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了…”盧大老板瞇著笑眼,低頭這樣想著慘事:“面擔忘了拿…”自己太率性了,布莊里走得倉促。居然忘了把面擔扛走,這可怎么辦呢?沒了面擔,便得一路行乞回山東,千里路、萬尺爬,大食嗟來食,屆時丑聞傳回老家,不免愧對九天上的列祖列宗,連孔老夫子也要把自己掃地出門,不許自己再丟孔門儒生的臉。
讀了這么多圣賢書,怎能做乞丐呢?因而所以,必也當然…自己定得想法子把面擔弄回來,至于是否會再次撞見了“她”,那就聽天由命了。
忽然間,盧老板哈哈笑了起來,只想痛飲一壺烈酒,便興沖沖在街上奔跑起來。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里又一里路經過,沿著舊時回憶去走,不多時,果然來了一處熱鬧地方,正是北京最緊華的“城南天橋”。
這天橋自古便是北京的游藝園,城里雜耍演藝、南昆北曲,全在此地聚集。盧云四下瞧望,只見此時早過了子時,已在元宵下半夜,可此地卻是越晚越熱鬧,街上沽酒賣茶的、射虎猜謎的,早已擠滿了大街,望之洋洋喜氣,竟不減景泰當年的景趣。
方今十年大戰,前線軍情吃緊,打得血肉橫飛,沒想京城百姓年照過、酒照喝,仍是這幅太平歌舞的氣象;盧云多年沒來天橋,自也沒心思多想什么,便去尋找合適地方飲酒。
時光匆匆,舊店鋪全不見了,也不知是改了店名、抑或是關門大吉,正感慨問,忽見一面墻上張貼大紅榜,其上高懸文字,題榜曰:“算命不求人”。
算命不求人,那是要求誰呢?盧云微微一奇,便行了過去,就著紅榜來瞧,只見上頭寫道:“天罡祖師吳半仙造惠世人,秤骨神術密法公開,君以年月時日四柱合算,當知命身榮枯。”
盧云啊了一聲:心道::“這是八字秤重。”
世上相命之法千奇百怪,有看手相的、有看面柏的,更有推八字、算四柱的,可說琳瑯滿目,其中尤以八字怦骨最為知名,總說某年某月值多少銀,某日某時又值多少,年月時日四柱加總后,便得種種福兇,什么“八字輕,專遇鬼”,或說“命字重,精神爽”,總之說不盡說,惹人發噱。
子不語怪力亂神,又曰“不知生、焉知死”,便是勉勵君子自強,莫要沉迷于命理術數,盧云低頭來瞧榜文,見都是些推命詩詞,又是什么“加官晉爵、娶妻生產”,又是什么“橫發橫破、富貴難久”,盧云搖頭一笑:心道:“我要是年輕十歲,或還來看它一看,可現下行尸定肉,便算讓我做到了宰輔,卻又有何滋味?”
一個人到了盧云這個境界,那是什么都不缺了,鬼門關闖了、狀元夢也做了,明朝路邊橫死,也下過黃上覆面,連送終灑淚的世不缺。就是這樣,什么都缺,那就什么都不缺了。盧云哈哈大笑,狀極瀟灑,想那人生數十寒暑,不如一碗水酒香甜、他一臉閑適,正要去尋飲酒地方,驟然問心念一動,卻又讓他怔怔垂下頭來,臉上現出了溫柔神色。
此生了無牽掛,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了,可唯一縈懷的…也只剩她了。盧云撇望紅榜,想起了顧倩兮的后豐生幸福,已是思緒如潮。
倩兮已經嫁了,她的丈夫高宮重爵,正是那神通廣大的楊肅觀。照理她得婿如此,后半輩子必是衣食無缺,可人生不光是填飽肚子,婆媳相待如何、夫婦恩愛如何,樣樣都干系日子能否快活。盧云深深吸了口氣:心道:“怎么辦?倘使倩兮有何心事,我要不要為她辦到?”
現下的盧云可不是當日的吳下阿蒙了,自從撿到卓凌昭的劍譜之后,他的武功一日千里,離水瀑以來更是屢番小試身手,早已信心大增,自知這世上能難倒他的事并不多,可話說回來,能難倒楊肅觀的事更少。
天絕愛徒、豈同等閑,楊肅觀武功即便不及業師,恐怕也差不到哪去,更何況人家有權有勢,自己卻是一介白丁,他的妻子若有什么心事,何須外人越徂代庖?
外人…確實如此,十年來倩兮與他同床共枕,兩人不知有多么親密體貼?哪里容得下一個外人攪和?
想起紅螺寺前的情景,盧云心頭一痛,好似給重得打了一拳;看那時楊家滿門其樂融融,顧倩兮還牽著孩子,與丈夫有說有笑,人家明明幸福之至,她又哪里有什么心事了?到時大家見面了,她若早已忘了自己,那是如何?她若還戀著自己,那又是如何?要她拋家棄產,與—個行尸走肉的男人浪跡天涯,這就是為她著想么?
深深的一口嘆息,這些事不想則已,樣樣都能讓自己垮下。盧云微微苦笑,他慢慢從懷里取出一封信,看著「靈吾玄志”四個字,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應該走了…不要再胡鬧了…事情都過了那么久了,連哭都不必哭了。盧云嘆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可驟然問心念一動,想起早已逝去的顧嗣源,霎時問胸中豪氣陡生:“罷了!罷了!倩兮沒嫁我,又如何?她不愛我了,卻又怎地?盧某既已真心愛她,便不必她來愛我。念在昔日的朝朝暮暮,便算明朝為她一死,亦是一刀橫過,圖個痛快了結!”
哈哈!哈哈!盧云仰頭大笑:心中既是酸楚,又是痛快,也許…這就是他根本不想回來北京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了,回來了,就會死…把自己弄死…
“管他的!”大半夜里,早巳退隱的盧云怪叫一聲,滿心激憤中,哪管什么性命死活,霎時急急奔到紅榜前,等著替顧倩兮算命。
“甲辰”、“乙巳”、“丙午”…榜上密密麻麻的寫著蠅頭小楷,料來都是生年干支。盧云目光如電,一眼便找到廠“己亥”:心道:“我是景泰二年己亥生,看這上頭文字,這一年當值七錢,那倩兮呢?她是哪年生的?”他低頭沉思半晌,驟然大驚:“糟了,倩兮何年出生,我怎會不知?”
這話聽來不可思議,在當時卻乃稀松平常。其時婦女禁忌甚多,為免夫妻合婚時八字相沖,女方多半隱瞞生日,甚且有篡改生年之舉,尤其虎年所生女子,父母莫不竭力隱匿,也是如此,是以盧云雖曾與顧倩兮論及婚嫁,卻也不知她的真正生年。
盧云心中懷想往事,昔日聽顧嗣源說起女兒的八字,總是語焉不詳,一會兒屬雞,一會兒屬鴨,說不定根本屬虎,那也難說得緊·盧云心道:“楊肅觀比我小了四歲,當是屬兔,倩兮若是屬虎,那還比他大了一歲。”想起虎婆食兔,饒他鄉讀圣賢書,此際居然也偷偷笑了,轉念又想:“不知楊肅觀的八字是何等權貴,若有機緣,可得借來一瞧。”
人家楊肅覬便算命苦,也比自己強上百倍,想此生命途坎坷,其中倒楣怪事,當真說不盡、道不完。盧云越想越好奇,不知自己的八字究竟有何古怪,卻能招來這許多災星?想著想,盧云便又走到榜前,依著自己的生辰年月,自在那兒秤銀算兩。
“生年七錢…生月六錢…”盧云一路探看,喃喃又道:“我是亥時夜生,又是六錢…”他稍稍加總數目,共得“二兩三錢”之數,卻不知有何奧妙,他抬頭細細查榜,只見榜首處寫著“七兩二錢”,看這命足足比自己重了三倍有余,料來這人一輩子爽利,走路都能撞黃金,盧云搖了搖頭,再往下看,卻是個“七兩一錢”,其次則是“七兩”,依序遞減,想來都是非富即貴之人。
開頭的幾個命格都以紅字書寫,當是取其喜氣之意,慢慢往下去看,墨色由大紅轉小紅,漸漸清淡,到了“五兩”時,墨色更是由紅轉黃,想來富貴之氣大減,至于“四兩”以下者,字跡更成了一片碧幽幽,想來命重三四兩之人,一生多半面色鐵青。
百感交集中,來到了“三兩”以下,眼前赫是一片黑暗,什么二兩九、二兩八,莫不前途晦盲、印堂發黑,盧云搖了搖頭,邊走邊嘆,一路來到了榜尾,居然還沒瞧見自己的“二兩三”,正疑心自己名落孫山,猛見了一行字高掛榜尾,正是那“二兩一”,盧云啊了一聲,忙朝右挪移兩步,這會兒便見了一行黑色字跡,寫道:“二兩三錢之命”。
凡人命重,最重可達七兩二,最輕則是二兩一,看自己果然命格非俗,從榜尾瞧起,一會兒便見到了。盧云笑了笑:心道:“當年金榜題名,高掛榜首,如今險些名落孫山,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廠。”他自嘲了一會兒,眼見紅榜上還寫有評骨歌,當是描述“二兩三錢”命數之用,便讀道:“此命推來衣祿無,求謀做事總孤獨,妻兒兄弟各離散,漂泊他鄉作散人。”詩后尚有八字總評,曰:“二兩三錢,此乃先難后易,外出救人之命也”。
眼見自己一生謄寫在此,盧云不由瞠目結舌,駭然道:“好準啊。”
富貴自天定,從來不由人。盧云年輕時每回謀差事,總遭拳打腳踢,直轟出門,其后又掉到瀑布之中,弄了個六親不認。看這榜文如此靈驗,真有幾分末卜先知了。
盧云心道:“難怪二姨娘平日對我如此兇狠,八成早就拿到了我的八字,只等著我橫死路邊。—想起小時候父母告誡,要自己絕下可拿著真實生辰示人,果然有幾分道理。
無所謂了,自己便算當場倒斃在此,成了一具無名尸,好歹也混了四十多年的陽壽,倒也不算夭折。盧云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待掉頭離去,忽然問眼角一轉,卻又瞧到那“七兩二錢之命”,不覺心下一動:“等等,看這言之鑿鑿,好似真有其事。可世上哪來全福全壽之事?”
想起了生平所見的大人物,盧云不由暗暗嘆息,從當年的江充、劉敬算起,哪個不是權勢薰天,而今又有幾個健在?再看那景泰皇帝,那時貴為九五更尊,如今不也消失無蹤?依此觀之,什么命理天數都是假的,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什么七兩二錢、八兩九錢,全都是騙人的。
想到此處,盧云心情轉為平靜,正要離去,忽然問心念一動,卻又想到了伍定遠。
并不是每個富貴人都會垮臺,至少伍定遠還沒垮。昔年盧云曾聽韋子壯提過,那伍定遠命數緣奇,曾給靈智方丈許為大富大貴之命,其后又聽楊肅觀轉述,好似江充也把他當成了三奇蓋頂的神人,而今想來,或許伍定遠的八字真有過人之處,否則今日哪來的富貴極品?
盧云望著那“七兩二錢”,心道:“說不定定遠真能應驗帝王之格,那也未可知:“早年伍定遠喜愛算命,每逢路過摸骨攤,要不問問婚姻、要不聽聽事業,盧云陪著他去了幾次,便也把他的八字記熟了,當下便來依樣畫葫蘆,自替故人秤命算兩。
“生年一兩九錢,生月一兩八錢…”盧云心下微微一驚,看伍定遠單是生年加上生月,便已達三兩七錢,一條腿便比自己整個人重,他慢慢又找到了定遠的生日、生時,四柱盡數加總,眼前赫然是“七兩之命”也。
“掌握威權極大、萬國來朝之命也。”盧云喃喃瞧望總結語,跟著把伍定遠的評骨詩念了出來:“此格威權不可當,紫衣金帶登廟堂,安邦開國極品命,面謁圣君寶滿倉”。
盧云默默念著這四句詩,一時暗暗嘆息:“真是準。”
真是準,伍定遠早已登入仙界了,如今他保家衛國,手掌百萬軍,兵權之重,比之柳昂天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盧云怔怔地望著榜上命格,卻也不知是何滋味。
每逢佳節倍思親,盧云少年時父母雙亡,其實伍定遠在他的心里,早如親人一般了。可這些年來的起伏動蕩,卻讓兩人再難相見,縱使路上勉強碰見了,問起了當年柳昂天的事,恐怕雙方便不大打出手,也要默默無言。
元宵慶團圓,如今自己形單影孤,獨自一人在此徘徊,一抹孤寂襲上心頭,盧云不由深深嘆息,他提起手來,輕輕撫面,卻又讓他碰到了額頭上的那個刀痕。
今夜此時,年節獨處,盧云真的很寂寞,可事隔多年了,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卻都揮之不去。楊肅觀娶走了自己的摯愛,秦仲海送給自己這個刀疤,連伍定遠也難以再見,好像過去的人生全都成了一場笑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秦仲海…秦仲海…盧云默默低下頭去,眼眶已是濕紅。
別人如何冷漠,也都罷了,秦仲海卻是此生的知己啊。當年分道揚鑣、割袍斷義,以后還有再見的一天么?那小小阿秀如今下落不明,卻又該怪誰?
想起那張豪邁磊落的笑臉,盧云不由輕輕嘆了口氣·他慢慢把眼光撇向紅榜:心道:“仲海的生辰我是知道的,不如也要來替他瞧瞧吧?”
秦仲海是大年初一生的,昔時西出陽關,便曾在除夕聽他提過一次,好似他是年初一丑時生,除夕一過,普天下都要為他鳴炮慶生云云,當時看他眉飛色舞,自己便也陪著哈哈大笑,卻也把他的生辰記下了。
盧云懷思往事:心中卻也微感好奇,秦仲海該有多重的命呢?伍定遠的命有七兩重,所以能長伴君側、富貴無極。可秦仲海不一樣,他是本朝第一反賊,他的權勢不是皇帝賞的,而是用刀砍出來的,他砍朋友,砍兄弟、砍小孩,似他這般人物,尋常的命理是算他不動的。畢竟他坐過牢、丟過官,斷腿殘肢,偏又威權極大,要拿富貴喜樂來衡量他的命重,不免是笑話一場。
忽然之間,盧云心念一動,瞧向了那個開國皇帝命:“七兩二”。說不定這命格便是為秦仲海而設,唯有走到極險,方能得人間之極貴。想到此處,盧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氣,也是事涉天下氣運,忙拿起了故人的生辰四柱,開始換重加兩。
“己酉年,五錢,正月,也是五錢…”秦仲海前兩柱加總,居然只值一兩,竟還比自己少了些。盧云微起愕然,便又急急去看后兩柱,見是“初一五錢,丑時六錢”,整個數兒加總,竟然只有“二兩一”!
—大年初一誕生,一元復始,萬象更新,該是氣勢磅礴之命,誰曉得只值“二兩一錢”,那是最輕最的苦命了。盧云不敢置信,便又再次加總,連番算了兩回,確定無誤,這才顫巍巍地去看評骨詩,讀道:“短命非業謂大兇,牢里來去血淚流,六親骨肉皆冰炭…”
盧云心下感慨,看這三行詩文難聽之至,仿佛詛咒一般,若有父母帶著嬰兒過來看命,定要氣急敗壞了。他搖頭皺眉,便又來讀最后一行詩,才看了個起頭,又見了一個“災”字,看這二兩一錢真是霉氣沖天,一輩子非“兇”即“災”,再下就是個“牢”,他苦笑幾聲,再望下看,卻不覺咦了一聲,只見“災”以下全給黑墨涂抹了,改為一行紅宇,寫道:“災星降世大地紅”。短命非業謂大兇,牢里來去血淚流,六親骨肉皆冰炭…災呈降世大地紅。
盧云把這首詩反覆念了幾遍,內心更感驚愕,看這命理推人吉兇,至多斷言一己命數,豈能說什么“大地紅”?那豈不是血流成河、尸積如山?眼見這行紅筆口氣兇狂,豐跡更是潦草隨性,盧云越發驚疑,真不知這行紅宇涂刪是何人所為?他深深吸廠口氣,趕忙再瞧總評,這回又見到了潦草紅字,寫道:“二兩一錢,此乃天兇地劫、鬼哭神號之命也”。
盧云越看越覺駭然,只覺這字跡越發的眼熟了,他急急彎下腰來,正細細審視間,匆覺背后微響,跟著傳來一聲低笑,好似有人如此呼喚著自己:“兄弟…”
盧云全身如中雷擊,想他此時功力何等厲害,大驚之下,不及細想,霎時身子向前旋翻,雙足向后一踢,聽得刷刷連響,地下積雪隨勢翻起,便循著聲音來處射去。
砰砰連聲,對過一處樓房煙霧彌漫,三樓處的屋檐瓦片給雪塊一撞,競爾粉碎墜落,一時間驚叫聲不斷,隨即有男子赤身裸體,從窗口爬將出來,探頭出來,高聲慌嚷:“老張!你老婆來抓啦!快逃命啊!”眼見大批嫖客落荒而逃,盧云吃了一驚,定睛忙看,那樓房門前懸了一面小小的直招牌,卻是“宜花院”三個小字。
此地聞名已久,卻是生平首次見到,盧云心下忌憚,只管凝目搜索四方,只見宜花院里女奔走、嫖客呼號,上上下下亂成一片,可無論自己怎么瞧,卻始終沒見到可疑人影。
盧云潛心沉思,以他此時的武功而言,要說這世上行人能無聲無息來到自己背后,那是絕無可能的,可適才背后確有聲音傳來,當非自己錯聽。可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方才背后躲著一名內家高手,卻是以傳音入密之法,向自己隔遠送聲?
自己的耳旨靈敏,三丈內的聲響決計逃不過自己的耳去,來人若要以玄功發聲,便得躲在三丈開外,這就不是容易的事了,來人若非內功深厚已極,兼又熟悉獨門密法,決計辦不到。盧云回思方才的笑聲,不覺深深吸廠口氣,暗忖道:“莫非…是他…”
不可能,決計不是他,他早巳是欽命要犯,豈能大搖大擺闖入京城,難道不怕正教高手群起而攻之?再說方今朝廷怒蒼大戰,雙方調兵遣將,自須主帥坐鎮,他豈能擅離本命之地?
不是…不是他…方才也許是錯覺錯聽,也許另有其人,總之不論是誰,都不會是他…
盧云望著直花院:心里有些落寞,在這寂寞的元宵夜里,他一點也不想問那些是是非非,當此一刻,他只想和那人道聲好,告訴他,盧云已經活著回來了…
“找到了!找到了!”猛聽身邊真傳來說話,盧云心下—凜,趕忙提掌護胸,回頭急看,猛見三顆腦袋迎面而來,倒讓他一聲驚呼:“啊呀!”
面前沒有青面獠牙的土匪,也沒有三頭六臂的妖怪,卻是三名少女來了。盧云凝目來看,只見這三名姑娘容顏俏麗,姊妹仨頭戴玉秀菁花鈿,兩腮略施脂粉,全都奔到了紅榜前,笑道:“找到了!算命不求人,總算給咱們找到了!”
盧云細目打量三名女孩,只見她們腰間全懸著匕首,不由心下一凜,當時京城等閑不可攜帶兵刀,除非身有朝廷公務,抑或有什么勢力倚仗,他細目來瞧,登已見到匕首上的篆字小刻,見是“九華龍吟閣”五個字。
眼見九華門人到來,盧云不由又啊了一聲,自貴州北上以來,娟兒一直都在隊伍里,盧云自也瞧到她了。只是當時初離水瀑,一來身心憔悴,二來也不想與故人相認,便也沒找她說話,如今連顧倩兮也見到了,還有什么忌諱?想起面擔不見了,身上只剩五六十文錢,便急急朝三名少女走去,也好問問娟兒何在,借點錢應急。
來到近處,眼見三名花樣少女手拿生辰紅紙,自在那兒看榜算命,盧云咳了一聲,便想過去搭訕,可反覆猶豫之間,居然不知如何開場。
說到與年輕美女搭訕,盧云最是頭疼,想他生平識得女子雖多,卻沒一個善與,先看顧倩兮特異獨行,大有父風,其次瓊芳刁鉆精靈,每每出人意表,其余銀川公主、百花仙子,無一不是脾氣忽大忽小、性情忽剛匆柔,沒有一個準兒。眼看三名少女容貌美艷,當屬性情暴躁一類,盧云心下有些忌憚,先揣摩了開場白,之后壓低了大氈,慢慢挨近了兩步,低聲道:“幾位姑娘,在下姓…”姓字未出,卻聽“嗚”地一聲,其中一名女孩居然雙手掩面,已然啜泣起來。盧云吃了一驚,不知是否自己何以驚嚇了小女孩?正疑心自己容貌丑怪,卻聽那少女哭道:“師姐,我…我不想活了…”
大過年的,算命算到沒命,倒真是怪事一件,盧云呆呆聽著,不知高低,卻見另兩名少女一臉沒好氣,一人道:“翠杉又想死了啊?趕緊帶她去永定河畔啊,把她推下去。”另一人也道:“是啊,記得先預留棺材錢下來,我可不想幫她收尸。”盧云心下一愣,看這三名女孩好似是師姐妹,沒想說話如此,倒是讓人大感錯愕。那哭泣少女哭得更慘了:“大師姐、二師姐,你們老是欺負翠杉,嗚嗚…嗚嗚…”
盧云聽著聽,便也得知這少女的名兒,只見那“翠杉”還是個小姑娘,約莫十七八歲,身穿翠綠棉襖,長相頗為可愛,可此時手拿絲絹拭淚,卻又不免讓人可憐。盧云惻隱心動,正想去安慰少女,卻聽另名少女定了過來,皺眉道:“好啦、好了,到底怎么了?老是哭。”
那翠杉手指紅榜一角,啼哭道:“明梅姐,你看看,我的命好苦。”盧云順著少女的目光去瞧,見到了“三兩之命在此”,心中便想:“三兩已是上上之喜了,盧某只有“二兩三。”
眼看翠杉哭得慘,那少女便來低聲安撫,道:“好啦,快別哭了,給你三兩已嫌太多啦,不然你以為自己值得幾文錢?”盧云聞言又是一愣:“這逗話倒刻薄。”
凡人命重少說二兩一,末聞有銅板之數,那翠杉哭泣不依:“明悔姊,你又來欺負翠杉了?我:“我不跟你好了。”盧云一旁窺看,只見那“明梅”年歲比翠杉大了些,膚色頗黑,一雙眼兒卻是秀水靈動,想來是個聰明之輩,聽她笑道:“好啦,逗著你玩的,來,瞧瞧我的命多重。”說著拿了生辰紅紙,指著榜上命格,笑道:“瞧,二兩八哪。”
眼看明梅師姐只值二兩八,三兩還有找,翠杉內心便紆解了,她仰頭來讀贊詩:“二兩八錢,此為自卓為人、才能近貴之命也。”盧云心道:“聽來不壞,不知下頭如何。”又聽翠杉道:“一生做事似飄蓬,祖宗產業在夢中,若不過房并改姓,小心遷徒二三通。”說著再讀最末一行蠅頭小字,道:“女命最宜侍妾。”
眼看師姐一生得可以,翠杉自是心中爽利,嘴中卻嘆息了。“原來二師姐同我一般,都是個苦命人。那海棠姊呢,你生得這般好看,可也是侍妾么?”猛聽“哼”地一聲,一名少女揚首高哼,卻是那大師姐了,聽她冷冷地道:“誰是侍妾了?人家拿八人大轎、霞披鳳冠來迎娶我,我還不想上去哪。”兩名師妹笑道:“知道了,海棠最美了,你的命到底好重?”
海棠哼地一聲,閉目儼然,自管走到了“七兩二”的命格下,隨即傲立不動。兩名少女駭然道:“你…你命重七兩?”海棠冷冷地道:“你倆是瞎了吧?是七兩二,莫來偷斤減兩。”
明梅駭然無語,翠杉全身發抖,海棠便又轉頭望向紅榜,大聲讀起了謨詩:“此格天地罕有生!百代積德有此人!天生紫微來照命,德配天地…真圣人。”說著不忘補上一句:“女命統領三宮六院,為萬人之母儀。”
正等著兩名師妹驚嘆尖叫,卻見明梅悄悄溜了過來,自朝師姐手下的紅紙偷瞄,海棠見她鬼鬼祟祟,登時怒道:“干什么?居然偷看我的生辰?”明梅笑道:“師姐萬民之母,何必怕我來看?快把生辰給我瞧瞧吧。”海棠哼道:“休想,天機不可泄漏。”
明梅嘻嘻一笑,鬼臉道:“萬民之母母老虎,德配天地真騙人。”海棠大怒道:“沒大沒小!居然損我?不怕我找師父告狀么?”明悔吐舌道:“去告啊,每次說不過人家,專會告狀。”兩名師姐吵了起來,翠杉忙來急急緩頰:“大師姐、二師姐,別吵了,今兒是元宵啊。”
“新來的!”兩名師姐回過頭來,怒眼兇罵:“你到底幫誰!”盧云一臉駭然,看昔日九華山人丁單薄,上一代就只兩個女孩,雖稱不上溫良恭儉,卻也不至當街吵嘴。看如今三人成虎、六畜興旺,姊妹仨竟有火并跡象,自不免讓人日瞪口呆了。
少女們當街爭執,大欺小而小搏大,有哭有罵,誰也不讓誰,只是姊妹們樣貌美,嗓音嬌,雖在吵鬧間,兀白鶯啼燕叱,惹得路上男士不住偷眼打量,八成想來當個和事佬了。盧云佇立道旁,此時自也在偷窺少女吵架,只是他太過入神,便給人發覺了。那翠杉拉了拉師姐的衣袖,附耳道:“海棠姐,那個男人在偷看你呢。”
海棠是大師姐,容貌也最美,生得是柳眉如畫、膚色白里透紅,一聽有男人在瞧著自己,登時將頭急轉,一時間秀發飛揚,艷光四射,俏眼忽活潑、忽冷艷、匆嬌媚,百變風情中,猛見街邊男子頭戴大氈,渾身窮酸,料來是個苦力大叔。她打了個哈欠,一時間興致全消,悻幸地道:“走了,走了,大家別吵了,快去樓子里看戲了。”
海棠轉身走了,明梅、翠杉正要尾隨,卻聽背后一聲呼喚:“姑娘,請留步。”
溫文和雅的嗓音,官話說得是道道地地,雙姝聽這聲音不壞,便轉過頭來,猛見面前來了個中年男子,卻是適才的苦力大叔,雙姝互望一眼,身子后轉,便已急急走了。
盧云微微一愣,不知她倆是否耳聾,只得咳了一聲,斜踏半步,趕在前頭道:“兩位姑娘,素昧平生,唐突冒昧,可在下有事,想向兩位打聽一個人?”無聊男子來糾纏了,雙姝心情煩躁,更是飛也似的快走,盧云卻又緊跟一旁,雙妹正要大聲呼救,卻在此時,眼兒一斜,卻讓她倆瞧見了大氈底下的那張臉。
第一眼望去,只覺苦力大叔的五官生得不壞,挺鼻子挺、薄嘴唇薄,劍眉飛揚入鬢,雙目尤見凜然威光,那模樣一點也不像苦命窮光蛋,反倒像是圖畫書里的…
文天祥!雙姝嚇了一跳,不知不覺間,便已停下腳來了。
有點像岳飛、文天祥什么的,古來慘死刑場的好人,圖畫書里必定把他們畫成這等模樣,一個個眉毛挺挺、嘴苦彎彎、俊臉長長,好看與否不打緊,嚇不嚇人最重要。不用說了,眼前這位苦力叔步定然有些來歷,萬萬小覷不得。
好容易雙殊停下腳來了,盧云自也松了口氣,道:“唐突、唐突,請問兩位姑娘,在下可以說話了么?”眼見盧云頭戴大氈,低頭凝視自己時,目中英氣內蘊,隱現光華,雙殊臉上不由一紅,嚅嚙道:“可以,你…你說吧。”
盧云松了口氣,當即含笑拱手:“兩位姑娘,不知你們可曾認得娟兒么?”雙姝掩嘴驚呼:“娟兒?你說得是師姑?你…你找她什么事?”盧云嘆道:“此事說來話長。我本在紅螺寺賣面,沒想面擔失落了,沒了盤纏返鄉,又不好上街行乞,便想和娟姑娘碰個面…”
正想問一問可否借錢,哪知話還未完,翠杉明梅對望一眼,便又把身子一轉,飛也似的走了。盧云吃了一驚,忙追了過去,道:“兩位姑娘,我找娟姑娘啊,你們不是認得她么?”明梅見瘟神近,趕忙向旁一閃,大怒道:“走開!我不認得她!”
盧云自又愣了,喃喃便道:“姑娘,你方才說認得她的…”眼晃小姑娘腳步加快,根本不愿和自己說話,情急之下,只得趕上一步,把路來攔,明侮驚怒交進:“好啊,居然敢當街拉拉扯扯,你不覺得自己大膽么?”說著指揮師妹:“翠杉,趕緊去報官,就說有壞人擄掠婦女。”翠杉答應了,當即提氣吶喊:“來人啊!非禮啊!輕薄婦女啊!”
尖叫聲中,群情聳動,大批路人全圍了上來,嚷道:“誰是歹徒!”盧云驚得呆了,想他雖非什么“風流司郎中”,可自來女子與他相遇,誰不溫溫文文、客客氣氣,如此這般晚娘兇臉,卻是哪里見過?眼見大批百姓叫囂得兇狠,想來是將自己當成了采花大盜,耳聽淫賊二字沒住口的送來,盧云怒火上升,不覺厲聲道:“住口!”
盧云口中斷暍,體內一股氣息自然而然噴涌而出,瞬息之間,屋瓦震動,人人掩上了耳,面色駭然。方圓數十尺內宛如墳場鬼寂,竟無一點說話聲。眾百姓張大了嘴,待見盧云目光斜來,隱隱帶著怒意,霎時一哄而散:“走了、定了,別看熱鬧了,快回家啦。”
都說“相由心生”,昔時方子敬霸氣之重,舉國無雙。卓凌昭更是一臉陰森,見者莫不望風喪膽,看盧云此際神功大成,一旦心生憤怒、不知抑遏之時,自也會顯出種種忿恚法相,眾百姓心生感應之下,哪里還敢問東問西,自是必之唯恐不急了。
“昆侖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只見苦力大叔背對著自己,深深吐納,雙姝駭然站立,渾身發抖,正等著壞人嘿嘿轉身淫笑而來,苦力大叔卻只背對著自己,靜靜地道:“兩位姑娘,多有得罪,無禮之處,尚請見諒。”言迄,便已邁步離去。
“啊…”翠杉心愧疚,明梅臉發紅,這才知道自己撞見誰了。
大俠來了!等了一輩子,終于見到了一個!也是機會難得,明梅咬緊牙關,霎時直沖上前,狂喊道:“且慢!你還想不想知道娟師姑的下落?”盧云頭也下回,正眼不瞧,淡然道:“不必了,男女授授不親,姑娘早回,”明梅曉得他不高興,忙道:“大哥別這樣,適于我沒認出你的身分,這才失禮了。”盧云訝道:“什么?你認出我了?”
出水瀑以來行蹤隱匿,怎會給人察覺身分?正驚疑問,翠杉與明梅對望一眼,含笑點頭:“是啊,你很有名的。”盧云更覺不安了,就怕又惹出麻煩,他咳了一聲,舉指自顧道:“既是如此,姑娘可能說出在下的名號?”
“當然可以。”明梅低下頭去,自與翠杉相視一笑,羞聲道:“你是‘大俠’啊。”
盧云張大了嘴,明梅與翠杉卻是笑瞇瞇,料來心情不惡。
大俠不是普通人,他們武功雖高:心情卻一直不好,平素住在山里,只無聊時才會來京城走動。看今夜大俠心情寂寞,不巧邂逅了美麗小姑娘,小則給他點撥武藝,終生受用無窮:大則拜為干爹、認做義兄,最后一股腦兒嫁入他家,成了大俠夫人,從此行俠仗義、呼風喚雨,偶爾再去皇宮內院借些珠寶,那真是應有盡有了。
海棠師姐驕傲挑嘴,這當口卻忘了吃鮑魚,天幸兩個小的剩飯吃慣了,這會兒總算沒糟蹋食糧。眼見盧云呆呆看著自己,明梅含笑便道:“大俠哥哥,你還在生我們的氣么?”翠杉忙附耳過來,低聲道:“師姐,別老是站著,快要他請咱們喝茶。”
明梅喜道:“好啊,咱們去宜興居好了,那兒茶好,地方又熱鬧…”翠杉低聲道:“宜興居不好,去喜福齋吧,那兒蜜餞好吃。”正討論問,驚覺身邊雪花飄飄,大俠竟又退隱不見了。明梅氣得直跺腳:“看你夾七纏八,這可耽誤事情了。”翠杉苦笑道:“師姐先別生氣,到底那人叫什么名字啊。”明梅訝道:“怎么?你還沒認出他么?他這般名望,你都不知道?I翠杉茫然道:“不知道。”明侮啐道:“真是,他就威震天下的‘九州劍王’啊。你沒聽過么?”翠杉震驚道:“什么?他就是九州劍王?那、那、那個叫房、房什么…房子的?”
明侮責備道:“什么房子椅子,虧你還是江湖中人,連他的名號也說不全?告訴你,‘九州劍王’姓李,叫做李子精,一百多歲年紀。專愛喝酒!”
翠杉喔了一聲,忽然一臉錯愕:“不對啊,方才那人好年輕啊,哪來一百多歲年紀?”明梅心下一驚,忙道:“那是我說錯了。他不是李子精,他定李子精的小師弟。叫做…叫做…”翠杉疑惑道:“叫什么?”明梅臉上一紅,隨口道:“他…他姓梅,叫做梅、梅…梅子怪!”
正吹牛間,卻見海棠從對過樓房里探出頭來,叱道:“你這兩個花癡,怎還不進來!戲都要開鑼了!”耳聽師姐罵得難聽,雙妹滿臉通紅,只得急急走了。眼看小姑娘定了,陋巷里便又鉆出一頂大氈,自在那兒撫胸喘息,卻是梅子怪重出江湖了。
物換星栘,現下的女孩不比當年,當真是膽大包天,難以招惹。盧云搖頭嘆息,當下把背一馱、大氈一壓,裝成了中年苦力之相,自去尋訪合適地方飲酒。
今夜是元宵,男結伴、女同行,少男少女紛紛上街玩耍,四下自是喧囂吵嚷,盧大叔放眼望去,看那滿街人潮中竟以自己年歲最長,除開擺攤賣酒的老頭子,竟找不出一個年歲相仿之人,他心下益發悲涼,這會兒連灑也不想喝了,正要喟然長嘆,卻聽身旁傳來一聲長嘆,竟有人搶先替他發出聲了。
簧夜之間,乍聞悲苦之音,必有同好到來。盧云心下大喜,趕忙轉過頭去,卻見道上并無中年苦力,卻是一名青年公子來了,只見他約莫三十不到光景,身穿寶綢,背負行囊,雙眼尤其清澈粲然。盧云心下暗暗喝采:“好一位俊公子,形貌當真整齊。”
那青年隨身背負行囊,手上另還提著一樣東西,以油布密密寶實的裹成了一長條,盧云看了一眼,便知里頭藏得有劍,想來這人還定個武林人物。
盧云凝日來看,只覺此人越瞧越是眼熟,好似在那兒見過,待想招呼一聲,偏偏那人心事重重,雖在行路問,眼睛卻瞧著遠處,神思略顯恍惚。
正看問,那青年公子也已來到了身旁,雙方擦肩而過,那人心不在焉,不巧便朝自己身上碰來。盧云輕輕伸出手去,將他扶住了,道:“兄臺,小心腳下。”那公子爺回過頭來,這才見到了盧云,二人四目交投,那公子爺微微—怔,目光便在盧云臉上打轉。
盧云見他好似認得自己,便自微微一笑:“兄臺,咱倆兒過么?”那人似乎無心應酬,搖了搖頭,話也沒說,自管低頭望地,逕從盧云身邊避開,盧云見對方無禮:心下卻只暗暗奇怪,看這人好生眼熟,又是如此俊雅形貌,該當十分好記,自己若與他結交過,必然深記腦海,怎可能叫不出名號?他越想越是奇怪,想起自己這幾年交了霉運,朋友情人全沒了,難得遇上面熟的,自是有心相認,眼見那青年公子掉頭離開,便也隨行過去,打算把話問個明白。
正走問,那公子忽然停下腳來,轉向一處地方,輕聲自語:“這就是萬福樓么?”聽得“萬福樓”三字,盧云微感好奇,順著那人的目光望去,但見街邊好一座樓臺,高約五層,巍峨宏大,門前攜來往禳,男女老少高聲說笑,卻不知是個什么所在。盧云左瞧右望,眼見門前石柱刻了一幅對聯,忙凝目來讀,見是:假山假水假哭假笑假仁假義假正經真人真事真打真殺真心真意真面目橫批兩字而已,叫做“真假”。盧云微微一凜,看這幅對聯譏諷世情,頗為不俗,這地方卻該是個什么來歷?他仰頭急看,霎時見了一幅長長的布幔,上書:“萬福樓里、戲如人生”。
盧云啊了一聲,這才曉得到了看戲的地方了。人生如戲、戲若人生,他仰望萬福樓,朝那幅對聯瞧了一眼,不覺輕輕喟然,更加體會了文中之意。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下蒼生哪個不作假?總說戲是假的,人是真的,可真人老說假話,反是假人能說真話,所以假戲往往真做,真的戲卻反而顯得假了。
眼見那青年公子走入了戲樓,盧云心念一動,便也想過去尾隨,卻在此時,只見門口奔出了一名伙計,提氣吶喊:“元宵壓軸折子步步嬌,這便開鑼!”當地一聲,大戲開鑼,霎時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百姓,竟爾全數擠到戲樓前,東一堆、西一簇,萬頭鉆動,反而把盧云擠到一旁去了。盧云是個文質彬彬的,自也不會運起神功打人,便只跟在人潮最后,等著進樓看戲。
好容易挨到了門前,一名伙計守住通路,喊道:“這位客倌!你的戲票!”盧云皺眉道:“還要戲票?這不是白看的么?”那伙計懶得理他,逕自喊道:“下一個!”背后一人匆匆奔來,拿出了一張戲票,隨即沖入樓里,霎時后頭無數人潮涌上,又把盧云擠到外頭去了。
盧云這輩子冷冷清清,每逢熱鬧地方,定然如此下場。也是想改一改運氣,這會兒便又奮發向上,一路擠回了人堆,拼到了伙計面前,道:“小哥,買張票。”
“昨晚就賣完了!下回請早!”伙計一臉沒好氣,自管提聲吶喊:“下一個、下一個!”眼見沒票了,盧云無可奈何,自知此生絕無半件好事,正要轉頭離去,肩膀卻給人拍了拍,只見一名中年男子挨了過來,笑道:“爺,沒票么?我這兒有。”盧云見運氣來了,自是大喜頷首:“好,快給來一張!”
那中年男子微笑舉手,豎起了兩根指頭,盧云心下更喜:“這萬福樓果然不俗,一張票才兩文錢。”忙掏出了兩個銅板,放到那人手上,正要去拿戲票,卻聽“咳”地一長聲,那人兀自比著兩根手指,只在斜瞄著自己。盧云心下一醒,想道:“原來這戲票值得二十文,那可坑人了。”想自己賣面一碗不過兩文錢,如今到了京城,連半張戲票也換下到,他一邊暗嘆物價飛漲,一邊從懷里掏出滿滿一把銅錢,細細算給了人家。
二十文錢付出,正等著拿票,那人卻把怪眼一翻,“嘿”地一響,怒道:“客倌!這張票要二十兩銀子,你到底懂不懂規炬啊?”
“什么?”盧云大吃一驚,顫聲道:“一張票居然要二十兩?你…你這不是坑殺人么?”那人氣往上沖,大怒道:“坑誰殺誰了?我這戲票費了多大功夫了買來的,你要不買,還怕沒人要么?”說著朝四周幾聲吆喝:“賣票!賣票!有人要么?”喊聲一出,立時便涌上了一堆人,自在那兒還價。
盧云呆呆看著,自知沒能耐過去討價,看來還是看不到戲了。可今晚排了這許久的隊,若要狼狽離去,卻又不想。滿心煩亂問,忽然心念一動,想起自己還有一樣法寶,霎時沖向戲樓門口,直闖小伙計面前,眼見小伙計皺著眉頭攔路,盧云當場大喝一聲,便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高舉示眾,朗聲道:“看清楚!這是什么?”
“靈吾玄志”四個字來了,這四個字曾在永定門驚嚇宮差,也曾經幫盧云買到一頂便宜大氈,花不到十文錢,如此管用東西,定也能當戲票:果不其然,只見那小伙計一臉駭然,震驚道:“客倌…你…你想干啥?”盧云拍了拍他的肩頭,淡然道:“謝謝。”說著直挺挺走進了戲樓,不忘抱拳致意。那小伙計見盧云一臉的理所當然,不由得滿面茫然,便問身旁同伴道:“他手上拿的是什么東西?可是圣旨么?”
圣旨駕到,背后果然有人大呼小叫,飛身而追,八成是要叩見圣上了。盧云消失在人海中,一邊暗嘆楊肅觀的神通廣大,一邊不忘告誡自己,今夜權此借用一回,情非得已,下不為例。
“好啊!盧云才走入堂中,便給嚇了一跳,耳聽四下如雷暴喊傳出。他微微一愣,凝目去看周遭景象,這才見到自己身處一座天井之中,正前方偌大一座戲臺,另三方全是看臺,搭到了五層之高,各樓欄桿邊兒站的全是人,當真是高朋滿座。
盧云十年不在京城,自不知萬福樓盛況空前,逢得上演整出戲碼,如“長生殿”、“玉免記”,五層戲樓里必定一座難求,有錢還買不到戲票。若非今夜僅是唱幾出折子,怕連進都進下來了。
盧云擠在一樓人群里,已是寸步難行,他抬頭去看樓上,已見海棠、翠杉等九華少女坐在二樓,自在那兒閑話,先前見到的那名青年劍客卻已不知去向。盧云想要找個地方來坐,奈何四下鬧哄哄地,跑堂的、喝彩的、飲酒的、上菜的,人來人往,竟是座無虛席,忽見戲臺斜邊兒還有個立位,地處偏僻,想來是給斜眼病人看戲用的,無可奈何之中,便慢慢擠了過去,墻站好。
正休息間,忽聽臺前傳來擊掌聲,戲樓上廠原本鬧哄哄的,此時全靜了下來,聽得一名男于行上臺來,朗聲道:“步步嬌。”
笛聲飄揚,樂師奏起了管弦,這“步步嬌”乃是游園驚夢的一折,說得是小姐杜麗娘出場的故事。只是盧云過去人在北方,聲腔又是十年一變,過去自沒聽過這等新戲,一時心下在焉,只管閉目養神,卻在此時,戲臺上腳步輕響,一名女子從幕后轉出,她背向臺下,輕聲嘆曰:“好…天氣…”
優開口說白,盧云原本渾不在意,待聽臺上嗓音帶了濃濃的揚州腔,赫然與顧倩兮的口音極為神似。他心下一動,趕忙抬起頭來,凝視著戲臺上的一舉一動。
天下男子人人有其罩門,盧云也不例外,舉凡女子與顧倩兮沾邊帶故,便能讓他留心上神,正全神貫注中,但覺四下也是萬籟俱寂,戲樓從上到下數百人屏了氣、凝了神,只在瞧望臺上的一名女子。
臺上的女人悄立不動,她背對萬福樓里數百雙眼睛,雖然瞧不到長相,可單憑背影瞧來,便讓人覺得她十分秀氣苗條,定是個相當姿容的美人兒。
笛聲飄揚,樂師奏起了管弦,臺上女子微微屈膝,揚起云袖,露出了玉白的指尖,慢慢她的上半身微微左傾、微微向下…陡然間玉袖一偏轉,便將臉蛋兒回了過來。
“好啊!”四下采聲大作,各樓層賓客擊節叫奵,銀票拋得更兇了,聽那女子提聲唱: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
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好啊!”全場又爆出了一聲喊,上上下下喝采不斷,連盧云也跟著大力鼓掌了。
臺上那女子樣貌如何,兩邊距離遙遠,盧云自也道不明白。只是她的嗓音有種天生風流,三分嗲、七分懶,一聲一字悠悠漫漫,不必一分造假做作,便已讓人心生向往,尤其是她的眼神極為靈動,稍梢幾個轉身挪步,便已贏得一身是戲。此時此刻,不只盧云看得入神,全場賓客都忘情了,連樓上的海棠、明梅等少女也都紅了雙頰,想來是被臺上的絕代佳人所吸引,竟是久久說不出話來。
臺下喧擾,臺上卻是渾然不覺,那女子只管隨笙弦旋律回身而舞,看她身段雍容,從足尖到發稍,樣樣都透著嫵媚,更讓滿樓賓客沉迷陶醉,眼見那女子舞姿如此曼妙,盧云自也暗暗驚奇。他過去雖不愛看雜劇,卻也曉得昔日劇是劇、曲是曲,如此歌舞演藝合而為一的本事,卻是前所末聞,也難怪萬福樓如此廣受歡迎,想來近年來戲曲蓬勃創新,早巳走出了雜劇科白的格局。
盧云看得好專注,便將大氈解了下來,露出了俊臉,另還朝臺前擠了幾步,那女子本在臺上輕盈慢舞,忽然問目光回轉,猛一瞧到了臺下的盧云,不知怎地,競爾掩袖驚呼,跟著又見盧云目瞪口呆,霎時忍俊不禁,居然掩嘴低頭,吃吃地笑了出來。
歌舞從中斷絕,全場都是為之一愣,盧云更是滿心驚訝,不知那女子為何朝著自己猛笑,莫非認得自己不成?他左顧右盼,待見四周王孫公平雙眼發直,一個個對著臺上美女傻笑,料知是自己會錯意了,忙又將大氈戴了回來,以免有礙觀瞻。
正咳嗽間,那女子總算也已定下心神,她回身而舞,再次曼聲高唱: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吳是天然?
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烏驚喧,則怕…羞花閉月花愁顫。
一曲方終,全場叫好,人人都拍紅了掌心。不旋踵,便出來幾名小女童,拿著銅盤到處領賞,眾貴賓豪邁氣魄,無不大拋銀票,著意恩賜。盧云見自己身處偏僻,料來不會有人過來羅唆,正覺得心安理得問,忽然長袍給人拉了拉,他低頭急看,驚見一名女童瞪著自己,盧云莫可奈何,只得搜索全身,慢慢從口袋里摸出三個銅子兒,小心扔出一個。
看白戲的,必挨白眼。果然那女童一臉悻悻,低頭急走,盧云則是一臉尷尬,那美女本在臺上答謝,目光挪栘中,猛見了盧云的窘態,不由又低下頭去,再次噗嗤地笑出了聲。
眼見有人逗笑了美女,大批王孫忍無可忍,便都轉過頭來,朝四面八方怒目而視,想來要搜出可疑人物。盧云嚇了一跳,都說“一笑傾人國、一笑傾人城”,等會兒笑出了殺身之禍,那可要哭了,他怕無端招惹麻煩,便一溜煙奔上了樓,打算找處好地方喝酒、萬福樓樓高五層,可今夜高明滿座,盧云一路奔上樓去,各層都是座無虛帝,他怕撞見海棠、明悔等美女,便遠遠繞開了路,好容易奔到了頂樓,卻見堂上黑森森的,這兒居然頗為清靜,除三五桌客人笑著說話,便只幾名伙計倚在東首墻角,各在閑聊談天,盧云目光挪栘,匆見窗處有名客人孤身飲酒,看他默默瞧望窗外街景,卻是方才見過的那名青年公子。
這頂樓地處最高,離戲臺也最遠,曲沒得聽、戲沒得看,便也沒人會來搶座。盧云松了口氣,便也不急著過去和人寒喧,只管了撿了張空桌坐下,吆喝道:“伙計。”盧云喊了半天,總算走上了一名酒保,懶懶問道:“爺臺要什么?”盧云道:“來五斤白酒,越陳越好,另來些花生大蒜。”那酒保笑道:“客倌酒量好啊?要不要別的小菜?”
盧云伸手入懷,點了點銅板數目,搖頭道:“不了,這樣挺好。”那酒保下多話,便朝背后吆暍了幾聲,下久便上來了一名小伙計,他提著一只酒壺,懶洋洋地行向屋角一處大缸,慢慢勺了酒水出來。
說也奇怪,酒缸里水波一動,整個五樓便已飄來一股辛辣,那酒味好沖,帶著一股陽剛猛烈,好似有人在樓里燒起了炭火,讓人不自覺的出汗。盧云自知可以喝到難得的佳釀,已是滿心迫下亟待,偏生那小伙計手腳遲怠,勺好了酒,東找西找,這才弄來了兩只大碗,慢吞吞地上菜來了。
咚咚兩聲,酒菜上桌,盧云久末飲酒,忙斟了一大碗,咕嘟嘟地仰頭飲盡。
咕嘟…咕嘟…這酒好生不俗,直似用怒火釀出來的,才喝到了嘴里,便辣得連舌頭都麻了起來,可盧云喝在嘴里,卻是渾然不覺得痛,只管仰頭暢飲。
今夜多少悲歡離合,從柳門大宅走到寶慶布莊,辛酸苦辣一次嘗,回思方才布莊里的點點滴滴,好似顧倩兮就坐在面前一樣,盧云渾身顫抖,更把烈酒高高仰起,喝個涓滴不剩。
“痛…快…”盧云呼出了一口長氣,只覺得那怒火般的烈酒在腹中焚燒,竟讓他微起薄醺,盧云以手支額,望向五樓外的窗景:心道:“十年了,我可總算見到她了。’想起面擔失蹤不見,自己若要招領失物,定得在北京大肆尋訪,說不定還得過去向她打聽打聽,盧云低下頭去,不愿再去想旁的事,只盼自己還可以看看她,縱使下能與她說話,那也無妨。
想起顧倩兮就住在幾里之內,自己一會兒喝醉了,說不定能有勇氣跳進她家,偷偷瞧她一眼,盧云忽然哈哈一笑,再次斟滿了酒,跟著用力拍開了大蒜,仰起酒碗,混著花生痛嚼。
喀滋咕嘟,大蒜嗆辣,摻了烈酒來嚼,開口更增其臭,盧云雖說出身山東,嗜好蔥蒜,可他早年是白面書生,舉止溫文,念在顧倩兮的情份上,見得蔥蒜奉來,自要敬謝不敏,可此時孤家寡人,再不痛快大嚼,更待何時?霎時吃了個臭氣薰天,卻還頗覺不足。
盧云自飲自酌,喝了一碗,再來一碗,回思這十年來人生際遇坎坷,自己從生到死、由死到生走廠一遭,那些經世濟民、狀元美夢,早巳離身遠去,如今孓然潦倒,功名志業皆成灰,日后卻該如何自處?一片消沉間,盧云不覺笑了一笑,輕輕吟道:“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覲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云變態中:富貴不淫貧作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哈哈!哈哈!”盧云縱聲長笑,碰地一聲,當桌又拍開了大蒜,咕嚕嚕地猛灌老酒,一時只覺天地與我同在,萬物隨我同游,人生頹廢至此,居然沒比這一刻更自在的了。
這首“秋日偶成”乃是北宋大儒程頤所作、盧云倘在十年前來讀這首詩,必嫌棄其中意境,又是什么“睡覺東窗日已紅”、又是什么“思入風云變態中”,多了隨性偏激之意,卻少了聞雞起舞、勤奮報國之心,以盧云的天性古板而言,自難體會個中妙奧。如今人過中年,歷經落魄潦倒、親逝友散之苦,卻能驟然反醒,領略了當年程頤的豁達。
此生冷冷清清,宛如喪家之犬、什么功名文章、豪情壯志,一切都罷了,在這天地為家,四大皆空之際,卻反而贏回了兩個字,稱作“從容”。
啥也不在乎的時刻,盧云逸興揣飛,正要舉碗痛飲,匆見窗邊酒客抬起頭來,朝自己瞧了一眼,看此人樣貌清奇,一雙眸子頗見神采,正是那名眼熟的公子爺了。
“富貴不淫貧樂,男兒到此是豪雄…”那公子爺想必聽到了自己的說話,聽他口唇喃喃,仿佛心有所感。盧云見知己來了,一看對方望著自己,自是欣然舉碗,朝那人比了一比,示意邀飲,正等著對方舉杯回敬,那人卻已嘆了口氣,自管默默低頭,料來無心應酬。
盧云早年時脾氣也不好,逢得生人搭訕敬酒,要不冷言以對,要不冷面相譏,如今見得來人無精打采,自也不以為意。他笑了一笑,正要自斟自酌,卻聽一名伙計沿桌而來,笑道:“幾位客倌,叨擾則個,先給您結個帳。”
盧云低頭飲酒:心情豁達,模樣更是從容無比,便把銅板摸了出來,等著付帳。只聽那伙計對著鄰桌客人道:“您這桌是二十三兩,算您個整數,二十兩成了。”盧云聽得這等天價,一口酒水險些噴了出來,不知那桌客人是否點了人參果、皇帝茶?可凝目瞧去,那桌上卻只擺了壺水酒,四色小菜,余無長物。
盧云內心慌張,這才知道萬福樓價錢不妙,幾與黑店無二,看自己酒量大,叫了整整五斤酒,少說十來兩銀子,一會兒人家伸手要錢,自己卻該如何是好?
盧云一輩子幾沒賒過帳,更沒吃過白食,至于行搶打人,那更是下用想了:心下惴惴問,只得躡手躡腳,悄悄拿出楊肅觀送來的那封信,擱在桌上,看看能否充當銀子來用。
正祝禱問,耳中聽得腳步聲響,那伙計已然來了,他先哈腰致意,之后笑道:“客倌,您的酒菜是十六兩,算您個整數,十五兩成了。”盧云口袋湊不出三兩銀,聽得這話,便只壓低了大氈,悄悄伸出手指,朝桌上怪信點了點,希望小移計自行離去,“等等,你好眼熟…”那小伙計猛地把手一指,大聲:“就是你!你這怪人真是怪!可給我遇見了!”正要捋起袖子,匆聽腳步聲響,桌邊聽得一個笑聲:“別鬧,快了去。”眼看救星來了,盧云微微一愣,萬沒料到這封信真還管用,他抬頭去看,面前站的卻是一名中年聿柜。盧云心下微有錯愕,忙道:“掌…掌柜的,這…這酒菜錢…”那掌柜笑道:“沒事,客倌的酒錢有人買了。”
盧云更加訝異了,看這酒菜并非是自行免錢,而是有人暗中替他付鈔,那就不是楊肅觀的法力了,只是誰會這般好心呢?盧云心下好奇,便把目光微斜,朝窗邊的那位酒客瞧去,那人卻早已低下頭去,只顧著飲酒,看他對身遭物事漠不關心,想來不是他付的錢了。
盧云滿心疑惑,下知是誰為自己還鈔,正納悶問,那掌柜卻奉上了一張名帖,微笑道:“爺臺,請過目。”盧云低頭來看,只見手上多了一張紙片,正面印了八個宇:“萬福樓里,戲如人生”,圖花精致,正是此地的戲票,盧云訝道:“這是什么?”
那掌柜近一步,附耳道:“這是琦小姐的一點心意。她吩咐小人,要我好生款待您,一會兒您吃什么、喝什么,全算咱們萬福樓的帳上。”盧云錯愕不已,道:“琦小姐…她是…”掌柜走近一步,悄悄朝樓下天井一指,附耳道:“她就是咱們萬福樓的臺柱,您方才見過的。”
盧云醒悟過來,這才想起戲臺上的那位絕世美女,他越想越疑,便行列欄桿旁,自朝樓下天井觀看,只見那位“琦小姐”早巳下臺,卻來了一群翻筋斗的,看他們東滾西翻,揮旗舞棍,十分賣力,四下賓客卻是喝酒的喝酒,談天的談天,全沒一人正眼來瞧。
盧云心下領悟,已知這“琦小姐”非同小可,全場幾百名客人都是沖著她來的,只是自己過去少去酒家作樂,自不可能認識這位“琦小姐”,卻不知她何以殷勤款待,莫非她張冠李戴,卻是誤會一場?他轉頭望向掌柜,低聲便道:“掌柜的,我與您家小姐素昧平生,她可是認錯人了?”
那掌柜搖頭道:“錯不了,她方才在戲臺上就瞧見您了。她說爺臺難得回京,定得給您接風洗塵,那才不愧故人之誼。”說著不待盧云答應,已然找來了伙計,吩咐道:“開包廂,準備八大八小。”盧云咦了一聲,還下及推辭,眾伙計快手快腳,奮勇上前將盧老爺捧了進去,一旁送菜端酒,宛如遇上恩公,個個孝順無比、盧云得了天大好處:心下卻是納悶無比,一不知琦小姐是何來歷,二也不解她與自己有何瓜葛,百無聊籟之中,便又取出了那張戲票,反覆察看,忽見戲票后頭印著戲碼,左書:“賣面郎巧遇故人子”,右書:“楊太師計圍萬福樓”。
盧云咦了一聲,看自己正是個面販,這“買面郎”若非自己,卻是何人?依此戲碼來看,莫非一會兒自己便會在此遭遇故人之子?可“楊太師計圍萬福樓”又是怎么回事?難道一會兒有官兵前來此地抓人,叮他們想抓誰?這“楊太師”又是誰?難下成便是暢肅觀么?
盧云滿心納悶,自人京以來,事事透著古怪,先是胡媚兒交來了一只信封,上書“靈吾玄志”四宇,還說什么楊肅觀對自己另有安排:現下偏又遇上了這個“琦小姐”,對自己殷勤招待在種玄機,讓人難以猜想,盧云看下懂道理,索性也下再多想什么,反正喝酒有人付帳,便只管專心大吃大喝,等著事情水落石出。
約莫喝了半壺酒,堂上慢慢也熱鬧起來了,看那樓梯里上來一群又一群客人,都是先前樓下看戲的客人,這會兒戲演完了,便又來樓上玩耍。不多時,堂上幾十張板桌便都坐滿了人,諸人高談闊論,你一言、我一句,話題全離不開那位“琦小姐”。
盧云有心探明“琦小姐”的來歷,忙潛運內力來聽,聽得堂上一人道:“喂,老張,聽說魯王爺要包下琦小姐,是真是假?”另一人道:“呸,憑他那個腦滿腸膽,也想來碰人家的玉手,真是忝不知恥。”
先前說話那人道:“沒法子,世道不靖啊,這魯王爺多有錢,聽說還想當攝政王呢,我看今兒是元宵,他八成又要過來鬧場了。”另一人嘆道:“算了,別惹這些閑氣。你忘了上回不還有個客人被魯王爺從五樓丟出去,摔成了重傷?”先前那人嘆道:“***,喝酒、喝酒。”
盧云聽了幾句,這才曉得這琦小姐是個大紅人,好似萬福樓里常有爭風吃醋之事,居然還把人打傷了。昔時“宜花院”名動公卿,今朝卻屬“萬福樓”獨領風騷,盧云望著面前滿滿一桌酒菜,想起這是“琦小姐”的一番盛情,一時之間,心下忽有不祥預感,不知自己是否又已惹上天大的麻煩?正想溜之大吉,匆聽堂上傳來女子嬌呼:“師姐!等等我!等等我!”
盧云聽出這是少女的聲音:心下微驚,忙開啟包廂窗扉,偷眼瞧望,只見堂上一名少女飛奔而過,看她身法好快,果然是之前見過的翠杉,再看不遠處還有兩名美女,正是海棠、明梅來了。
元宵夜里金吾不禁,少女們要想大口喝酒,今夜正是時候。盧云見得這三個厲害的來了,更加下敢離開包廂,只管低頭喝悶酒,卻聽海棠在包廂外說話:“糟了,沒桌子坐了。”
滿堂桌子都坐滿了,海棠、明梅她們來得遠了,自然沒位子,正盼望她們自行離去,匆聽翠杉道:“師姐,那兒還有空位。”盧云從窗縫向外瞧望,只見臨窗邊一張板桌,桌邊獨坐了一名客人,卻是先前見過的那名酒客,看他人剌剌地占了整張板桌,眾少女若能將這不速之客支開,自有位子坐了。果然翠杉便到了二師姐耳邊,道:“明梅姊,你去打發他吧。”
明梅凝目去看,只見那青年孤身飲酒,腳邊一只行囊,桌上擺了個長長的油布包,里頭定然藏有兇器,自己若要過去兇他,小命難免不保。眼見苦差事來了,明梅便推辭道:“我看先別趕人了,這人的衣服看來還干凈,下如和他擠一擠好了。”翠杉憂聲道:“不行啊,男女有別,師父知道了,會罵我們的。”霎時兩個小的轉了過來,向大師姐哀求:“海棠姊,你長得最漂亮,你去找位子吧。”
海棠哼了一聲,傲然轉身,須尖問艷光四射,眾男客瞧到眼里,忽然間堂上空了許多位子,老老少少同擠一張板凳,虛位以待,盼著與美女同桌飲食。海棠見慣了這等場面,當下蓮步輕挪,自在堂問巡視,正審查人品相貌問。忽聽堂上傳來一聲呼喚:“海棠姊,你也來啦,快來這兒坐吧。”眾男賓大失所望,尋著聲音去瞧,卻見不遠處坐廠一名官家小姐,看她身旁還陪了個姑娘,一身勁裝打扮、腰懸短棍,好似是個保鏢,兩人一坐一站,正向九華諸女招呼。
“是何凝香!”眾女對望一眼,一時大喜而呼,海棠歡容蹦跳:“有位子坐了。”明梅雀躍拍手:“咱們不必付錢了。”翠杉則是一臉訝異:“何凝香,她是誰啊?”
群雌聒噪中,已然飛奔至板桌旁,各自安坐下來、那何小姐模樣害羞,見得眾女到來,卻只低下頭去,羞羞地道:“海棠姊…你們…你們也來看戲啊。”海棠笑道:“是啊,難得元宵佳節,誰要不出門,誰便是黃臉婆。”說著把秀發一掠,傲然道:“伙計。”
眾伙計慌忙到來,乖乖伺候著,只聽明梅快嘴快語,說道:“給送壺極品碧螺春,一碟蛇膽瓜子、一盤冰糖鴨舌、一碗五香鳳爪…”看這女孩熱門熟路,連珠炮的呼喊中,一疊又一疊點心送上,霎時擺滿了一整桌,伙計這便來陪笑收帳:“小姐們,一共五十兩。”
付錢關頭到來,九華三女定力過人,一個個眼覲鼻、鼻觀心,各自安坐不動,那何小姐好似家境不壞,便取出了繡花荷包,撿出了一張銀票,胡亂扔了出去。
銀票百兩一張,伙計大喜過望,正要稱謝收下,明梅卻嘿地一聲,大聲道:“且慢!這兒有零的。”便將銀票收入錢囊,另取現銀付帳。多出來的自然充公了。
那翠杉是個新來的,眼看何小姐出手如此闊綽:心下自是仰慕,忙湊到海棠身邊,細聲道:“師姐,她是誰啊?怎地這般有錢?”海棠仰起頭來,傲然道:“她是我的手帕交,姓何名凝香,她爹爹就是首輔大學士,當今百官之首何大人。”
聽得閣揆宰輔的愛女在此,四周賓客有在留神偷聽的,莫不低呼一聲,盧云坐在包廂里,聽得話聲,自也暗暗驚奇:“何大人的女兒在此?”當下從窗縫里瞧出,只見那何小姐細皮白肉,五官果然與何大人有分相似,不覺微微一笑,想起紅螺寺里的百官云集:心中便想:“這逗何大人真是個好福氣,當年舊識里只他一人飛黃騰達。”
這何大人不是別人,卻是當年西出陽關的左御史何榮,盧云與他稱得上相熟,卻下知他家里還有這么個寶貝小女兒,只不知是不是私生女就是了。
人生如夢,當年和親隊伍歷經多少事,真是一言難盡,有的成了西域皇后,有的成為天下第一大反賊,當然也有人打回原形,再次做起了浪跡天涯的窮面販。盧云笑了一笑,慢慢的喝著酒,正出神間,又聽翠杉低聲道:“原來這位是何大人的千金,真是久仰了。那…那個小丫環又是誰?怎還帶著棍子?可是有武功么?I盧云先前早巳看到那名勁裝姑娘了,看她手持短棍,身上卻穿著崆峒弟子的服飾,此時聽翠杉口無遮攔:心中便想:“這小姑娘嘴快了,恐怕要得罪人了。”
心思才起,果然包廂外便傳來呸地一聲,那勁裝姑娘大聲道:“誰是丫擐了!你們給我聽好了,姑娘就是崆峒山的‘飛霞棍’黃巧云。奉何大人之命,特來陪何小姐夜游。”說著抽出了腰間短棍,在手指上轉了一圈,哼道:“九華三姝,有眼無珠,這話想是沒說錯了。”
刷地一聲,海棠拔出了短劍,劍光霍霍之中,已將雞爪切了幾切,淡淡地道:“崆峒一脈,腦袋空空,我也是久仰大名了。”說著敲了敲桌面,哼道:“師妹,給斟上了茶。”
雙方劍拔弩張,隨時都會大打出乎,明梅忙來緩頰,笑道:“別吵、別吵。何小姐,你爹爹平日不是管你管得嚴么?怎地今晚放你出來透氣了?”
聽得此言,那何小姐嘆了口氣,眼眶卻泛起了淚光,自將腦袋一偏,枕在黃小女俠肩上,輕輕抽噎起來。見得小姐如此慘澹,九華眾女自是眨了眨眼。海棠吮著雞爪,一時也不好白吃人家的,便問道:“你干什么了?可是給誰欺侮玷污了么?這般可憐。”
聽得此言,何凝香淚水益發泛襤了,一時掩著心口,宛如西施捧心,哭道:“我…我…”這女孩嗓音嬌弱,說話時氣若游絲,還下忘掩著小嘴,海棠運起內力,仔細聽了半晌,卻還是不得訣竅,只得招來了黃巧云,皺眉道:“她怎么啦?可是病了么?”
黃巧云白了她一眼,道:“當然是病了,不然還能怎么了?她這幾日食不落飯、睡不安寢、還鬧得魂不守舍,何伯伯知道她病了,卻也無藥石可醫,便要我帶她出來透透氣。”何小姐金枝玉葉,錦衣玉食,沒想卻罹患怪病了,九華眾女皺眉道:“什么病這么厲害?居然無藥可救?”黃巧云嘆息道:“那還要說么?她害得是相思病。”
眾女恍然大悟,看這世上唯一沒藥解的,便是這相思病,病情時時起伏,匆冷匆熱,與失心瘋有幾分相仿。盧云遠遠聽著:心中便想:“這病倒真沒藥醫,不妨看開些。”一時大口飲酒,卻也來給自己治病了。
聽得有人害了相思病,九華諸女便又笑了,只見翠杉狀似憐憫,明梅幸災樂禍,海棠則是一瞼的閉目養神,傲然道:“原來是這個毛病啊,這病怎會沒藥醫呢?這樣吧,要不要我給你們幫個忙啊?聽得海棠要幫忙抓藥,何小姐心存感激,正要哭謝,黃巧云卻又呸了一聲,看這藥包落人海棠手里,要是給她瞧得好了,還會不自行服用么?當即道:“你省省力氣吧,告訴你,如果那個人可以召之即來,何大人早就去找他了。”海棠哦了一聲,道:“誰這么大架子啊?到底她看上的是誰?”黃巧云咳了一聲,道:“她瞧上的是華山弟子。”聽得心事給人揭破,何小姐又羞又苦,便又趴倒在黃巧云懷里,嗚嗚地細哭了起來。
眾女一旁聽著:心里自也覺得奇怪,看華山高徒無數,上有杜得秈、呂得禮、下有施得興、呂得義,看何小姐何等家世,如今芳心可可,一旦瞧上這群豬狗,他們還不汪汪亂叫,飛也似的趕過來么?九華諸女暗暗揣測,正納悶間,匆見翠杉雙手一拍:“我知道了,我曉得何小姐喜歡了誰。”
眼見眾女一齊轉過頭來,翠杉含笑便道:“她瞧上了陳得福,對不對?”華山墊底門徒,人稱掃把福,這廝武功低、人頭次,倘使成了何府的乘龍快婿,岳丈大人不免氣得中風,早早駕鶴西歸,難怪不肯找他回來。翠杉還待笑說,驚見四下白眼不斷,連何小姐也收拾了淚水,朝她怒目而視。
掃把福人緣不好,眼看何凝香傷心欲絕,明梅只得拉來了黃巧云,皺眉道:“真是,別賣關子了,她到底愛了誰啊?”黃巧云掩嘴低聲:“她喜歡的那個人,單名一個‘蘇”字。”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華山滿門高手無數,可闔山弟子中卻只一個姓蘇,不消說,那人自是“三達傳人”蘇穎超無疑,眼看九華諸女低呼出聲,連包廂里的盧云也是微微一奇。可憐何小姐給人當眾道出了心事,一時羞得無地自容,雙手掩面間,便朝窗邊奔去,眾女大驚道:“快攔住她,這可是五樓啊!””
十年前玉清觀前匆匆一晤,當時盧云親眼得見,便曾見過蘇穎超一面,只是那時寧不凡退隱在即,雙方卻沒機緣說過話。盧云隔墻聽著,不覺微微一笑:“原來蘇少俠如此風流,瓊芳聽說以后,八成又要生氣了。“想起了瓊芳:心頭匆有些掛念,不知兩人分別以后,她現下去了何處?只是看今夜是元宵,若不是和情郎幽會去了,還能去哪?
正慨然間,眾女死勸活勸,總算把何小姐拉離了窗口,明梅笑道:“原來她看上的是蘇大掌門啊,那可有些難辦了。她是怎么識得蘇大俠的?”黃巧云搖了搖頭,道:“還不是那‘魁星戰五關’害的?臘月那日,她陪何伯伯去看擂臺比斗,結果輪到蘇掌門出場,她就病倒了。唉…反正回家后茶不思、飯不想,日日夜夜盡是哭…何伯伯心想不是辦法,上回還要我設法安排則個,讓她和蘇少俠見上一面,也好轉個心情…”
海棠哦了一聲,問道:“怎么?你和蘇穎超很熟?”黃巧云臉上一紅,忙道:“那倒不是。不過我認得華山的一個朋友,也許能請他想個辦法。”翠杉低頭笑道:“你認識誰?可是陳得福么?”黃巧云大怒道:“誰認得他了?我認得的是呂得禮。”
海棠皺眉道:“誰是呂得禮?”看她一臉疑惑,想來不識小人物,一旁明梅附耳過來,細聲解釋:“就是無恥三兄弟的老大,外號叫‘小禮子’的那個。”海棠哦了一長聲:“是他啊。”說著朝黃巧云打量幾眼,頷首道:“恭喜、恭喜,龍配龍、鳳配鳳。”
九華諸女向以言辭陰損著稱,耳聽海棠幾聲“恭喜”,卻不知在“恭喜”什么,黃巧云怒火上升,自知說不過她們三個,便暗暗握住了腰問短棍,眼中透露兇悍。翠杉嚇了一跳,忙來緩頰道:“后來呢?黃姊姊安排的如何了?I黃小女俠放開了短棍,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道:“蘇掌門很忙,沒法子見上面。”何小姐聽得此言,只是悲從中來,登時珠淚潸潸,海棠柔聲安慰道:“好了,別難過了,見不到就算了,反正人家蘇掌門二月便要成親,迎娶大美女瓊芳,人家連喜帖也發出來了,你便算見到了他,又能如何呢?”
黃巧云猛吃一驚,拼命向海棠使眼色,那海棠卻不知是粗心大意,還是故意為之,自管說了個痛快。果下其然,何小姐聽得此言,一口氣轉不上來,便又顫巍巍地行向了窗口,黃巧云死命攔住,一邊怒罵海棠:“你這女人心眼真壞,你要逼死她么?”
海棠苦笑道:“這也能怪我了?人家喜帖發的滿天滿地,她怎會不知道?”黃巧云懶得應答,自去安慰何凝香,一旁翠杉則來幫忙倒茶服侍,讓小姐暖暖心口。
蘇穎超是瓊芳的情人,京城里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何小姐幽居在府,自不知人家早已是瓊府的乘龍快婿,豈能再接別人的繡球?盧云一旁聽著:心中又想:“原來瓊芳要成親了,說不得,這杯喜酒我雖不會過去喝,可也得找個法子給她賀喜。’想起瓊芳性子沖,脾氣硬,日后做了人家的妻子,不知會不會鎮日吵架?盧云回思這半個月來的相處,心里不覺有些思念她:“這瓊芳雖說架子大,可其實說話好有趣,要是她現下也陪在這兒,這個元宵定然熱鬧了。”
正想問,外頭何凝香聽到蘇穎超即將成親,卻已快哭死了,翠杉安慰道:“何姊姊快別哭了,這世上好男子所在多有,不如這樣吧,我家老爺是正統軍的大元帥,營里有七十二萬未婚男子,你若不嫌棄,我可以拜托咱們老爺替你安排個相親…”
正統軍盛產“黑旋風”,個個手持雙板斧,怪力亂神,臉上還長了黑毛,何小姐聽得此言,不覺悲從中來,哭得更凄慘了。明梅笑道:“快別這樣了,正統軍里也不全是做苦力的,多少有幾個文武雙全,像是‘小趙云’燕烽啊、‘飛天筆’孟煥然啊,‘荊州獅’熊俊啊,個個一身烈火,尤其那個燕烽,猴急也似,平日最愛纏著海棠呢。”
咚地一聲,桌邊茶水翻倒,眾女定睛去看,卻見翠杉面色慘白,顫聲道:“燕烽…他…他很愛纏著大師姐么?”明梅笑道:“可不是么,那姓燕的每回見了海棠,都是張大了嘴,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樣,好像還寫了一些書信過來,我都不好意思瞧呢。”說著提起了手肘,朝師姐碰了碰,海棠卻是不置可否,只理了理云鬢,料來“四火兒”屬于點心一流,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猛聽一聲抽噎,眾女一齊凝目來看,這會兒倒不是何凝香啜泣,卻輪到翠杉淚灑當場,真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正說話間,那何小姐卻似聽不下去了,她擦拭淚水,盈盈起身,道:“巧云,送我回去。”明梅忙道:“才不過子夜而已,這么快便走了?”何小姐整夜給人當成笑話,什么也不想說,便拭淚道:“不了,我身子不舒坦,得早點回府歇著。”
元宵花月夜,才子佳人莫不徹夜游嬉,通宵達旦,可何小姐卻是形單影孤,如今又給人連番作弄,如何還有玩興?正要轉身離開卻聽叩叩幾聲,海棠卻已敲起了桌子。她拿出了大師姐的架式,道:“過來坐下,我這兒有個消息奉告,包你愛聽。
海棠美麗驕傲,日常總愛欺負人,何小姐曉得她不懷好意,正待用力搖頭,卻聽海棠淡淡地道:“別急著罵我,我這消息可是關于那‘女扮男裝’的,不聽可惜喔。”
黃巧云聽得“女扮男裝”四個字,自是低呼一聲,道:“你說得是瓊少閣主!”
全京城唯一穿男裝的女子,便是瓊芳。此女執掌書院,權勢薰天,出入皇宮內院,如同家常便飯,可說是全北京第一氣概的女豪杰;海棠淡然一笑,頷首道:“什么瓊少閣主,好大派頭,叫她瓊芳不就得了。”黃巧云哼道:“隨你了,我們崆峒山可沒那么無禮。”
崆峒派多有高手駐進紫云軒,想來為得這層緣故,黃巧云定是個乖順的。她哼了一聲,又道:“好了,快說吧,少閣主又怎么了?”海棠嘆道:“她啊,她活活氣死了蘇少俠哪。”
場面靜了下來,盧云乍然聽得瓊芳的消息,自足聚精會神,就怕少聽了一宇半句。那何小姐也是慌不迭地回座,滿面部是關切,一片寂靜中,連窗邊那名酒客也是微微一動,看他雖然背對著諸位少女,卻把酒杯放了下來,想來也聽到了說話。
全場屏氣凝神,都在等候演說,誰曉得海棠卻又不吭氣了,只管提起杯子、驕傲喝茶。黃巧云催促道:“海棠你老是賣關子,這瓊閣主不是才出遠門回來么?怎會氣死了蘇少俠?”眾師妹也是一瞼期待,忙道:“是啊,師姐快說啊。”
一片催促中,海棠終于長嘆一聲,道:“好,我這就說羅。”她先將發稍梳理了,跟著拿了絲巾出來,學著師父的模樣扇風納涼。眾人正想再聽下文,卻又拿回一句無聊的:“唉,此事說來話長羅…”
眼看大師姐擺架子,一旁翠杉忙來奉茶,明梅也來陪笑臉,眾師妹殷勤服侍之下,海棠心情總算舒坦了,方才道:“好啦好啦,我這就說了,你們全聽好了。”
眾女正襟危坐,不敢梢動,海棠左顧右盼,眼見整層樓的男子全在偷看自己,便又啜了口香茶,揚了揚涼風,正要再次嘆息,黃巧云氣憤不過,便取出了紙牌,大聲道:“告么了,告么了,大家來玩馬吊牌。”眾女哼了一聲,正要扔出骰子,卻聽海棠壓低了嗓子,急切地道:“話說臘月小大當晚呢…揚州城夜黑風高,狂風颼颼,大雪飄飄。”
眾女聽了這個開場頗為精彩,便又放下了紙牌,再次湊頭而來,盧云也是全神貫注,運起了內力來聽,只聽海棠低聲道:“那時瓊芳人在揚州過夜,這晚她不知怎地,匆地輾轉難眠,她見窗外雪花片片,好似在向自己招手,便也迷迷糊糊地走出門,結果她走啊走的、走啊走的…”
猛聽“砰”地一響,海棠將手望桌面一拍,聽她陰側側地道:“你們可曉得,她撞見了什么?”海棠煞有介事,只當自己唱起了花鼓,黃巧云矍然而驚,道:“見鬼了?”海棠嘆道:“傻瓜,你們崆峒派的人都沒腦子么?別老是妖魔鬼怪,想點別的。”
黃巧云滿面紅云,這會兒便給問倒了,何小姐便又幽幽地道:“海棠姊快說吧,拜托你。”海棠仰天長嘆一聲,幽幽地道:“她啊,遇到了一個面販呢。”
“面販?”少女們全都笑了起來:“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世上賣面的所在多有,便一條長安大街逛去,少說十來處吃面地方,毫無稀奇。眾女啞然失笑,盧云卻是面色蒼白,一時心頭惴惴,不知會有什么倒楣事冒將出來。
“你們有所不知啊…”又聽海棠嘆道:“這面擔子不是尋常地方,而是有來歷的。那瓊閣主自也不知其中奧妙。她聞到那面擔傳出香氣,只覺得肚子餓了,便迷迷糊糊坐了下來,叫了碗面吃了,誰曉得,這一吃之下,居然…居然…”說到此處,竟爾面露悲憫之色,好似萬分惋惜。眾女聽得興起,無下催促道:“后來呢?快說啊。”海棠仰天長嘆,幽幽地道:“后來啊,她就被壞男人拐走了呢。”
“壞男人…”何凝香睜大了眼,一顆芳心怦怦直跳,顫聲道:“可是那賣面的么?”
“是啊…”海棠面露憐憫之色,幽幽又道:“江湖上有句話,稱作‘吃人中碗、由人使喚’,便是說這賣面郎如何陰毒。據說這人是江湖第一淫賊,平口居無定所,卻愛假扮面販、平日里甜書蜜語,時時拐帶婦女,可憐那瓊閣主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吃了一碗面后,什么都不曉得了,只能由人擺布,整整十來日里…哎呀,我一個黃花閨女…真沒臉說了…”
眾女經常吃面,聽得面老板原是壞男人,無下相顧駭然。海棠舉手遮嘴,又來細聲警告:“總之你們這幾日全都小心了,千萬別上街吃面,萬一也給迷住了,那這輩于全完了呢。”
眾女花容失色,紛朝樓下街心去望,只想瞧瞧賣面郎是否又來采花了。
賣面的不在樓下,卻在包廂飲酒。盧云瞠目結舌,萬沒料到自己竟成了個采花大盜,聲名狼藉至此。他呆呆舉起酒碗,方才暍入喉頭,又聽何凝香嘆道:“好慘。”眾女皺眉道:“你慘什么了?”何凝香掩面泣道:“不是我慘,是蘇少俠慘。”
苦主的名字出來了,饒那盧云功力深厚,一口酒水還是倒噴了出來。
全完了,瓊蘇兩人青梅竹馬,早已論及婚嫁,誰知江湖上人云亦云,卻把消息傳得如此難聽,可憐蘇少俠聽了這些傳聞,卻該如何自處?盧云越想越怕,一時間如坐針氈,看他連盡五碗烈酒,兀自覺得不足。正悲飲間,匆見窗邊一名酒客也是仰頭痛飲十數杯,看他背對著眾少女,臉面卻對著盧云這邊,盧云心道:“這人酒可喝得急了,他又是怎么了?”
盧云整晚見著此人,只覺得他好面熟,卻總是想不起他的名號,當下一邊喝著酒,一邊低頭思索,掹聽噗地一聲,整碗酒全吐了出去,弄得自己滿身污穢。
完了…盧云呆若木雞,他終于認出人來了,那熟悉之至的青年公子不是別人,正是十年前在華山見過的少俠蘇穎超。
全毀了。當年匆匆一晤,兩人不曾說過話,是以雖覺眼熟,卻沒法一下子認出人來,哪曉得蘇少俠根本就坐在酒樓里,還把海棠的胡說全聽入耳中?屆時他遇上了一幫面販子,還能下拔劍兇殺么?想到此節,盧云心中苦也,逕自拿起了大酒壇,咕嚕嚕的灌下去。
這廂盧云禍從天降,大叫倒楣。那廂九華諸女卻是唯恐天下下亂,便又來了加柴添火,聽得海棠低聲道:“我跟你們說喔,蘇穎超真可憐,他壓根兒不曉得老婆跟人…唉…現下還快快樂樂的辦著喜事,等著當新郎呢。”何凝香啜泣道:“好慘…”
確實慘,九華諸女一齊挑撥起來了:“好慘喔!好慘喔!”何凝香悲從中來,一時滿面愛憐,垂淚道:“不行,我…我不能讓他被人家欺侮,一定要想辦法救他。”海棠、明梅就等她這句話,大喜之余,莫不競相慫恿:“說得好,蘇少俠身處水深火熱之中,只等何小姐出手相救了,你快去找他吧。”眾女你一言、我一語,或胡亂慫恿、或信口雌黃,正笑鬧間,匆聽樓下傅來叫賣聲:“餛飩面、炸醬面、大鹵面…每碗十文錢,快來吃吆…”
賣面的真冒出來了,眾女大吃一驚,忙圍到了窗邊瞧望,連盧云也伸長了頸子,就想一睹壞男人的廬山真面目。一片悚然問,只見樓下擺了幅臟面攤,一名胖子搔著頭、樞著腳,正在路邊打著哈欠,想來衛生堪虞。
俗話說了,“一葉之秋”,看樓下面販如此形狀,對比海棠口中的采花面販,眾少女本還有相信的,便都醒了過來,黃巧云瞧了那賣面的幾眼,皺眉道:“海棠,你到底說了幾分真話?你說那瓊閣主給面販拐跑了,可是真有此事?”
蘇穎超風流俊雅,乃是江湖有數的大劍客,對比樓下的大胖子,當真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眼見眾女起疑了,海棠不由滿面通紅,忙道:“你們別胡思亂想,這兩碗面是不一樣的。我跟你們說,那誘拐瓊芳的面販是個武林高手,絕不是樓下這個。”
黃巧云哼道:“聽你這個那個的,誰又見過哪個了?還不是聽你一個人瞎扯。”海棠有些詞窮了,也是騎虎難下,只得道:“你說話別傷人了,告訴你,我…我真見過那面販一次,信不信由你了。聽得海棠見過壞男人,眾女無不大為好奇,她們打小聽得師長訓誡,早將壞男人視作洪水猛獸,可日常聽得慣熟,臨場卻沒見過,忙道:“你…你真見過他?那人生得什么形貌?可還俊么?”
海棠喜孜孜地笑了,正要亂扯一通,忽見眾女瞧著自己,當下改作憂慮狀,沉吟道:“那人嘛…模樣其實也不怎么好看,只是唇上蓄了短髭,身材修長,那膚色呢…比女人還白還細,一雙眼兒風流桃花,像能說話似的、聽說女孩要給他盯上了,連路都不會走了呢。”
聽得賣面的采花功力如此深厚,眾女無不暗暗駭然,只在悄悄揣想那賣面郎的形象。匆聽明梅咦了一聲,喃喃地道:“唇蓄短須、膚白勝雪,還生了雙桃花眼,那不是五輔大人楊肅觀是誰?”
這回輪到海棠臉紅了,想來她不知壞男人是何形象,便照心中理想描繪了。其余眾女倒也滿心狐疑,不知楊大人是否白日洽公,晚間賣面,倒是值得查上一查。
海棠說完了故事,何小姐心情好轉,便又有了笑容,想來明日定要過去解救蘇大俠了。黃巧云笑道:“好啦,凝香開心了,海棠你可立了大功。”說著又取出了馬吊牌,笑道:“別說閑話了,來,告么了、告么了。”將手指叩了叩桌,把骰子一扔,這會兒便來開賭了。
眾女玩得開心,盧云卻是心亂如麻,自知闖下了滔天大禍,若要惹得蘇瓊兩人婚事告吹,那自己可真是罪大惡極了,正苦惱間,忽聽樓梯問腳步聲響,涌上了一群人,聽得一人大聲嚷嚷:“***!是哪個混蛋給琦小姐招待的,給老子站出來!”
倒楣事一樁接著一樁,這酒樓里給琦小姐招待的,自是盧云無疑。他心下叫苦連天,不知自己是否犯了瘟神,事事透著倒楣,百般無奈之中,只得從窗縫向外窺看,卻見樓梯里上來了十余人,或著家丁服飾、或身穿喇嘛袈裟,為首之人身形高眫,罩著件斗篷,料來頗有權勢。他抓住了掌柜,喝道:“雜碎東西!你說琦小姐的情人在哪?快給指認出來!”
眼見惡霸爭風吃醋,卻又沖著自己而來,盧云心下苦嘆,想他這輩子學堂苦讀,豈料老來居然淪落到當街斗毆、爭奪美女的慘狀?他嘆了口氣,正要出面招認,那掌柜卻已叫起冤了:“王爺呀!冤枉啊!琦小沮哪來的情人了?老朽在這兒待了幾年了,別說一個,連半個也沒瞧過,您瞧這不是天大的誤會是什么?”
那高眫男子是個草包,聽得此言,登時信了,便暍道:“好了!信你一回!下次再有什么不三不四的東西過來騷擾她,你可得趕緊給我通報!讓我給你們擺平!聽到了沒?”那人好似權勢極大,全場竟是唯唯諾諾,無人作聲,卻在此時,聽得噗嗤一笑,聽得一名少女掩嘴低笑:“不三不似的東西,這不是說他自己么?”
海棠闖禍了,那人本在好端端的與掌柜說著話,陡聽這天外飛來的譏笑,霎時怒火上升,厲聲道:“是誰發笑,給我滾出來!”海棠哼了一聲,自管玩牌,卻也不去理會,那胖大男子左顧右盼,眼見整層樓的客人都低頭垂首,不敢稍動,唯有海棠這桌兀自大剌剌的玩著牌,霎時走了過來,森然道:“***下子,給老子站起來了。”
那掌柜的見要鬧事了,趕忙上前苦勸:“魯王爺,千萬別這樣,咱們萬福樓也不是沒人照應,到時候您傷了客人,咱們告上官府,那又是何苦呢?”砰地一聲,掌柜的給人反手一掌,打得趴下了。眾伙計大驚失色,全都涌了上來。海棠終于火大了,霎時重重一拳槌上了桌,怒道:“什么玩意兒!是姑娘笑的又如何?你想如何啊?”
海棠行俠仗義,那人卻不禁捧腹狂笑:“我想如何?我想如何?你奶奶的小騷蹄子給老子看清楚!你親爹是誰!”霎時將斗篷掀開,露出內里的靛青天龍,來人赫然是位朝廷郡王。
“參見魯王爺!”滿場伴當跪了一地,喊出了來人名號。海棠啊了一聲,這才知道惹上天大麻煩了,這魯王允跖億萬家財,兒子載棋更是當今八世子之一,連大都督都未必招惹得起,自己卻頂撞了他,這該怎么辦呢?
海棠怕了起來,嘴上卻也不好示弱,只得道:“明梅、翠杉,咱們走,不必和這種人羅唆。一眾師妹趕忙起身,正要隨大師姐離開,卻給魯王爺攔住了,聽他嘿嘿笑道:“他奶奶的騷,今夜找不到琦小姐,剛好找你們幾個丫頭消火。”說著朝桌子一指,厲聲道:“全給我坐下了!”
眼看獸爪子便要觸到身上,嚇得兩名師妹驚叫下已,海棠身為大師姐,自不能讓師妹受辱,當下刷地一聲,抽出了腰問短劍,喝道:“走開!”魯王哈哈大笑,居然邁步向前,淫笑道:“你敢在郡王面前拔劍?你可曉得這是死罪么?”
對方益發進逼,慢慢呼吸相聞,手掌更朝腰際摟來,海棠心下害怕萬分,怎么也下敢動,眼看魯王爺伸出大手,已然撫上了海棠的纖腰,正要亂摸一通,卻聽嘿地—聲,黃巧云當面搶上,對著他的肚子便是一棍。
砰地一聲,魯王爺吃痛,霎時身邊飛影閃動,兩名紅衣喇嘛從旁搶上,竟在間不容發之際捏住了黃巧云的手腕,喀地一聲,勁力發動,卸下了她的短棍,跟著把手一舉,已如抓小雞般的將她提起。海棠大驚失色,顫聲道:“你…你別亂來,我們是九華弟子,你…你休得無禮。”海棠自道來歷,魯王卻反而哈哈大笑:“我說是仗著誰的勢頭來著?原來是艷婷那子的徒兒,有其師必有其徒,來,你們幾個剛巧都來陪酒吧,算是見習見習!”
眼看對方辱及師門,海棠、明梅驚慌不已,只得望向何小姐,盼她出言相救。奈何這千金小姐禁不起嚇,此時早已縮到了墻角,只在低聲啼哭。
情勢如此,盧云已是不能不出面,他把臉一沉,緩緩放下了酒碗,正要站起身來,卻于此時,聽得一人搶先道:“放開她。”全場眾人轉過頭去,只見窗邊站起了一名酒客,背向眾人,手上卻拿一只油布包,想來是他放話了。魯王哦了一聲:“臭小子,想要英雄救美是嗎?”
油布抖開,一柄長劍露了出來,那酒客靜靜地道:“這是京城,你得守法。”魯王爺狂笑道:“法?老子就是法,你抓我送官啊?”那酒客的話很少,只慢慢拔出劍來,只見他左手又腰,背身斜勢,那模樣當真非同小可。魯王冷笑道:“來了個妄人,先拿下了。”
一名喇嘛向前行來,采手來抓,那酒客微一轉身,輕飄飄地一劍刺出,便朝對方的腰腋而去。那喇嘛練了大手印的功夫,見這劍毫無力道,自也不來怕,正待徒手來抓,卻于此時,劍尖微微昂起,搶先抵住了喉頭。
“記得。”那人淡淡地道:“這里是京城,臥虎藏龍。”把手一拉,將黃巧云帶到了懷里,仗劍護住了她。樓上酒客見他如此俠氣,莫不高聲喝彩,魯王大怒道:“叫什么好?誰敢叫好?我就打誰!”
來人劍法如此精妙,竟在一招內制住敵手。黃巧云滿面羞紅,自知這是華山劍法,他急急云看那名酒客,卻見他生了一雙貓兒大眼,臉上帶著幾分憂郁,驟然問“啊”了一聲,已然認出了此人的來歷。
黃巧云認出了劍法,其余少女卻也認出了長相。一時紛紛驚呼道:“蘇穎超!”
慘了…那大名鼎鼎的華山掌門、“三達傳人”蘇穎超,原來早就來了。他不只聽到了海棠的說話,也已聽到了何小姐的心事。
眼看夢中情郎乍然出現,何小姐下禁心花怒放,正要上前羞羞相認,可滿面暈紅中,怎么都無法上前,驟然之間,腦中一陣暈眩,她“啊”地一聲輕呼,身子向后便倒,聽得嚶嚀一聲過后,黃巧云給人撞得滾了開來,蘇穎超懷里卻多了一名暈倒少女,看那弱不禁風的怯模樣,卻不是絕世美女“海棠”,卻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