖然一場戰事蔓延到皇城之下。城墻再堅固也沒什么作用了。可歷代君王,總愿意將皇城修筑得高大厚重,以宣中樞之威。

  此刻這數千甲士有甲有刃有馬,真是野戰,憑著此刻血涌上頭的群膽說不得都敢于蕭言麾下那些虎賁硬沖對戰。但是無半點攻城破門器械,真的一時間拿這城墻毫無辦法。

  一個個亂軍軍將士卒,渾然忘記了蕭言怎樣將他們拉拔出苦海,補入軍中厚餉養之。破門不得,就在城墻下戟指跳腳大罵。

  “直娘賊,蕭賊只會烏龜縮頭么?你平燕的威風呢?你驅使俺們去河東送死的囂張呢?你挾持君上的跋扈呢?現今還不如爺爺的鳥!”

  “俺就不去河東送死,你這廝又能怎的?這份餉該俺們吃著,都門禁軍傳承,吃了一百年了!蕭賊你應有此報!”

  “入娘的,蕭賊你有膽開城一戰也不?你的鳥貂帽都呢?你的鳥燕王直呢?只是將出來與爺爺放對就是!”

  若說拱衛禁軍是否真的與蕭言有這么深的仇恨,也未必得見。不過此時此刻已然走到這種地步,皇城之外,兵刃如林。不誅除蕭言,哪里還有退步的余地?

  正在無數甲士大罵叫囂之際,就聽見巨大的歡呼聲響起。更多的甲士沿著御街涌來。在他們之中,還有趙桓端坐的大車!

  無數甲士轉頭向著趙桓方向舞拜行禮,呼喊聲響徹天際:“太子為圣人!太子為圣人!”

  端坐在車子之上的趙桓,仍然是那副瘦弱憔悴的模樣,數千甲士簇擁著向他表示忠心,他臉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之色,仿佛就處于另外一個世界一般。

  城下甲士狂熱到達最巔峰的時候,宣德門上城墻,突然就有數百甲士涌上。每人手中都有兩支牛油火炬,熊熊燃燒。為這些甲士重重插在垛口之側。

  城頭上面,宣德樓下。火光通明,將一切映照得透亮。然后就見一隊頭戴貂帽的虎賁之士,涌著一人,直到巨大的宣德樓前。

  當看清了這個人身影的時候,城下甲士歡呼吶喊之聲,不自覺的就低沉下來。大車之上的趙桓,甚而面色一變,在車上就顫抖起來!

  宣德樓前,手扶垛口昂然而立,自然正是燕王蕭言!

  無數目光都集中在蕭言身上,剛才幾千甲士發出的歡呼吶喊,這個時候已然全部消失。無數兵刃仍然高舉,如浪輕輕起伏涌動。

  蕭言一身黑色甲胄,似乎居于汴梁一切的頭頂,目光冷然轉動,掃過面前涌滿了視線之間的無數披甲亂軍。

  宣德樓前,火光映照之下,一時間只能聽見兵刃甲胄輕輕碰撞之聲,還有無數粗重呼吸連成一片的響動。

  在萬眾矚目之中,蕭言淡淡一笑,擺手道:“蕭某治軍謹嚴,絕不縱容姑息。但敢陳兵作亂于蕭某面前,都是死罪,無可赦處。此刻放下兵刃,退歸營中,則死罪只及本人而已,猶可不牽累親族!”

  誰也沒想到,蕭言開口,竟然說出的是這么幾句話!

  萬軍環逼,已擁太子在軍中。蕭言宅邸都被燒了,倉皇退入皇城之內。此刻現身,不好言許下無數厚賞,以爭取這些亂軍稍緩一步。開口說話,卻是要這數千已然狂亂的甲士,讓他們自己退回營中等死!

  城墻之下,寂然無聲,多少人都面面相覷,突然不知道多少亂軍軍將爆發怒吼:“打破皇城,誅除蕭賊!”

  這蕭言,怎生就不知道后退一步?俺們入軍中,安穩讓俺們吃餉就好,抄沒了那么多都門禁軍產業,也不知道賞俺們一兩處。還要趕俺們去河東送死!若是這么多產業共享軍中,又安穩讓俺們吃餉,只情驅使外鎮軍馬去河東打仗,俺們又怎生不會擁戴你?

  此刻也不知道許下無數厚賞高官厚祿,換取俺們也許稍緩攻一下皇城,在兩邊奇貨可居。偏生開口就讓大家全無退路。

  直娘賊。只當俺們殺不得你么?你也須只是個人!

  怒吼聲中,原來安靜的兵刃叢林,不住起伏。就如巨浪終于卷起,只想將蕭言淹沒!

  一個亂軍指揮中。出營的時候挾了幾張步弓和弩機,這個時候,就張弓搭箭,嗖嗖幾箭,就向城墻上的蕭言射去!

  這個時候,在蕭言身后一步處侍立的張顯,大喝一聲搶出。手中馬槊用力一振,嗡嗡響動之間。馬槊飛舞,就將幾支勁箭打落。最后一支箭來得遲緩些,明顯射手射術不精。張顯左手持槊,右手凌空一抓,就將這支羽箭抓在手中,隨手在城垛上一磕,羽箭就斷為兩截。

  眉清目秀,每在球場,當引得無數汴梁女兒嬌呼的張顯,這個時候嗔目大喝:“識得錦張顯么?就憑你等這些廝鳥。還想傷及燕王?”

  羽箭劈面而來之際,蕭言仍筆直的站在城墻之上,身形絲毫未動。最后只是冷冷下令:“亂軍已無可赦。放手殺罷!”

  數百甲士,有留置汴梁的貂帽都小部,有燕王直精銳,有沖入御前班直的神武常勝軍老卒,這個時候都翻身而立于城垛缺口。數百張弓弩張開,弓弦顫動之中,數百羽箭,就帶著破空勁厲之聲,撲向城墻下好似無邊無際的亂軍之中!

  這幾百張弓。都有累累戰痕,也依據主人習慣。或纏或裹,簡直就沒有一張看起來相似的。這些弓弩。都是追隨主人轉戰千里,弓弦無數次曾經的顫動中,不知道奪走了多少敵人性命!

  而這些燕王精銳戰士,每人甲胄也都是有過修補的痕跡,不少人還戴上了代表資歷和勇悍的貂帽。困居汴梁如許之久,只覺得老了男兒筋骨,忍看這座都城幾乎所有人都與燕王為敵。這個時候終于能再度追隨燕王,放開手腳!

  羽箭撲入人群,血花四濺,就聽見人群之中慘叫聲頓時接地連天的響起。這些已然逼近城墻的甲士,就見自家弟兄胸口面門上,突然就長出一支猶在顫動的箭桿,然后重重撲倒在地,愣怔一下,頓時就反應了過來,當下翻身便逃!

  數千甲士亂了隊列,你擠我涌的擰成一團,互相踐踏毆打。慘叫哭嚎之聲響成一片。兩月操練,可以讓他們有了點服從指揮的意識,行進之際也能大體保持隊列,數千人環逼皇城之前,更是感覺自家這支軍馬強悍到了極處,蕭賊那點余燼不足平也。但是羽箭直撲而來,活生生性命被奪走,這些亂軍,第一反應就是恐懼!

  亂軍拼命向后而退,羽箭弓弩,向來是有百步虎狼之威,縱然亂軍中披甲的在多數,五六十步內也承當不起。素質強一些的亂軍還想著退開射程就罷,而更差一些的,只是沒鳥其他念頭,只情拼命朝后涌!

  一時間隊伍就被沖得大亂。連趙桓大車所在方向都被沖亂,虧得在周圍戍守趙楷的軍將士卒,揮舞著兵刃四下虛砍,且大聲呼喝,那些西軍馳援而來的校尉軍將更扯著嗓門兒大聲下令:“直娘賊的站定了!還能退到哪里去?西軍大隊,即刻就要來援!”

  而一群才被提拔為各色軍號將主指揮使虞侯使的亂軍軍將,有西軍校尉在這里撐腰,也是連踢帶打的在后面穩住陣腳:“有弓有弩,射回去便是!直娘賊的退一步就全被蕭賊砍頭!”

  亂軍軍陣之中,不知道多少人在聲嘶力竭的大喊,這才勉強穩住了剛才的一團混亂。亂軍大隊,已然生生退出七八十步開外。皇城之下,一片翻到的人影,中了要害當時便死也就罷了,傷號在地上掙扎哀嚎,這才讓第一次見到戰陣殘酷的亂軍甲士,只覺得頭皮發麻!

  若是此刻皇城城門大開,殺出一隊甲騎,只怕數千亂軍就得大崩。但是偏偏今日蕭言仿佛沒了戰場上的敏銳感覺,城門依舊死死緊閉。就是城墻上那幾百射士,朝下潑灑羽箭,也只是不緊不慢的。

  這樣情形下,死傷百余之后,亂軍這才在七八十步開外勉強穩住陣腳。一個個亂軍七零八落的指揮當中,也開始有羽箭駑矢還擊。不過退開這么些步,又是以下示上,零零落落的簡直沒有幾支能到城墻之上。而那些燕王麾下老卒,簡直懶得撥打,軟綿綿的羽箭襲來,或者以鐵臂膊護面,或者干脆就是一低頭,這零星幾支羽箭就在鐵甲上濺出點星火,然后軟軟墜落。

  蕭言始終就在城墻之上,筆直的站在那里,冷冷的看著這些亂軍勉強穩住陣腳,還開始反擊,這才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再舉目四顧,汴梁四下街巷,仍然有無數火光在向著皇城方向涌動。

  這才對嘛,已然到了這等地步,就應該博到底才是。也不枉老子從頭放水到尾!

  來得更猛烈些吧!

  守衛大車的那些西軍軍將,只是瞪眼看著城上城下對射起來,羽箭在空中呼嘯往來,城上放水,城下是的確很水。雖然不多時羽箭往來就密集起來,可兩下傷損卻少得可憐。這般零星傷亡,還是城下亂軍承受得住的,漸漸穩住陣腳只是拼命的要將隨身帶著的一點箭矢射光也似,對著始終在城墻上端然而立的蕭言叫罵聲又在亂軍之中響了起來。

  帶隊西軍將領,搖了搖頭,只覺得和這些亂軍在一起,簡直是丟人。在轉頭四顧,就見著汴梁四下,不斷還有人涌來,放出去的隊伍,多多少少都擁了一些穿著文臣袍服之人而來。有的人滿面驚惶,看著眼前皇城前的低水平攻戰景象,都嚇得腿軟,打死也不肯上前。有的雖然也是害怕,但是卻能把心一橫,向著為亂軍簇擁中最醒目的趙楷所在方向涌來。這毫無疑問是大頭巾輩要爭奪這場兵變的主導權了。

  東面一下又是大團火光亮起,卻是一群文臣為數十亂軍簇擁而來,身后還跟著大隊服色雜亂的人馬,只怕不有七八百之多!當先就是一名近五十歲的剛嚴文臣。遠遠的就厲聲大喝:“太子呢?太子呢?臣前來奉駕!且帶來了前禁軍多少忠勇之士!”

  燈火下多少人看得分明,這群文臣模樣之人,正是以耿南仲為首的前太子黨人,還有些零星朝臣雜處其間,更有青衫太學生數十上百。人人都是激昂之色!

  而他們所帶著的那群人馬,也不知道是不是打開了武庫某處,連拉帶拽的帶著幾十樣器械。有鐵頭的撞門巨木,有長而厚重的旁牌,有猛火油灌,有常年都發往關西守御軍寨所用的毒煙狼球。人人興奮叫囂,望向城墻之上蕭言身影,個個都是滿面仇恨之色!

  而大車上已經嚇得瑟瑟成一團的趙恒,也看見了耿南仲他們的殺到,呆滯的眼神終于靈活了一點,差點就哭了出來:“耿師……耿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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