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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修羅本相

  相傳雪花有諸般名色,隨著天候日寒,镩數越多,有一片、兩片、三片、形狀各自不一,不過到了最冷的大寒時節,陰氣凝結,天上降下的雪花必然六镩全開,又稱“六出”。

  六纘是最多了,再來無論多冷,雪晶之瓣也不會再多,因而有一種說法生出,天下至陰的數兒,正是“六”。說來也巧,蜜蜂要想蓋巢,當以“六”、雪花要想無盡蔓延,亦得以“六”。故而易經又說:“初六、履霜堅冰至”,又說:“用六、萬物滋生,乃順承天”。意思便是說“六”是全陰之物,唯有至陰,方能為天下谷,乃至于包覆萬物。

  易經里之陰之數是“六”,那至陽之數是什么呢?答案是“九”。

  大哉乾元,其數用九,周易第一卦,其數便是“九”,九是天下最高的陽數,鼎有三足,人有四肢,梅花五瓣、雪花六出,月以七為旬,蜘蛛有八足,唯獨“九”在世上找不到對應之物,所以易經為“九”找了一個模樣,稱為:“龍”。

  面前便有一只龍,他的左掌在前,一指上舉,余指內屈,形如“九”,右掌五指撐開,其數為“五”,左九右五,天尊地勢,這是一只“龍掌”。

  此人稍一站起,猛聽樓下腳步聲響,砰砰作響,只見樓梯里鉆出了一個又一個黑衣人,諸人行入屋中,向旁一分,隨即躬身喊話:“參見四當家!”

  “鎮國鐵衛”主力開到,原來屠凌心、赤足巨人不過是前鋒而已,后頭卻還有一波又一波大援接踵而至。眼看那老家丁起身了,那赤足巨人好似責任已了,便已退到了一旁,屠凌心也已躬身退讓,不敢爭先,各自退到了鬼眾行伍之中。

  眼見黑衣鬼眾成了偌大一群,竟將樓板站得滿了。宋通明等人自又嚇了一跳。一發向后退去,那老家丁卻是一臉怡然,笑道:“別怕、別怕、站著不要動。”

  老家丁越是要大結別怕,眾人越是怕得厲害,四下一片屏息,那老家丁神情更顯悠哉,只見他臉上含笑,緩緩走上前來,低頭打量崇卿的龍手,嘻嘻笑道:“了不起,了不起,這天山武學非得三花蓋頂之人來練,否則碰者必死,誰曉得你連龍手也練出來了,當真讓人嘆為觀止了。”

  “這不叫龍手…”伍崇卿冷冷地道:“這叫龍神聚光掌。”老家丁笑道:“隨你說吧,倒是你現下算是黑龍呢?還是白龍啊?”伍崇卿森然道:“你放馬過來,自然知曉。”

  “黃赤蒼白黑”,真龍五彩,看崇卿滿面殺氣,雙臂紫光也隱隱散發掌毒,架式非同小可,那老家丁卻是不以為意,笑道:“別急、別急,殺人放火這種事,咱們可以慢慢來。

  眼看那老家丁談笑自若,模樣大是不凡,祝康自是暗暗驚訝,他附耳到赤川子耳邊,低聲道:“道長,這…這人到底是誰啊?”赤川子顫聲道:“別問我…我不知道…”

  正低聲商議間,卻給那老家丁發覺了,聽他道:“赤川道兄,怎么幾年沒見面,你就忘了我啊?”赤川子一輩子龍套,此時竟給人叫破名號,自是如喪考妣,顫聲道:“你…你認得我么?”那老家丁笑道:“道兄是點蒼七雄之一,算是西南武林的金招牌,我怎會不認得?”

  聽得自己原來武功奇高,赤川子顫聲道:“誤會!天大的誤會!貧道喝酒吃飯威震西南,打架是不大行的…”那老家丁嘆道:“你到底記不記得我?在下姓金啊,您想不起來了么?”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您…您就是太上老君的好朋友,金老爺大神君…”赤川子怕得發抖,就差沒喊出一聲爹,自是誰也認不得了,那老家丁笑了笑,掌下“刷”的一聲,抽出了腰間長劍,但見那黃金指環沿刃撫下,須臾間霜凝冰結,劍面竟成霧花花一片。

  這手功力顯露,全場老將無不震動,只聽赤川子嗚嗚悲泣,宋通明則是搖頭苦笑,祝康忙道:“你們別哼哼哈哈的,他…他到底是誰啊?”

  “劍寒…金淩霜,”蘇穎超嘆了口氣,拱手道:“真是久違了。”

  “金淩霜”三字一出,全場都是為之一震,想起“劍神”在世的兇狠,祝康不禁渾身發抖,顫聲道:“沒道理啊?你們…你們這些人不是早死光了?怎又跑出來啦?”

  聽得這個“死”字,屠凌心不由仰天狂笑,震得屋瓦隱隱作響,聲勢甚為驚人,金淩霜卻沒多說什么,只笑了一笑,便從懷里取出了一塊干布,自在擦抹長劍,模樣透著一股清閑。

  昔年江充與卓凌昭反目,竟然滅絕昆侖滿門,事隔十年,正統復辟,景泰覆滅,這“劍寒”、“劍蠱”兩大高手卻相繼現身,非但好端端的活在人世,武功好似還更精強了。

  赤川子生平最是膽小,陡見昆侖暴徒死而復生,尿頻毛病頓時犯上,忙走到金淩霜身邊,躬身道:“恭喜金神君死而復生,老道這里先向您賀聲喜,不過我有些尿急,怕得先走一步,不能陪您敘舊了。”說著朝包廂里大聲來喊:“掌柜的,敢問茅廁怎么走?”

  包廂里傳來嗚嗚啜泣:“在一樓戲臺轉角處,出院子便見到了。”

  “多謝、多謝”武林中棄友逃亡之事屢見不鮮,尿遁倒是頭一回,赤川子揮手告別,哈哈笑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祝各位兔兒年行大運,老道先走一步啊。”他胡說八道一陣,便縮頭害怕,悄悄從黑衣鬼眾旁走過,打算一路溜逃。

  啪的一聲響,肩頭上拍放了一只冷掌,赤川子回頭一看,驚見屠凌心目光兇殘,只朝著自己斜瞄,他怕了起來,還不及朝后退開,腦門卻又給拍了拍,抬頭去望,猛見赤足巨人俯身彎腰,齜牙咧嘴,赤川子欲哭無淚,身上忽然抖了一抖,冷戰不休,聽得屠凌心森然笑道:“還想尿么?”

  “已經尿過了。”赤川子含淚啜泣,便濕漉漉地走到了祝康身邊,不忘抖一抖濕褲子。

  眼看黑衣惡鬼霸道之至,竟不許任何人離去,蘇穎超忍無可忍,正要上前喝話,金淩霜卻笑了一笑,“蘇少俠,勸你不必出這個頭,咱們要找的人是…”黃金指環舉起,向前點出,道:“他!”

  黃金指環點出,大批黑衣人退向窗口,擋住了伍崇卿的逃生之路,屠凌心與赤足巨人也占據左右兩翼,隨時準備上前包抄,金淩霜淡淡地道:“不想淌混水的,退到一旁去。”話才出口,祝康、赤川子、宋通明三人趕緊靠墻站好,排作一行,蘇穎超雖說緊握劍柄,哲爾丹也是雙拳握拳,卻也是敢怒不敢言。

  金淩霜清場了,不過他并不急于動手,只放落了干布,在劍上彈了一彈,發出了嗡嗡聲響,輕聲道:“龍影,動手之前,可否先聊個幾句?”金淩霜氣定神閑,顯得勝券在握。伍崇卿面上閃過紫光,沉聲道:“你想聊什么?”金淩霜微笑道:“聊聊你拿走了什么東西?”

  看今夜自屠凌心闖入,乃至于巨人駕臨,人人都在追問“東西”的下落,盧云雖不解對方欲奪何物,卻也曉得那東西必定要緊異常,這才引得黑衣鬼眾傾巢而出,一時人人屏氣凝神,都是目望崇卿,要聽他如何回答。

  “什…么…”伍崇卿瞇起了兇眼,神色輕蔑,冷笑道:“東西!”

  少年郎桀驁不馴,不忘朝地下吐了口黃痰,屠凌心立時手按劍柄,嘶嘶冷笑:“什…”話聲一出,其余黑衣人旋即雙握,叩得關節清脆作響,森然呼應:“么…”

  “東…西…”惡魔巨人睜足了水牛圓眼,狂聲怒嘯,一眾黑衣人如臨大敵,或伸手入懷,或彎背俯腰,再聽得屋頂上腳步雜沓,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敵方高手傾巢而出,無論他們要的是什么東西,都是志在必得。

  此時此刻,“萬福樓”里內外包夾,樓外隱伏了大批箭手,人人以強弓硬弩指向了窗口,不許任何人跳窗逃生,至于樓梯通道,更給一群硬底子高手把持住了。不過伍崇卿還有一線生機,只見他慢慢調勻呼吸,身法越來越輕,腿力越來越強,雙手的紫光也益發耀眼,仗著這身“龍形九似”,縱使身陷重圍,他也還能放手一搏。

  盧云心里忖量,自知敵方高手太眾,崇卿身手再強,卻也絕難突圍而出。他心下盤算,看一會兒自己不出手則已,一旦下場出招,便得把全場高手一次制住。當下潛心靜氣,把身形氣息藏得一點不露,準備打敵方一個措手不及。

  黑衣鬼眾大軍壓境,壓住了伍崇卿的氣焰,場面靜了下拉,只聽金淩霜嘆道:“龍影,跟你說正格的,我實在不想殺你。”伍崇卿冷笑道:“是么?”

  金淩霜把長劍收入了鞘里,道:“念在令尊為國為民的份上,這里沒人想為難你。”聽得金淩霜提及伍定遠,盧云自是心下一凜,宋通明等人則是面泛笑容,都想:“這可有救啦!”

  伍定遠其人百折不撓,舉世知名,想他當年還是個小捕頭,那燕陵鏢局與他無親無故,卻能讓他棄官亡命,屢犯劍神,不死不休,今夜金淩霜若敢害他兒子,那真是百世深仇,萬年不解了。

  先前眾人欲與崇卿為敵,莫不忌憚他背后這座大靠山,可現下場面反了過來,向到“一代真龍”的威名,無不喜形于色,伍崇卿卻是毫不領情,聽他森然道:“金老賊!咱倆要打便打,你卻扯我爹爹做什么?”金淩霜搖頭道:“沒什么,只是想令尊勞苦功高,乃是天下楷模,他要是聽說兒子誤入了歧途,可不知有多生氣了。”

  “生氣?”伍崇卿哈哈笑了起來:“他要真有點脾氣,他也不會叫做伍…”

  “伍”字才出,“小真龍”一個筋斗翻過,看他上身赤膊,腰間紅帶卻已半空飛舞,帶出了長長一條紅影,直朝昆侖老將而去。

  金淩霜大意了,雙方雖說相距兩丈,可在“龍形九似”之前,兩丈距離卻似伸手可過,只見伍崇卿勢道越來越快、身影頓成黑朦朦一團,眨眼間連飛一丈五尺,已至金淩霜面前,轉看“劍寒”手中長劍,卻還垂向地下,應變之速大大不及。

  “定!”始把這個字喊過,崇卿回身起腳,五尺、四尺、漸漸三尺、二尺,飛腳來到金淩霜面前一寸,黃金指環總算也摸上了劍柄,正待拔劍出鞘,猛聽崇卿一聲吼:“遠!”

  “伍定遠”三字道出,砰的一聲悶響,伍崇卿左腿放落,右腳起轉,憑著空中換腿的高超體技,已在“劍寒”胸口上重重印了一腳。眾人正要喝彩,崇卿的第二腿又來了,這回他也更狠更毒,憑著先前一踢之力,身子竟又彈高了數尺,“當”的一聲清響,鞋尖亮出了寒刀,伍崇卿半空一個回旋,便朝金淩霜的喉頭削去。

  金淩霜的身手其實不慢,身為昆侖元老,豈無快招御敵?只是伍崇卿太快了,過去哲爾丹、蘇穎超與他動手,都曾嘗過這種苦頭,自知他拳快腿重,趨退若神,一旦到了貼身肉搏的時候,必然大戰上風。尤其此際得了“龍形九似”,那身法更如雷轟電閃,一眨眼便到了生死關頭,看金淩霜老邁年高,卻要怎么抵抗?

  精光閃耀中,崇卿的足刀已至喉前半尺,金淩霜雖已握住了劍柄,卻還遲遲拔不出來,寒刀益發逼近,堪堪要割破喉嚨之時,金淩霜忽然吸了口氣,俯身向前,將腦袋迎向了對方的鐵靴。

  眾人滿面錯愕,還不知他意欲如何,聽得“砰”的一聲,金淩霜鼻梁已給靴底踢中,一時上身晃蕩,鼻血長流。隨即“刷”的一聲大響,屋內精光暴起,靠著皮肉疼痛換來的間隙,金淩霜總算拔劍出來了。

  剎那之間,場內嗡嗡連音不絕于耳,金淩霜劍尖顫抖,竟在面前撒下一片寒光氣網,盧云隨與他是敵非友,心里卻也不禁暗暗喝彩:“好一招瑤池碎波!”

  這招“瑤池碎波”出于昆侖十三劍的“劍浪”,乃是昔日五弟子劉凌川的絕招。看金淩霜以內力鼓蕩劍刃,使之翻騰如浪,雖不比當年“劍神”的嘯天巨浪,卻不知強過了劉凌川多少倍,想來此人十年苦練有成,竟隱隱得了幾分卓凌昭的影子。

  昆侖老將逃過了一劫,隨即開始反攻了,盧云心里明白,這“劍浪”是種上乘的絕招,敵手一旦給卷入了劍網之中,劍浪便會層層疊疊,席卷而來,以金淩霜的劍法早已而言,一會兒浪頭必然一浪高過一浪,刺客伍崇卿絕不能退,一退便要為之滅頂,唯一的生機,便是出手反擊。

  此時崇卿人在半空,眼看劍刃將至頸邊,他卻仍不避不讓,隨時都要濺血,宋通明、祝康等人情急關心,紛紛喊道:“小子!快讓開啊!”

  情勢危殆,盧云、哲爾丹、蘇穎超等人卻們吭聲,他們知道崇卿還有潛力未出。

  “喝!”伍崇卿右手暴長,從一片劍浪光網中探入手來,直取金淩霜的心口。

  “龍手”亮出來了,這就是伍崇卿口中的“龍神聚光掌”,出手快逾閃電,兼具鐵砂掌的威猛、與那毒手的陰柔,只消給擦破了一點油皮,便等于中了“百花仙子”的銀針劇毒。兇險莫過于此,偏又快得異乎尋常,一舉穿破了千曾劍浪,金淩霜更不打話,霎時回劍橫削,便朝伍崇卿的喉頭切去。

  這一劍應變神速,劍刃不晃不搖,這招劍法并非“劍浪”,亦非“劍寒”,而是昆侖第一快劍“劍豹”,金淩霜竟要和伍崇卿比一比“快”。

  玉石俱焚的時刻到來,金淩霜的劍鋒已至崇卿喉前寸許,不過“小真龍”的手掌更快,已貼近老將的胸膛,當此生死關頭,你不退,我不讓,這個舉劍疾刺,那個龍爪探出,兩大高手不閃不架,宛如要同歸于盡一般。

  看得出來,這兩人正在“對賭,賭對方必會害怕退讓,他倆都要搶這個先手。

  雙方相距越來越近,各在賭命對搏,盧云自也緊張了,他雙手扣著銅錢,就怕有所閃失,一旁宋通明、赤川子等人則是瞪大了眼,祝康更已掩住了臉面,不敢再看。

  四下寂靜無聲,伍崇卿人在半空,金淩霜以下御上,猛聽一聲低響,兩大高手終于撞在一起,他們誰也沒讓。

  “嗤”的一聲,鮮血激射而出,那股熱紅如飛箭,噴發得很高很遠,一路射到了屋梁上,復又從半空灑落地下,眾人定睛急看,只見伍崇卿身上染滿了血,他的頸邊裂開一縫,那血竟是他流的,赤川子凄慘狂叫:“完啦!伍爵爺的兒子歸西啦!”

  一個人喉嚨要給割斷,萬無活命之理,看鮮血噴灑之猛,屋中高手雖非初入江湖,可這般流血場面,卻還是生平頭一次見到。宋通明驚惶無已,正待上前察看,卻給哲爾丹拉住了。

  “嘿嘿…”滿身浴血之中,只見伍崇卿從半空落了下來,他的頭頸向旁緊壓,竟然夾住了金淩霜的劍鋒,看那右腳卻是橫踢平舉,靴頭上的尖刀不偏不倚,竟然插入金淩霜的心口。

  “他奶奶的!”宋通明駭然道:“世上還有這等打法?”

  盧云、哲爾丹等人眼力過人,直把雙方招式看得明明白白,看適才金淩霜的劍尖橫掃而來,伍崇卿仗著身法快絕,竟在間不容發之際扭身側頸,硬生生壓住了對方的寒鋒,保住了氣管不斷,隨即右腳尖橫掃,立時把足刀插入了金淩霜的心口。

  少有人知,喉嚨割裂,死因并非失血過多,而是因為氣管破裂,窒息而死,是以真正賭上了性命的并不是崇卿,而是“劍寒”金淩霜。

  盧云默默挪移目光,只見場里的昆侖老將一動不動,胸口卻挨了伍崇卿的致命一刀。

  伍崇卿很精明,他并未百挨這一劍,因為說到人身要害,心臟乃是第一致命傷,一旦跳不動了,其人立時喪命,再也救不活了。

  眼見勝負來得如此之快,場內頓時鴉雀無聲,萬沒料到“劍寒”身負盛名,縱橫西域,卻在一招內給個年輕人殺死。

  四下滿是沉重呼吸,人人懾于崇卿的武功,復震于雙方對決的驚險,竟連采聲也沒一個。

  一片寂靜中,只見伍崇卿伸指出來,朝頸邊的“人迎”、“水突”兩穴點下,血流立緩,他冷冷的道:“金老賊…你還要裝多久?”

  黃金指環豎了起來,“當”的脆響傳過,已將足刀硬生生扭斷,那肋骨處卻也傳出一聲異響,宋通明大驚失色,駭然道:“他媽的!金老怪死而復生了!”

  金淩霜沒死,當然也不必復活,哲爾丹、蘇穎超、盧云等高手一旁看著,自知金淩霜之所以逃過一劫,絕非是穿了什么護身寶衣,更不是心臟長到了右邊,在方才生死危難之際,這老將拼出畢生膽識,把腳跟向上提起一寸,竟以肋骨硬生生擋下了刀鋒,趁這一緩之勢,他的黃金指環總算來得及捏住刀鋒,這才保住了心臟無傷。

  雙方對決之慘烈,可說空前未有,人人看得唇干背寒,還在頭皮發麻前,猛聽一聲怒喝,伍崇卿再次發難了,他才點穴止血,還不及歇息,便又開始下手狂攻,金淩霜根本懶得理會斷骨,只任憑刀頭卡在肋骨上,便已迎向了對手。

  鏗鏗鏗,當當當,雙方面對面,眼瞪眼、這個血流滿面,兩道紫光沿臂竄出,已然亮出“龍神聚光掌”。那個斷刃刺胸,渾身浴血,卻也手腕旋翻,拿出了西域第一快劍:“昆侖劍豹”。

  第二回的大廝殺開始了,掌飛花,劍撩亂,雙方招式太急太快,早已超越了凡人的眼力,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不知對打了多少招,除開盧云水瀑成精、蘇穎超劍道造詣深厚,余人全跟不上了。可金伍二人卻沒一個向后避讓,反而越打越近,越殺越狠,好似他倆腳后便是地獄懸崖,誰只要向后退讓一步,誰便要墜入萬丈深淵,永世不得超生。

  祝康顫聲道:“這…這兩人是瘋了么?他們怎都不防守?”

  確實瘋了,武學中雖有潑水刀、披風劍,卻沒人見過這般兇悍打法、這場勝負不僅在呼吸間,尚在寸之中,只見金淩霜劍鋒送出,從伍崇卿胸前貼肉飛過;伍崇卿雙掌回身拍出,卻又沿金淩霜鼻梁前擦去,雙眼一瞇間,兩人各在鬼門關前走了十來遭,彼此卻遲遲不讓一步。

  短兵相接到了這個地步,委實匪夷所思,只要稍有差池,非但要有一人慘死當場,怕還會鬧得雙方同歸于盡。旁觀眾人全呆了,赤川子驚嚇無語,宋通明也是撫面苦笑:“這…這哪里還是比武,這根本是打仗啊。”

  話聲一出,猛聽“咚”的一聲,蘇穎超坐倒在地,滿面駭然間,卻也總算明白只見為何打不嬴伍崇卿了。

  在“智劍”的眼里瞧來,伍崇卿、金淩霜的招式其實都滿布破綻,不堪一擊,可他們卻不在乎自己的破綻,甚且也不理會對方的招式有無破綻,因為他們壓根兒不是在比武,而是在“打仗”。

  亡國滅種的戰爭中,雙方所恃者不單是武功,還有運氣、膽氣以及怒氣,為求一勝,頭可斷、血可流,連性命都可以獻出作祭,哪還在乎什么小破綻?在這血淋淋的真打中前,稱得上破綻的只有兩個地方:一是腦袋,一是心臟,除非砍下對方的首級,挖出那顆血淋淋的心,否則勝負不會分曉。

  與這幫人相斗,“智劍平八方”以如紙上談兵,因為對方并不貪生,當然更不怕死,他們的每一招、每一式都違背了武學常理,所冒風險之大、賭注籌碼之多,遠非外人所能想見于萬一,什么“攻敵所必救”,支持已全數幻滅,蘇穎超垂下頭去,他心里明白,本門過去的榮光都消退了,自今而后,他必須有新的武學體悟,否則華山一脈絕無法在今日的武林里立足。

  “鎮國鐵衛”的生死之斗來了!但見雙方以快打快,以狠斗狠,伍崇卿使開了“龍神聚光掌”,形如八臂神將,金淩霜的劍花也似暴雨連綿,電光火石間,雙方不知對打了幾百招,那點點碧血飛濺,好似在奉勸場里的豪杰們,若是怕苦怕痛,趁早去讀書考試做大官,少來江湖里玩劍,那可是會見血的!

  眾人駭然發抖,蘇穎超也是頹然若死,盧云卻是另有想法:“這哪里還是比武?這只不過是瘋漢打架罷了。”

  “快快快!快快快!”好似聽到了另有的八股說教,伍崇卿面貌更是猙獰,他似要把滿腔怒火發泄在金老伯身上,聽他怒吼道:“金老伯,你太慢了!快啊!快啊!你跟不上我了!”

  金淩霜哪里慢了?他的“劍豹”如迅雷、如烽火,已是世上罕見的快劍,可他再怎么快,卻也比不過真龍身法,只見伍崇卿使開了“龍神聚光掌”,一雙肉掌越來越快,到得后來,掌中紫氣彌漫,功力運行已至頂點,“龍行九似”發揮的淋漓盡致,金淩霜汗流浹背,好容易一套“劍豹”使完,正要轉使“劍蟒”,卻聽伍崇卿哈哈大笑,厲聲道:“你輸了!”

  金淩霜確實輸了,他舍“劍豹”不用,已是自承快不過崇卿。

  當當當當當…,伍崇卿連出九掌,全數朝劍面拍落,一掌快過一掌,一招重似一招,那雙毒掌如狂風驟雨,如癡如狂,猝然之間,他深深提了口真氣,渾身布滿氣勁,身子竟成了黑朦朦一片。眾人齊聲驚呼:“北龍王!”

  北龍王便是北海黑龍,正所謂“神胎寶血符天錄,一代真龍海中生”,面前的伍崇卿宛如一條蒼茫黑龍,身法之快,幾連盧云的眼力也追不上了,聽得“鏘郎”一聲大響,黑影旱地拔起,長腿穿過劍網,已將金淩霜的劍刃踢開,又聽“砰”的大響傳過,黑龍半空撲下,左肘夾帶了身子的分量,重重砸在昆侖老將的背上。

  一聲悶哼,金老兒后背駝了下去,還不及直起腰身,伍崇卿右手甫一觸地,向上撐直,身子立時彈起,左掌混雜了劇毒,便朝金淩霜門面打來。

  “龍神聚光掌”的氣勢出來了,這掌法雖是后天所成,卻與伍定遠的龍手威力相當,掌力剛猛無疇、毒氣陰險兇殘,金淩霜縱不腦漿迸裂、也要身中劇毒而死,可說慘不勘言。

  眼看對方來勢太快,躲過了這招、閃不過那招,金淩霜索性不避不讓,反將手臂向后揚起,任憑門戶大開。

  生死交關在乎際,金淩霜的長劍退了一尺遠近,已將棄守要害,盧云微起錯愕,目光急掃,卻見屠凌心陰森冷笑,赤足巨人咧嘴而笑,其余黑衣人則是目帶興奮之色,盧云驟然醒悟:“糟了!勝負要逆轉了!”心念一閃,正想放話提醒,卻聽“嗤”的一聲,屋內精光刺眼,逼得場內眾人一齊遮住了眼。

  轟然大響中,伍崇卿向后縱躍,重重撞在照壁上,雙方出場以來,這還是崇卿首次向后避讓,非但退得極快,尚且神色張慌。眾人不知發生了何事,慢慢放下手來,只見場內煙硝彌漫,地下多出了一道斬痕,眼前的金淩霜則是執劍當胸,劍尖上揚,手中長劍竟已散出了熊熊金光。

  “劍芒!”眾人乍見絕技現身,莫不大驚而呼,蘇穎超更是張大了雙眼,不敢置信。

  若說“三達”是劍客日夜瞻仰的巍峨高山,那“劍芒”便是傳說中的海上仙山,讓人流連忘返,全場見得此招,莫不肅然起敬,蘇穎超則是閉上了眼,連呼吸也覺得難受了。

  按卓凌昭的劍經所載,劍芒共分三色,第一等長約半尺,色成金黃,望之如同朝陽初曙,便給古人稱作“曙芒”。第二等焰作青藍,長可過一尺,號稱“彗芒”。倘能練到了最高等,便成皎潔無暇的純白真色,最熾烈時可達三尺以上,這便是世人共仰的“劍芒”。

  盧云是“劍神古譜”的傳人,自也是使動“劍芒”的行家,他見金淩霜的劍上散發罡氣,長約半尺,色成金黃,當是劍經中所載的“曙芒”,雖不如三尺白光耀眼,但在黑夜中乍然使出,金芒吞吐閃爍,卻也顯得霸氣十足,反比卓凌昭的純白劍芒更加奪目。

  看金淩霜入場以來忍氣吞聲,原來求的便是此刻的揚眉吐氣,他遠遠逼開了崇卿,氣定神閑,含笑道:“孩子,慢又如何呢?欲速則不達的道理,難道你沒聽說過么?”話聲未畢,長劍奮力回抽,一股芒光橫空而過,伍崇卿不敢以肉掌來擋,只能急急滾倒在地,背后照壁卻又給斬裂了。

  眼看昆侖一派繼卓凌昭之后,終于有人練成了傳聞中的“劍芒”,眾人自是又敬又畏,伍崇卿遭逢逆境,卻也不怕,只管著地翻滾過去,撿起自己的兩只袖劍。

  金淩霜甚是大方,只任憑對方取用兵刃,并未趁機偷襲,只見他緩步而上,刷的一聲,再次出劍。伍崇卿急挺兵器招架,兩柄袖劍與金芒相撞,但聽“當”、“擋”兩聲勁響,袖劍的劍頭飛出,釘在了墻上,竟給硬生生斬下了一截。

  眾人失聲驚呼,萬沒料到這劍芒斬金碎玉,鋒銳一至于斯,竟比寶刀寶劍的威力更勝一籌,伍崇卿雖驚不亂,驀地使開了真龍身法,正要滾入內圈強攻,卻聽“嗤”聲再響,金淩霜手腕輕輕一晃,芒光閃動下啄,逼得崇卿一個筋斗翻倒,再次著地滾開。

  這“劍芒”本是劍客體內的罡氣,只須心念一動,芒光隨即暴長,出招遠比真劍為快,威力卻比真劍更強,直可說是無堅不摧,偏又無遠弗屆,昔年卓凌昭之所以自號“劍神”,意即在此,看“小真龍”身手再快,卻也快不過這一點芒光,恐怕是敗象已呈了。

  雙方打到這個地步,伍崇卿自知難以取勝,他緊守門戶,專躲不攻,一時屋中金蛇亂舞,面前盡是金碧輝煌。但見金淩霜好整以暇,轉眼間“劍豹”、“劍蟒”交穿使出,搭配了“劍芒”之威,招招相輔相成,方圓內無堅不摧,伍崇卿不敢抵擋,只能前滾后翻,盼能撐過這場狂風驟雨,可對方的“劍芒”毫無消散跡象,到得后來,金淩霜整個身子更裹在金芒之中,聲勢極為驚人。

  盧云坐觀虎斗,不免也暗暗佩服金淩霜的苦心。以內力修為而論,這“劍寒”遠不及“劍神”的根詆深厚,所練的劍芒自也無法與之相比,可這位老將用心非小,雖說內力練不上去,卻能別出心裁,以劍芒搭配許多老套舊招,諸招渾一使出,自也彌補了真氣的不足。

  多年不見,昆侖老將個個武功大進,看屠凌心手持“劍影”,出劍無影無蹤,劍刃偏又滿蘊陰勁,敵手兵刃不敢玉之相交,卻又不得不與之相交,實戰中自是大占便宜,再看金淩霜勤能補拙,另辟蹊徑,竟也習成了失傳已久的“劍芒”,這兩位老將有此長進,卓凌昭泉下有知,必也能仰天狂笑了。

  正想間,猛聽伍崇卿大喝一聲,身子向前飛撲,兩柄袖劍上激出了一股紫電,竟也運出了家傳絕學“披羅紫氣”,硬生生架住了金淩霜的長劍,當是要比拼內力了。

  伍崇卿總算反擊了,雙方走到功力對決的這一步,已是力大者勝,誰也占不到便宜,只見紫電碰上金芒,伍崇卿渾身發抖,已在全力行功,金淩霜也是雙手緊握劍柄,使勁下壓。

  兩人功勁相抗,只見金淩霜劍上光芒越發逼人,伍崇卿瞇起了眼,雙手的紫氣卻如藤蔓急爬,順延對方的長劍而去,盧云心下一凜,暗道:“藤蘿紫。”

  當年伍定遠與卓凌昭在婁江大戰時,便曾在生死關頭使過這招,看這紫氣隱有劇毒,只消到了手上,金淩霜非得撤劍不可。眾人滿身冷汗,正等著勝負分出,猛聽“當”的一聲脆響,劍刃打散,地下摔倒了一人,力盡不動,正是崇卿。

  伍崇卿輸了,他的袖劍不敵劍芒之威,已給震成了碎屑。一來他年方二十,比金淩霜小了四十來歲,功力本就不及對方深厚;二來“披羅紫氣”雖蘊劇毒,卻不能凝功合勁、聚氣如真物,若要與“劍芒”的鋒銳相抗,難免相形見絀,說來他能打到這一刻方始落敗,已讓眾人刮目相看了。

  眼看伍崇卿倒地不起,場里金光黯淡,金淩霜手上的劍芒總算也熄滅。他舉劍架住了崇卿,淡然道:“龍影,還要打下去么?”

  金淩霜的劍芒極是耐久,整整撐了一柱香不滅,足見功力深厚無比,伍崇卿自知技不如人,一時低頭垂目,無言以對,想來也認輸了。金淩霜微微一笑,才要言語,卻見崇卿嘴角微斜,森然道:““劍芒”一去不復返…金老賊頭…”

  “此命休!”話聲未畢,伍崇卿身子后空騰翻,雙腳蹬出,直朝金淩霜的臉上踹去。

  金淩霜中計了,伍崇卿自知打不過此人,這才故意倒地裝死,直至此刻劍芒消散,立時出手暗算,作風可說極為卑鄙。

  金淩霜嘆了口氣:“龍影,別欺侮老人家。”話聲未畢,劍刃上散出了一片寒氣,交織如蛛網,稍稍朝伍崇卿的鞋底一觸,陰寒內勁立時纏了過來,逼得他腿上酸軟,摔回了地下。

  這股內力正是“劍寒”,乃是金淩霜自幼習練的護身武藝,浸潤數十載,勿須運氣行功,隨時都能出手護身,他將長劍翻轉,再次架住了崇卿,問道:“龍影,福氣了么?”

  攻是“劍芒”、守是“劍寒”,金淩霜已然占盡上風,伍崇卿黔驢技窮,只能低頭垂首,好似投降了,只是看他默然無語,那鐵靴又無聲無息的抬了起來,瞧那靴頭方位,卻要朝金淩霜的下陰撩去。

  伍崇卿作風如此齷齪,委實世間罕見,金淩霜搖了搖頭,便朝屠凌心使了個眼色。

  “敬酒不吃!你吃罰酒啊!”砰的一聲大響,屠凌心跨入場中,連劍帶鞘向前一劈,重重砸在崇卿的身上,打得他滾倒在地,只是這少年郎應變奇快,身子才一觸地,赫然一個掃堂腿使出,便將幾張桌椅踢了過去,稍稍隔開了金淩霜、屠凌心,一招“鯉魚翻身”,便朝窗口疾飛,打算從五樓一躍而下。

  轟的一聲巨響,那赤足巨人后發先至,搶先擋到了窗邊,只見他提起雙掌,一股內力宛如排山倒海而來,掌對掌,氣沖氣,伍崇卿人在半空,無從借力,只能單掌高舉,硬生生接下這剛猛無疇的一掌。

  砰啪震響,敵方掌力磅礴,伍崇卿宛如撞上銅墻鐵壁,氣息四散,便給硬生生震下地來,他腳步尚未站穩,背后又有人吊起了真氣,猛聽一聲暴吼:“趴下!”

  屠凌心出手了,聽那吐納聲如此深沉,已然運上了十成功力,眼見“劍蠱”連劍帶鞘抽來,伍崇卿嘿的一聲,也是他手無寸鐵,只能鎖緊了臂膀,死命撐下這一擊。

  啪的大響,伍崇卿給狠抽了一記,但見他身上紫電微弱,已是強弩之末,不過他很悍很勇,盡管“劍蠱”的陰勁臨身,仍舊苦撐不倒。

  雙方無聲無息,各以生平功力對決,看伍崇卿先與“劍芒”對決,其后又以“修羅神功”對了一掌,此時更身受“劍蠱”的凌厲內勁,可他居然咬牙死撐,那股陰勁雖說源源不絕,卻還是壓之不倒,金淩霜搖了搖頭,便從背后補上一指,冰寒內力發動,已然破體而入。

  “呵呵…哈哈…”伍崇卿腳步踉蹌,明明搖搖欲墜了,嘴角卻還泛著冷笑,好似還在念念有詞。金淩霜搖了搖頭,把眼色一使,四面八方便又搶上了幾名黑衣人,瞬時棍棒齊飛,就朝崇卿的胸腹一陣亂打。

  “倒下!倒下!”黑衣眾鬼咆哮怒吼,棍棒招招到肉,全望內臟去敲,可憐伍崇卿死撐不倒,代價卻甚慘重,肝腎脾胃無一不受重擊。

  砰砰、砰砰,伍崇卿給打慘了,卻始終不肯趴下,哲爾丹“嘿”了一聲,正要出手來救,黑衣鬼眾卻亮出了十字連弩,指住了全場上下。

  沒人能輕舉妄動了,“鎮國鐵衛”清理門戶,此時誰敢多問一個字,便算萬箭齊發,盧云見了這勢頭,也只能勉強忍耐下來,伺機再動。

  “還不倒!”屠凌心發怒了,只見他撲上前去,跳到了伍崇卿的背上,朝他的腦袋奮力揮拳,一旁赤足巨人也伸出了巨靈神掌,使勁按住崇卿的肩頭,聽得“吼”的一聲長叫,伍崇卿翻著白眼,雙膝一軟,終于垮了下來,黑衣鬼眾大喜過望,正要出手再打,卻聽金淩霜淡淡地道:“夠了!”

  合鎮國鐵衛諸大高手之力,總算制服了伍崇卿,金淩霜緩緩蹲下,輕聲道:“龍影,告訴我,東西在哪兒?”伍崇卿張開了嘴,喘息道:“在…在…”

  金淩霜附耳過來,正要細聽,卻聽一聲怪叫,伍崇卿撲了過來,直朝金淩霜臉頰咬去,喀的清脆,牙關叩響,兩排牙齒咬了個空,險些咬掉了人家的面肉。

  “臭小子!真要死嗎?”砰的大響,屠凌心又砸落了一劍,直打得崇卿面落塵埃,聽他大怒指揮:“來人!給我重重地打!打到他求擾為止!”

  砰砰磅磅,黑衣鬼眾奔上前來,棍棒如雨下,全數打在崇卿的背上,屠凌心狠狠一腳踩落,怒道:“臭小子,怕了么?”

  “嘿嘿…”伍崇卿伏地撐住身子,他鼻孔滲血,嘴角冒血,全身骨頭渾渾欲散,可他居然還在斜目冷笑,屠凌心怒道:“再打!”腳步急亂,數十名黑衣人奔上前來,提棒亂打,伍崇卿卻不想垮下去,他明明身不由己,力不從心,那雙臂膀兀自緊鎖,雙眼猶在怒睜,他死撐著五體,怎么也不肯趴下。

  一聲悶哼傳過,赤足巨人一腳踩下,千斤之力使出,已將崇卿重重壓落下去,黑衣鬼眾冷笑輕視,一齊提起了棍棒,正待過去敲他幾記,猛聽“喝啊”一聲大叫,崇卿身上居然再次射出了紫電,,嚇得眾鬼退開了一步。

  盧云瞧著崇卿的苦態,眼眶不覺紅了。事隔十年,當年羞怯怯的小孩長大了,可他卻成了自己不認得的人,他滿心仇恨,咬牙怒目,不哭也不倒,盧云真想知道,是什么支撐著崇卿?是愛?是恨?是仇?何以他會變成了這等模樣?

  一片寂靜中,場里傳來了吐血之聲,伍崇卿口發怪聲,他一邊爬地,一邊冷笑,那身紫電如此死硬頑強,居然還不肯消失,即使象只蛆蟲般蠕動不休,他也還要撐下去…

  宋通明、祝康等人呆呆看著,全都說不出話了。卻見崇卿越爬越遠,好似想一路爬回家里睡覺了。金淩霜嘆道:“龍影,別鬧了,快回來吧。”伍崇卿毫不理會說話,仍在向前掙扎爬動,赤足巨人擋到面前,舉腳一跳,將他如皮球般踢了回來。

  伍崇卿倒臥在地,嘶嘶喘息,已是動彈不得了。金淩霜蹲了下來,輕輕地道:“龍影,你這是何苦呢?大掌柜自認待你不薄,你何必這般和他作對?”他取出了金創藥,正要朝伍崇卿頸傷去擦,卻聽少年凄厲鬼吼:“滾…開!”

  金淩霜使了個眼色,那巨人俯身過來,大手叉住了伍崇卿的頸子,將他凌空舉起,伍崇卿頸上本就有傷,此時吸不到氣,更是舌頭外吐,兩腳上下踢動。

  眼看“鎮國鐵衛”手段殘暴,隨時會施以酷刑,祝康心腸最好,登時鼓起了勇氣,顫聲求情:“幾位大哥,你們手下留情吧,他…他是做了什么壞事?犯得著這樣對他…”

  金淩霜搖了搖頭,道:“朋友們,別給他騙了,”話聲才出,場里便響起了蒙語,看這“鎮國鐵衛”能人無數,立時有人上來通譯了,卻是專程說給哲爾丹聽的。

  唧唧咕咕的番語中,金淩霜環顧全場,又道:“相信我,你們要是知道他偷走的是什么東西,必會站在我這一邊。”說著走到了崇卿面前,仰頭道:“我說得對么?龍影?”

  “噗”的一聲,血水混著濃痰,直從伍崇卿的嘴角噴出,金淩霜不閃不避,但見痰血射中他的鼻梁,緩緩垂下,一旁屠凌心大怒欲狂,霎時拔出長劍,便要斬殺此人,金淩霜伸手攔住,道:“別中他的計,他就是要咱們殺他,好逼得他爹爹與大掌柜反目。”

  聽得此言,盧云不覺心下一凜,余人也是驚疑不定,他們雖不知這個“大掌柜”是誰,可隱約聽來,此人必然是伍定遠的熟人,好像這人也頗有權勢,似足以與“五軍大都督”分庭抗禮。

  一片寂靜間,金淩霜將血水擦去,便又環顧場內諸人,淡然道:“諸位朋友,我等行事風格詭秘,你們想必是看不慣了,所以咱們這幫人平日也不曾現身,不過今夜情勢大為不同,因為…”說著說,便又將目光撒向崇卿,輕聲道:“怒王進京了。”

  怒王大名一出,全場不分來歷,竟都“啊”了一聲,耳聽酒保們議論紛紛,盧云也是深深吸了口氣,他雖然不認識什么“怒王”,不過他認得一個人,名叫“秦仲海”。

  乍聽故人也在京城,盧云的雙手不由隱隱出汗,滿場竊竊私語中,金淩霜輕輕嘆了口氣,他轉向崇卿,又道:“孩子,過去多少年來,你爹爹始終力阻戰火蔓延,身為伍定遠的兒子,你該比誰都清楚,那東西一旦落入怒王手中,天下會發生什么事?”

  聽得此言,人人都是吃了一驚,方知伍崇卿手上的東西至關重大,恐怕涉及了怒蒼兵禍。

  全場悚然間,赤足巨人松開了手掌,將崇卿放落下地,只見金淩霜走上前來,輕聲再勸:“龍影…非是老朽危言聳聽,現今大戰將起,倘使怒王拿走了東西,那就連大掌柜也壓不住他了,到時不只你爹爹的兵馬要死傷慘重,連天下百姓也要生靈涂炭,那時你爹娘死了,你妹妹死了,連你自己也要一并送命,你忍心么?”

  伍崇卿原本垂首閉眼,聽得金淩霜描繪末日情景,忽地睜開雙眼,微笑道:“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說著仰天大笑,好似十分痛快。

  “哦哦哦!”赤足巨人大怒欲狂,他將伍崇卿反手扔出,重重砸在壁板上,砰的一聲大響,伍崇卿滾落在地,他雖說身手矯捷,此際卻已無力還擊,一時連滾了幾滾,口中卻仍哈哈大笑,屠凌心沖上前來,提劍連鞘,狂抽猛打,厲聲道:“笑什么?你想死嗎?成全你!成全你!”

  伍崇卿俯身趴地,后背雖然挨打,雙手卻不住低撐,身子一點點向前爬去,聽他喘息道:“蘇穎超…你看…你看…你手上有件寶貝,足以翻江倒海…”他吐出一口血來,手掌寸寸前移,來到一處大酒缸旁,喘笑道:“我…我手上也有一個法寶,足以毀天滅地…”

  聽得此言,眾人心下一寒,全都望向了那只大酒缸,這缸有八尺之高,六尺之寬,達千斤之重,酒缸上闔了一塊木板,涂以石灰,那是拿來防蟲子爬入的。

  啊的一聲,盧云一顆心好似停了,一眾黑衣鬼眾則是大驚失色,全都軟了下來。

  當啷啷聲響不斷,伍崇卿伸手探入酒缸,抓住了一條鐵鏈,就在此時,屋里熱了起來,滿是辛辣之氣,人人身上冒汗,心頭跳動,那大酒缸不知怎地,竟似亮起了幽幽紅光。

  “快攔住他!”黑衣鬼眾至于醒覺過來了,正要撲上阻攔,卻聽伍崇卿仰頭大笑,他單膝跪地,將鐵鏈使勁一拉,嘩啦大響傳過,酒汁飛濺,寒夜中一柄紅焰焰的魔物破水而出。

  “殺!”伍崇卿張大了嘴,形如鬼魔,厲聲道:“業火魔刀!”

  “喔喔喔喔喔!”魔刀在手,伍崇卿丹田散發紫電,又似給熊熊烈火焚上了身,只痛得他仰天狂叫,那張臉給魔火燒得紫紅,不再象是人,反象是凄厲鬼魔,人人與他目光相過,莫不面上變色,一個個腳下后退,身上發抖,人人目不轉睛,都在望著那柄“業火魔刀”。

  很大很大的一柄刀,通體晶黑,光可鑒人,好似地域業火燒結而成,就這樣握在伍崇卿的手上,隱隱約約間,刀上好似還有只幽幽暗暗的魔眼,望之深沉睿智,隨光明滅,只在打量屋中的每個人。

  忽然間,伍崇卿放落了魔刀,刀柄碰上了地板,發出了一聲低響。

  奇怪的聲響發出,咚的一聲過后,人人心頭一跳,瞳孔放大,后退的腳步竟不約而同的停下來,只見赤川子傳過頭來了,宋通明抬起頭來了,哲爾丹也揉了揉眼,連眾酒保也爬在窗邊,齊聲低呼…

  “好美啊…”場里傳來齊聲贊嘆,只見祝康躲在墻角,由衷的說著,宋通明也是聲音迷茫,附和道:“是啊…真的好美…”場面忽然靜了下來,全場不分武功高低,貧富貴賤,人人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一個個都死盯著“業火魔刀”。

  當此一刻,重睹魔刀,盧云總算也想清楚來龍去脈了,看小大里揚州一場大戰,那時率領百鬼出巡的,便是金淩霜,押運之物正是這柄“業火魔刀”,其后各方人馬激戰,魔刀落入一名黑衣人手中,而今想來,此人正是崇卿。只不知他用了什么辦法,居然將這柄刀藏入了萬福樓,浸泡在那只大酒缸里,看眾酒保的驚詫模樣,想來事前也不知缸底藏了這怪東西。

  盧云曾經觸碰過魔刀,自知魔刀的威力何在,這柄刀是否鋒利,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他藏有一股深沉業火,能激發持刀人的剛勇之氣,當夜各方人馬大打出手,瓊芳只因撿到了魔刀,便曾一口氣打退幾十名黑衣人,氣力大得難以想像,故而說魔刀是公正之物,任何人只消向它許愿,答應以自己的性命交換業火,魔刀便會賜下無上勇力,使其殺死大仇,一償夙愿。

  也難怪“萬福樓”的酒水這般嗆辣了,那是“魔酒”啊。在眾人的興奮注視下,忽見魔刀光芒漸漸止歇,業火隨即消逝,只聽“嘿嘿”兩聲笑,伍崇卿緩緩抬起頭來,雙眼滿步血絲,嘴泛陰森魔笑,眾人與他目光相接,這才如大夢初醒,再次發起抖來了。

  大事不好了。業火匯聚體內,已使崇卿化身為魔,此時他不必拔刀出鞘,身上氣力也要大上千倍不止,想瓊芳一個文秀少女尚且如此,何況武功霸悍如崇卿?

  當此關頭,“鎮國鐵衛”要不要攔他,須得立時定奪。

  “唰”的一聲,金淩霜當仁不讓,搶先拔出了長劍,“鏗”的亮響,屠凌心右臂向天,也已抽出了“無形劍影”,隨即腳步沉重,修羅巨人駝背彎腰,咬牙握拳而來,全場黑衣人旋即架起了十字弩,對準了崇卿。

  “誰想死…”伍崇卿咧嘴而笑,森然道:“誰先上。”

  雷電火焰交相而過,伍崇卿手持刀柄,嘴角冷笑,黑衣鬼眾不約而同向后退開,此際沒人愿意單打獨斗,全場高手必須一齊出招。

  “哈哈哈哈!殺光你們!”伍崇卿仰天狂笑,竟然開始拔刀了,看他左手持鞘,右手握柄,魔刀慢慢離鞘而出,那魔火受了“披羅紫氣”的喂養,一時光芒大熾,散出妖異紫焰,美得讓人心寒。

  鎮國鐵衛精英出盡,卻沒人有把握擋得下崇卿,只見金淩霜冷汗直流,死命握緊劍柄,劍尖再次散出熊熊金芒,屠凌心也在培育陰勁,預備一劍穿心,那赤足巨人更睜足了牛鈴大眼,渾身筋肉賁起。

  在眾人的駭然注視下,魔刀漸漸理鞘,一寸、兩寸、三寸…業火點點竄流,崇卿的身法也變得說不出的古怪,看來象是“龍行九似”,卻又好像不是,總之就象龍神著魔,可畏可怖,不想可知,一會兒魔刀一旦開匣離鞘,萬福樓里必然血流成河,恐怕真要“天地萬物殺一空”了。

  全場呼吸急促,人人都在設法凝聚功力,蘇穎超、哲爾丹等人則慢慢朝墻壁靠去,就怕給這場打斗牽連上了。

  蘇穎超等人雖沒見過“業火魔刀”,卻也聽過種種傳言,都說這柄刀邪惡異常,能使持刀人中邪發狂,非只會殺死仇人,還會殺死親人,最后連自己也一并殺死,依次看來,金淩霜并未說謊,黑衣人并不是壞人,真正的壞人是伍崇卿,他才是危害人間的妖魔鬼怪。

  魔光越發耀眼,情勢也益發危殆,金淩霜自知不能再拖,霎時把手一揮,厲聲道:“動手!”號令下達,金淩霜率先挺劍而上,屠凌心、赤足巨人也分從兩旁包夾過去,三大高手分進合擊,勢道何其厲害,伍崇卿卻是哈哈大笑,正要將魔刀拔出,卻聽一聲清嘯:“誰都不許動!”

  包廂窗扉破開,只見一人頭戴大,從敵我雙方面前飛越而過,只聽他“喝”的一聲,一掌便朝崇卿肩頭拍落,功勁到處,竟震得魔刀墜落下地。

  魔刀離手,發出砰然巨響,伍崇卿也清醒過來了,他張大了嘴,呆呆看著面前那人的面龐,顫聲道:“是…是你…”來者正是盧云,他見崇卿即將拔出魔刀,也是怕他鑄成大錯,立時下場阻攔,絕不容他出刀殺人。

  二人還不及對答,金淩霜已然挺劍直沖而來,厲聲道:“快!大家快奪回魔刀!”千載難逢的時機到來,好容易魔刀墜地,再不趁機搶回,更待何時?一時之間,風聲勁急,全場黑衣人爭先恐后,全數朝“業火魔刀”飛奔來奪。

  猛聽崇卿大喝一聲,又朝地下的魔刀撲去,盧云卻死抓住他,厲聲道:“不可以!”

  “快放箭!”黃金指環奮力指揮,但聽刷刷連聲,黑衣鬼眾發射了連弩,箭雨連珠,直射而來,但見金淩霜、屠凌心、赤足巨人全數出招,下手幾無先後之分。劍芒、劍蠱、修羅功,三招同出,中者必死。盧雲咬緊牙關,把手向旁一探,一股氣流到處,聽得“刷”地一聲,蘇穎超配劍騰空離鞘,飛入了盧雲手中。

  此際盧雲在前,伍崇卿居後,看他右手持劍,左手還拉著伍崇卿,只餘單手禦敵,可面前三大高手連決發招,加上滿天劍羽,層層疊疊,盧雲手上卻只有一柄長劍,顧得了前,守不了後,卻要如何抵擋大批強敵?

  一片惶惶然中,蘇穎超哲爾丹等人都是滿心驚愕,一不解這人姓舍名誰、從何而來,二不知他要如何擋下連番殺招?

  既然擋不住,那也不必擋,盧雲將心一橫,把手一鬆,任憑長劍向下墜去。

  長劍由胸前落下,已至腰間,眾人大感驚訝,還不知他為何棄劍,猛見盧雲提起手掌,對著劍柄一拍,但見劍刃半空旋轉,一片嗡嗡聲中,竟在面前開出了花朵般的光圓。迎向了眾高手的兵器氣勁。

  “金將”地巨響,無形劍影脫手飛出,吼地一聲怪叫,赤足巨人踉蹌滾跌,連金淩霜的劍芒也給撞偏了一尺,竟從光盾旁擦了開來。

  “哆哆哆”,“哆哆哆”,劍羽破散,但見照壁上釘滿了弓矢劍弩,這圓盤竟似一面大盾牌,一口氣擋下了全場高手的絕招,一片駭然中,盧雲喝地一聲,手腕翻轉,把手一撤,那劍便劃過了鴻影,插回三達傳人的劍鞘之中。

  見得這記手法,蘇穎超好似五雷轟頂,一顆心險些停了,他張大了嘴,呆呆看著那無名男子,腦中盤旋迴繞的,便是那念茲在茲的五個字。

  “仁劍震音揚”

  為求仁劍,蘇穎超已舍棄了一切,想起這些時日的艱辛困苦,他眼眶紅了,心下酸苦,登時奔了過去,哭喊道:“師父!”

  才奔出了幾步,蘇穎超立時“啊”的一聲,曉得自己認錯了人了,看那人身長八尺,遠比自己高了半個頭,如何能是矮小的師父?他渾身發抖,又迷惑、又懼怕,不知這人是從哪兒偷學了仁劍,正嗚咽間,忽然手上一緊,竟給那無名男子拉住了,聽他喊道:“蘇少俠,跟我一起走!”

  對方的手掌溫溫熱熱的,不待自己答應,便已死拖著他,竟要帶自己一同逃離萬福樓。

  蘇穎超呆呆看著那人的面孔,只見他頭戴大顫,約莫四十來歲,樣貌頗為英俊,面上卻帶了幾分滄桑之色,那模樣瞧來竟是如此熟悉,他象極了一個人,他的名字叫做:“仁劍傳人”!不知不覺間,“智劍傳人”張大了眼,心頭發熱,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自己好似認識這人很久很久了,從出生下來,從拿起長劍的那一刻,他就注定會認識這個人,突然之間,蘇穎超大喊一聲,便也緊緊反握對方的手,跟他一起奔逃。

  “快逃,快逃!”說到逃命,沒人能比赤川子更快,只見這老道一馬當先,其余宋通明、祝康、哲爾丹也緊隨其后,再看盧云左手拉著蘇穎超,右手還死拖著伍崇卿,那少年卻還死抓著一條鐵鏈不放,鐵鏈尾端卻又縛著魔刀,眾人一個拖一個,爭先恐后,全數沖向了窗口。

  五樓窗口雖高,可黑衣人在后頭追著,那也不算什么了,想起性命要緊,赤川老道無畏無懼,他快手快腳,正要爬上窗臺,忽聽遠方傳來一聲低沉佛唱:“我…建…”

  “超世志。”

  梵音渺渺,黑夜中誦經聲從四面八方而來,讓人心生異感,眾人面面相覷,正感驚異間,盧云忽覺手上一松,伍崇卿竟已狠命甩開了他的手,隨即拉起手上鐵鏈,抓緊了“業火魔刀”。

  “喔喔喔喔!”伍崇卿雙眼布滿血絲,緊握魔刀,看他咬牙切齒,仿佛如臨大敵,眾人全呆了,一不知他在怕些什么,二也不解什么人來了。一片驚疑間,遠方又傳來幽幽佛唱,聽是…

  “必…至…”

  “無上道!”忽然之間,全場黑衣人肅敬喊話,上從金淩霜、屠凌心、下至修羅居人,人人屈膝俯身,好似公然拜起了什么邪神。眾人大為駭然,不明所以,祝康愕然道:“這…這是干什么?如來佛祖降臨了么?”宋通明罵道:“你還有空管閑事,逃命要緊啊!”

  場面不大對勁,看這幫黑衣人的模樣,八成有大妖怪降臨了,眾人慌慌張張,正要從窗口爬出,卻聽“咚”的一聲,那赤川老道不知怎地,居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竟也學著黑衣人跪拜起來了。

  赤川子平日里要跪要站,那是他家的事,誰也管不著,可這老東西哪兒不好跪,卻把逃生之路給擋了,這可怎么得了?祝康忙道:“道長,您…您閃了腰么?”他伸出手去,正要扶起赤川子,哪知才碰到他的手臂,只聽他“啊”的一聲,膝蓋“砰”的一聲,身子軟倒,竟也朝窗外叩下頭去了。

  此時眾人還等著突圍脫困,卻莫名其妙跪成了一排,宋通明驚怒不已,痛罵道:“干什么?干什么?嚇得腿軟了是吧?”他提起黑毛大手,正要將祝康掀起,誰知才扯住了衣領,忽然也“咦”了一聲,只覺自己的膝蓋不住發抖,腳邊竟然有以股暗勁傳到,好似有千百只水鬼拖著自己,竟要把他扯下水去。

  “神刀勁!”砰的一聲,宋通明提起翔鷹寶刀,狠力拄在地下,咬牙支撐,只聽嘎嘎之聲響起,宋通明的家傳寶刀受力彎曲,隨時都要折斷,宋通明面露驚惶之色,慌喊道:“蒙古大叔!快拉住我!快!”哲爾丹也楞了,不知宋通明怎么了,他不及深思,忙一把抱住了人,正要將之托起,哪知一股巨力傳到,竟也讓他“嘿”的一聲,腰脊痛彎,身子漸漸屈膝軟倒。

  哲爾丹武功并非泛泛,他能稱雄漠北三十載,自有憑藉,可此時他全力發功,非但拉不住宋通明,反而要給拖垮了,蘇穎超驚疑不定,盧云也是一臉愕然,二人對望一眼,正要伸手來拉,卻見一人搶先出手,托住了哲爾丹腋下,厲聲道:“起…”

  伍崇卿出手了,他將魔刀摜在地下,以“披羅紫氣”托起哲爾丹,紫電魔光交穿而過,憑著這股悍勇氣勢,定能讓全場眾人站起身來。

  喀喀…喀喀…伍崇卿翻起了白眼,脊椎發出了喀喀響聲,膝蓋更是開始晃動,盧云心下震驚:“這…這是怎么回事?他握著業火魔刀啊!”

  持魔刀者必有神力,此乃盧云親身所試,絕非虛言,可現下崇卿的氣力卻不濟了,但見他駝背彎腹,牙關咬得喀喀作響,只能將魔刀拄于地下,勉力支撐身體,幾番向要拔出魔刀迎戰,手掌卻似給神佛壓住了,怎么也抬不起來。

  砰的一聲,宋通明雙膝觸地,額頭撞上了地板,已然五體投地,余波所及,帶得哲爾丹身子前傾,險些也要跪倒。

  眼前氣氛詭異之極,全場仿佛中邪一般,一個個相繼趴下,不只同伴們跪成了一排,連黑衣鬼眾也跪得滿地,好似在等候什么神佛降臨。這時全場還能動的,只剩下盧云與蘇穎超,兩人心下惴惴,彼此雖說不相熟,卻還是相互挨近了幾步。

  盧云深深吸了口氣,他自忖年紀較長,不好讓蘇穎超犯險,便道:“蘇少俠,勞駕你守在我背后,讓在下過去試試。”不待蘇穎超答應,便已伸出手來,朝崇卿挽去。

  眼前情勢非比尋常,看崇卿手持魔刀,尚且不能脫困,料來必有什么緣由,盧云小心翼翼,也是怕崇卿身上給人下了什么怪毒,便將袖子翻開,裹住了手掌,小心托向他腋下。

  慢慢的、盧云觸到了崇卿的身子,手中并無異感,料來不會有事,他放心下來,便稍稍提了口真氣,朝伍崇卿腋下去托。

  盧云手上一沉,只覺崇卿身子很重,再看他微微發抖,不停用勁蓄力,似想要掙脫什么,可身子卻似給太行山壓住了,就是起不了身,盧云望向窗外,微微沉吟,已知外頭有高人到了。

  來者不知何人,武功奇高,隱隱透著一股懾人邪氣,情勢怪異,千萬不宜硬拼,只能過去窗外察看,盧云正要把手松開,忽然雙眼圓睜,驚覺自己的手掌也給粘住了,他大驚失色,猛力抽拉,可這股內力極其纏人,怎么也甩之不脫,正惶然間,猛然一股大力傳了過來,竟使盧云“啊”的一聲痛喊,終于感到這股排山倒海的威力了。

  喀喀喀喀喀…盧云牙關緊咬,只覺這股力道好生驚人,直似五鬼纏身,又似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直壓得他脊椎劇痛,似欲斷折,他情不自禁的彎下腰來,滿面痛苦駭然:“這…這是怎么回事?窗外倒地來了什么人?”

  對方蓄力不發,直到引出了盧云,方始一鼓作氣下手,聽得“砰”的一聲,哲爾丹雙膝跪倒,其余宋通明、祝康、赤川子更已前額跪地,全數倒地不起,盧云與伍崇卿仍死撐不倒,卻也是背駝腰拱,隨時都要垮下,蘇穎超又驚又怒,只想過來援手,盧云卻拼命向他眨眼,示意他千萬別來送死。

  盧云隱居水瀑十年,前幾年棲息于瀑旁孤島之上,日夜受大水沖刷,抗壓逆流的本事極為精湛,一旦把兩腿釘到了地下,便萬斤巨力也推之不倒,可身上這股力道與白水大瀑相比,竟似猶有過之。他心里明白,這股力道絕非人力所能為,可真要說有神佛降臨,卻是誰能相信?他深深吸了口氣,閉目垂首,細細體察崇卿身上傳來的那股力道。

  猝然之間,盧云雙目大睜,驚覺這股氣勁既熾熱、又陰柔、復剛猛、好似集“披羅紫氣”、“神刀勁”、乃至哲爾丹的“大黑天拳勁”于一身,甚且摻雜了點蒼內勁、河北祝家莊特有的旋槍勁,并同“業火魔刀”的魔威,一股腦兒望自己身上壓來,方有這驚天動地的氣勢。

  “同化之力!”盧云駭然醒悟:“有人使大伙兒的內力一齊轉向了!”

  欲求團結,必先同化。這是一股極精湛細膩的統治之術,調和了六股截然不同、大相徑庭的內力,使其順從己意、喔最高興、沿途反震而來。也難怪崇卿要給鎮住了,看他吃力極沉,非但窗外那位無名高手正在發功,另還并同哲爾丹、宋通明、祝康、赤川子等人數十年苦練的內力,全數朝身上壓來,崇卿若非還有“業火魔刀”可供依靠,早已叩首跪地,何能在此死撐不倒?

  話說回來,最慘的還是盧云,他處于人群的最末端,不只得承擔崇卿身受之苦,還得背負他送來的“披羅紫氣”、“業火魔刀”,那模樣便如白水大瀑下毒龍潭,萬斤水瀑傾瀉而下,全數打在他的頭上。

  喀喀…喀喀…全場六大高手畢生功力襲來,盧云要緊牙關,,骨骼渾渾欲散,內心更是駭然恐懼,無以復加。他真不知世上哪來這般邪門心法,竟有如此巨大神通?

  “我建超世志。”好似在回答盧云內心的疑惑,窗外那人如此述說:“必至無上道。”

  “斯愿不滿足!”全場黑衣人叩首附和,神情激昂:“誓不成等覺!”

  “今為大施主,普濟眾窮苦。

  命彼諸群生,長夜無憂惱。

  眾生聞此號,懼來我剎中。

  虛空諸天神,當雨珍妙華。”

  陣陣梵音渺渺,仿佛真佛降臨,上起盧云,下至祝康,全場正派人士都已受制于人,轉看金淩霜、屠凌心等歪門邪道,卻也拜伏于地,猛聽“刷”的一聲,蘇穎超一聲清嘯,已然仗劍在手。大步奔向窗臺。

  蘇穎超受夠了,身為“天下第一”的徒兒,他要查明是何方妖人來此肆虐,將之一劍斬殺。

  忽然間,蘇穎超張大了嘴,向后退開了一步,因為窗外走下了一個人,黑衣人。

  “無上正道”的梵唱之中,黑衣人靜靜現身出來,他手按赤川子的頭頂,足踩窗臺,凌空漫步而下,那身法不急不徐,既從容,復莊嚴,仿佛真是天上神明駕臨,直逼得蘇穎超腳下發抖,慢慢向后退開。

  這大概是全場黑衣人里最強的一個,平淡目光所過之處,金淩霜、屠凌心等人莫不下拜叩首,齊聲頌號曰:“參見大掌柜!”

  聽得這個名號,伍崇卿好似給雷劈了,他奮力提手,只想去拔“業火魔刀”,奈何千斤重擔壓住了自己,雙手直如鐵鏈綁縛,怎么也抬之不起。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鎮國鐵衛”最高的首領到了。他一出手便打垮全場高手,看盧云武功之高,絕不在當年卓凌昭之下,伍崇卿身負魔刀,更如龍神著魔,此外哲爾丹、宋通明也都非易與之輩,可此時人人都給一網打盡,足見這位“大掌柜”武功之強,算計之準,已達玄境。

  全場鴉雀無聲,盡皆拜伏,“大掌柜”默默無言,目光掃過全場,盧云也咬牙切齒,奮力抬眼,努力朝那人看去。

  窗外雪花片片,屋內一片寂寒,雙方一在上,一在下,但見“大掌柜”悄然站立,他一襲黑衣,頭戴面罩,遮住了五官,依稀看去,他的身形不高也不矮,體態不胖也不瘦,連那舉止也是平平淡淡,盡歸中庸。

  盧云口中微微喘息,發出了輕響,那位“大掌柜”便也轉頭而來,二人四目交投,出乎意料,此人的眼神并非窮兇極惡,而是清澈明亮,深邃遙遠,好似看盡了萬里江山千古事,天地一切奧秘,盡入胸懷中。

  “大掌柜”的話很少,他點了點頭,金淩霜立時把手一揮,但聽屋內腳步輕響,全場黑衣人一齊走上前來了。

  場面益發不妙了,盧云心里明白,此時壓在自己身上的力道,實則大半來自于伍崇卿、哲爾丹等人,眾人若想抽身離開,便得一齊散功止力,否則只會越陷越深,可惜盧云自己也給萬斤巨力壓住了,此時也只能奮力行功,全力抗拒,焉有一分氣力出言提醒?

  眼看黑衣人越走越近,恐怕真要全軍覆沒了。盧云越發慌亂,滿心絕望中,忽見屋中還有一人,也是滿面焦急的瞧著自己,似在問他該怎么辦?

  “三達傳人”蘇穎超!盧云心下大喜,自知見到了最后希望。

  此時眾人一個接一個倒下,先是赤川子、祝康、再來是宋通明、哲爾丹,最后是伍崇卿與盧云,人人都已深陷泥潭,動彈不得,說來場里唯一的自由身,便是寧不凡的愛徒,華山掌門蘇穎超。他是己方碩果僅存的高手,也是全場唯一的希望,此時黑衣人即將走上,盧云若想脫身,便得讓蘇穎超逼開“大掌柜”,只是說來麻煩,以蘇穎超的武功,他能否打敗“大掌柜”?

  盧云深深吸了口氣,他絕不會讓“三達傳人”孤身奮戰的,此時此刻,須得暗助一臂之力。

  生死在此一舉,盧云閉上雙眼,徐徐呼吸,霎時內勁一吐,便將一股凌厲至極的功勁反震回去。

  沒人曉得的,盧云內力之深,實已震古鑠今。他在水瀑里坐了十年牢,一面與白水大瀑生死相搏,一面苦苦鉆研“劍神”留下的劍譜。日復一日、交相煎熬,內力的渾厚扎實,舉世無第二人能及,一旦把功力運到了頂點,便如白水大瀑逆流反撲,威勢豈同尋常?

  盧云運氣反擊,慢慢內力運行已至極點,只見“大掌柜”身子微晃,衣袍漸漸脹起,想來也感應到這股內力了,盧云心下大喜,看只見拿出了畢生功力回擊,這個“大掌柜”武功再高,也得全力化解,他明白對方一時半刻難以動彈,忙向蘇穎超連使眼色,要他趕緊出手。

  黑衣人越走越近,五尺、四尺、三尺…機會稍縱即逝,天幸蘇穎超見機極快,一看“大掌柜”衣袍鼓起,盧云又是死命眨眼,頓時心有所悟,當下刷的一聲,把劍抽了出來。

  反敗為勝的機會到了,盧云與蘇穎超聯手出招,事情已有轉機,此刻蘇穎超拔劍出鞘,“大掌柜”若不想受傷,便得放開赤川子,可這么一來,哲爾丹、伍崇卿,乃至于盧云自己,全都會脫離桎枯,到時群雄并起,魔刀出鞘,“鎮國鐵衛”怎么鎮得住場面?當然他也可以繼續壓著赤川子不放,不過蘇穎超也不會容情,只消舉劍輕輕一刺,便能了結此人的性命。

  情勢急轉直下,“三達傳人”驟然出手,黑衣人也已驚醒過來,一時群起上前,眼見情勢危殆,蘇穎超不禁口中狂叫,只管舉手直刺,如癡如狂。

  長劍迎面而來,忽聽“大掌柜”笑了笑,道:“蘇君,瓊芳近來好么?”蘇穎超大吃一驚,萬沒料到對方竟然認得瓊芳,他“嗬”的一聲,劍尖急急一偏,從那人喉邊掠了過去。他急轉劍鋒,架在大掌柜的喉頭上,喘息道:“你…你認得芳妹?”

  “當然。”大掌柜的目光帶著笑意,道:“我接到了你的喜貼。”

  “大掌柜”開口說話,全場或驚駭、或詫異、或迷惑,迷惑的是蘇穎超,他聽對方認得瓊芳。還自稱接到了自己的喜帖,莫非真是個熟人?可他為何又戴上了黑面罩,深夜來此行兇?至于哲爾丹、宋通明等人,則是大為駭然,看這個“大掌柜”潛運神功,壓制群雄,按理他行功正急,必難言語,孰料此人卻能開口說話而真氣不泄,這份功力之純,當真世所罕見。

  全場一片驚駭迷惑,詫異的卻是盧云,他聽得“大掌柜”的說話,不覺心下一動,暗忖道:“怪了,這人的話聲好熟…難道他是…”

  盧云自己的武功也高,對方的本領再強,都不會讓他害怕,可此人的嗓音如此耳熟,卻不能不讓他留上了神,一片揣測疑心間,忽聽腳步微響,大批黑衣人竟悄無聲息的合圍上來,蘇穎超原本還在發呆,猛見敵方逼近了,霎時大驚失色,忙閃到大掌柜背后,舉劍架住了他,厲聲道:“退開!向后退開!快!否則我便一劍殺了他!”

  聽得這個“殺”字,黑衣人竟是眉來眼去,只見金淩霜似笑非笑,其余黑衣人戴著面罩,雖說看不清表情,可瞧他們雙肩微晃,想來臉上也掛著一個微笑。

  蘇穎超不是頭一天出江湖了,雖說生平不喜殺人,可真到萬不得已時,那也不得不出此下策,只不知為何,只見放盡了狠話,黑衣人卻是一派清閑,蘇穎超越看越怒,厲聲道:“不信我會殺他么?我現下計數到三,一…二…”

  正想給對方一個下馬威,卻聽“大掌柜”淡淡的道:“照他的話做。”

  “鎮國鐵衛”號令森嚴,此言一出,金淩霜立時拍了拍手:“大家歇歇。”驟然聞聲后退,一發退到了樓梯口,各尋板桌坐下,只見屠凌心揭了面罩透氣,金淩霜則是自顧自的倒茶喝水,一時各忙各的,絲毫不以“大掌柜”的處境為憂。

  蘇穎超少年氣盛,見得對方目中無人,忍不住更加惱怒,盧云卻是飽經閱歷之人,一見此景,更為驚怕,當下拼足了老命,把內力全數搬運而出,就怕對方突施殺手。

  眼看黑衣人全數退開了,蘇穎超放下心來,正要說話,忽見“大掌柜”正自打量自己,眼光竟帶著一抹親近之意。

  蘇穎超微微一愣,不知不覺間,手上長劍略略放松,忽然想起自己還在險地,忙把長劍挺起,他知道對方武功深不可測,便又退開幾步,離這人遠遠的,這才舉劍對準了他的心口,森然道:“朋友,把你的左手提起來,放赤川道長起身。”

  大掌柜回答的很直接。聽他淡淡的道:“我不想這么做。”蘇穎超怒喝一聲,手掌向前一挺,嗤的一聲輕響,劍尖刺破了衣衫,觸肩而止,已然抵住“大掌柜”的心口,這劍竟是險到巔毫,蘇穎超沉聲道:“怕了嗎?”

  大掌柜笑了一笑,并未答話,其余金淩霜、屠凌心等人也是相顧莞爾,竟是一派輕松,盧云把這場面看在眼里,心下也是一片雪亮,已知蘇穎超生平從未殺過人。

  蘇穎超咬牙切齒一陣,他怒視大掌柜,道:“朋友,我再警告你一次,我只要把劍向前一推,你立時便死,你怕不怕?”大掌柜笑了一笑,道:“你根本不認識我,便打算要殺死我么?”

  這句話平平淡淡,卻比什么威脅恫嚇、哭泣告饒都管用,果然便讓蘇穎超微微一醒,心里現出了一個念頭:“是啊,我又不認識這人,怎能隨意殺他呢?”

  殺人定要有個天大的理由,若非有不共戴天之仇,再不便有奪妻之恨、切膚之痛,否則豈能無端害人性命?心念于此,蘇穎超微起猶豫之意,也是怕自己真個殺錯了熟人,當即沉聲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何會認識瓊芳?”

  大掌柜道:“我叫做‘大掌柜’。你方才聽過的。”蘇穎超哼了一聲,道:“那些黑衣人是誰?可都是你的手下、”大掌柜道:“是,他們是‘鎮國鐵衛’。”

  “鎮國鐵衛”勢力龐大之至,盧云三番兩次與他們照面,卻始終不知道這幫人的來歷,此際聽得“大掌柜”親口說出這四個字,真有種難以言喻的威勢。蘇穎超微起戰栗之意:“他們…他們為何稱你做‘大掌柜’?”大掌柜道:“因為我很會打算盤。”

  蘇穎超深深吸了口氣,道:“打算盤?那你為何帶著一個面罩?”大掌柜淡淡的道:“我做的買賣,使我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蘇穎超忍不住譏諷道:“聽來閣下也有幾分自知之明啊,卻不知你做的是什么黑生意,居然這般見不得人?”

  “我建超世志…”大掌柜微一欠身,道:“必至無上道。”

  這人的口氣很大,好似是穹蒼造物之主,直有開天辟地之能,眾人聽到耳里,莫不大吃一驚,盧云也是微感愕然,正猜想“大掌柜”的身分,忽然之間,身旁傳來了喘息聲,盧云側目去看,驚見出鞘雙眼滿布血絲,只是瞪視著那個“大掌柜”,神情極為可怖。

  今晚伍崇卿起意來劫奪“三達劍譜”,還自稱要殺死一個人,想來便是眼前的“大掌柜”了。只不知雙方有何冤仇,直似不死不解。

  此時蘇穎超能夠掌控全場,靠的全是盧云暗地里撐腰,兩人目光相對,眼見盧云眼神帶著鼓舞,好似要自己放心來問,登時讓他精神一陣,當下挺起長劍,抵在大掌柜的心口上,沉聲道:“這位伍少爺是什么人?為何你們老稱他為龍影?”

  大掌柜道:“他是太子。”蘇穎超愕然道:“太子?”大掌柜道:“龍影太子,他追隨難陀龍王,故為黑影所掩蓋。”蘇穎超有些聽不懂了,喃喃便問:“黑影,什么黑影?”

  大掌柜道:“天地之間,人人都有自己的影子,縱使貴為龍王,身有寶光,卻也難以例外。”蘇穎超聽著聽著,忽然脫口來問:“那我師父呢?他也有影子么?”

  此時黑衣鬼眾虎視眈眈,大掌柜也已壓制群雄,九死一生當中,他自己卻又給蘇穎超壓制住了。場面緊迫之至,誰知蘇穎超卻聊起了天,不知想干些什么?宋通明、祝康等人心里自是千百遍的罵他,催促他趕緊下手。

  眼見同伴們哭喪著臉,蘇穎超也醒覺過來了,他自知再也問不出什么,便重新架起了劍,冷冷的道:“聽好了,從現下起,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只要你能讓我高興了,我可以饒你不殺。”聽得“饒”這一字,黑衣鬼眾登時哄堂大笑,大掌柜則是淡淡一笑:“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蘇穎超冷冷的道:“我要你陪咱們去個地方。”大掌柜道:“去哪兒?”

  “紫云軒。”蘇穎超容情平靜,說出這三個字來,眾人心下狂喜,都曉得蘇穎超要押入寶了。看這瓊武川乃是當朝國丈,這批黑衣人再兇再狠,一旦去到了紫云軒,也得乖乖就范了,大掌柜淡然道:“之后呢?陪你們去了紫云軒后,我便可以離開了?”

  蘇穎超冷冷搖頭:“不行,你得跟我去見瓊老爺子。聽由他發落。”四下嘻嘻哈哈,黑衣人竟又笑了,蘇穎超暴怒道:“笑什么?”他提劍抵著大掌柜,森然道:“怎么樣?你答不答應?”

  大掌柜道:“不答應。”蘇穎超微起錯愕,一時呼吸微促,道:“你…你把話再說一次…”說話間手掌發抖,帶得劍尖隱隱搖晃。

  蘇穎超練劍多年,持劍極穩,可他此際劍柄晃蕩不休,足見他心里何其恐懼。金淩霜、屠凌心原本一派清閑,見他神色如此害怕,竟不約而同站了起來,盧云也深深吸了口氣,曉得要見生死了。

  蘇穎超確實害怕,不過這并不可笑,因為心里越怕的人,越可能殺人。在場如盧云、金淩霜、屠凌心,莫不經過生死槌練,自知蘇穎超已在關頭上,他隨時會刺死大掌柜。

  盧云把場面看得很清楚,刺殺大掌柜落入蘇穎超手中,蘇穎超自己卻又給黑衣鬼眾盯住,而他要放盧云等人起身,偏偏又得讓大掌柜讓步,雙方投鼠忌器,各有所恃,亦有所忌,要想一次鎮住場面,得靠一股“氣”。現下蘇穎超已有殺人之心,雙方也瀕于決戰了。

  大掌柜能夠統馭萬軍,見識必然高超,當知自己命在旦夕,不過此人定力非同小可,雖說心口抵著一柄長劍,仍舊不為所動。良久良久,聽得蘇穎超道:“把手放開,讓我的朋友起來。”大掌柜搖了搖頭:“我不想這么做。”

  蘇穎超眼生異光,口中微見喘氣:“我最后一回奉告:莫逼我下手殺你…”他手掌顫抖,隨時會把劍柄一推,大掌柜卻搖頭道:“不會,你不會殺我。”蘇穎超咬牙道:“何以見得?”

  大掌柜道:“我來此之前,便已打過了算盤,你非但不會殺我,還會投靠我。”

  “哈哈哈哈哈!”聽得這話荒唐之至,饒是情勢緊迫,蘇穎超還是哈哈大笑起來。看這批黑衣人兇殘無道,自己堂堂的華山掌門,豈會與他們同流合污?一時笑得不可抑遏:“蘇某會投靠你們這幫宵小?哈哈!哈哈!你這笑話是聽誰說的啊?”

  大掌柜沉寂默然,慢慢挪移了目光,道:“聽他說的。”蘇穎超微感詫異,順著對方的目光去望,卻又瞧見了那名大旄男子,不覺心下一凜,想起那招“仁劍震音揚”,忙道:“他…他究竟是誰?”大掌柜附耳過來,低聲道:“盧云。”

  “盧…云…”蘇穎超張大了嘴,身子微微搖晃,他轉頭望向大掌柜,嘶啞地“就是…就是那個盧云嗎?”大掌柜默默望著“大眼貓”,眼波平靜如水,點了點頭。

  “當”的一聲大響,長劍摔在了地下。只見蘇穎超呆呆看著地下,眼角噙著淚水,面色帶著悲哀,腳步陣陣晃蕩,慢慢向后退開。

  宋通明、祝康等人瞠目結舌,心下都感莫名其妙,不知蘇穎超好端端的,怎會在這關頭上棄劍了?在眾人的愕然注視下,只見蘇穎超一步一步向后退開,終于瑟縮到了屋角,抱頭啜泣。

  全場驚疑迷惑,在場如赤川子、什么、祝康,大半都識得這個“盧云”,曉得這人過去是一甲狀元,在長洲做過官,其后棄職失蹤,只不知這么一個作古之人,卻為何讓蘇穎超大驚小怪?莫非他倆昔日有啥過節不成?

  蘇穎超垮了,區區幾句話說過,“大掌柜”便讓他退出了戰局,全場驚詫之中,只見大掌柜輕輕抬起了臉,打了個眼訊,一時之間,全場黑衣人再次涌上前來,便要將一干人等拿下。

  又輸了,這回輸得更慘,盧云望著屋角的蘇穎超,他本還等著放手一搏,待見了蘇穎超這幅痛苦模樣,不由也是斗志全消,輕輕嘆息中,聽得砰的一聲,盧云向前一撲,也已摔倒在地了。

  蘇穎超垮臺,盧云也應聲而倒,滿場高手相繼覆沒,人人或倒或降,無一能戰,不過場內卻還有最后一人死撐不倒,四面楚歌中,此人的目光仍帶著熊熊怒火,絕無一分退縮之象,因為他心里明白,自己還有最后的倚靠。

  殺!業火魔刀!伍崇卿將跪未跪,要倒不倒,他將“魔刀”拄在地下,雙手緊抱刀身,仍在負隅頑抗,黑衣各自見了這勢頭,不由微微一凜,腳步便又慢了下來。

  天下英雄的最后寄望,便是“業火魔刀”。伍崇卿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他不是為情所困的“輸大哥”,也不是滿腹經綸的“盧叔叔”,他是背負魔刀的刺客,縱使只剩下一兵一卒,他也不會投降,一會兒只要黑衣人有一點閃失,他便會瘋狂拔出魔刀,天地萬物殺一空。

  大掌柜目光沉靜,他凝望著崇卿,一不勸說,二不恫嚇,只見他左手按在赤川子的的腦門上,右手慢慢舉起,五指張開,露出了掌心的東西。

  屋內一片黑暗,火蠟蕊心焚燒,照亮了大掌柜的手心,那里躺了一只鐵膽。

  “神劍擒龍?”盧云張大了嘴,睜眼望著那只藍澄澄的鐵膽,呼吸不由急促起來。

  傳聞中的天下第一秘劍,已然現身了?

  十年前“劍神”發愿打造“神劍”,轟動天下,從此世間便多出了一柄無上劍,世稱“擒龍”,場內如盧云、金淩霜、屠凌心,乃至于赤川子、宋通明,人人都曾見過此劍,卻沒人料到這柄“神劍”竟已落入了“大掌柜”手中。

  第一回見它,它擒服了“一代真龍”,殺得他不支倒地,最后一回見它,又目睹了天絕慘死。一回又一回,從景泰朝結束,乃至于天下大亂,正統復辟,仿佛人世里的孼海是非,全與這柄神劍有些干系。

  神劍在手,擒龍在握,大掌柜未說只言片語,可手上的鐵膽卻替他道盡了一切,原來大勢早就底定了,先前蘇穎超只因為制住了他,更是一場笑話,當“大掌柜”踏入萬福樓的一刻,人人都已注定了相同的下場,盧大叔、蘇少俠、伍少爺、死與降,二選一。他們別無第三條路可走。

  “心向光明城,身陷修羅殿。”

  大掌柜開始吟誦經文,掌中的神劍也幻起藍光,如佛影光潤,直向崇卿手上的魔刀而去。

  不知為何緣故,那魔刀本如一塊大貓晶,光滑剔透,其上還生了一只明亮貓眼,可那魔瞳見了那佛光后,卻益發模糊不清,仿佛要閉眼睡覺了,伍崇卿面露惶恐之色,他緊抱著懷里的“業火魔刀”,似想喚醒它,可不知怎地,自己的膝蓋卻不由自主的彎下。

  “如舍五倫德,如破三教謁,得架超世志…”歌聲沉靜肅穆,滿場黑衣人提供內的吟唱,無不大受感應,只見他們一個個雙手合十,齊聲唱:“緣盡愛憎滅。”

  砰的一聲響,伍崇卿跌撲在地,氣力放盡,那“魔刀”也脫手飛出,一路滑到“大掌柜”的腳下。大局底定了,伍崇卿獨木難撐大廈,終于垮臺,霎時之間,全場拜伏,聽得黑衣各自齊聲頌號:“天上地下,一切萬物,無脫六道輪回!”

  全軍覆沒了,看伍崇卿打不嬴金淩霜,蘇穎超打不嬴“劍蠱”,哲爾丹更不是“修羅神功”的對手,現下敵營還多了一個“大掌柜”,連盧云也給制服在地。

  天上地下,盡歸輪回,面前的“業火魔刀”靜靜躺于地下,終將重歸神佛之手,“大掌柜”默默垂首,運起了空中鐵膽,但見一道藍光緩緩而下,佛光隱隱,籠罩了地下的魔刀,一時之間,“業火魔刀”映照了佛光,刀上的魔眼光暈全數消散,竟要閉目長眠了。

  虎吃羊、羊吃草,在這強生弱死的冷酷人間,唯一的溫情便是“業火魔刀”。魔刀真公平,魔刀真大方,它打破了神佛制定的一切規矩,賜予弱小們無上的勇力,讓他們有膽放手一搏,可自今往后,什么都結束了,魔刀即將歸依六道,重回神佛身邊。

  伍崇卿倒在地下,已是熱淚盈眶。他怎么也不想答應,可這是沒法子的事啊,在這濁濁塵世里,人人都得活在輪回中,無論是蘇少俠,盧大樹,甚且是敵營的金淩霜、屠凌心,不管是喜歡,是厭惡,是得利,是受害,誰都離不開“六道輪回”。

  大掌柜緩緩垂首,目光簫然,看不出什么喜怒哀樂,他望著手上的點點藍光,輕聲說道:“明朝伴古佛…永脫六道業…”大掌柜口唇低動,話音雖低,盧云卻聽得明明白白,霎時他雙眼圓睜,竟已坐起了身子。

  驟然間,屋中光明大起,仿佛老天開眼,但見一道白光閃過,灌入伍崇卿體內,但聽哲爾丹“啊”的一聲痛喊,好似挨了一刀,那股力道急急傳來,宋通明、祝康等人天旋地轉,竟然一個接一個摔倒在地,余波所及,竟也使大掌柜身子向后劇晃。

  “砰”的一聲大響,一只重物墜落下來,壓裂了地下樓板,“神劍擒龍”竟然落地了,有人以霸悍至極的內力震傷了大掌柜。逼得他放開了神劍,全場黑衣人大感駭異,卻見一人端坐在地,口中微微喘息,出手之人正是盧云。

  這股凌厲內力正是盧云所發。這回他送出的不再是敦厚柔軟的“無絕心法”,而是鋒銳如刀的“昆侖劍芒”。這股內力無堅不摧,一路震開了同伴的牽制,逼得他們放開了手,只見宋通明撫胸劇咳,祝康、赤川子口吐鮮血,連伍崇卿、哲爾丹也是氣血翻涌,已在打坐順氣,至于大掌柜自己,也因一個猝不及防,竟給震退了半步,掉落了手中神劍。

  這就是卓凌昭的霹靂手段,盧云不是掙不脫對方的掌握,也不是無法對付大掌柜,他只是不想傷了自己人。

  其實盧云早該這樣做了,可他也有自己的為難,先前他體內的真氣太盛,一旦使出了“劍芒”,祝康、赤川子受了這股威力,非死不可,故而他遲遲不敢動手,直到這最后一刻,方給逼出了這招。

  菩薩心腸也好,霹靂手段也罷,現下什么都晚了,看盧云分歧余威,以畢生功力逼落大掌柜手中的神劍,可這又改變了什么呢?大局早已底定,伍崇卿交出了魔刀,盧云自己也是精疲力竭,難以再戰,全場倒的倒,垮的垮,大掌柜只消把腰一彎,俯身一拾,一切便都恢復了原狀。

  當斷不斷,不戰自敗,大掌柜微笑搖頭,滿場黑衣鬼眾也是哈哈大笑,一片笑聲中,人人都曉得這是虛驚一場。大掌柜并不多言,只見他屈膝俯身,右手向下,堪堪要拾起神劍之時,忽聽天頂傳來沉穩嗓音,如斯道:“他…日…若遂…”

  “凌云志!”

  圣光乍現,神劍墜地,奇跡隨即發生,眾人呆呆仰頭,只見天頂屋梁處隱隱駭動,傳下蒼茫笑聲:“敢…笑黃巢…”

  “不丈夫!”轟隆一聲巨響,屋頂破開了一個大洞,泥沙颼颼而下,一條大漢從空而降,一腳踹在了大掌柜的背上,剎那間便將人壓倒在地,隨即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拳拳到肉、轟然有聲。

  “秦仲海來了!秦仲海來了!”全場黑衣人激動大喊,如黑大耗子驚慌四竄,盧云則是張大了嘴,呆呆望著那大漢背后的刺花,一顆心仿佛停下了。金淩霜明白情勢險峻,第一個帶頭搶上,厲聲道:“快!快把神劍遞給大掌柜!快!”

  先前蘇穎超架拄“大掌柜”,黑衣人莫不嘻嘻哈哈,滿不在乎,可現下鐵腳大漢現身突襲,將“大掌柜”撲倒在地,全場黑衣人已是人人自危,但見弓箭亂飛,硬矢四射,眾鬼驚慌叫嚷,亂作一片,金淩霜更不打話,直朝地下鐵膽撲來,便想讓“大掌柜”握住神劍。

  眼看小嘍羅過來煩人了,那大漢抓起桌上的筷筒,隨手一拋,但聽風聲急嘯,整排木筷全射了過來,屠凌心眼明手快,猛地壓倒了師兄,急急掀起板桌,哆哆連聲過后,木筷插了整排,那板桌仿佛成了一只蜂窩,轉瞬間四分五裂。

  砰的一聲,鐵腳大漢舉腳一挑,把那百斤鐵膽踢得直滾了出去,眾嘍羅颼颼發抖,還在不知高低間,猛見人影一閃,那大漢突然沖了過來,黑衣鬼眾驚慌奔逃,但見人群分散,便也露出了地下的標的,那是一柄黑沉沉的大刀,金淩霜凄厲吶喊:“擋下他!”

  “喝!”金淩霜、屠凌心聯手出招,二人奮起全身內力,便將長劍死命拋出,那大漢頭也不回,提起了一條板凳,反手揮出,砸得雙劍倒飛而出,他一個吐氣揚聲,手臂暴長,正要拾起魔刀,忽然背上一重,一條巨大人影壓了上來,正是那赤足巨人撲來了。

  那大漢咧嘴一笑,反掌用手一攔,將那赤足巨人操翻過來,成了頭下腳上之勢隨即舉起鐵腳,狠狠一腳踏落,競將巨人的大腦袋撞入了地板,眼看絕世高手變成了破布袋,個個都是不堪一擊。一眾小嘍羅自是雙手連搖,駭然退后,都在乞求饒命。

  眼看沒人打擾了,那大漢咧嘴再笑,隨即俯身彎腰,便要拾起“業火魔刀”,忽在此時,一只玉白手掌搭來,拍在那大漢的肩頭上。

  “大掌柜”終于來了,黑面罩下的眼眸帶著笑意,便與那大漢微笑互望。

  兩大梟雄面面相覷,遽然間,“大掌柜”擒拿手使出,一送一扭,已然壓住了敵臂,那大漢喝的一聲,左拳反出,卻又給“大掌柜”提掌架住,竟以單臂之力控住敵方的雙手。

  全場都傻了,看那大漢神力驚人,連赤足巨人也挨不起他的一擊,孰料“大掌柜”競能以單手之力壓制對手,想來此人氣力之大,分毫不在伍定遠之下。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大掌柜開始反攻了,一片駭然間,只見他以左手控住敵方的雙臂,右掌接連出招,一時間點戳拍震,舉指掌爪、招招又兇又毒,仿佛暴雨傾盆,又似水瀑飛花,全數打在那大漢的胸腹穴道上。

  不過半晌過去,那大漢便已挨了上百記快招,滿身浴血間,腦袋便垂了下來,可“大掌柜”還在打,就怕打不死他,那大漢腦袋越垂越低,傷勢也越來越重,可不知為何,他身上的斑斑血跡卻亮了起來,仿佛是星星之火,越聚越多,越發明亮,終于化作了一聲怒號。

  “哦哦哦哦哦!”大掌柜給人揪了起來,那大漢單手提著他的足踝,拼命旋轉,狠狠一拋,擋啷碎響之中,大掌柜好似斷線風箏一般,一路撞入了內堂,壓破了酒缸,身子卻還停不下來,又聽“砰”的大響,背后撞上了照壁,身子半空翻轉,好容易落地下來,那大漢又是側踢橫飛,重重踹上了大掌柜的胸口。

  砰砰兩聲,兩頭怪物同聲墜地,同時起跳,一個揮怒拳,一個出佛掌,再次對了一招,無聲無息間,拳掌相抵,功力悉敵,二人身子隨即分開,各自向后退出一大步。

  自入萬福樓以來,“大掌柜”所向披靡,震懾群雄,從不曾落得這般狼狽,可現下他也受傷了,只見他拉起了黑面罩,露出俊美的嘴唇,提手擦去了唇邊血漬,那大漢則是“嗨”了一聲,運起一口濃痰,連同嘴里的血水,一發吐到了地下。

  兩大梟雄相互凝視,誰也沒動,金淩霜等人都明白,這兩人看似默不作聲,實則都在算計地下的兩柄兵器,一是“神劍擒龍”、一是“業火魔刀”。看得出來,他倆都在等待自己的機會。誰能搶先一步拿到自己的家生,誰便能搶先一步格殺對方,結束這場十年大戰。

  神劍與魔刀,這兩柄兵器俱是一母所生,各有玄奇之處。魔刀主虛,神劍主實,神劍冷若冰霜,魔刀怒似烈火,若讓大掌柜拿到了“神劍”,他立時能掃平群雄,一統天下,可話說回來,要是“魔刀”落入那大漢的手里,那可不是弱女孤兒的報報仇、雪雪恨而已。而是“怒火直沖三千丈,炎星降臨大地紅。”后果之恐怖,可想而知。

  窗外還在瓢雪,望來有幾分詩意,萬福樓里卻是戰云密布,金淩霜、屠凌心雖說心里焦急,卻也不敢貿然加入戰局,畢竟這兩大梟雄武功之強,已臻化境,出招時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外人若是任意插手,只消稍有不慎,隨時都要斃命于當場,屆時害死自己事小,若要害得“大掌柜”失手,竟使“魔刀”落入“怒王”之手,那自己可真要成了千古罪人。

  全場噤若寒蟬,人人都向后退去,場里便空下了一大片地方,哲爾丹、宋通明、伍崇卿,一個個都屏氣凝神,等著看當今兩大梟雄的決一死戰。

  “怒王”與“大掌柜”同時現身了,先前兩人互交數招,雙方互有得失,但聽場內呼吸濃濁,那鐵腳大漢好似受傷不輕,吐納至為急促。可不知為何,他身上的火光卻越發明亮。每逢收氣吐氣,身上火光更是隨呼吸一明一滅,黑夜中望來極為古怪,那“大掌柜”卻是靜悄悄的,難以聽察他的呼吸聲,好似此人根本就是一具死尸,壓根兒就不必呼吸。

  這個呼吸沉重,如扯風箱;那個不吸不吐,宛如僵尸。忽然結,場里傳來極慢極長的呼吸聲,那呼氣仿如無止無盡、吸氣更似天長地久,一呼一吸間相隔之長,匪夷所思。不消說,自是盧云下場了。

  十年水瀑修煉,盧云練就了天下無雙的吐納術,他閉氣時能達一頓飯之久,一吸一吐間,便能運轉一個周天,以內力而論,盧云舉世無敵手,以招式而言,他也是博大精深,試想一個人身擁“仁劍”、“劍芒”,兼得寧不凡與卓凌昭兩家之長,攻守之間,威力豈同尋常?

  君子可欺之以方,盧云的武功并不在眼前兩大梟雄之下,只是他宅心仁厚,這才在大掌柜手里吃了大虧,不過君子報仇,三年未晚,他若要與那大漢聯手,今夜局面必然逆轉。不過他也未必會加害“大掌柜”,因為他的額頭上還有一道傷,深深刻入了心坎。

  天下大勢,鼎足而三,萬福樓里一片寒寂,但見大掌柜在東、那大漢在西,盧云則是居于兩方之中,三方互為等距,相互牽制,當此一刻,誰也開不了口,更沒人敢輕舉妄動,觀眾人無分敵我,也是鴉雀無聲,竟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忽然之間,人人都發覺這里好靜好靜,當此一刻,天下無聲,只見盧云默然仰天,大掌柜低頭望地,鐵腳男子則是若有所思,三人相顧無言,地下的“神劍”、“魔刀”也是靜悄悄的躺著。只見“魔刀”閉上了貓眼,好似睡著了,“神劍”也沒了佛影光暈,成了一顆爛石頭。

  整整十年了,天下終于停戰,萬里江山皆寂靜,人人都停手了,猛聽腳步一震,屋中亮起了一道燦燦紫光,直朝地下的“神劍擒龍”飛撲而來。

  又開戰了,三雄鼎立驟然幻滅,看伍崇卿明奪神劍,實則暗助怒王,“大掌柜”若要擋他,鐵腳男子便會趁隙出手,屠凌心勃然大怒,暴吼道:“龍影!你瘋了么?”兩道人影應聲而起,赤足巨人搶先起跳,金淩霜尾隨在后,二人早已有備,一前一后朝出去面前撲來。

  伍崇卿身法好快,看他著地翻滾,猿臂輕抒,直取神劍,那鐵腳大漢早在等這一刻,當下俯身彎腰,朝地下擊出一拳,威力到處,樓板碎裂,魔刀竟倒飛上了天,那大漢飛身跳起,手臂暴長,已要收下“業火魔刀”。

  點點熱血灑出,濺到魔刀之上,剎那之間,魔眼睜開,流下了怒火般的熱淚。

  “烈火焚城!”黑衣鬼眾齊聲悲喊,聲音透著絕望,那大漢右手開掌,正要緊握魔刀,大掌柜卻毫無動靜,黑面罩下的目光極有把握,好似還在等著最后的大援到來。

  遽然間,一道白光后發先至,如白水大瀑般包圍魔刀,隨即一只手掌截來,搶先抓住魔刀。

  當此最后關頭,盧云還是出手了,在一片亂局中,他選擇站到了朝廷這邊,替大掌柜保住了“業火魔刀”。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此時“魔刀”落入盧云手中,伍崇卿也給撲壓在地,無暇來奪“神劍”。大掌柜更顯得從容不迫了,他緩緩踏上一步,俯身而下,手指沾觸了“神劍擒龍”,剎那之間,已見一道藍光竄出,轉眼又多了第二道、第三道…三道劍刃旋轉如意,仿如孔雀開屏。

  “六道輪回!”全場黑衣人放聲吶喊,語氣又激動、又崇仰,但見大掌柜長身而起,佛光滿布全身,三道劍刃開展,轉眼第四道、第五道…此時此刻,六道終結,天將大寒,佛光即將鋪天蓋地而來,無盡滋長,乃順承天…

  天候最冷的時節雪花必然六出眼見大勢即將底定猛聽一人吐氣揚聲半空飛來一道慧芒直朝大掌櫃撞來。

  魔刀飛來了,黑黝黝的刀身隱藏魔火,火光又給劍芒激發,宛如慧芒墜大地聲勢驚人。

  在這生死絕命的關頭盧雲又再一次出手了,這回他選擇倒向怒蒼山。

  六道未結,天未大寒,魔火卻為純白劍芒所餵養,成了橫天而過的大慧星,一刀一劍相戶逼近,發出嗡嗡微聲,驟然間光芒炸射,兩柄神兵稍一相觸,神劍,魔刀便已一齊飛上了半空,大掌櫃正要起跳來接,猛見鐵腳大漢全力來奔,好似化成了一顆大火球,直朝大掌櫃身上撲來。

  轟然一聲巨響,震耳欲聾,兩大首領正面撞上,巨力到處,兩人一齊飛過了五樓欄桿,從天井直墜而下,但聽劈劈啪啪聲響不斷,二人猶在半空中貼身短打,誰也不肯放手。

  砰…轟…

  整棟樓房晃蕩不休,一樓戲臺木屑紛飛,竟給撞破了一個大洞,眾人全嚇呆了,還不知該當如何,又聽“砰”“砰”兩聲,兩樣重物一先一后墜到了地下,壓破了樓板,左是“神劍”,右是“魔刀”,全都成了無主之物,一時之間,驚呼聲此起彼落,人人冷汗直流,都在打量地下的寶物。

  “我的!”猛聽一人激動吶喊,號令一出,全場都動了起來,不只黑衣人出手,連宋通明、赤川子、睜開也撲了出去,人人齊聲歡笑:“我的!”

  情勢瞬息萬變,兩大頭目不見了,小嘍羅們立時稱王,操爹干娘的罵聲中,人人有志一同,都在搶奪地下的“神劍”、“魔刀”。忽見一道人影著地滾過,搶先抱住了“神劍”,正是金淩霜來了,聽他厲聲道:“快、抓下魔刀的鐵鏈,千萬別碰刀身!”

  擋啷聲大響,屠凌心向前一撲,也已抓住了魔刀鐵鏈,正要順勢將之拉起,卻聽嘿嘿一笑,鐵鏈另一端握著一只黑毛大手,只見宋通明滿面亢奮,口涎橫流,竟已握住了刀柄。

  魔刀又稱“圓夢之刀”,看宋通明淫笑不已,不知作起了什么好夢,他嘻嘻賊笑,正想把寶物帶回家玩兒,背后卻不知挨了誰的一腳,砰的一聲,黑熊倒地,魔刀一路著地滑出,引得大批鬼眾上前搶奪,金淩霜握緊了神劍,“喝”的一聲運氣,正要灌注內力,震懾全場,忽然背后一拳揮來,打得他應聲而倒,手上“神劍”竟已脫手飛出。

  “魔刀”人人想要,“神劍”卻只有行家識貨,來者正是哲爾丹,看他獨具慧眼,竟是要搶奪“神劍擒龍”。屠凌心怒之極矣,厲聲道:“混蛋!”他舉劍來砍,哲爾丹卻是不理不睬,聽他大吼一聲,竟已奮起全身之力,直朝地下的“神劍”撲去。

  猛聽“砰”的一聲,哲爾丹身上也撲來了一人,將他壓制在地,正是赤足巨人趕來了,兩人伸長了手臂,蠕動掙扎,都想搶下藍澄澄的鐵膽,卻在此時,金淩霜著地滾來,總算把“神劍”牢牢抱入懷中,聽他厲聲道:“三師弟!莫要分神!”

  全場亂作一片,魔刀轉瞬易手十余次,眼看魔刀再次飛上半空,全場飛撲起跳。屠凌心也伸長了手,忽然之間,紫光閃過,一道身影半空飛掠而來,竟然搶先奪走了“業火魔刀”。

  “我的!”宋通明大哭起來,屠凌心則是憤怒咆哮:“龍影!又是你!”

  砰的大響,窗扉破開,寒風冷雪撲面而來,伍崇卿背負“業火魔刀”,已從五樓窗口飛撲而下,。一眾黑衣人又驚又急,正要仗劍追來,背后卻搶先奔過了一個人影,看他頭戴大,赤手空拳,直從窗口追撲出去,正是盧云來了。

  萬福樓極為宏偉,樓高五層,若要硬摔下去,難免跌斷一條腿,只是伍崇卿藝高人膽大,看他落到三樓高處,一個筋斗翻過,竟已飛向對街一棵大樹,枯葉沙沙作響,伍崇卿伸手拉住了枯枝,但見樹干受力屈彎,卻也讓他止住了下跌之勢。

  “喝”的一聲,伍崇卿從樹頂落下地來,一路拉拖鐵鏈,帶著魔刀狂奔遠離。

  盧云的輕功不及崇卿,看他從高樓摔落,竟是直挺挺摔下,始終不知轉身變位,堪堪跌得筋斷骨折之際,卻見他掌中運力,雙手竟然轉出了一個大圓,轟的大響過后,街心雪塵飛揚,地下多了個深坑,盧云下墜之勢陡然轉變,一路從雪地斜斜飛出,直朝街尾滑去。

  盧云手法神奇,靠著手上畫出的大圓,居然毫發無傷,他見伍崇卿朝另一個方位走了,趕忙爬起身來,轉身直追,口中不斷喊叫:“崇卿!等等我!我是盧叔叔!我有話問你!”

  此時伍崇卿帶走了魔刀,“大掌柜”與“怒王”又一齊墜樓,兩大梟雄俱已消逝無蹤,金淩霜又驚又急,霎時厲聲傳令:“鎮國鐵衛聽命!全軍兵分兩路!一路追捕龍影!一路攔截怒王!絕不能讓魔王與魔刀相會!”說著從窗口拋出了繩索,厲聲道:“走!”

  金淩霜率先跳出了窗口,一路抓著繩索,滑不留手的順勢下地,黑衣眾鬼卻是渾身發抖,自知“小真龍”背負魔刀,已如一尾瘋龍,自己若要過去追捕此人,豈不是死路一條?可此刻若不過去追他,莫非是要去攔截“怒王”不成?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在猶豫不決時,忽聽一聲痛哼,那赤足巨人向前一趴,猝不及防間,背后竟又遭了暗算。

  眾人回頭急看,只見哲爾丹自在哪兒仰天長笑,好生得意,卻又是他出手偷襲了。

  “又是你這混蛋!”屠凌心驚怒交迸,厲聲道:“人手已經不夠了,你還連番搗亂?”

  眼看屠凌心沖了過來,哲爾丹二話不說,立刻跳樓逃生,他自忖沒有盧云的護身武術,也沒有伍崇卿那般輕功,只能挺起雙拳,倒栽蔥似的跳了下去。砰砰大響接連傳來,哲爾丹頭下腳上,大黑天拳影籠罩拳鋒,一路撞得屋瓦破片不絕翻起,最后轟的悶響傳出,整個人摔在地下,頭破血流中,嘴里卻還在哈哈大笑,好似十分痛快。

  “還楞著做什么?追啊!”屠凌心大怒欲狂,劍指怒罵眾下屬,眾人畏之如虎,便也一個個抓住繩索,翻窗援繩而下,屠凌心氣得渾身發抖,正有氣無處發間,忽見宋通明還楞在那兒,登時嘴泛獰笑,興奮的道:“好玩的來了。”

  “老兄,別亂來啊!”神刀少主大驚失色,忙抱住了祝康、赤川子,奔向了樓梯口,凄厲怪叫“神刀勁。”話聲未落,便帶著同伴跳進了樓梯,聽得咚隆隆咚之聲,三人一路翻滾摔下,其狀甚哀,轉眼如大車輪般越滾越快,直朝一樓滾去。

  萬福樓里靜了下來,。屠凌心持劍怒砍桌椅,胡亂泄憤一陣,便也跳出了窗口。

  眼看兇神惡煞都走了,只聽嘎的一聲,包廂房門開啟細縫,一名酒保顫聲道:“都走了么?”話聲未畢,老掌柜已然推門奔出,大哭道:“我的媽呀!怎給砸成這樣?過年前才修過的啊。”一片哭叫聲中,老掌柜已給眾酒保拖走了,至于來日要如何修繕,反正不是自己出錢,以后再說。

  酒保走了,黑衣惡鬼走了,伍崇卿走了,連盧云也離開了,眾人有的逃,有的追,屋里卻還剩下最后一名酒客,他目望空蕩蕩的大堂,慢慢拉開了椅子,坐了下來。

  人人都走了,朋友忘了喊他,敵人也懶得抓他,沒人記得世上還有這個人:“三達傳人”

  寒夜將盡,長劍擱在手邊,行囊里還有那本“三達劍譜”,蘇穎超以手支額,呆呆望著黑夜里的大街,依稀感覺什么都沒變,不過他心里明白,過了今夜,他的人生再也不同了。

  自今而后,自己不必再練“仁劍震音揚”,“仁劍”已有傳人,人家無師自通,資質不知勝過自己千百倍,說來自己真該拜他為師才是。蘇穎超笑了一笑,忽然間,耳邊又聽到瓊芳清脆的京腔,聽她責備道:“超哥,你又想閉門造車了。”

  瓊芳模樣生氣,她倚在強壯的臂膀里,小鳥依人似的仰起臉來,柔聲道:“盧哥哥,超哥好可憐呢,咱們想法子幫幫他吧。”

  命運的巨輪即將轉動,三腳貓哈哈一笑,他負起了行囊,提起長劍,走到了樓梯口。他伸了個懶腰,慢慢打了個哈欠,遽然間,他用力轉過頭來,淚流滿面中,竟已狂奔而出。

  砰的一聲,窗扉破開,“三達傳人”從五樓窗口飛身出去,他選擇頭下腳上,直墜而下。

  對小貓而言,五樓并不高,摔下去至多扭傷爪子,可對“大眼貓”來說,五樓卻太高了,高到足以摔死人。也因如此,“三達傳人”才選擇跳了出去。

  身子一直下墜,“天下第一”的尊嚴如光影飛逝,淚水離開了眼眶,舍己而去。明早起床一看,自己已不在這里,而是丟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最后一眼凝視萬福樓,蘇穎超慢慢閉上了眼,正等待頸骨斷折,腦漿迸裂之際,忽聽“砰”地一聲大響,右腳一陣劇痛,好似踢到了什么東西,天旋地轉之中,便已滾到了地下。

  地獄到了自己終于摔死了。滿面鮮血中,蘇穎超全身筋骨劇痛,他緩緩睜開了眼,只見不遠處有雙黑頭靴,當是管家之物,想來閻羅王就坐在那兒。蘇穎超居然很高興的問道:“請問這兒就是地獄嗎?”

  一雙手扶住了自己,將他托了起來,蘇穎超呆呆看著,發現面前坐了名男子,這人身穿黑衣,頭戴面罩,目光溫溫熱熱的,正是先前見過的[大掌柜”。

  面前沒有閻羅王,卻只有這個大掌柜,蘇穎超感覺自己居然沒有死,他眼眶紅了,心情慌了,只能急急轉過身去找自己的佩劍,卻也不知拿了劍以后要做什么?是要指向大掌柜,還是對著自己的心口…

  “啊呀”一聲痛喊,蘇穎超腳步一動,立時摔倒在地,大聲呻吟起來,直至此時,他才曉得自己的右腳摔斷了。

  大掌柜救了他,先前蘇穎超從五樓墜落,腦門撞地,身上力道重達千斤,世上也只有大掌柜這般玄妙武功,才能將他凌空攔下,免于一死。

  蘇穎超一點也不感激,渾身劇痛中,他曉得自己面臨昏暈,只能四下爬行,到處尋找自己的佩劍,忽然間,掌心里給人塞來一樣東西,蘇穎超低頭來瞧,只見手里沒有劍柄,卻多了一顆糖。

  “這是什么?”蘇穎超迷惑道:“送給我吃的?我我為何要吃?”

  大掌柜輕輕的道:“因為你剛才哭了”

  “哭?”蘇穎超摸了摸自己的臉,像是很驚訝的問道。大掌柜笑了一笑,他彎下腰來,替三達傳人拾起了劍,輕輕抽出半尺,送到他的眼前。

  燭光幽暗,長劍里映出了一張臉蛋,那雙貓兒大眼滾落了串串淚珠,竟是傷心欲絕。

  三腳貓像是很驚訝的看著自己,他提起貓爪,擦了擦眼淚,淚水很快就干了,他露出放心的笑容,正要移開貓爪,忽然又見新的淚水涌出,大眼貓嚇了一跳,他拼命擦,一直擦,可淚水怎么也擦不干,正慌亂間,嘴邊來了一顆松子糖,透出了一股清香,“來張開嘴,把它吃下去。”大掌柜柔聲道:“我擔保你吃了以后,一輩子都不哭了”

  “真的嗎?”蘇穎超緊緊握住了大掌柜的手。聲音透出了喜悅。

  “真的。”大掌柜微微一笑,眼光溫溫熱熱的:“吃下它,你就會長大長大以后,就只有你看著別人哭,再也沒人會見到你哭了”

  松子糖臨到嘴邊,蘇穎超很高興的張開嘴,任憑大掌柜喂了自己。

  “喜歡這個滋味么?”大掌柜摸著三達傳人的頭,微笑道:“長大的滋味?”

  淚水從眼角滾落,大眼貓幸福的閉上眼,流下了此生最后的一滴淚,隨即倒在大掌柜懷里,再也不動了。

  月輪西斜,這個元宵夜快過完了,大掌柜站起身來,緩緩走出屋外,寒風撲面而來,大掌柜凝視圓月,默默脫下一身黑袍,解開面罩,露出一張豐神沉靜的面孔。

  “阿彌陀佛…”背后有人口軒佛號,一名老僧橫抱著蘇穎超,緩緩步出屋外,微笑道:“看師弟如此心意,莫非是想收弟子了?”大掌柜笑了一笑,并未回話,那老僧也不追問,只管把蘇穎超放到了地下,隨即走了上來,只聽大掌柜輕聲問道:“師兄傷勢嚴重么?”

  那老僧給打得很慘,只見他面有淤血,左頰青紫一塊,卻是給人家摑出來的。此外雙手滿是擦傷,想來經歷了一夜惡斗,他嘆了口氣,道:“都是些皮肉傷,調養幾日便行了。倒是那廝的武功好似越來越怪了,怎地身上受傷越重,氣力反而越強,今日可讓我見識到了。”

  大掌柜道:“不瞞師兄,這套心法就是“烈火焚城”。”

  “烈火焚城…”那老僧眉頭緊皺,“便是火貪刀的最后一式?”

  大掌柜道:“沒錯。“烈火焚城”以心使氣,你越下手傷他,他的反擊之力也越強,到了瀕死絕望的一刻,那反撲之力直如驚天動地,誰也擋不住,故而方子敬曾言,一個人唯有遭逢生死大敵時,方能體悟這招“烈火焚城”。”

  那老僧怔怔的道:“聽說方子敬自己也沒練成這招,是么?”大掌柜道:“九州劍王是國之大俠,博施眾濟,與世無爭,世上豈會有人將他當成死對頭?”

  方子敬是隱士,他對天下人有些失望,卻也不想改變人家什么,故而選擇默默離開塵世。似他這般為人,一輩子找不到對頭,也沒人會把他當成對頭,是以他永遠練不成“烈火焚城”。那老僧怔怔地道:“這么說來,秦仲海是靠你練成這一招了?”

  大掌柜淡然道:“師兄誤會了,秦仲海的死敵不是我,而是整個天下。”

  天下國家,南面為王,這滾滾紅塵里正要還有人聚居,便一定會出現一位王者,萬民擁戴,秦仲海既然選擇向他挑戰,便是天下蒼生的公敵,十年來無數大戰,他不知多少次深陷敵營,可無論情勢多么險惡,他最后都能突圍而出。

  與天下人為敵,這注定是要輸的,然而,火貪刀并不怕輸,秦仲海心里的絕望越深,反擊之力也越強,依次觀之,他的功力恐怕已遠遠超越了業師,走到前無古人的境界里。

  那老僧嘆道:“世間出此魔頭,真乃天下人的大不幸,只可惜師兄學藝未精,沒能為你除掉這個禍害。”大掌柜道:“師兄無須自責,秦仲海本就難以對付,他這輩子沒負擔一天的責任,想來就來,要走就走,說來咱們今夜能釣他出來,已屬萬幸。”

  那老僧長嘆一聲,道:“他今夜是來劫魔刀的,是么?”大掌柜點了點頭:“沒錯,我今晚也是以此為餌,只可惜功虧一簣了。”

  那老僧嘆道:“倒是那個盧云究竟想干些什么?怎么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搖擺不定的?”

  淡淡的月光照下,聽得“盧云”二字,大掌柜仰望夜空,好似若有所思,那老僧察言觀色,忍不住咳了一聲,忙轉了話頭,倒:“對了,我聽你那個金淩霜提了,好像小大當晚,你是故意讓伍崇卿劫走魔刀的,對么?”

  大掌柜回過神來,嘆道:“沒錯,這孩子很有決心,縱使客棧上下全數失手,他也能替我抱住魔刀。”那老僧贊道:“難怪那日你自己不去江南,原來還有這手伏兵。他還不曉得自己成了你的棋子吧?”大掌柜要了搖頭道:“不,我想他應該猜到了。”

  那老僧愕然道:“那…那他還專程下去江南?”大掌柜嘆道:“他只要能拿到魔刀,什么都不在乎。”那老僧皺眉道:“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為何這般眼紅魔刀?”大掌柜輕輕的道:“他是想把他爹爹逼出來。”那老僧愕然道:“逼出來?什么意思?”

  大掌柜未作解說,只是面露疲倦之色,那老僧曉得此事牽涉極多,自也不敢多問了,便又嘆了一聲,道:“師弟,我今夜來此前,還聽說了一件大事…”

  大掌柜點了點頭,接口道:“師兄口中的大事,可是霸州之戰?”那老僧合十道:“阿彌陀佛,正是此事,聽說朝廷已在霸州開戰,不知眼下情勢如何?”

  大掌柜默然半晌,道:“洪峰暴漲,即將水漫天下。”

  那老僧渾身劇震,顫聲道:“洪峰暴漲?師弟此言何意?”

  大掌柜輕輕地道:“民心向背,如濁浪滔滔,你越設法圍堵,他們的反擊之力也越強,現今民心已變,舉國上下洪峰暴漲,如狂潮襲來,朝廷欲以京師一隅圍堵天下之水,焉有得勝之理?”

  治民如治水,聽得形勢難以收拾,那老僧自是憂心忡忡,忙道:“事已至此,師弟有何打算?”大掌柜搖頭道:“沒有打算。”

  那老僧更加慌了:“連你也沒有打算?那…那京城豈不…”還待追問,卻見大掌柜掩嘴咳嗽,這不咳還好,一咳之下,竟是滿手鮮血,染得衣衫盡為腥紅。那老僧大驚失色,方知他受傷了,忙道:“師弟快坐下,讓我替你瞧瞧。”

  “不忙…”大掌柜緩緩呼出了一口氣,道:“我自己來。”

  他解開內衫,露出雪白瘦削的上身,只見他胸膛有個疤痕,好似是火槍所傷,除了這處傷外,背后另有一處刀疤,其余新傷舊傷更是不計其數,好似受過千刀萬剮。想來要坐上“大掌柜”這個位置,代價著實不小。

  那老僧怔怔來看,只見師弟的氣海穴有處新傷,其上浮出一道紅印,紅腫淤血,似為烈火所燒,不由顫聲道:“師弟,你…你傷得不輕啊!”大掌柜搖了搖手,示意無礙,他盤膝坐下,指若拈花,微微吐納,慢慢指尖散出一股黑氣,便如尖針相仿,隨即朝胸口急點而下。

  那老僧自己武功極高,指尖連氣絲毫難不倒他,可大掌柜下手的穴位卻極為罕見,介于“天溪”、“胸鄉”、“周容”等三穴之間,經書未載,前所未見,那老僧低呼:“這…這穴道是…”大掌柜并不打話,運指如風,連點十余處穴位,每一處都是前所未聞,隨即閉上雙眼,運氣行功,慢慢身上便已發出汗來,想來血行正速。

  良久良久,大掌柜蒼白的臉上略顯潮紅,氣海紅印漸漸消退,只聽他長長吐出了一口氣,道:“成了。”那老僧大感佩服,忙道:“師弟,這功夫是何來歷,怎沒見你使出來過?”

  大掌柜道:“不瞞師兄,這便是“苦陰針”。”

  那老僧“啊”了一聲,道:“苦陰針?便是你師傅在達摩院留下的手稿么?”

  大掌柜沒有作答,只取來了一件淡藍長袍,穿到身上,恢復了日常裝束。

  依“黃帝內經”所在,人身共有三百六十一處穴位,可父老相傳,藏于達摩院的苦陰針,卻得人身四百三十五處奇穴,足見這套針術何其博大精深。看大掌柜依次自療,傷勢比無大礙。

  那老僧略略放心下來,可轉念想起眼前情勢,卻又不得不煩心,低聲道:“師弟…現今霸州大敗,魔刀又沒能收回來,內外情勢交迫…你…你又何反制良策?”

  大掌柜道:“師兄放心。天災起因多是人禍,現今洪水暴漲,一半是河道淤積,一半是有人伺機炸毀堤防。只要能找出興風作浪之人,事情便有轉機。”

  那老僧低聲道:“你…你說得是那廝。”

  大掌柜微笑道:“是。秦仲海乘風破浪而來,不過只要他墜下浪頭,大水立時退潮。”

  那老僧點了點頭,自知“那廝”一死,怒蒼大將再多,也無人能統御全西北,屆時自是四分五裂的局面了。他沉吟半晌,又道:“師弟,你說那廝…那廝可會來劫魔刀?”

  大掌柜淡然道:“放心。磨刀在武崇卿手上,他會用性命保衛這柄刀的。”

  那老僧低聲道:“可我聽這孩子的意思,他…他好像打算把那柄刀獻出去…”大掌柜道:“師兄無需擔憂。只要他父親還在,他便不會這樣做。”那老僧嘆道:“話是這般說沒錯,可是你不怕那廝堵上了他?”大掌柜道:“別怕,我這幾拳也不是白挨得。”

  那老僧大喜道:“你…你也傷了那廝么?”

  大掌柜道:“適才墜樓時,秦仲海與我各換一招,我雖為他的“火貪刀”所傷,他卻也中了我的“苦陰針”。孰得孰失,他心里明白。”

  那老僧喜形于色,忙道:“他中了苦陰針?這么說來,你已封住那廝的經脈了?”大掌柜搖頭道:“恰恰相反,他受了我的指力后,現今全身經脈開通,氣力之大,天下無人可制。”

  那老僧駭然震驚:“天下無人可制?師弟,你…你為何要幫他這個忙?”

  大掌柜微微一笑,道:“無人可制,意思便是連他自己也制不了。現下他受了我的指力,氣力之大,難以排遏,心跳之快,血行之速,俱非常人所能忍受,試問他若還發怒出招,下場如何?”

  那老僧啊了一聲,道:“他…他會心脈衰竭而死…”

  大掌柜微笑點頭:“正是如此,秦仲海的武功與那幫反逆心態一模一樣。你越是下手傷他,他的反擊之力也越強,若想剋制此人,便不能拂逆圍堵,反須順勢而為,待他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之時,局面便會自行逆轉。”

  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是謂“微明”。那老僧滿心敬佩,道:“原來師弟是這個用意,只不知你的指力可以制他多久?可能制上個七天七夜?”

  大掌柜默然良久,道:“以他現今的功力,我只能壓他三個時辰。”那老僧啊了一聲,慌道:“三個時辰?現下是四更天…這么說來,正午一過,他便又恢復如常了?”

  大掌柜道:“話是這么說沒錯。不過正午之前,他的處境極其艱難。現下他便如一桶火藥,一旦與正教高手撞個正著,隨時會炸將開來。到時不只會炸死別人,恐怕也會炸死自己。為求自保,他只能把自己藏起來,設法拖過這三個時辰。”

  怒王命在旦夕,機會千載難逢,那老僧不顧身上帶傷,立時便要過去找人。大掌柜卻叫住了他:“師兄請留步,此事過于兇險,不必你我插手。”那老僧急道:“好容易這魔頭要死了,怎能不讓我插手?難不成咱們還有什么大援么?”

  大掌柜搖頭道:“今晚客棧兵分多路,已無可用之兵。”那老僧嘆道:“是了,那咱們還能指望誰?”大掌柜道:“現下兵部馬人杰盡起京中高手,另調集了各衙門、各法司的數百名差人,已在搜索全城。如今我把前半事情辦妥了,后半事情自有他來打理。”

  那老僧愕然道:“馬人杰…他不是一直和你作對么?咱們能信得過他么?”

  大掌柜道:“當然可以。他連我也不愿順服,又豈會順服秦仲海?”

  為政不在多言,大掌柜既然說出了看法,便也不再多做解釋。那老僧卻是苦口婆心之人,還待再勸幾句,忽覺腳下微微一震,極遠處好似有什么東西逼進。那老僧吃了一驚,趕忙潛運神功,但聽聲響出于城外,當是來自阜城門一帶,只是兩邊相距太遠,聽來迷迷蒙蒙。他心下慌張,忙道:“什么人在城外?”

  大掌柜道:“正統軍。”那老僧激動大喜:“正統軍?可就是伍定遠的‘正統軍’?”

  大掌柜微微頷首,道:“沒錯。城外就是定遠的心腹兵馬,長駐居庸的‘北關六鎖’。”他說著說,便朝街邊招了招手,但聽得蹄聲清脆,萬福樓下駛來了一輛馬車,駕座上坐的已不再是黑衣人,而是一名差人。那差人下車請安,躬身道:“大人,北門已開,隨時可以動身。”大掌柜點了點頭,正要上車,那老僧忙問道:“師弟欲往何處?”

  大掌柜輕聲道:“我得上紅螺寺走一遭。”那老僧啊了一聲,“紅螺寺?你要去面圣?”

  大掌柜道:“那倒不是。是銀川公主執意要見內子,我得預先做些安排。”

  聽得此言,那老僧心下一凜,便想探詢內情,可思來想去,卻又不敢,欲言又止間,大掌柜已然欠身合掌,道:“今夜多蒙師兄仗義援手,朝廷上下,感激不盡。”說著說,便坐上了車,聽得兜兒一聲,馬車竟要駛離了。那老僧卻又追了過來,從車旁遞交了一個包裹,道:“師弟,你拿著這個。”大掌柜道:“這是什么?”

  那老僧忙道:“甜糕,素齋,都是你小時候愛吃的東西,我特意從寺里帶來的。”大掌柜淡淡便道:“多謝師兄了,你自己留著吃吧。”竟把包袱推了回來。那老僧嘖了一聲,拉住了師弟的手,道:“師弟,你別嫌我嘮叨。我聽你手下人說了,你這個月來又不吃不眠了,是么?”

  大掌柜無意多言,只輕輕掙脫了師兄的手,輕聲道:“師兄早點回去歇著吧,明日又得忙了。”話聲一落,馬車便向北門而去。那老僧卻還不死心,只追著馬車來走,道:“等等,師弟、師弟,這位蘇少俠呢?可要我送他回國丈府?”

  大掌柜輕聲道:“你別去打擾他。他的旅程才要開始。”聽得“旅程”二字,那老僧自是微微一奇,大掌柜也沒多說,只管吩咐馬車駛離。

  眼看大掌柜還是走了,那老僧提著那只包袱,卻是嘆了口氣。想他自己身上帶傷,其實早也心力憔悴,他回頭去看蘇穎超,待見他還倒在地下,昏迷不醒,不覺搖了搖頭,雙掌合十中,便也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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