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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章 臺柳

  真正相逢的時刻,總是出乎意料。她坐在陌生的馬車里,來到陌生的大街上,然后,一個不經意的回頭,就這樣撞見了她。盧云真是傻住了,他因意外而震驚,因震驚而嘶啞,可無論多詫異,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人了,是她沒錯…是顧倩兮…真是她來了!

  太意外了,整整十年過去,盧云本已不懷希望,誰知天可憐見,在此離開京城的前夕,竟還能再次見到她?眼看顧倩兮即將走入店鋪,盧云眼眶紅了,心也熱了,他急急伸手出去,想要喚住她…

  “倩…”話還渾在嘴里,耳里已聽到說話:“楊夫人啊…小老頭兒等了您一整晚,可總算盼到您啦!”

  楊夫人…盧云的嘴張得老大,好似給塞了一顆大饅頭,他腦中嗡嗡直響,依稀還聽到掌柜呵呵直笑:“夫人啊,今晚就您一個人來?楊老爺可是公務忙么?”

  雪霧飄飄,老板搭訕閑聊,將楊夫人迎走了,盧云的喉嚨也啞了,他低著頭,默默無言,自顧自的得瞧著地下的雪花。

  夢里尋她千百度,如今相逢已異路…水瀑里不知想像了多少次,每當夢中與她相逢,她必然哭著叫著,奔向前來,與自己相擁而泣。結果真到相見之時,卻發覺全不是這么回事…大家連招呼都省了。

  其實根本不該強求的,楊夫人…她早己披上紅霞,嫁入官家,成了人家的枕邊人了…

  正統十一年元宵深夜,楊夫人只在身邊不遠,顧小姐卻仍遠在天涯,永遠也找不到了。盧云孤身坐于布莊門口,他以手支額,輕輕吐納寒夜雪氣,然后那淚水般的薄薄熱霧,也從口中幽幽吐出。

  走吧,在這空蕩蕩的京城,沒什么值得留戀的。城門已經開了,大家也都走了,文楊武秦,乃至于當年的顧小姐,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歸宿,現下終于也輪到他了,也該是盧云啟程的時候了,雖然遲了點,但總比死撐在這兒來得強、往事俱往,那些回憶已經太久遠了,久到模模糊糊,久到連自己也想不起來…再不走,他真會成為一座石像永遠呆在這兒,朝朝暮暮、歲歲年年,永遠都不會醒過來…

  天上雪花飄飄而降,將盧云的身子攏在雪霧里。在這無以名之的糊涂時刻,他覺得物我兩忘了。

  故事結束了,但最后的旅程永遠不會結束,自今而后,盧云就此下落不明。

  此后數十載,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唯一記掛他的,只剩下了天邊的晚霞,與那山巔的明月…她倆告訴了天邊的小島,她們見過盧大人…他坐在東海之濱,他來到北山之顛,他去到了蓬萊仙島…他一個人去到了很遠很遠的異鄉,他一直走、一直走,卻沒人知道他要在哪兒落腳,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盧云眼中沒有了淚水,嘴角似笑非笑,他緊了緊衣襟,正要起身去扛面擔,猛然間腦海里傳來轟聲大響,險些讓他跪倒下來。

  是她啊,是她來了啊…顧倩兮啊!

  揚州雨夜里,她渾身淋雨,在自己面前落下了淚水。京華秋色中,她乍然追上了自己,緊緊拉住了自己的衫袖,怎么也不讓他走…走遍了千山萬水,見識了地獄與天堂,盧云還是忘不掉她,不管過了多久,不管她嫁了誰,有些事情早已深深埋藏心底,即使自己給人斬為爛泥、挫骨揚灰,那尸骸里也還懷藏著那些點點滴滴…

  盧云遙望夜空,口中吐著熱氣,面泛潮紅,他的心在動…

  拳頭在握,牙關正在緊咬…什么楊夫人、李夫人、張夫人、趙夫人…盧云才不管,他只認識那個顧倩兮,那個在他懷里哭、在他身邊笑的顧倩兮。今夜此時,只消奮起身來,用力回首,便能再一次找到她,那一顰一笑、那一舉一動,那字里行間的揚昆腔,全都會重現眼前…

  不行…腳步正要動,腦海里已然浮出了八億四千萬個理由,全都在阻擾自己,要他萬萬不可以過去,人家已經嫁了,她有個夠本領的丈夫,定也能讓她平安幸福。這些都是紅螺寺親眼所見,于人于己,于法于禮,自己都不該再去打擾她,盧云低頭咬牙,不知所以,驟然間…耳邊傳來了一個嗓音,大聲召喚自己…

  盧云!人生只有一次,豈能不做點傻事?快去找她啊,沖啊!

  不怕犧牲啊!

  沖鋒…咚地一聲,竹凳自行倒地,盧云的兩腿生氣了,它們苦熬水瀑十年,常受大水沖刷,卻從沒享用過一天好的,它們發覺腦子相當無用,決定不再理會,逕自朝布莊大門沖了過去。

  盧云吃了一驚,不知他的兩腿想做些什么,正想點穴制止,可那兩只手卻冷傲異常,只愿隨著兩腿奔跑擺動,好似造起了反。

  完了,兩腿不聽使喚,兩手也抗命不從了,霎時之間,全身都不歸腦子管了,可憐盧云竭力遏制,卻怎么也制不住八億四千萬個毛孔的暴吼叫囂,烘烘吵嚷,到得后來,連腦子也亂了。

  一陣手忙腳亂之后,盧云醒了過來,他發覺自己已在布莊門口,雙眼直瞅著門內,“夫人,瞧…”門里有柜臺,柜臺里頭有個小老兒,正自殷勤賣布,看柜臺前還站了一位美婦,低頭聽著老板的喋喋不休:“那,這塊是小碎花…最耐洗、不掉色,價錢也最便宜不過…來,我這就洗給你瞧。”

  在老板的解說中,顧倩兮專心觀看碎花布,自不曾察覺背后有人,盧云的心則是怦怦跳著,雙方距離頗近,他自也看得清楚,眼前的女子正是顧倩兮,她身穿大紅棉襖,秀發黑亮亮的,背向自己,只消鼓起勇氣,那便能和她說話了。

  不管她是否記得自己,不管她是誰的老婆,盧云已經打定了主意,今夜一定要和她說到話,哪怕給人當成登徒子,一個“嗯”、一聲“哇”,都值得放手一試。至于她的丈夫會否生氣發怒,盧云才不管。

  只是該怎么打招呼呢?悄悄溜到她的背后,朝她的肩膀用力拍落,豪聲道:“喂,還認識俺么?”還是裝神弄鬼,從柜臺旁邊飄將過去,讓她放聲尖叫?抑或是…抑或是不顧一切沖將前去,將她擁入懷中、抱住強吻?

  不好,都不像話,還是去找幾枝小野花來吧,從這兒朝她的腦袋扔過去,她會發現自己的。

  也是一輩子沒追求過女子,盧云如傻瓜般愣著,居然不知如何是好,顧倩兮也只低頭瞧著布,渾不知盧云已在背后。兩人遲遲沒聲響,卻聽得“唉”地一聲,那老板轉過身去倒茶,一邊偷偷地嘆了口氣。

  “都快午夜了…楊夫人才來…”午夜的京城,老板低聲埋怨著:“今晚又賠本了。”

  不知是誰說過的:“賺錢好似針挑眼,用錢好比水沖砂”,近年生意難做,慶寶布莊要錢不要命,連元宵夜都開門,結果老板兜售了半天,楊夫人卻是一語不發,不知到底是買是不買,也是講說得口渴了,老掌柜只得搖了搖頭,提起茶杯來喝。

  茶水入口,哪知卻噗地一聲,險些吐了出來。老板睜眼急看,驚見門外鄉了個男子,瞧他兩眼發直、口涎橫流,只在門前偷窺美女,卻是個中年登徒子上門勾搭來了。

  好色男子所在多有,個個狗頭生角、無恥之徒、那老板生平最是仗義,一見西門慶勾搭貞節烈婦,卻要他如何忍得?正待上前飽以老拳,哪知定睛一看,面前男子頭戴大氈,一臉陰森,哪里是什么西門慶,卻是稍早前見過的暴漢武松!

  一個時辰前暴漢上門,自稱要買東西,當時老板正在睡覺,一見這人扛著面擔,滿面窮酸,想也不想,便要把人打發出去,可還不及拿起掃把,便見到窮酸眼里的森然兇光,直嚇得他魂飛天外,自知撞見了舉世最窮的大窮酸,當真是倒楣之至,有道是“不窮不殺人,殺人必窮酸”,世上最窮的窮酸,便是號稱“行者”的武松,這人之所以給稱作“行者”,是因為他的兩腳須得一直跑,畢竟官差一直在后頭追趕著,到哪兒都不便久留。所以老板一聽暴漢要買大氈,便曉得這人又給追捕了,這才要拿大氈來遮掩面貌,于是想也不想,雙手奉送,盼望“行者”早些上路,別來這兒糾纏。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眼見“行者”又行上門來了,還站在門口瞄女人,老板怕得發抖,自知要給人送盤纏了,顫聲便道:“這…又…又是爺臺啊,小店今夜沒做幾樁生意,哪…您瞧,抽屜里沒有現銀哪…”

  正說謊間,面前的楊夫人卻不知厲害,兀自轉過頭去,似想察看背后來了什么人。說時遲、那時快,那暴漢一見楊夫人轉頭,好似見到了捕快官差,竟爾溜到布架后頭,急急藏了起來。

  暴漢逃得無影無蹤,楊夫人見背后無人,便又繼續揀著她的布,渾若無事。

  那老板則是滿心錯愕,正害怕間,忽見布架后頭又伸出一顆腦袋,瞧那頭戴大氈的怪模樣,竟又是那名暴漢探頭出來了。那老板呆呆瞧著,只見那暴漢頗為害羞,偷偷瞧了楊夫人一眼,便即縮回頭去,好似瘋狗埋伏一般。

  “你奶奶的…”老板傻住了,他生意一做幾十年,誰是殺手好漢、誰是白面書生,自是一目了然,誰知居然會遇上這種東西。看這家伙明明目露兇光,真乃“水滸”里的好漢武松,誰知這當口羞答答的,好似又成了“牡丹亭”里的純情小生柳夢眉,當真莫名其妙之至。

  來人神形百變,說不定是“西游記”里的妖怪變化而成,那也難說得緊。眼看妖怪躲了起來,那老板心下發寒,便先摸來了八卦鏡,掛到了頭頸上,正要念咒施法,卻見楊夫人瞪著自己,他醒覺過來,這才想起人家還在等著,忙陪笑道:“哪,夫人您瞧,這小碎花好耐洗,洗了幾百回也還鮮艷著…哪,不信我試給您瞧…”

  正說謊間,忽見小碎花沾了自己的手汗,早已暈染掉色。他嚇了一跳,急忙將小碎花藏到了柜臺下,陪笑道:“今晚月黑風高,什么都瞧不清楚…換個別的吧。”又從柜臺底下摸出了一匹布,笑道:“還是艷麗大牡丹好,價廉物美又體面…便和夫人您一模一樣…”

  老板胡說八道,連馬屁也拍不好,楊夫人倒也沒生氣,只管低頭揀布,背后的盧云也壓低了帽檐,偷偷從布架后頭溜了出來,急急在店中尋找合適的躲藏地方。

  店里雜物極多,紅綢綠錦,高架林立,布料或收于架上,或堆放走道,若要將自己藏得不見人影,應當不是難事。他左瞧右望,怱見一處布架極高,足以遮住自己的八尺身高,忙把自己藏了進去,便又從縫隙中透出目光,偷偷打量著柜臺前的倩兮。

  此時此刻,不比紅螺寺的喧鬧,屋里很靜,眼前的顧倩兮只在瞧著她的小碎花。四下無人打擾,盧云也只專心看著他的舊日情人,琢磨著她的身形樣貌。

  心里沒什么壞念頭,更沒什么歪宅意。盧云只是想仔細瞧瞧,瞧那嫁做人婦、睽違十年的心上人,現下是什么模樣?

  十年不見,她還是很漂亮,縱使兩人并不相識,她仍舊有本領讓自己多瞧幾眼。不過她的樣貌還是有些變了,不像少女時候,她早將發髻梳做了包頭,成了個少婦打扮。提足直腰之際,臀是臀、腰是腰,看得出來,她比以前豐滿了些,卻也多了一抹嫵媚溫存。

  她真的變了,以前她是不會來布莊的,還是大小姐的時候,她會去買古董、買玉器,除了畫畫,她什么都不會,連面也不會煮、連水也燒不開。現下她好像什么都會了,不只能裁衣裳,她連豆漿也能熬,連豆腐也能做,定還能燒得一手好菜…

  看得出來,她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她早已是人家嘴里的“娘”了。

  “哪,夫人啊…”在盧云的感慨下,那老板又次兜售起來:“現下的官夫人都不會自己裁衣裳了,像您這般好手藝,定得用好東西。瞧…這是江南御貢的“七彩牡丹貴清麗”,專程給您留著…這名兒有個“貴”字,卻是價廉物美、惠而不費,—尺一兩銀,只比小碎花稍稍貴了幾錢銀…”

  老板講演得極為賣力,顧倩兮卻是不為所動,想來江山易收,本性難移,她不管怎么變,都還是當年的大小姐眼光,什么小碎花、大破花,肯定入不了她的法眼。

  果不其然,顧倩兮看不中意了,逕自走入店內挑揀。老板倒也識相,一見老主顧不滿意了,便只一聲苦嘆,將“牡丹花”卷了回去,任憑楊夫人親手來選。

  店里燈籠幽幽暗暗,顧倩兮也走入了店里,看她手拿一小塊碎布,沿架比對顏色,只在尋訪合適布料,盧云便也悶不吭聲,只管悄悄隨她前行。

  長長的布架,將他倆隔了開來,這是十年來最接近的—刻,也是最為平靜的一刻。此時倩兮早已嫁了,盧云也顯得老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四十二歲的盧云已經不再流淚了,反而顯得很瀟灑、很帥氣,他將左手插在衣袋里,右手有一撥沒一撥的觸著架上排排布錠,那眼光也是有一陣沒一陣地,盡在打量他的舊日情人。

  今夜此時,很多往事都算了,過了就算了,不必多提。盧云也很豁達,他默默瞧著隔架的少婦,就像瞧望一位美麗陌生的女人。沒有打擾的意思,就當做是兩人第一回相逢,乍然驚艷后,雨過天也晴,無縈也無系,那也不枉自己回來京城一遭。

  在盧云的注視下,顧倩兮緩緩停下腳來,低蹲下去,鳳目低垂,只在檢視地下的布匹,盧云藏身布架之后,偷眼瞧著人家的側面,他看到了長長的睫毛,彎彎的柳眉,與那半隱半現的雪白耳垂。

  望著那玉潔無暇的耳垂,莫名之間,盧云心頭一熱,居然想要俯身過去,親吻楊夫人的月垂,讓它由雪白轉為羞紅…

  似乎晚節不保了,這是人家的老婆,論禮教,論德行,自己都不該這般做。

  可這念頭一上心頭,便再也揮之下去,現下盧云已不是朝廷中人了,他只是個面販子。這輩子來去匆匆四十二載,賣面還久過當官,現下的他只是個升斗小民…

  升斗小民有愛有恨、有淚有笑,現下什么都不必想,兩人相距咫尺,咫尺即天涯,可這天涯又是伸手可過。盧云覺得很熱,很難熬,他從布架之后移身出來,眼見佳人仍舊背對自己,索性將大氈揚起,露出了本來面貌。跟著大步走了過去。

  十年了,盧老板再—次這么接近顧小姐,他很想將倩兮擁入懷里,體觸那身丹桂芬芳,至于她的丈夫是誰,家里多有錢、權勢有多大,盧老板壓根兒就不愿想。

  盧云目光熾熱,站在心上人背后,顧倩兮當然不會發覺背后行人,她還蹲在地下,她的頭發挽了起來,后頸顯得很白很嫩,可以想見她的肌膚何等玉潔。

  生平第一回這么肆無忌憚,盧云細細地凝視倩兮,從頭到腳,從后頸到纖腰…到她的豐臀,她的腿,到她的腳,盧云的日光毫不收斂,他的呼吸也益發灼熱…蒙蒙朧朧間,她望來就像溫柔款款的妻子,她等候自己十年,就等自己過去抱地,緊緊摟在懷中…深深烙上吻…

  今時此地,沒有了金榜題名,也沒有那手亂世文章,顧嗣源永遠不會回來探望他的云兒,而秦仲海不會再把他塞到小姐的床底下,在這死死散散的大北京,很多人都已經一去不返了,如今只剩下這位盧老板,以及面前不遠的楊夫人。

  盧云眼眶紅了,他蹲了下來,靜靜來到顧倩兮背后,他很大膽地伸手出來,從她的腰間穿過,體觸她溫軟的身子…他要將這位楊夫人緊緊擁入懷里,甚且要親吻她的后頸,不顧一切…

  手已經舉起,身子已經進前,也聞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忽然之間,眼里見到了一顆痣,就這么生在顧倩兮的后頸上。

  小小的痣,一丁點兒,以前沒曾留意過…這還是生平頭一次見到,盧云微微一愣,他的目光緩緩移向倩兮的纖秀手指…

  這才發覺了,她不曾留著指甲尖兒…

  不如不覺地…盧云停下手來了,他很仔細很仔細的瞧著顧倩兮的十指…

  這才留意到她的指甲削得好短,她真的沒有指甲尖兒、花瓣似的指甲尖兒,只要是小姐夫人,誰都留著,可倩兮沒有這些,她也沒有涂抹寇丹…莫名之中,盧云心里很茫然、因為他根本想不起顧倩兮以前是否留著指甲尖兒,他忘了。

  腦里明明白白映著,銀川公主有指甲尖兒,雖說十幾年沒見她了,可那雙玉手卻還歷歷在目、依稀回想,好似瓊芳也有指甲尖兒,甚且方才分手的胡媚兒、伍定遠的老婆艷婷,連這幾位練武的姑娘也都留著指甲,可盧云真的想不起來,倩兮以前的指甲尖不尖?

  想不起來,怎么也想不起來,現下她發上的玉釵,手腕上的玉鐲,依稀都是小姐時的舊物,可凝目細瞧,卻又好像不是。恍恍惚惚中,盧云停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開,險些撞上了布架。

  什么都似曾相識,卻也什么都想不起來,唯一醒起的四個字,便是“一無所有”。

  水瀑光陰一晃而逝,認得她也有十幾年了,自己不曾真心贈給她一件首飾玩物,也許是英雄肝膽、俠義無雙,盧云總是個鐵漢書生,從書本子到玉鐲子…

  他一直來去匆匆,不曾為她買過任何一樣東西。

  說到底,在那漫漫少女歲月里,舊日情人陪伴了她幾年,卻不曾留下一丁點兒蹤跡。而留在她心里的,又還剩下些什么?

  “她回去了揚州,賣掉了祖產變現,換了六千二百兩…”、“下人們一個個嚷著走…逼得她與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銀錢一次發散…”、“那時她家里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帶著貼身丫緩,磨啊磨的…”

  此時此刻,揚州書房里裴鄴說過的每一句話,無不清清楚楚在耳邊響起,盧云停住了,他一步步退后,躲回到了布架后,他不敢過去了。

  一直以來,始終覺得自己做得很對,直到這一刻,盧云都不曾懷疑過自己,甚且沒有后悔過當年的選擇,可此時此刻,來到了顧倩兮的面前,他還是得被迫面向這一切。

  “盧云啊盧云…你還不懂么?不管是誰,只要給你牽扯了,誰能有好下場呢?”這些話不知是誰說過的,像是胡媚兒還是二姨娘的悲憤哭叫,盧云想著想著,眼眶已經紅了,他覺得好難受,他想告訴顧倩兮,他不是故意的,當年離開京城,拋下頂戴、舍棄了此生前程,許多事并非是他所能決定的,這是他的命數,他沒得選,不能怪他,絕對不能…可是不知為何,盧云的眼眶越來越紅,眼淚不住涌出,逼得他仰起頭來,沒住口地告誡自己、不能哭,盧云,無論如何難受,你絕對不能哭,因為哭了就是錯了,錯了就要后侮了,一個退隱的人若要哭出了聲,那就不是光榮退隱,而是倉皇逃避,那時,連活都活不下去啊…

  “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會有好下場…”、“大白天的,就有人過來滋擾調戲…”、“皇帝發動了一些酸儒,前來譏嘲她的畫。”、“她爹爹死的那一早,顧夫人、姨娘都哭了,只有她沒哭…”

  在這退隱前的最后一刻,盧云終究還是掉下眼淚了。想要拯救整個天下,卻連自己的親人也無法保護。即將退隱的盧大俠,此時真是哭得非常非常傷心啊…他低頭唏噓,心里恨著自己,恨著上蒼,何以給他如斯磨難?他真恨自己,為何要走上秦仲海再三告誡他的路,獻出了情人與頂戴,以及自己這一生…卻什么都不管用…

  還沒登臺就要退隱了…可憐的盧大人,他什么都還沒做,卻已經要走了。

  此生便像給雷劈了、給瘟疫染了,給馬車撞了,一切都是莫名其妙,誰想這般了此殘生?他真想大聲問問老天爺,為何選上他?他是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錯?

  不然為何要奪走他的情人、毀去他的一生,讓他承受如此天罰呢?

  是誰在陷害自己?是誰在背后暗捅一刀?盧云低頭垂淚,惶惶然間,他張大了嘴,因為他找到了今生劫難的解答。

  原來如此,原來一切都已經注定好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經注定了這樣的結局,因為他一直看到了那個東西…

  那是一條線…它從來都不鮮明,卻一直放在眼前,它刻在骨頭里、混在血脈中,只消心還能跳、血還能流…正道之界,豈容自己一步寸讓?

  如果讓了,那就不是盧云了;如果讓了,又何必死撐在這里,為嗣源悲、為倩兮哭、為此生的際遇感到痛楚?如果讓了,他早已登上廟堂,成了當朝一大權臣…如果讓了,他早已提拿殺人之劍,成為為所欲為的天大王啊!

  再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盧大人的命數仍然不變。便像狼一定吃肉,飛蛾一定撲火,縱使奪走了摯愛、砍殺他的肉身,盧云仍舊是盧云,他絕不會背叛最初的志向。

  沒什么好后悔。想到這里,盧云也沉靜了下來。凝視著五尺外的倩兮,心里不再感到猶豫悲傷,反而隱隱感激上蒼的厚道。

  讓他在遭逢了無數變故之后,還能平安回到情人身邊,悄悄告訴她…看…盧云活著回來了!他走過了千山萬水,終于守住了當初的約定,如今的他清清白白,不帶一分罪業,足以俯仰無愧地向全天下宣稱…

  看!盧云回來了!他已經通過了全部的考驗,完成了他的一生!

  當此時刻,古屋的幽靈消失了,此生的悲怨也已盡數消解。

  臨別之際,盧云顯得很平靜,他彎下腰來,像是要做出最后的告別,隨即向顧倩兮長揖到地,便已轉身離開。

  結束了,漫長的旅程已經全部走完,如今盧云已然找到了此生的終點,正統十一年正月十五,他瀟灑地轉身,在舊日情人面前光榮地退隱,從此去到了他應去的地方。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倩兮總算站起來了,她撿了半天布,始終沒挑到合意的,自也不知背后藏了一個怪人,更不曉得自己險些給抱個滿懷,也是她蹲得太久,膝蓋麻了,才一站起身來,忽然“啊”了一聲,身子向旁一晃,足趾碰著了貨品,只聽“咚”地一響,大批布軸向旁傾斜,旋即排排滾倒。

  地下全是布軸,這捆布一倒,株連禍結,少說要滾倒一兩百捆布。顧倩兮吃了一驚,急急探手去攔,奈何她沒練過什么武功,自也晚了一步。正等著布軸滿地亂滾,老板慘叫之聲大起,卻于此時,大批布軸居然凝下了,它們無緣無故,全數立回了原位。

  元宵夜里有奇跡,顧倩兮微微一驚,不知怎會如此,她轉頭去瞧老板,只見那小老頭兒兀在柜臺算帳,兩邊相距極遠,自不可能是他出手來救了。可低頭去看布軸,偏又一捆捆整整齊齊排列在地,好似自知不該著地亂滾,便都乖乖站好了。

  顧倩兮眨了眨眼,也不知是否自己頭昏眼花,心生幻覺,其實她方才根本沒撞著布軸。可說也奇怪,腳趾兒明明還疼著,卻又是怎么回事?

  找不出道理,沒法想了。她搖了搖頭,便又仰起頭來,繼續去尋架上的布料。

  先前瞧過了地下的幾十匹布,沒一個對得上色,自也不曾擦到合意的,可抬頭去看,頭上布架卻達十尺之高,顧倩兮雖已提起了足跟,伸長了手,幾番卻還構不著。

  有些麻煩了,顧小姐雖然聰明,卻也不會輕功,自無法一躍而上。正想請老板幫忙,猛聽“咚”地一聲,那捆布竟然落了下來,正正掉在面前。

  古怪的布軸,無故從架上墜落,直挺挺的立在面前,那模樣活像個小小兵兒,只在仰頭向顧小姐大喊:“別再挑了!快買俺吧!”

  顧倩兮更驚奇了,左顧右盼中,心中益發納悶了,她悄悄走到布架后方察看,不知那兒是否還藏了個夥計。

  凝目審視,架后空無一人,并無異狀,可那布軸卻還好好立在地下,絕非自己的幻覺。

  怪事益發多了,顧倩兮眨了眨眼,也是不明就里,便再一次舉起手來,朝著頭頂布軸作勢取拿,她想瞧瞧布絹會否自行墜落。

  伸長了玉臂,布軸全無搖晃跡象,顧倩兮毫不氣餒,當下墊起玉趾,向上起跳幾寸,正努力蹦蹦之間,一只手仲了過來,替她取下了一捆藏青布料。顧倩兮心下微微一凜,還不及回頭去望,卻聽耳里傳來了一聲怪笑:“哎呀,對不起哪,老朽方才忙著算帳,可怠慢了夫人。來,這兒有個凳子…”不必回頭去看,也知是老板來獻殷勤了。

  索然無味了,此地無神也無鬼,卻只有一個老掌柜。顧倩兮默默無書,接過了凳子,正要踩將上去,忽見對面布架晃出了一個人影,他靜靜地、悄悄地,從雜物堆中緩緩而過。

  顧倩兮睜大了眼,一時間,她像是找到了謎團的解答,登從凳子上走了下來,打量那個沉默身影。

  布架寬約五尺,長長的橫在店里,架子后方躲了個男人,他身長約莫八尺,頭戴大氈,身穿褐布長袍,他輕悄悄地挪步,很慢很靜、當然也很小心,那模樣像是要走出門去,卻又怕驚動了別人。

  他甚至還壓低了大氈,將臉轉到了另一側,他連五官也不想給人瞧見。

  顧倩兮瞧著瞧,不知不覺間,她也開始往前行走了,她躲在布架的另一側,假意瞧著布,可她的心思全沒放在布上,只從布架縫隙里打量那個男人,目光一瞬不瞬。

  很沉默的一個人,他馱著背,低著頭,瞧來像是做小買賣的。

  那身褐衣布袍很是單薄,罩在高高的身材上,望來有些寬松,足見主人翁身材瘦削,也能想見他的生活并不寬裕。

  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是旅人吧,只有外地來的人才有如此風霜之色,他像是走了很遠的路,經歷了無數寂寞旅程,然后在這家戶團圓的元宵夜里…他又要啟程出發,去到另一個遙遠不知名的外地…

  瞧著那頂大氈,打量那身背影,恍惚之間。嘩啦啦…嘩啦啦…水珠飛濺,身邊好似下起了大雨,仿佛穿過了十年干旱的正統王朝,回到了揚州故鄉,在那霧蒙蒙的雨夜中,腳邊倒了一柄紙傘,遠處有個孤單背影…他低著頭、懷里裹著包袱,就這樣冒雨飛奔而去…

  陡然之間,顧倩兮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她穿過了通道,搶先守到布架盡頭。

  布架再長,總有個盡頭,而那布莊陳設再亂,大門也只有一個,無論誰想闖出門,都得從大門走。可大門已經給堵住了,那兒有個女人,她手上拿著一小塊布,蹙著秀眉,低頭不語,她的模樣是如此專注,直似在思索螺祖為何發明蠶絲、黃帝又為何造出指南車,總之沒把道理想通前,她絕不會移步。

  此時此刻,無論誰想離開這間店,都得從楊夫人身邊擠過去,她已經硬生生霸住了道路,眼見美女擋路,那男子好似微微一驚,卻也不敢硬闖。他本是往大門直走,忽又改變主意,便改朝店中深處走去。顧倩兮見那人移步了,卻又站起身來,慢慢地尾隨著。

  尋尋覓覓了一整晚,燈籠益發黯淡,蠟燭將盡,夜漸深沉,楊夫人也一步一步地逼近,那無名男子也一尺一尺地向后挪移,這—男一女悄悄靜靜,便似在店里玩起了捉迷藏。

  “夫人吆…我的夫人啊…”都說吃力不賺錢、賺錢不吃力,楊夫人東挑西撿,毛病實在多,卻要撿到何時方休?遠處傳來老板的哈欠聲,也是按耐不住,只得從布架后探頭出來,瞧瞧楊夫人究竟在忙些什么名堂?

  他媽的…楊夫人還站在那里不動,不曉得在干些什么,卻到底是買是不買?

  老板暗自咒罵,眼看午夜將近,時候已晚,只得端來了板凳,站到了布架底端,自編了小曲兒來哼:“夜黑風又高…老頭兒要睡覺…買貨買布要趁早…”

  老板要打烊了,他占據了布架底端,一邊低頭哈欠、收拾布料,一邊哼曲唱歌,不忘把布捆堆到了通道上,嚴禁任何人靠近、轉看另一端,楊夫人卻還霸占在那兒,可憐那男子已成甕中之鱉,除非能推倒布架,抑或將老板一拳打飛,否則已是退無可退了。

  頭頂的燈籠幽幽暗暗,大氈下的臉面默默沉沉,顧倩兮卻無止步的意思,她還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五尺、四尺、三尺,…

  她想瞧一瞧,這名男子究竟是何來歷?

  三尺、二尺,依稀可見大氈下露出的嘴角兒。薄薄唇角泯泯下彎,看不出是愁是還悶,顧倩兮屏氣凝神,兩邊相差就只一尺,一步踏過,她便能來到那男子的身邊,可朦朦朧朧之間,她居然怕了起來了。她怕萬一觸到那身子,聞到那身氣味,卻什么都不是…

  滿心躊躇中,顧倩兮不敢過去了,素性將手奮力一推,聽得布匹咚咚連聲,一只又一只疊骨牌似的全倒了,統通朝那男子的方位跌落。

  “我的楊家祖奶奶啊!”五百匹布軸滾得滿地都是,老板忍不住大聲怪叫,悲切哭號:“您不買就算了,干啥砸店啊?”

  布匹滾倒、老板慘嚎,顧倩兮也鼓起了勇氣,她奮力向前跨出一步,來到那男子的身旁。

  —聲嘆息過后,屋里忽然暗了下來。直如風神降臨,頭頂燈籠猝然而滅,屋內的五六只火燭也應聲而熄,黑暗襲來,淹沒了屋中的每個人,此時人人都成了瞎子,老板唉呀呀地叫著,忙來摸黑摸索,急急去尋燭臺。

  屋里暗得怕人,伸手不見五指,顧倩兮的膽子卻很大,乍見異象生出,她反而睜大了眼,逕自探手出來,朝面前一尺處伸去。

  沒有人,手指觸到了冰冷布架,卻遲遲觸不到人。顧倩兮心里忽然急了,她趕忙轉過身來,朝身遭四處拍打。

  身邊空蕩蕩,什么都抅不到,她泯住了唇,慢慢垂下了手,她知道那個人已經走了。她低著頭,輕輕倚在布架旁,心里呆呆的,忽然間發稍微微一動,隱隱約約中,好似有什么東西過來了。

  眼里雖然看不見,身上卻有了感應。黑暗中有一只手近身而來,將觸未觸,似有若無,從發稍到臉蛋,點點殘溫仿佛要撫觸自己,卻總是差了一分—毫…

  心里怦怦地跳著,顧倩兮張大了眼,陡地的走近了一步,依稀間那股溫暖越來越近,越來越熱,從頭頸來到后背、來到腰際,漸漸而下,摟到腰、觸到臀…

  相隔雖只寸毫,可那人的手卻益發放肆了,顧倩兮雙頰暈火,她嚶嚀一聲,急急探出手去,要將那人一把抓住。

  啪地一響,柜臺邊亮起了燭火,店內重現光明,眼前除了五顏六色的布堆,什么都沒有,便似經歷了—場幻夢。

  —片寂靜中,背后老板提著燭臺過來,喃喃地道:“夫人,你沒事吧?”

  眼見顧倩兮滿面暈紅,竟是低頭不語,那老板瞧著瞧,忽地醒悟過來,大驚道:“好啊!那賊小子還沒走!”想起暴漢或還藏于店中,老板趕緊找了只大木棍,四下搜尋怪人,天幸左顧右盼一陣,卻沒瞧到那頂大氈,想來歹徒騷擾美女之后,定已逃逸無蹤了。

  他奶奶的,便宜那小子了…那老板松了口氣,想起自己折騰了一夜,卻沒賣出一尺布,全是給那瘟神害的。忍不住又冒起火來,他拿著棍子,一路追到了店門口,罵道:“什么玩意兒,別以為自己長得像白無常,便能為非作歹,再敢上找這兒鬧,小心老頭兒即刻過去報官…”越說越氣,便朝店門外走去,定晴一瞧,慘然道:“媽呀!這小子又來了啊!”

  楊夫人醒覺過來,她急急奔到了門口,駐足一看,面前雪花飄飄,哪里還有人的蹤影,可那老板卻瞪著地下的一只竹凳子,駭然說不出話來。

  毫不稀奇的竹凳子,翻側在雪地上,轉看竹凳之旁,卻還殘了幾只腳印,再看腳印邊兒、三尺開外,地下還有一件東西。

  那是一只面擔,擔上積了薄薄一層白雪,想當然爾,有人把東西忘在這兒了。

  白無常消逝無蹤,卻給本店留下了贈品,老板自是驚駭苦笑,顧倩兮不曾說話,她凝視著地下的面擔,俯身拾起了竹凳,輕輕放回了擔上,跟著伸出素手,拂開了擔上的藹藹白雪。

  面擔還是暖的,炭爐上還留著余溫,鍋里依稀有蔥蒜的氣味,他方才一定在這兒煮過了面,爆過了香…

  人過了三十歲,貧富貴賤經歷了幾遭,愛的恨的,喜的愁的…一輩子都不會再變了。便算江山改了,大海枯了、石頭也爛了,許多事還是深深地埋在那兒,便像命中注定一般,早晚會冒將出來。不經意的…

  好似回到了初戀時光。雪花紛紛,顧倩兮慢慢俯下身去,依偎在面擔旁,她口中的暖氣結成薄霧,將她的身子熱暖暖地裹在面擔旁,不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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