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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之初

  每年到了元宵前后,楊紹奇的頭就會無端痛起來。

  “叔叔,我要去提燈。”馬車前行,踏出了一片清脆蹄聲,伴隨踏踏聲響得,則是一片兒童吵嚷:“叔叔,你聽到了么?我要去提燈。”,“叔叔、叔叔?”,“你醒醒啊叔叔。”

  “叔…叔!”身子猛烈搖晃,后座兒童攀上爬下,拉死尸般的揪住楊紹奇,暴吼道:“叔叔!你死了么?叔叔!叔叔!你活過來啊!”一片吵嚷中,楊紹奇苦苦死睡,任憑天雷打落、女鬼纏身,也是喚他不醒。卻在此時,駕座上的管家不甘寂寞,竟也加入戰團,開始叫起了“叔!”。

  “二爺啊…”前座的管家回頭過來,問道:“淑琴小姐明早要到家里玩,您要是有空,那便帶她去香山走走吧?”

  “嘔…”楊紹奇夢中忽有痛苦之色,看他全身隱隱發抖,八成是要吐了。

  時近午夜,馬車徐徐前來,看駕座上喋喋不休的是楊府老管家老蔡,活蹦亂跳的則是小霸王阿秀,至于后座那個昏睡不醒的,自是二爺紹奇無疑了。

  好像沒例外過吧,每年祈雨法會全家出門,楊府老小從沒一起回家過。先看楊老太君體弱多病,每回和尚才開始念經,她老人家必然自行哮喘病發,便早早由家丁護送回家,之后和尚才拿起木魚一敲,楊大學士便也想起了公事纏身,隨即跟進開溜,最后連阿秀的娘親也去了布莊,卻把楊紹奇一個人扔在這里,任那一老—小苦糾纏、祈雨法會無聊透頂,每年阿秀聽完整夜佛法后,不免睡得太飽,看他渾身精力彌漫,竟爾趴到楊紹奇的頭上,竭力怪吼:“叔叔!你到底聽到了沒?我要去提燈!叔叔、叔…叔!”

  “二爺啊…”管家曉得二爺裝睡的毛病,便又自顧自地嘆道:“您再不做聲,那就算答應了。老朽已經答應了舅老爺,明早給您倆駕車,聽說淑琴小姐為了這趟香山之旅,興奮得不得了,非但買了新衣裳,還親手做了鹵菜點心,打算和您路上一塊兒品嘗,您這回要再次逃走,那可天理不容啰…”

  呼呼…楊紹奇安詳過世了,看他歪頭流涎,死后不忘夢囈幾聲,八成是在偷罵粗口。

  每年都這樣,只消到了元宵前后、百花盛開時節,楊太君的娘家便會遣出大批適婚淑女,不絕上楊府溜達。從早年的淑林、淑寧,乃至于近年的淑琴、淑怡,前仆后繼,成堆地住家里倒,可憐楊紹奇再不來個昏迷不醒,卻該如何是好?

  管家一輩子幫著楊夫人打理家務,什么淑林淑寧、淑姊淑妹,他早年也曾幫著出力叫賣,奈何大少爺肅觀警覺心強,一見苗頭不對、便趕緊找了對象,自行成親完婚,老夫人無奈之余,便把畢生心血灌注在小兒子身上,不替他討房好媳婦,決不善罷甘休。

  車向前行,楊紹奇總算也給吵醒了,他懶懶倚在車邊,右手支著腦袋,一雙俊眼半開半閉,頗有幾分貴公子的憂郁。管家怕他想不開,便又勸道:“二爺啊,您別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非老夫人把您生得這般俊俏,您哪來這許多麻煩?您可安份些吧。”

  “行了。”楊紹奇掩面嘆息:“你這話跟楊大說去。我可不是什么”風流司郎中“。”

  天下最漂亮的一對兄弟,他倆都姓楊。楊肅觀、楊紹奇,這對兄弟都是昂藏七尺之軀,楊肅觀還是個練家子,可這對兄弟卻都有雙桃花眼,據說是從媽媽于夫人身上得來的,再看他倆一身白膚,五官俊秀,當真比姑娘家還美貌幾分了。

  聽得管家的稱贊,阿秀自也拼命瞻仰叔叔的英姿,他越瞧越是仰慕,忍不住道:“叔叔,你覺得自己很淫穢吧?”楊紹奇本在打著哈欠,乍聽這句怪話,一張嘴便合不起來了,他猛朝阿秀腦袋揮下一拳,怒道:“你才淫穢!”

  耳聽管家竊竊低笑,阿秀抱著腦袋,叫疼道:“叔叔,你…你想歪了,我說得是”隱諱“啊。”阿秀還只十歲,每回學堂里習來新詞,必往叔叔身上造句,楊紹奇俊臉微紅,便道:“什么隱不隱諱?是誰教你這兩個怪字的?”阿秀道:“是我娘啊。

  她說你這人說話喜歡拐彎抹角,一句話藏了十七八個意思,非常淫穢。“楊紹奇大喝一聲:”隱諱!“馬車顛簸,那管家強忍著笑,一輛車自是駕得東扭西歪。楊紹奇俊眼斜橫,拎著阿秀的耳朵,道:“小子,別老是胡亂嚼舌,你娘真這樣說我?”阿秀拼命頷首:“是啊,娘說你聰明絕頂、才高阿斗、比我爹爹還多了兩斗,可惜就是玩世不恭,整日里沒半點正經,誰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娘說要找機會勸勸你呢。”

  “一個人若是天資過了頭,往往干不了正事,這就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楊紹奇便是個中范例。想此人從小過目不忘,常人要背十來遍的東西,他少則一次、多則三回,便能牢牢記住。

  不論多稀奇的八股考題到他手底,他總能默出一篇欽選正文范例,真如書上拓下來似的,仗著這份本領,他十九歲便已榮登金榜,當朝并無第二人能及。

  只是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這楊二爺應試本領一流,當官才干卻不濟了。好容易在兵部占了缺,心思卻全不在公事上,鎮日里點卯瞎混,須臾度日。私底下更是花錢如流水,自己的俸祿用盡了不說,還把腦筋動到祖業上,日常里幾千兩、幾千兩往外搬,任憑大哥怎么往家里攢,總趕不上他花得快。

  楊遠精明干練,楊肅觀老成持重,父兄兩代辛苦經營,沒想家里卻出了如此敗類,眼見管家轉過頭來,頻頻嘆息,阿秀也是沒口子的亂罵,楊紹奇煩得很了,便道:“行了,你少管叔叔的閑事,倒是你明日下午不是要開學了么?書本子收好了吧?”

  阿秀原本傲然說嘴,乍聽學堂開課在即,一張笑臉忽地僵住,只見他雙眼漸漸瞇起、臉色慢慢發白,最后蠕蠕倒在后座上,宛如死尸一般,這會兒便輪楊紹奇罵人了:“別老是這般怪模怪樣。你娘出身書香世家,你爹又是當朝大學士,你將來要弄到江大清那鬼模樣,那咱們可沒臉見人了。”

  “江大清?”阿秀雙眼一亮,喜道:“那是誰啊?”

  都說物以類聚,獸好群居,果然阿秀聽得先賢之名,便已興高采烈,楊紹奇呸了一聲,訓道:“少問兩句!記得睡前把書本子收好,不然明日下午掉東落西,還不是得勞你娘送去?”阿秀張開了嘴,狠狠打了個大哈欠,正要閉眼睡覺,忽然間想起一事,不由得雙眼大睜,急急坐了起來,驚道:“叔叔,你…你房里有沒有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自末代以后,這“三字經”便是孩童啟蒙的讀本,與“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合稱“三百千千”。只消讀過書的,莫不能朗朗上口。楊紹奇皺眉道:“叔叔當然有三字經,怎么?你可是想借么?”阿秀忙道:“是啊,我那本舊的被人偷了,得找本新的替上。”

  阿秀自稱書本被偷,楊紹奇卻是半信半疑,他斜目打量侄子,沉吟道:“等等,你們孟夫子不是教列史記了么?什么時候又要重讀三字經了?”阿秀嘆道:“還不是給華妹害的?孟夫子說她根底太差,什么字都認不得。過年前便把咱們臭罵了一頓,說開課后全要重讀三字經呢。”

  華妹勤奮向學,大有父風,想來阿秀定是把話掉反了來說,楊紹奇罵道:“你這小子除了張嘴吹牛,還有什么本領?行了,叔叔房里還有本三字經,明日一早拿給你。”阿秀不急著道謝,只怯怯地道:“叔叔,你那本三字經…可是手抄的么?”

  “手抄的?”楊紹奇愣了,當時經書多為印制,分作活版、雕版兩種,甚少有手抄珍本。他心下納悶,便道:“好端端地,為何要讀手抄本?”阿秀道:“手抄的看來親切,讀來格外有勁。”

  說著死纏著叔叔,懇求道:“叔叔,你親手抄一本給我吧,拜托嘛!叔叔!叔叔!”

  小孩子常有古怪風俗,有時風行左手寫字,有時盛行倒退走路,隔一陣子便有新花頭,每使父母不勝其擾。楊紹奇不愿溺愛兒童,搖手便道:“沒法想,叔叔這本是雕版印的,你愛要不要,隨你便吧。”阿秀聽他說得冷,竟爾哼了一聲,道:“那就免了,你自個兒留著用吧。”

  阿秀目無尊長,竟敢如此頂撞叔叔,楊紹奇心頭火起,正要狠狠教訓一番,前座的管家卻把腦袋轉了回來,笑道:“神秀少爺別發愁,您要讀手抄本,那有啥難的?我記得書房里還有幾本三字經,全是你爹爹親手抄的。”

  阿秀原本嘟著嘴,乍聞此書,卻不禁雙眼發光,大喜道:“真的么?”

  “當然是真的。”管家駕著車,笑瞇瞇地道:“你爹爹孩提時勤奮用功、最愛抄書,單是三字經一樣,他便抄了三本之多呢。”

  阿秀啊呀一聲,扼腕道:“才三本而已,不夠用啊。”

  “什么!”楊紹奇愕然道:“三本還嫌少?那幾本才算足?”

  阿秀不假思索,逕自道:“十本。”話才出口,好似曉得說溜了嘴,一時張口大哈哈,閉眼小瞇瞇,自管冬眠起來了。

  阿秀似有圖謀,楊紹奇不免疑心大起,那管家卻是個老糊涂,兀自笑說往事:“唉,說起大少爺啊,老朽最是佩服了。他打小一絲不茍,專愛抄書,不只三字經、古文選,連什么大藏經、法華經,長阿含經,他也是邊抄邊默,慢慢都記熟了。”說著說,不忘訓誡后座那個不長進的:“二爺啊,您要有大少爺的一半用功,老早就升任侍郎羅。”無論誰有了楊肅觀這等大哥,都只有哼哼哈哈的份兒,果然楊紹奇一聽數落,霎時腦袋一歪,便也冬眠起來了。眼看叔叔裝死,這會兒阿秀便又復活了,他湊到了前座,笑道:“管家伯伯,大藏經不是佛經么,我爹爹小時為何要抄啊?”管家笑道:“小少爺可忘得快了,你爹爹是哪個門派出身啊?”阿秀一聲驚呼,大喊道:“對啊,他是少林寺的。”

  楊肅觀出身少室,又文又武,滿朝進士中就他一人身懷絕世武藝。管家滿面生輝,傲然道:“沒錯,少林武功,天下正宗。那時你爹爹投身嵩山,白日里練功習武,夜間便來鑿壁借光,用功之勤,合寺長老都贊嘆呢。”說著說,不忘勉勵阿秀一句:“神秀少爺,古人說見賢思齊,見不賢內自省,你平日里多學你爹爹,少學你叔叔,知道么?”

  “知道!”阿秀大聲答應,不忘搖了搖身邊那個廢物,告誡道:“叔叔,你要振作啊。”

  楊紹奇早已滿肚子惱火,一聽奚落,不覺怪叫一聲,叔侄倆人登時相互扭打、狀如稚童,管家早已見怪不怪,一時笑瞇瞇地駕著車,自朝楊府而去。

  楊家早年住在大明門一帶,正統年間搬回老家,只在東城一帶住居。時近午夜,車子經過了天橋一帶,但見街坊人山人海,有猜謎的、喝酒的、看戲的,沿道的“冰燈”、“紗燈”、“佛經說法連環燈”美侖美奐,滿是元宵歡慶之氣。阿秀怔怔看著,直想下車去玩,便道:“叔叔,你小時候常提燈吧?”

  楊紹奇心情還壞著,一時頭也不抬,冷泠便道:“這個自然。我小時候你爺爺最是疼我,每逢元宵,他定會抱著我四下夜游。”

  阿秀訝道:“我爺爺?有這個人么?”楊紹奇大怒道:“不許沒大沒小!我是你叔叔,你給我說說,你叔叔的爹是你的誰?”眼看阿秀小嘴大張,一臉茫然,楊紹奇只得自行道出答案:“爺爺,知道了么?”

  “知道了。”阿秀儼然而笑,不忘拍拍叔叔的肩膀,贊道:“好乖。”還想多占便宜,卻見叔叔的拳頭高高掄起,隨時都要重重捶下,直嚇得阿秀驚慌改口:“等等!我…我沒見過爺爺啊,他…他和我外公很好么?”

  想起了顧嗣源,楊紹奇不覺嘆了口氣,便道:“孩子,想起你外公了么?”顧嗣源死時阿秀還不到四歲,哪里知道什么了,只得干笑胡謅:“是啊,每天都在想著呢。他…他以前的官很大吧?”楊紹奇頷首道:“這個自然。你外公以前是兵部尚書,恰好管著你爹爹,那時你爺爺是內閣大學士,咱們楊顧兩家公私往返,算得是世交。”阿秀長長地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拜把兄弟啊,那爺爺和外公定也常一塊提燈了?”

  阿秀猛敲邊鼓,一個念頭就是要提燈夜游,楊紹奇識破了他的伎倆,不由噗嗤一笑:“他倆年紀老,不時興提燈。”阿秀嘆道:“這般無趣啊。那你和爹爹呢?你倆小時候定常一塊提燈吧?”

  楊紹奇搖了搖頭,道:“那倒沒有。你爹爹小時候不住家里。咱兄弟倆很少一塊玩。”

  阿秀茫然道:“他不住家里…那…那他住哪啊?”正茫然間,猛聽管家—聲輕咳,不覺恍然大悟:“對了,他住在少林寺!”他遙想爹爹幼年的苦日子,眼前浮起兒童打坐、小孩念經之狀,頗覺不寒而栗,忙道:“叔叔,你真好命了,你小時候怎沒一起去少林寺?”

  楊紹奇搖頭道:“說來是緣份吧。那年天絕大師上家里來選弟子,原本是挑我的,可后來你爺爺說我身子骨虛,不宜練武,便讓大哥跟他走了。”阿秀訝道:“天絕大師,這又是誰啊?”

  楊紹奇淡然道:“天絕大師便是少林鎮寺之寶,武功之強,號稱合寺兩百年來第一高手,他生平只收了一個徒弟,便是你爹爹。”

  阿秀嚇道:“這么厲害啊,那我爹武功定也不差了?”楊紹奇微起哂然,口中卻未答話。

  四大宗師,豈同凡響?天絕僧是少林不世出的怪杰,曾經自創天訣,繼往開來,與寧不凡、方子敬、卓凌昭并稱為天下四大高手,成名事跡不知凡幾,阿秀遙想大宗師的威風,不由一臉欽佩:“叔叔,阿秀也想練武功,以后可不可以不讀書了?”楊紹奇搖頭道:“不行。你的身子骨虛,不合適練武。”

  阿秀哼道:“我才不虛呢!我又不是你,打小便腎虧。”聽得小孩無禮,楊紹奇嘿嘿一笑,便朝侄子腰際捏去,打算給他補腎、阿秀笑得眼淚直流,求饒道:“好啦、好啦,饒命啊叔叔。

  我快斷氣了…“他笑得慘了,便攀到了前座,苦笑哈哈:”管家伯伯,我不行了,我身子好虛,你…你快停個車吧,我要透透氣…“猛聽“啪”地大響,管家伯伯居然快馬加鞭,車子便已飛馳而出。阿秀大驚道:“管家伯伯,你這是干什么?快停車啊!”

  管家冷冷地道:“小少爺省點力氣吧。你明日下午便要上學了,今晚哪來的空閑提燈?還是快回家收拾書本吧。”

  眼看計謀給人識破,阿秀頓時痛苦萬狀,強拉著叔叔的衣袖,哭嚷道:“人家不要上學!人家只要提燈!叔叔!叔叔!你幫我說說啊!”聽得侄子含悲來求,楊紹奇卻只輕輕打呼,好似冬眠一般,阿秀卻也不怕,只湊到叔叔耳邊,輕聲念咒:“淑琴來了、淑琴來了。”

  咒語一出,果然驚醒夢中人,楊紹奇面色慘白,自知家門如虎口,一旦跨了進去,那便再也走脫不出,無可奈何間,只得附到阿秀耳邊,輕聲道了個計策。

  “管家伯伯…”阿秀聽罷妙計,登時搗住了胯下,痛苦道:“我尿急啊……”

  眼看小孩漏尿,身子頗虛,管家卻懶得理睬,逕把韁繩一提,車子反而走得快了,阿秀見他不睬自己,倒也不慌不忙,便把車簾掀開,褲帶一解,對著窗外大吼:“來啊,來看啊,楊神秀水淹七軍,楊肅觀教子無方,楊家—門忠烈哪!”說著哈哈大笑,打算水漫京城,夜半無人,可如此當眾撒尿的行徑,楊家卻也丟不起這個人,管家大驚道:“小少爺,你娘才說過你,你…你怎又故態復萌了!二爺,快替我管管他,別讓他胡鬧了。”

  楊紹奇淡然道:“去找我大哥來吧。二爺我天生的沒出息,怎好替他管教兒子?”

  二爺吃醋得厲害,管家只好拉停了車,苦笑道:“行啦,小少爺下車吧,老朽認輸了。”阿秀歡容大笑:“撒尿了!撒尿了!”

  他蹦下了車,找到了一處墻角,正待哼起小曲,忽覺身旁空蕩蕩的,竟沒人陪著自己,霎時氣憤道:“怎只有我一個人?誰來陪我尿啊!”

  自古兒童撒尿,多需長輩相陪,或噓噓引誘,或以身作則,方才尿得穩當。楊紹奇見阿秀瞪著自己,忙道:“你…你自便吧。不用理我了。”阿秀哼道:“你看不起我么?沒人陪我尿,少爺就不解了。”正要亂使蠻性,忽聽嘩啦啦水聲濺響,身旁一人渾身劇抖,寒顫道:“神…神秀少爺,老朽舍命相陪了…”

  凡人年紀越大,屎尿越多,看管家老蔡一把年紀,原來他才是真正尿急之人。他呼出一口長氣,正抖擻間?阿秀卻把褲帶系緊,急急溜上。管家訝道:“少爺又怎么啦?這就完事了?”

  “兜兒”一聲響,那馬車居然自行駛離了,管家茫然張口,正錯愕間,卻聽阿秀的笑聲遠遠傳來:“叔叔,你的計策真靈,一會兒便把他騙下車了。”又聽二爺嘆道:“那有什么難的?等你到了他那把年紀,自也憋不住尿。”

  一大一小即將開溜,管家總算醒覺過來了,他顧不得綁起褲帶,便已拔腿直追,嚷道:“二爺!你不能走!淑琴還在家里等你啊!”淑琴二字一說,直似敲中了性命要害,車子更是飛也似的逃,可憐管家喊得聲嘶力竭,反而更加追趕不上。

  好容易逃得遠了,阿秀便跳到了前座,笑道:“叔叔,你真的不回家啦。你不怕奶奶罵你?”

  楊紹奇嘆道:“罵就罵,總比落在淑琴手里強。”阿秀嘻嘻賊笑,道:“叔叔,你為何這般討厭淑琴啊?她又不會吃了你。”

  哪壺不開提哪壺,楊紹奇心下惱火,喝道:“你還有空管我的閑事?臭小子,叔叔先跟你約法三章,你今夜玩歸玩,就是別闖禍,不然消息傳到你爹爹耳中,叔叔可要倒大楣了。”

  阿秀專惹橫禍、善降奇災,上回才害得胡正堂癡呆,看楊紹奇今夜縱鬼出門,難保不惹大災大難。正擔憂間,這小孩居然還來挑撥離間了,聽他嘿嘿陰笑,道:“叔叔,你挺怕我爹的呦。”

  想起大哥的森嚴家規,楊紹奇不由微微嘆氣,他捏了捏阿秀的黑面頰,叱道:“誰怕他了?

  告訴你,叔叔在家里是天大地大、誰也不怕,就只怕你。“阿秀笑道:“叔叔怕我,那我怕誰?”楊紹奇微微一笑:“你是過街老鼠,見誰怕誰,就不怕我。”阿秀哈哈歡喜,便又撲到叔叔懷里打滾,當真是沒大沒小之至。

  叔侄倆雖說差了二十歲,可阿秀調皮搗蛋,楊紹奇也是個混世魔王,是以平日感情甚篤,他倆笑鬧了一陣,不久便見了一處大宅,卻是伍大都督府到了。楊紹奇知道阿秀欲找華妹,卻反而提起韁繩,正待飛車而過,阿秀慌道:“叔叔,我要下車。”這回換楊紹奇冷笑了,聽他陰側側地道:“小子,這兒可是大都督府,你找伍爵爺公干啊?”

  阿秀年少臉嫩,自也不好明說來約人家閨女,正蠕蠕耨耨間,楊紹奇卻哈哈一笑,自行拉停了馬車,他從后座里找出了侄兒的花燈,見是只五尺大關刀,那刀自也不是正牌的郾月刀,而是柄關刀形制的燈籠,專供小童嬉戲之用。

  楊紹奇見阿秀下車,還隨身背著小包袱,也懶得多問,便自顧點燃了燈籠。阿秀仰頭看著,只見那刀頭紅暈暈的,寒夜里粲然生光,望來加倍的威武精彩。一時滿面亢奮,喜道:“叔叔,快、快給我。”楊紹奇儼然而笑,將燈籠高高提起,便朝水溝拋去,嚇得阿秀高撲起跳,驚惶來接。

  楊紹奇生性調皮,此時抓著了機會,自要狠狠戲弄阿秀一番。

  好容易玩得夠了,這才拉過了侄子的手,將燈籠珍而重之地交了過去,囑咐道:“乖乖去玩,記得天亮前回家,別讓你娘操心了。”

  阿秀喔了一聲,道:“那叔叔你呢?你要去哪兒?”楊紹奇微笑道:“別管我,叔叔和朋友約了。你自去玩吧。”說著從車里找了件棉襖,披到阿秀肩上,卻是怕他受寒了。

  眼看叔叔彎下腰來,朝自己揮手作別,阿秀畢竟年紀小,走幾步、回回頭,心中忽有不舍之感,便又奔了回去,嚷道:“叔叔!你和我一起走吧,咱們一塊去提燈。”楊紹奇失笑道:“我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搞這個?”阿秀不肯走,只死拖著他,嚷道:“走唄!走唄!”

  正拉扯間,忽聽一聲咳嗽:“紹奇兄,你來遲了。”阿秀抬起頭來,猛見巷里跨出一名青年,看他身穿黑衫,腰上纏著條紅帶,眼神滿布森然,阿秀嚇了一跳,顫聲道:“崇…崇卿哥哥…

  …“伍崇卿來了,看他目光冰冷,一臉殺氣,半夜里撞見,怕要以為遇上了僵尸。阿秀心里發毛,正要縮到叔叔背后,卻聽嗤地輕響,—張紙片飛了過來,恰恰飄到楊紹奇的手上。

  眼看奇怪的東西來了,阿秀趕忙提起腳跟,只見叔叔手里拿的是張戲票,上頭印了八個字,見是:“萬福樓里、戲如人生”,阿秀咦了一聲,自也認得這是萬福樓的戲票,卻不知崇卿哥哥干啥送將過來,莫非是想邀叔叔看戲不成?正奇怪間,卻聽伍崇卿靜靜說道:“欠你一次人情,來日補報。”說著轉過了身,卻似要走了。

  伍祟卿總是這般陰陽怪氣,來無影、去無蹤,讓人摸不著頭腦,阿秀正感疑惑,卻聽叔叔嘆了口氣,道:“伍兄,在下有一言相勸,盼你傾聽。”

  “不必。”崇卿哥哥斜過眼來,靜靜地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既已下了決心,便無回頭之路。”正待邁步離去,又聽叔叔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那你又何必去找盧云?”

  盧云二字一出,伍崇卿身子微微一震,腳步便停下來了。楊紹奇搖了搖頭,還待再說,忽覺袖子給人拉了拉,他低頭一瞧,卻見阿秀仰起了小臉,滿面好奇地道:“叔叔,誰是盧云啊?”

  楊紹奇清了清嗓子,自管彎下腰來,道:“你不是和華妹約了么?怎又不走啦?”阿秀眉頭緊皺,自朝伍祟卿瞄了瞄,憂聲道:“我才不能走,萬一他找你打架,我得給你做幫手。”

  “打架?”楊紹奇手指伍崇卿,啞然失笑:“和他打架?我可是活得厭倦了?”

  楊紹奇文弱書生一個,渾身擠不出三兩肉,伍崇卿卻打熬了一身銅筋鐵骨,兩人若要當街開打,不出一招之內,阿秀便得給叔叔收尸了。他心知如此,一時更是苦著小臉,低聲道:“那…那我更不能走了,叔叔,你…你趕緊逃吧,我來給你斷后。”

  還待胡說兩句,忽覺肩頭給人拍了拍,阿秀回頭去看,驚見祟卿哥哥俯身向下,重重一聲鼻哼:“嗯!”

  “媽呀!”阿秀給那怒眼一瞪,自是嚇得死命飛逃而去,連包袱也忘了拿,那伍崇卿倒也好心,便將阿秀的小包袱提在手上,用力向前一拋,登時砸中了兒童腦袋。

  砰地一聲,阿秀摔倒在地,他疼哀哀地拾起包袱,哭道:“惡霸,專只會欺負小孩,看我去找你爹告狀去。”伍家父子系出同門,老的那個生了張國字臉,鎮日“嗯”聲嚇人,小的那個也是有樣學樣,當真可惡之至?阿秀坐地假哭,背后卻沒了聲息,他偷眼后瞄,這才發覺叔叔與伍崇卿全都走了。他松了口氣,霎時先呸地一聲,跟著卷起袖子,破口大罵:“姓伍的混蛋,你逃得可快啊,有種放馬過來,讓本少爺會會你!”

  他嘴上罵著、腳下卻擺出逃命姿態,萬一伍崇卿冒將出來,他便要速速開溜去也。天幸連罵數十聲,倒也無人現身叫陣。阿秀松了口氣,正要掉頭離開,忽然間心念微轉,想起了一個好玩把戲,忙腳下急急,奔到了伍崇卿適才所立之處,學著他的低沉嗓音,森然道:“何人如此膽大,竟敢出言相辱?”

  “吾!”阿秀走回了自己的地盤,將關刀向地一撞,自做傲然拊須狀。跟著又匆匆奔回伍崇卿的位置,沉聲道:“汝!何人也?愿通姓名!”

  “哈哈哈!”阿秀學著說書先生的模樣,先來個大笑三聲,眼見不遠處有座臺階,便又傲然行上,一邊摸著空胡須,一邊冷冷地道:“無知小兒,也配問我的名姓?告訴汝,吾乃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直隸河北楊家將…楊神秀是也!”說著高舉關刀,腦袋急轉,嘴角不忘掛著一幅冷笑。

  深夜霜寒,黑沉沉的大街全無行人,阿秀也獨個人唱起了獨腳戲,他擺足了冷臉,復又跳下臺階,做鼠輩震驚狀,駭然道:“好樣的!汝…汝便是殺文丑、斬華雄、大破契丹兵的大將楊神秀是乎?”這段話太長,難免說得口干舌燥,他喘了喘,便又跳上臺階,厲聲道:“是吾也!”

  “殺呀!”阿秀手中亂斬,腳下亂踢,一時煙塵亂起,頓行幾分飛沙走石之象。正砍間,他忽然左手搗胸,緩緩坐倒,喘息痛苦道:“好刀法…小賊伍崇卿今日死于楊大爺之手,非常瞑目…”把頭一歪,作咽氣死亡狀,還沒死得透了,便又爬起身來,歡喜高唱:百萬軍中第一功,孤身北上赴遼東,欲知誰是英雄子,速來北京見秀公!

  “哈哈!哈哈!”小阿秀高興極了,他唱著娘親寫給他的小兒歌,正要揮刀助興,忽見刀頭暈暗一片,蠟燭不耐風吹,熄了。

  阿秀天性貪玩,便算一人獨處,亦能暢快淋漓,他打著了燭火,眼見關刀再次發光,復又洋洋得意起來,他大搖大擺走到都督府門門,仰望金匾,傲然道:“嗯,此乃一品侯爵府,我那定遠老弟住在此處。”他拿起門環來敲,沉聲道:“定遠吾弟,秀公來找你了,快叫你老婆過來開門。”之后學起伍伯母的嗲嗓,羞澀道:“別急,婷婷來啰、來啰。”

  來沒兩聲,門里真來了腳步聲,阿秀心下大驚,趕忙逃到后門去了。

  后門便是小門,門上還貼著兩張新年畫,左書“年年有余”、右書“冠上加官”,卻是天津楊柳青的年節版畫。阿秀的母親是當今有數的丹青圣手,長年耳濡目染之下,自也知曉這些門道。

  他站在后門,瞄了幾眼年畫,正要開口講評,忽聽后門墻下發出“呀呼”、“呀呼”兩聲怪叫,阿秀心下大喜,趕忙喵哇哇地叫了幾聲。眼著趴在地下,靜候回應。

  佇立良久,始終聽不到暗號,阿秀耐不住性子,低聲便喊:“華妹、華妹、你怎不出聲?可是給你爹逮著了么?”才一說話,便聽門里傳來吱吱叫聲,聽來頗似老鼠,阿秀心下納悶:“不是說好學貓頭鷹么?怎又變老鼠了?”當下咿咿歪歪地亂叫幾聲,當作答腔。

  這個咿咿歪,那個吱吱啊,墻里墻外雞鳴狗叫一片,忽見狗洞里鉆出個小女孩兒,皺眉道:“阿秀!是你么?”

  看這小姑娘家容色艷麗,身穿小小黑貂袍,服飾華貴,自是華妹來了。阿秀大喜道:“你可冒出來了,真急死吾也。”華妹搖頭道:“我老早在墻里等你了,只是聽外頭盡是鬼叫聲,不敢貿然出來。”阿秀茫然道:“什么鬼叫,我學的是貓頭鷹啊。”

  華妹奇道:“貓頭鷹是這樣叫么?我覺得不像啊。”

  后花園傍,墻頭馬上,這個是都督嬌嬌女,那個是五輔小公子,小男小女加起來不滿二十歲,卻也懂得花前月下了。華妹見阿秀依約而來,便喜孜孜地取來一只燈籠,嬌聲道:“阿秀,幫我點燈。”阿秀摘下關刀燈罩,取燭引火,須臾間華妹的燈籠輝亮一片,登使阿秀大為驚嘆:“好漂亮!”

  眼前是艘八寶船,七彩琉璃,璀璨雅致,竟是件十分細巧的珍品。阿秀心生艷羨,忙道:“這是誰做給你的,真是漂亮。”

  華妹得意洋洋,將發稍一掠,笑道:“這是我娘做的吆,稀奇吧。”

  阿秀贊嘆道:“原來伍伯母的手這般靈巧,我還以為她只會揮百姓呢。”

  華妹俏瞼微紅,哼道:“你少貧嘴,小心我揮你兩個耳刮子。”

  阿秀笑道:“啪!啪!打在我身上,疼在你心里。好痛、好痛,”

  華妹聽了風言風語,不由飛紅了臉,忙道:“別說這些了,你不是說今晚要干件大事么?到底要做什么啊?”

  阿秀聽得“大事”二字,果然面色鄭重,他靠到華妹臉頰旁,低聲道:“你小心聽了,我要給胡正堂治病。”華妹心下大奇,訝道:“什么?你要給胡正堂治病?”

  阿秀低聲道:“沒錯,前兩日我從叔叔那兒打聽了一套法術,據說只要八個人一起念一套咒語,費上一晚上功夫,便能讓胡正堂藥到病除了。”華妹大吃一驚,看前些口子胡正堂給猛鬼驚嚇后,木傻成癡,連大人也沒法子,沒想阿秀卻自稱另有門道。眼看華妹將信將疑,阿秀便提起了小包袱,傲然道:“瞧,咒語全裝在里頭,我可沒騙你。”

  華妹心里好奇,不知那包袱里有何機關,正想過來察看,阿秀卻不讓她瞧了,只把包袱收到了背后,一雙賊眼卻是歪歪斜斜,盡在華妹身上游走,華妹臉上一紅,道:“你…你干啥盯著我?”

  這回輪阿秀臉紅了,忙道:“誰…誰瞧你了?我…我是瞧地下螞蟻。”說著俯身望地,四下搜尋螞蟻大軍,一個冬天過去了,華妹不知怎地,竟爾長大了許多,非但褪去了幾分童稚天真,還多了幾分明艷照人,燈籠掩映下,一雙眼睛尤其水汪汪地,好似能說話一股。乍見小花花益發可愛,阿秀不覺怦然心動,他一路尋找著螞蟻,慢慢便來到了華妹的裙腳下,正要偷偷掀起察看,忽覺頭頂給人摸了摸,聽得華妹訝道:“阿秀,我好像比你高了呢。”

  猛聽這煞極風景的廢話,阿秀先是一愣,之后捧腹大笑起來:“你長得比我高啦?哈哈!啊哈哈!那太陽不是要打西邊出來啦?”狂笑之中,便已傲然挺胸,拿手朝兩人頭頂比了比,哪知這一比之下,竟是慌了手腳,看這女孩長得好快,一個年過去,真比自己高了兩寸。阿秀又驚又急,忙指著華妹的腳下,怒道:“你偷偷墊腳!”

  華妹眨了眨眼,把裙角提了起來,茫然道:“沒有啊。”

  女孩兒發身較早,十五歲前發育極快,到得后來便要給男孩追了過去,可阿秀不過是個孩子,哪懂這許多道理?想起自己日后成了矮腳虎,華妹卻成了一丈青,給她撐傘怕得墊腳,一時心頭慘叫,忙伸長了頸子,猛力跳躍:“看!快看!這會兒又是誰高啦!”

  眼看阿秀如此驚惶,華妹忍不住笑了,正要安慰他幾句,忽見一頂轎子轉過了街頭,直朝大都督府而來。華妹吃了一驚,忙道:“不好了,我娘回家了,咱們快避避。”忙拉著阿秀,將他死拖到巷里去。卻于此時,華轎也已來到府前,但見轎簾掀開,婀婀娜娜地走下了花兒般的大美女,看她身穿貂袍,瓜子臉蛋,果然是艷婷回家了。

  華妹的母親便是艷婷,此女雙腿修長,身形遠比常女為高,眼看她從轎夫身旁匆匆走過,居然還比這幫苦力高了數寸。阿秀如中雷擊:“完了!華妹長得像她娘,日后定然比我高了。”

  凡人身材長短、樣貌美丑,由天不由人。看伍定遠粗壯魁梧,身形幾達九尺,艷婷也是個高覜身材,兩夫妻生下的兒女,必是北國男女的剽悍體態。阿秀內心氣苦,正悲郁間,忽見華妹蹲在地下,約莫只有小狗高矮,不由內心一陣安慰:“得意啊,總有你矮的時候。”

  正瞧望間,艷婷把手一揮,轎夫便抬起了轎子,轉從側門進去了,眼看門口只剩下艷婷一人,她卻又不急著回家了,只管轉過身來,面望大街,好似在等候什么人。

  阿秀只等著提燈去玩,心中自是千百遍地催促伍伯母回家,他耐不住煩,便附耳來問華妹:“你娘到底在做啥啊?怎還不走?”

  華妹皺眉道:“我也不曉得。我看她八成是在等娟姨。”阿秀訝道:“等她做什么?她倆也要提燈玩么?”華妹嘆道:“你想呢。

  前些日子娟姨出了遠門,事前沒和娘說,這幾日都在挨罵呢。“娟兒前世積了陰德,居然修來了這樣一個好師姐,自是喜不勝收了。阿秀懶得聽這些閑話,正要張口哈欠,忽見伍伯母面向大街,喊道:“啾啾!”

  阿秀張大了嘴,看這三更半夜的,伍伯母不回家也就罷了,居然還在門口學起了鳥叫,莫非發瘋了不成?正感好笑間,卻聽街上傳來腳步聲響,府前真走來了一名女子,聽她應道:“夫人,啾啾在此。”

  耳聽“啾啾”是個人名,阿秀更覺奇怪了,他急急來看,卻見那女子身穿釵裙,手上卻拿著一只拂塵,卻不知是干什么來著的。阿秀滿心驚訝,低聲道:“這是誰啊?”華妹附耳道:“啾啾是咱們家的嬤嬤,平日專來服侍我娘梳頭。”

  阿秀喔了一聲,看伍伯母門下三個徒弟,除了今晚見過的翠杉,尚有海棠、明梅兩位,姊妹仨全是花樣年華,卻沒見過這位啾啾,他凝目打量,只見這女子雖有些年紀,一雙眸子卻是黑白分明,隱隱帶著幾分柔媚。不覺又想:“她們家的女人都好漂亮,連老嬤嬤也挺厲害。”

  正艷羨間,那“啾啾”已然來到跟前,自在那兒撿衽施禮。

  艷婷滿臉不耐,道:“行了,不過是去見個房總管,怎么耗了一整晚?到底見著人了沒?”

  啾啾忙道:“見到了、見到了。婢女去了午門等他,只是他拉著婢女說東道西,這才耽擱了。”艷婷打斷了說話,嗔道:“行了,他不說有件大禮要送我么?還記得帶回來吧?”啾啾不敢多言,忙從背上的包袱里取了物事出來,艷婷接過一看,不覺大為愕然:“這…這算什么?”

  艷婷手里的“大禮”是件破衣裳,質料古邁,裁剪老舊,上頭還繡滿了“壽”字,宛然便是老太婆的入殮壽衣,眼看這禮如此重法,艷婷心下惱火,正要把衣裳一甩,啾啾慌道:“夫人別動氣,您仔細瞧,這上頭的壽字共有多少個?”

  壽字密密麻麻,少說有百來個,艷婷心下一凜,醒悟道:“這就是”百壽甲“么?”啾啾松了口氣,道:“夫人明鑒,這就是天下無雙的”百壽甲“,號稱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乃是唐王府上的鎮府之寶。”

  艷婷聽她說得尊貴,這才來細細把玩那件衣甲,待見它材質堅韌,入手輕盈,這才面色稍緩,道:“這還像個樣子。房公公還跟你說了什么?他可有提到立太子的事?”啾啾道:“這倒沒有。他說反正夫人和他是一條船上的,大家唇亡齒寒、同舟共濟,不必他說,您也會幫這個忙。”

  “什么?”艷婷聽得此言,竟是大為錯愕:“我跟他唇亡齒寒了?他真這樣說?”

  啾啾見她又不痛快了,自是慌了手腳:“夫人,您…您又怎么了?”艷婷恨恨地道:“這姓房的是什么東西?他和咱們伍家有什么交情了?不過送了件破爛衣甲過來,便想要我給他出死力,房老賊,你真把艷婷當鄉下人看啦?”拎起那件百壽甲,奮力往地下一甩,不忘踩上兩腳,以泄心頭之恨。

  那啾啾沒料到一言之失,竟爾鬧成這模樣,她不敢多勸,只俯身拾起寶甲,低聲道:“夫人,那…那這東西呢?婢女可要退回去?”

  “那倒不必。”艷婷氣消了,自把發稍一掠,淡然道:“這東西既然進了家門,那就留著吧。你一會兒先收到我衣柜里,我明早再拿給華妹穿。”眼看伍伯母如此英明,阿秀自是暗暗發笑:“這就叫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吧。”

  艷婷說完了話,便要打道回府了,華妹心下慌張,自知她隨時都要到房里視察,正待拉著阿秀逃命,娘親卻又停下腳來,道:“對了,我這兒還有件事,差點忘了跟你說。”

  眼看娘親又下動了,華妹自也不敢大肆奔逃,以免給發現行蹤。那啾啾頗見任勞任怨,耳聽新差事到來,便只欠身道:“夫人請吩咐。”

  艷婷道:“我有個舊識進京了,這兩日得請你替我招呼招呼。”

  聞得招呼二字,啾啾立時心領神會:“夫人放心,婢女這就去辦理。只不知點子身手如何?要帶多少人同去?”

  招呼兩字一語多關,可以送錢送糧,也可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正要問自己該訂制多少口棺材,艷婷卻已掩嘴笑了,啾啾啊了一聲,忙道:“對不住、對不住,這位朋友是打西北老家來的吧?婢女可會錯意了。”

  艷婷出身甘陜,平日若有故舊來訪,多由西北老家遠道而來,她聽得啾啾的說話,卻是搖頭一笑,道:“那倒下是。我這朋友是山東人士。”聽得客人是打山東來的,啾啾雙目圓睜,眼中驚詫乍現,隨即寧定道:“原來是山東過來的,敢情又是鹽商來給夫人送禮了?”

  “那倒不是。”艷婷笑了一笑,道:“我這朋友既非高宮,也非巨賈,他是個賣面的。”華妹聽得是個賣面的來了,心下自感納悶,不知母親哪來的賣面親友,正猜想間,卻聽“啊”地一聲,那啾啾竟爾倒抽了一口冷氣,隨即腳步踉蹌,向后退開了兩步。

  眼見啾啾滿面駭然,那艷婷反而微微—笑,道:“你怎么了?

  好似挺吃驚的?、“那啾啾喘了喘氣,寒聲道:”夫人,您…

  您說得那賣面的,莫非便是…便是…“艷婷含笑道:”沒錯,我說的就是他,山東盧云。“乍聞“盧云”二字,這回倒輪阿秀睜大了眼,付道:“怪了,怎又來了一個姓盧的?”

  今晚這個“盧”字炙手可熱,好似人人都要提上一提,看先前祟卿哥哥現身,叔叔便曾提及一個名字,好似也叫做“盧云”,卻不知是否便是同—人?正猜想間,又聽艷婷笑了笑,道:“就是這姓盧的。都多少年了,我正愁你不認得他了哪。”

  那啾啾好似有些失魂落魄,她呆呆望著夫人,雙手卻負在背后,十指微動,不知在袖子里撕著什么東西,過得好半晌,方才伸出了左手擦汗,喘道:“夫……夫人…您這話不太對啊,這…

  這姓盧的不都死了十多年了?怎…怎又冒出來了?”

  “誰說他死了。”艷婷微微一笑,傲然道:“聽說這姓盧的福大命大,一沒摔死,二沒淹死,多年來一直藏在西南,等著重出江湖的一天。”啾啾愕然道:“這…這話是誰說的?可是…

  …可是大掌柜么?”大掌柜三字一出,艷婷立時閉目養神,冷冷地道:”錯了。大掌柜便再神通廣大十倍,也未必知悉此事。“她俯身過去,微微—笑,附耳道:“老實跟你說吧,這消息是從三當家嘴里套出來的。千真萬確,絕無虛言。”

  “三當家?”啾啾聽得這個名號,竟是驚呼失聲:“瓊國丈?”

  “噓!”艷婷秀眉緊蹙,急急提起了腳跟,自對著街心瞧了瞧,眼見夫人四處張望,那啾啾忙伸出了右手,將滿手碎紙扔到了地下,跟著舉腳撥動積雪,將紙屑掩蓋住了。

  正忙碌間,那艷婷已然回過頭來,責備道:“你小心些,如此大聲嚷嚷,可是怕人家聽不到么?”夫人神色惱怒,啾啾忙來致歉:“對不住,婢子一時糊涂,沒曾留神…只是…只是這國丈平日足不出戶,怎會…怎會得知此事?”

  “你忘了么?”艷婷模樣驕傲,把發稍后掠,淡然道:“這國丈固然不出門,可他家里卻還有只小妖精,專能往外跑。”聽得國丈家有妖精,阿秀、華妹心中自是大感好奇,又聽啾啾喃喃地道:“小妖精?這…這國丈續弦了么?”

  “真是傻啊,這妖精不是外頭來的。”艷婷掩嘴笑道:“我說得是”瓊芳“啊。”

  “瓊芳?”乍聞小妖精的來歷,巷里的阿秀、華妹,巷外的啾啾,莫不有恍然大悟之感。啾啾愕然道:“瓊芳?她…她不就是國丈的孫女么?她和盧云有什么干系?”艷婷笑道:“干系可大羅。這回若不是這小丫頭誤打誤撞,天下誰找得到盧云呢?”

  眼見啾啾一臉迷惑,艷婷掩嘴又笑:“臘月時瓊芳那小丫頭不是說要去貴州么?她在京城招兵買馬,沿途大張旗鼓,四下闖禍,最后還摔到了白水大瀑里,九死一生之際,這便給她撞見了姓盧的冤魂啦。”啾啾愕然道:“她…她摔到瀑布里了?她…

  …她好端端的,為何要跳下去?”

  “女人啊,跳水還為哪一樁啊?”艷婷掩嘴笑了起來,道:“聽說這瓊芳有個相好的,便是華山派那姓蘇的小子。據說這少年是寧不凡的傳人,長相比師父俊了百倍,可腦袋卻沒有師父的一點零頭,結果才練了師父的兩招劍法,立時便走火入魔了,你想瓊芳見了相好的成了白癡,還能不趕緊去找師公回來么?”這艷婷說話好生刻薄,凡事一概從壞處著眼,不管誰到了她口中,定然體無完膚。那啾啾八成也聽慣了,她搖了搖頭,嘆道:“原來她是去替情郎尋師父來著。如此心意,也真難為她了。”

  “難為什么?”艷婷忽爾掩嘴來笑:“現下是情郎,以后還是不是,那可沒人知道了。”

  “什么?”華妹心怦怦,阿秀眼眨眨,啾啾更是一瞼訝異:“您是說…她和蘇穎超分了?”

  眼見艷婷含笑點頭,眾人都是大吃一驚。要知蘇瓊兩人乃是青悔竹馬,小倆口婚期已近,喜帖更已廣發京城,雙方豈能說散便散?啾啾茫然道:“這…這可沒道理了,這瓊芳不還替情郎奔波千里呢?為何會鬧起來?”

  “這你就不知道了。”艷婷眼角含笑,心情更好了,聽她道:“壞就壞在瓊芳去了一趟貴州,不然她怎會另結新歡呢?”聽得新歡現身,啾啾忽有不祥之感,顫聲道:“等等,這…這新歡該不會是…是…”

  “照啊。”艷婷噗嗤一笑:“若非她和盧云相好了,國丈又怎會氣得瘋了?”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非只華妹、阿秀大為驚訝,那啾啾更是全身劇震,霎時手上拂塵便已墜落下地。

  那艷婷笑吟吟地看著,一幅事不關己的模樣,又道:“你別以為我造謠啊,我可是有人證的,我今晚問了娟兒,她說瓊芳確實在揚州失蹤了,可問她人去了哪兒、和誰走了,她卻支支吾吾不肯說,后來給逼急了,才說什么瓊芳是和一個賣面老頭走了,還說那賣面的姓張,打南海來的,我一聽便笑了,你想我師妹什么樣的實心眼,真要遇上賣面的,她大姑娘顧著吃都嫌不及,哪有空打聽人家姓啥名誰,祖上何處?這便給我看出破綻啦。”

  娟兒打小是個實心姑娘,說起謊來一向破綻百出,難免給師姐一眼看穿,啾啾情知如此,口中卻道:“也許…也許您誤會了,說不定世上真有這個賣面老頭,那也未可知。”艷婷笑道:“你這話騙騙自己可以,和我可說不通啰,你且想想,瓊芳這般眼高于頂的姑娘,要想讓她舍下同伴,心甘情愿和一個賣面的走了,你倒給我說說,這賣面的該有何等樣的來歷?”

  答案呼之欲出了,這瓊芳是世家之女,既美貌、復自負,這世上要真有個面販能帶走她,這人武功決計不可太差,樣貌更不可太丑,手要能寫、嘴要能說,萬一他還中過進士、登過金榜,事情自然更好商量了。倘使一個不巧,這人居然是孤家寡人,乃至于上無公婆、下無叔嫂,這碗面吃來自是更香了。

  聽到此節,啾啾已是呆若木雞,喃喃自語中,她猛地想起了一事,忙道:“等等,這瓊芳不是有婚約么?她…她連帖子都發出去了,難道不怕外人議論么?”

  艷婷笑道:“議論什么?虧你往日多風流,怎似越活越回去了?現下的姑娘可不比以前啰。

  哪個不是聰明絕頂、膽大妄為?見一個、愛一個、換一個,騎驢找馬,任憑己意,哪像咱們這些老太婆,生下來便是給人糟蹋的。“說著竟是深深嘆息,卻是有些羨慕了。

  耳聽“大眼貓”下場如此凄涼,阿秀不禁暗暗搖頭:“這蘇大哥真是倒楣,遇上了壞女人,可真輸到家了。”一旁華妹卻另有想法:“這可怪不得芳姨。她想嫁人,當然得嫁個自己喜歡的,怎能勉強自己呢?”

  二童男女有別,心思便也透著相反,正想問,又聽艷婷道:“好了,閑話少說,現下這姓盧的進京了,咱們可得好好商議商議,看看怎么找到他。”聽得艷婷欲尋盧云,啾啾自是大吃一驚,慌道:“夫人,您…您真要見他?”艷婷微笑道:“那還有假么?這姓盧的好歹與我相識一場,算來是有幾分交情的。他此番重出江湖,我當然有幾句心里話要同他說。”

  啾啾好似知道夫人的圖謀,顫聲便道:“夫人,算了吧,您…您饒過他吧。”

  “饒過他?”艷婷皺眉道:“你想哪兒去了?我又沒要害他,干啥要饒過他?”啾啾低聲道:“即是如此,那夫人還是別去惹他的好。”艷婷不高興了,提嗓道:“你好大的膽子啊?

  我不過與他見個面、敘個舊,卻是招誰惹誰了?”

  啾啾嘆道:“夫人,非是婢女頂撞您,可您自己也知道的,這姓盧的處境多悲涼?人家官職丟了、心上人也嫁了,這當口便算回京來了,那也是萬念俱灰。您便算過去找他,怕也要自討沒趣。”

  曾經滄海難為水,世情倒此皆淡泊。艷婷卻是個不服輸的,霎時哼道:“什么叫萬念俱灰?”

  我偏不信這套。這姓盧的當年不也是個熱中功名的?我現下替他掙個一官半職,他還能不感激涕零么?”啾啾微微苦笑:”算了吧,夫人,他不會睬你的。“艷婷大怒道:”你說什么?”

  啾啾嘆道:“若是旁的人,婢女還不敢說。不過這姓盧的向來是不識抬舉的。甭說您要賞他什么八命九命之官,便算把金山銀山擱在他眼前,他還不見得抬頭來看哪。”

  聽得世上竟有如此怪物,艷婷忍不住又呸了一聲:“聽你把他夸得多清高?他要這般麻木不仁,又為何要去和瓊芳廝混?”

  啾啾苦笑道:“大人,別問我,您自己也識得他的。您真信這些鬼話?”艷婷給地一頓搶白,不覺為之一怔,竟爾答不出話來,良久良久,她忽爾輕輕嘆了口氣,道:“你這話倒也是。他這人真是這樣的。”

  阿秀躲在一旁,悄俏聽著姓盧的故事,不覺暗暗咕噥:“這家伙還算是人么?難怪大家都在找他了,這般怪物,連我也想認識認識。”正嘆息間,又聽啾啾低聲嘆息:“夫人,您還要去找他么?”艷婷冷冷地道:“當然要。我說出口的話,有哪一句收回了?”

  啾啾嘆了口氣,看面前的夫人狀似柔美,實則性子剛強,她心知無法再勸,便道:“那夫人有何辦法,卻能讓他聽你擺置?”

  漂亮的食指豎了起來,艷婷仰望夜空,靜靜地道:“一個字,我只消一個字說出,任他姓盧的天大架子,也得對我言聽計從。”

  乍得此言,各人均有不信之意,先前阿秀、華妹聽了偌大一篇,雖說不識得這個姓盧的,卻也曉得這人是糞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這艷婷即使是諸葛亮復生、張子房再世,至多只能將之七擒七縱,豈能讓他乖乖俯首聽命、言聽計從?一片沉默間,人人都以為艷婷吹牛。啾啾淡然道:“夫人有何妙計,可否示下?”

  “一個字…”艷婷真是好整以暇,一邊整理發冠,一邊回眸輕笑,道:“”她“啊。”

  聽得這個“她”字,啾瞅好似給烙鐵燒了,竟爾跳了起來,驚道:“夫人!千萬別亂來!您要找了她,那可會出大事的!”

  艷婷淡然道:“什么大事小事,我不過給她報個訊、道個喜,能出什么事?”謎底揭曉,二童卻都心生茫然,不知那個“她”字所指是誰,那啾啾卻是怕得厲害,顫聲道:“不行的,這大掌柜的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這事要傳入他的耳中,咱倆的日子都不會好過…”艷婷微笑道:“誰怕誰啊?我的日子難過,他的日子就能好過么?告訴你,只消能整得他焦頭爛額、心神不寧,我可比誰都開心。”

  那啾啾面帶懼色,一時嚅嚅嚿嚿,不敢應答,艷婷打量著她的容情,忽地伸出了手指,嘴角含笑,自在啾啾的面頰上撥了撥,嘆道:“瞧你…見閻王似的,難不成這整個朝廷里,你就只伯他一個?”

  更可怕的站在眼前,看她怡然含笑,胸有成竹,不必一字言語,已得呂后之威。可憐啾啾低頭縮手,仿佛進退不得,艷婷微笑道:“別這樣,你到底聽他聽我,趕緊說一聲吧。”

  說也奇怪,伍伯母語音越柔,那啾啾身子越是抖得厲害,料來是兩個都怕了。

  艷婷嘆道:“啾啾,你別那么沒骨氣,想當年你也是個響叮當的人物,江湖上的男人,沒有不怕你的,朝廷里的男人,沒有不巴結你的,那時我見你逼死我師叔,雖說心里恨著你,可也暗自佩服你的膽氣。來吧,念在同是女流之輩的份上,我這兒給你個機會。”說著說,竟爾背過了身,淡然道:“來,你要效忠大掌柜,要通風報信,那便快快動手,你立此大功,他還會不還你自由身么?”

  陡聽自由二字,啾啾眼中忽然發光,她吞了口唾沫,眼角偏轉,卻是瞧向了地下的拂塵。

  適才啾啾無意間墜下拂塵,至今尚未拾起,看她呼吸隱隱加促,想來“自由”二字定是打動了她。那華妹一旁看著,卻是暗暗替母親焦急,那阿秀卻無擔憂之意,只管拉住了她,以免她忽來亂喊。

  阿秀明白得很,面前的伍伯母并非似娟姨那樣的蠢才,人家執掌九華門戶十余年,如今故意賣出破綻,定有什么厲害后著預備著,啾啾倘若見獵心喜,定要給她迎頭痛擊。

  果不其然,阿秀的猜想并沒錯,只見那啾啾盯著地下的拂塵,呼吸急促,似想俯身去拾,卻又不敢,那艷婷雖說背著身子,兀自把她的動向看得一清二楚,聽她含笑安慰:“別怕,我今夜才面圣歸來,你該曉得我沒佩劍。”

  九華武術所仗者,不過輕功、快劍二項,其余掌力拳腳并非所長。艷婷沒帶兵器,那便如同除卻爪牙的雌豹,不足為懼。當然,她也可能是虛言誆騙,也許她袖藏匕首,裙中帶刀,那也未可知,無論如何,不試上一試,那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的。

  拂塵距離啾啾三尺,只消一個箭步搶過,便能抄在手中,啾啾想賭,卻又不敢賭,良久良久,終于一聲長嘆,拜伏啜泣:“夫人在上,婢女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與您相斗。”艷婷微微一笑,正要轉身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啾啾陡地身子一動,右手暴長,卻是要向地下拂塵抄去。

  “啾啾。”艷婷甩了甩秀發,含笑道:“我可越來越喜歡你啰。”

  啾啾喉頭一涼,卻見艷婷拔下了發簪,自在甩動一頭長發,看那玉簪的尖錐,卻已停在自己的咽喉上。啾啾渾身發抖,方知艷婷的武功更上一層樓,當有十二萬分的把握制住自己。寒聲道:“夫人,求…求你給我一個爽快…”

  艷婷伸出食指,自朝她的臉蛋逗了逗,輕聲笑道:“什么話,瞧你,把我說得多可怕?”說著攙起了啾啾,膩聲道:“啾啾,你這下弄亂了我的頭發,可得賠給我喔。”

  眼見兩個女人站在家門口,自在那兒梳起了頭,阿秀心頭不禁暗暗發毛:“難怪叔叔會說他們姓伍的全是怪胎,果真如此。”

  伍家一門忠烈,全是怪胎。看伍伯伯莫名其妙,傍晚時人在紅螺寺,便曾見他大發雷霆,無端下令搜身,連華山雙怪的褲子也脫,當真是怪得可以。再看伍崇卿平口橫眉冷眼,陰陽怪氣,腦子定也不大對勁。本想他們全家就只伍伯母一個正常,誰曉得她表面上好言好語,私底下卻也是怪里怪氣,好似瘋婆一般。

  阿秀看著華妹,心里不由替她感到難過,正嘆息間,忽然想起了自家老小,不覺內心苦嘆:“我還有空擔心別人哪?誰想充京城里的怪胎大王,還得先問咱們姓楊的答不答應哪?”

  怪胎各家有,北京恁是多。總之是老大不笑老二了,正感慨間,艷婷總算行向了家門,想來是要打道回府了,阿秀兩腿恁酸,只想早早站起,哪知身子才動,那啾啾卻又不走了。

  艷婷蹙眉道:“怎么了?咱們該回家啦。”那啾啾忽爾低下頭去,道:“夫人,您…您要去見姓盧的…這件事…這件事該不該告訴老爺?”

  “大膽!”話聲未畢,艷婷已是厲聲大怒:“你敢把這件事告訴定遠,我立時就殺了你!”

  艷婷原本言笑晏晏,便算與啾啾動手,亦能泰然自若,孰料她翻臉如翻書,此時竟已勃然大怒,華妹一旁看著,自是又驚又疑,不知這盧云有何要緊之處,娘親卻為何要瞞住爹爹?滿心迷惑中,忍不住甩開了阿秀,便要出去問個明白,阿秀大吃一驚,正要拉住她,卻聽艷婷一聲斷喝:“什么人?”阿秀叫苦連天,沒想伍伯母耳音極利,已然察覺自己的所在,正想著該如何圓謊保命,卻聽路上響起陣陣馬蹄之聲,一個沉穩的嗓音道:“屬下鞏志,冒昧叨擾。”

  道上蹄聲輕脆,眾人回頭去看,但見遠遠行來—騎,馬上乘客身穿戎裝,壯碩身材,卻是正統軍的鞏志到了。他來到了府前,旋即翻身下馬,拜道:“下官鞏志,見過夫人。”

  鞏志乃是伍定遠的貼身心腹,做事穩當,艷婷見了他來,便也顯得小心翼翼,儼然道:“起來說話吧。”鞏志磕過了頭,便又自行站起,朝啾啾拱了拱手,道:“胡姑娘,好久不見了。”

  那啾啾原來姓“胡”,阿秀至此方知,只見她嗯了一聲,自向鞏志點了點頭,隨即躲到夫人背后,一臉溫順模樣。艷婷淡淡地道:“鞏參謀簧夜過訪,有何要事?”鞏志拱手道:“回夫人的話,下官并無大事,只是恰好路過府邸,順道便來看看。”

  艷婷笑了一笑,看時在半夜,此際又是元宵,鞏志穿了一身戎裝,豈無大事到訪?她曉得鞏志在欺瞞自己,正待旁敲側擊,卻聽蹄聲再響,街邊又行來了三騎,諸人來到近前,猛見得艷婷在此,霎時嘩地一陣、同聲下馬,朗聲拜道:“卑職參見夫人!”

  正統軍四大參謀到齊了,這四人除“掌印官”鞏志外,尚有“掌糧官”岑焱、“掌兵官”高炯、“掌旗官”燕烽,全都是伍定遠的心腹角色,看眾參謀平日威風八面,可來到夫人面前,卻是一個個單膝觸地,倍極恭敬。

  艷婷本是冷若冰霜,待見他們如此多禮,眨眼間笑顰綻放,冰山銷融,嬌聲道:“都起來吧。”嘩地一響,三名軍官同刻站起,動作之整齊劃一,宛如演軍一般。艷婷更高興了,正要同他們話家常,岑焱卻第一個嚷了起來:“夫人!完啦!完啦!大事不好啦!”

  耳聽岑焱胡喊亂嚷,大觸霉頭。艷婷便把眼色一使,那啾啾立時大怒來罵:“大膽狂徒?什么叫夫人完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己掌嘴!”

  先前“啾啾”挨刮挨打,宛如小媳婦可憐,現今到了岑焱跟前,卻又成了夫人的忠義護法,神氣威風。那岑焱臉上一紅,忙道:“對不住、對不住,小人失言了。”他舉起手來,自朝臉頰拍了兩記,待見夫人滿意了,便又干笑道:“啟稟夫人,勤王軍又欺上門來啦。”

  “勤王軍?”艷婷哦了一聲,道:“聽你大呼小叫的,原來是為了這事兒?怎么,熊俊還沒給放出來?”夫人消息靈光,一點就通,岑焱自是大喜道:“對、對,就是熊將軍的事兒,他今晚去京畿大營借兵,居然給勤王軍的人扣押起來,至今不能脫身,夫人快想想辦法啊。”

  熊俊乃是前線悍將,三五日便有一場大火爆,艷婷自也沒大驚小怪,聽她笑道:“你也真是的,有事盡管找你們大都督商量啊,放著正路不走,偏找我這個婦道人家出頭,那豈不是成了那個…那個什么雞司晨的。”

  “牝雞司晨。”啾啾傲然昂首,便替夫人補充了。

  岑焱見她倆一搭一唱,不禁苦笑道:“夫人啊,您有所不知呀,大都督向來奉公守法,什么都照規柜辦事,要請他來救熊將軍,等人家把熊掌都給切了下來,他還在那兒苦苦忍耐啊。您快出手救人吧。”正哀求間,卻聽艷婷笑道:“忍耐好啊,你們大都督不總這樣教誨么?”忍一步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大家各讓一步,相忍為國,豈不是美?”說著轉過頭去,自顧啾啾道:”他是這樣說的,對吧?”

  眼看啾啾頻頻稱是,夫人笑而不語,猛聽碰地一聲,地下跪了一個英俊年輕的,正是“小趙云”燕烽來了。聽他咬牙道:“夫人!卑職與熊將軍是同年入伍的,您難道忘了,咱們都是您親自薦保的,夫人!您可千萬不能見死不救!”說著說,竟爾重重叩下頭去,狀極悲憤。

  世道不好,女輩當國,看這兩個女人一搭一唱,卻把幾個大男人僵在那兒,眾參謀心急如焚,鞏志卻只負手旁觀,并無多言之意。阿秀心下暗暗好笑:“這幫人真蠢得無救了。伍伯母這般厲害人物,她不去招惹別人,人家已是千恩萬謝了,現下有瘋狗沖著她家闖來,那還能有命在么?”

  阿秀年紀雖小,卻比幾個大人善于察言觀色。果然艷婷狀似笑吟吟地蠻不在乎,實則眼光隱隱含著殺氣,想來心中早已震怒。

  一旁華妹討厭勤王軍,更是咬牙切齒,阿秀看在眼里,怕在心里,忖道:“乖乖,老虎不分大小,全是母的,我可小心在意了。”

  勤王軍與正統軍乃是世仇,相爭非只一日,艷婷心下自有定見,她見燕烽還跪在那里,登時笑道:“好啦,別再磕頭了,一會兒把腦袋磕破了,誰來給我老公打仗啊?”說著伸出雙手,親自把他攙了起來、燕烽給她的軟膩手心握著,一時心頭怦怦亂眺,正想向后退開,哪知鼻端又聞到一抹香氣,那艷婷竟爾提起了腳跟,仰著臉來問:“小趙云,聽說你想投入我九華門下,可有此事啊?”

  聽得夫人調侃,燕烽本已雙頰通紅,乍聽此問,面皮更似失火一般,大驚道:“夫人說笑了!

  卑職是飛云莊六代弟子,師恩如山,尚未圖報,豈能無端改投他派?”艷婷聽他說得認真,忍不住噗嗤一笑:”那真可惜了。

  我只是聽說你天天寫信給咱家海棠,本以為你是想做咱們九華山的女婿,唉…如今聽你這么一說,才知是誤會一場啊。“夫人話外有話,燕烽不覺啊了一聲,這才曉得錯失良機了,雖想說幾句場面話遮掩,奈何平日剛毅木訥慣了,話臨口邊,卻是吞吞吐吐,倒似得了幾分伍定遠的真傳。

  艷婷雖已年過三十,容貌卻仍絕美,看她說話時眼兒含俏、語聲帶嬌,不過略把玉腕來擱腰,便襯出那身豐臀長腿,曼妙身材。燕烽面紅耳赤,雖與夫人對面站立,卻不敢去看她的麗色,只好低下頭去,可夫人的繡花鞋入得眼來,卻又讓他神思不屬一陣,阿秀忍不住又感好笑:“這伍伯母真是裝傻了。人家哪里是喜歡海棠?他是喜歡你呢。”

  大人心蹦跳、小孩臉發紅,眼看男人全癡呆了,艷婷仿佛打了場大勝仗,她攏了攏秀發,含笑道:“好了,別說這些閑話了。

  定遠人呢?沒和你們一塊回來?”

  話猶在耳,猛聽“嘎”地一響傳過,背后府門兩旁推開,但見門中立著一條天塔似的鐵漢,看那張正宗國字臉滿布風霜,正是伍定遠到了。

  伍定遠老早回家了,看他才一跨出府門,左右參謀立時整肅軍容,齊聲道:“大都督。”艷婷笑了一笑,正要迎上前去,卻見伍定遠轉過了臉,自從她身邊擦了過去,一旁鞏志牽來了兩匹戰馬,交在伍定遠手上。

  艷婷微有錯愕,只見伍定遠背對著她,一邊在馬鞍上懸掛腰刀,一邊問道:“居庸關兵馬現在何處?”鞏志道:“半個時辰前已過昌平,天亮前應能抵達京郊。”伍定遠點了點頭:“很好。

  你趕緊出發,早些和他們會合。記得把兵馬部署在廣寧門,沒我的號令,誰也不許擅離職守。“耳聽鞏志答應了,伍定遠不再多言,正待翻身上馬,卻聽一聲輕喚:“定遠。”

  艷婷當眾呼喚,眾人也才醒覺了一件事,伍定遠根本未曾與他的妻子交談,甚且從頭到尾不曾往她身上瞧過一眼,便如沒見到這個人似的。

  此時此刻,艷婷啟齒呼喚,伍定遠自也該聽見了。他一腳踩在馬蹬上,一手扶著馬背,看他的背影一動不動,當是在等著妻子過來說話。

  良久良久,艷婷卻只留在原地,想是要丈夫自行回過身來。

  半晌過后,兩人既未作聲、亦未移步,誰也動不了。一片寂靜中,伍定遠左腳一點,翻上了馬背,正要策馬離開,卻聽艷婷提起了嗓子,大喊道:“伍…定遠!”

  十年了,過去伍大爺長、伍大哥短,兩人從來客客氣氣,今夜都督夫人卻直呼其名,連名帶姓一起叫了。眾參謀聞言一驚,心知不妙,忙將目光向地,不敢言動。伍定遠卻如耳聾一般,正要催動韁繩,鞏志卻攔到了跟前,低聲道:“都督,夫人找你。”

  伍定遠垂首望地,慢慢將目光撇了回來,隔得半晌,方才道:“你…有事么?”

  “沒事。”艷婷纖腰一扭,即刻就要打道回府。鞏志咳了一聲,忙朝高炯使了個眼訊,這“掌令官”見事頗快,霎時催動暗掌,已將岑焱推倒在地,但聽“掌糧宮”啊地一聲慘叫,竟如饅頭般滾地過去,卻把夫人回家的路給擋了。

  好容易夫人停下腳來,那“啾啾”急忙上前,攙住了艷婷,在她耳邊輕輕說著:“夫人,今兒是元宵。”一年一度的元宵節,自該合家團圓,萬不能動氣爭執。眼看艷婷深深吐納,輕咬貝齒,好似在壓抑什么。良久良久,她終于回過頭來,道:“你…你要出門了么?”

  “嗯。”伍定遠低頭垂目,神色木然。眼看大都督惜字如金,鼻哼過后,了無聲息,眾人自是暗暗擔憂。艷婷竭力調勻呼吸,忍氣道:“你…你昨晚什么時候回來的?”

  “嗯。”伍定遠又鼻哼了,哼完之后,不忘把瞼轉開,艷婷氣往上沖,看她豐滿的胸脯上下起伏,定是要大發作了。鞏志忙道:“都督是天亮時回來的。”

  伍定遠率軍出征,深夜回府,清早出門,乃是稀松平常的事。

  想起丈夫的辛勞,艷婷自也不能當眾發作,便道:“你…你是黎明時回來的,那我起床時,怎沒瞧到你?”伍定遠原本目光下垂,聽得妻子的問話,便慢慢抬起了國字臉。眾人心下一喜,都以為他要答腔了,誰曉得定遠的目光一路向上,最后凝視著天上玉盤,好似賞起了月。

  一片寧靜中,鞏志咳了一聲,道:“回夫人的話,昨夜都督回來得晚,他看夫人睡得沉,便也不好驚動。后來兵部有事找他,他便出門去了。”鞏志說了半天,艷婷卻是睬也不睬,一雙大眼盡是瞅著丈夫。伍定遠卻似心不在焉,看他仰望夜空,非但不曾言語,連目光也不愿轉過來。

  十幾年了,艷婷一日比一日美,如今已是人如其名、艷冠群芳。伍定遠的武功也越來越高,終于成了名滿天下、舉世無敵的大都督,誰知兩夫妻照面了,卻是這么幅場面等著。眾參謀躬身垂手,誰也不敢吭氣,鞏志也不想再說了,當即退了開來,假做不知。

  阿秀躲在一旁偷看,慢慢便把眼光轉到了華妹身上,只見這小姑娘低著頭,瞧著娘親做給她的小燈籠,淚水平已盈眶,想來父母間如此斗氣,做女兒的心里定不好過。

  場面沉悶,遲遲無人說話,“啾啾”大著膽子,悄悄來拉艷婷的衣袖,卻給艷婷使勁甩開了。她靜靜望著丈夫,道:“定遠,我回來得晚了,惹你生氣了?”

  伍定遠默默聽著妻子說話,卻只搖了搖頭,道:“沒事。”

  艷婷凝視著他,柔聲道:“既然沒事,那你為何不說話?”

  伍定遠別開了目光,輕聲道:“沒事。”

  伍都督言簡意賅,說來說去,全是同樣的兩個字,當真是無聲勝有聲。艷婷也無所謂了,當下背轉了身子,不再多問一字,眼見妻子沒話說了,伍定遠便道:“沒事了么?”艷婷背著身子,淡然道:“沒事。”伍定遠點了點頭,正要駕馬離開,卻在此時,艷婷忽然笑了笑,道:“伍定遠,你想不想知道,你老婆今晚上哪去了?”

  時在午夜,艷婷卻玩了大半夜才回來,伍定遠若非木石人,心中必有所感。果然他聽了說話,背心微微一動,料來也留上了心。在眾人的注視下,艷婷把發稍一掠,淡淡地道:“老實告訴你吧,我今晚是陪你老板賞燈去了。他硬拉著你老婆玩了一整晚,你怎么說?”

  伍定遠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的老板自是方今天子、一國之君,這卻要他怎么說?

  噠噠、噠噠,道上馬蹄陣陣,伍定遠提韁駕馬,已然去得遠了。艷婷也不再多說什么,便只轉過了身,直朝府門走去。

  元宵團圓夜,夫妻倆分道揚鑣,眼看伍定遠向西而去,那啾啾便拉來了鞏志,細聲來問:“鞏爺,大都督是去哪兒?”鞏志嘆道:“他要去霸州。”

  霸州二字一出,艷婷不覺腳下一緩,慢慢地回過頭來,啾啾愕然道:“霸州…就他一個人去么?”鞏志嘆息道:“他向來是這樣的。南征北討,總是孤身趕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鞏志不愧是首席參謀,這話看似對“啾啾”說,實則另有深意,他轉向艷婷,躬身道:“夫人,我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這就拜辭了。”

  話不在多,點到為止,耳聽清脆的馬蹄響趄,鞏志率眾上馬,便朝北方走了,眾參謀離開,府前便只剩下主仆二人,只見艷婷悄立門前,若有所思,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驀地回過頭來,瞧那目光盡處,卻在瞧向定遠的去處。

  道上寒風冷雪,伍定遠早已去得遠了,眼見艷婷怔怔不語,那啾啾便又大起了膽子,攙住了她,輕聲道:“夫人,要不要婢女去追他回來?”

  啪地一聲大響,艷婷纖手輕揚,竟爾摔了啾啾一記耳光,聽她森然道:“我的事情,犯不著你多管閑事。”說著把門使勁一推,逕自走了進去。

  大都督走了,夫人也走了,府前冷清清,只余下啾啾一人站著。她低頭撫面,聳了聳肩,自嘲似地笑道:“傻子,你這是做什么呢?她想往火坑里去跳,你該推她一把才是,犯得著替她可惜么?”說著轉身回府,便把大門合上了。

  碰地一響,大人們總算走光了,可憐阿秀雙腳早已麻木,他一邊揉著酸腿,一邊嗤嗤笑罵:“華妹啊,原來你娘不只能揮百姓,還能揮耳光啊。”啪地一響,阿秀臉頰吃痛,居然也挨了一耳光。眼看老虎不分大小,全是母的,阿秀心頭火起,正要回敬一拳,卻聽“嗚”地一聲,小女孩兒居然搶先撲入懷里,嗚嗚地哭了起來。

  阿秀氣憤道:“嘿!你哭什么。挨打的是我啊!”華妹把臉埋在阿秀懷里,大哭道:“笨蛋!全都是笨蛋!我討厭我爹、討厭我娘,我討厭家里每一個人。”

  阿秀心下醒悟,看華妹小小年紀,眼見父母失和,自是心如刀割。忙拍背安慰:“別哭了。

  他們今晚打架、明早親嘴,過兩天就沒事了。“華妹哭道:”才不會沒事,他們總是這樣吵,今天吵、明天吵,永遠吵不完,秀哥,我討厭他們,華妹不要做他們的女兒!“阿秀苦笑道:“快別這樣說了,你家才幾個人,能怎么個吵法?要不信來我家瞧瞧,包管你大開眼界哪。”華妹抬起頭來,訝道:“你…你家里也吵架么?”阿秀笑道:“吵得才兇哪,我奶奶找我叔叔吵,我叔叔又找我爹吵,我爹我娘兩個也吵,大的吵小的、小的吵大的,全家上下吵成一團哪!”華妹聽他說得夸大,不覺破涕為笑:“我才不信,你爹那樣斯文的人,也會找人吵架么?”阿秀嘖嘖嘆道:“你可不知道了,我家里規矩最多的便是他大老爺了。這也管、那也管,偏偏沒人愛守他的規矩。

  每回家里雞飛狗眺,十之與他老爺有關。“聽得天下父母一般黑,華妹不由感慨萬千,她望著阿秀,低聲道:“那…那你爹娘吵架,你會不會傷心?”阿秀哈哈笑道:“我傷什么心?咱只要有飯吃、有衣穿,管他誰是誰!”說著拉注華妹的小手,笑道:“快走了,別理這幫瘋子,咱們自玩去。”

  華妹怔怔看著他,忽地縱身入懷,大聲道:“秀哥,等咱倆長大了,一輩子都別吵架,你說好不好?”阿秀咦了一聲,聽她如此說話,倒似要與自己私訂終身了,他心頭撲通撲通地跳著,顫聲道:“好…好啊,那…那你得香我一個。”

  這話本是玩笑,誰知華妹聽了以后,竟爾閉上雙眼,慢慢靠了過來。阿秀大喜過望,趕忙張大虎口,正待吐舌相迎,忽聽“啾”地一響,阿秀腦門一熱,霎時心下大驚,這才想起自己早已成了矮腳虎,忙道:“等等!那個不算!我忘了墊腳!”正要重來一次,華妹哪來理他,早已笑嘻嘻地走了。

  不管任何時候,只要有阿秀陪著,天大的煩惱也全消。華妹原本心情不佳,給阿秀逗了一陣,便又重展歡顏。只見二童提燈夜行,這會兒便去尋找夥伴了。那阿秀熟門熟路,每到一處大宅子,便學起貓頭鷹模樣,自在狗洞外咿咿呀呀亂喊,墻里有時汪汪回叫,有時喵喵忽鳴,不久便冒出一名小童,一盞燈籠,不多時,便已湊了六人。

  過年兩個重頭戲,一個是除夕,另一個便是上元燈節,前者有錢可領、后者把錢花光,阿秀身為眾童之首,自是整年都盼這一晚,今夜若不大大作亂一番,全年都不爽利。

  雪花慢慢飄了下來,只見月亮姊姊給烏云遮臉,早已不見人影,只余下黑洞般的北京城。眾小童雖有些害怕,但只要有阿秀帶隊,便等于吃了熊心豹子膽,只見他們一個跟著一個,“青龍郾月刀”當街開路,“八色寶船”緊緊尾隨,其余紅金魚、小老虎也散發燈暈,便隨著秀哥浩浩蕩蕩而去。

  燈籠列隊,來到侍郎府,阿秀照著先前模樣,趴在后門狗洞猛叫,不旋踵,門里傳來凄慘低呼:“鬼…好多好多鬼…”

  眾童聽了這個聲音,心下先是一驚,后又一喜,都知正主兒到了。

  果不其然,只見狗洞里爬出一個流口水的,正是白癡胡正堂,之后又擠出了一個流鼻涕的,卻是小跟班阿元。

  華妹訝道:“周至元,你怎也在這兒?”阿元道:“我是跟我爹來的。他看胡伯伯今晚沒去紅螺寺,心里擔憂,便來瞧他了。”

  阿秀低聲道:“怎么啦?胡伯伯生病了么?”阿元搖頭道:“胡伯伯沒事,是胡正堂病還沒好。聽說他請了個老和尚,給正堂扎了一整晚的針,也不知管不管用。”

  阿秀哦了一聲,他靠到了胡正堂身邊,正要瞧瞧他的病況如何,卻見這小子口水亂流,居然抱著華妹啊啊鬼叫,好似色鬼纏身一般,阿秀大怒道:“臭小子,敢情又病發了是吧?!”正要重拳給他治病,卻聽狗洞里傳出叫喊:“等等我、等等我,載志也要去玩。”

  聽得狗洞里還有人,眾童不免一奇,回頭去看,只見洞里爬出了一個孩子,看此人一張臉蛋胖嘟嘟的,活脫便是顆紅柿子。

  眼見新朋友到來,阿秀不覺訝道:“這又是誰啊?”阿元附耳道:“這小孩姓朱,他爹爹也在里頭作客,”

  眾童聽那小胖子姓“朱”,此乃皇族之姓,又看他身穿黃袍,衣裝尊貴,手上還提了只龍形瞪籠,料來身分頗不尋常。眼見眾童呆呆瞧著自己,那胖童竟爾“哼”地一聲,仰起了胖臉,之后袍袖一拂,傲然道:“聽好了,我叫做朱載志,我爹爹是川王爺,我爺爺是開國太祖,我以后是要當皇帝的。你們要想升官發財,都得巴結我。”說著挺胸凸肚,等著眾童叩首謝恩。

  噗嗤一聲,阿秀低頭笑了,跟著“哈哈”、“呼呼”之聲不絕于耳,眾童竟都捧腹大笑。

  胖童愕然道:“你們…你們笑什么?”阿秀笑道:“大過年的,專遇瘋子,走了、走了,大家快去提燈吧。”眾童以阿秀馬首是瞻,正要嘻嘻哈哈地離開,胖童卻是勃然大怒,喝道:“等等,你這小孩居然罵我?你是誰?快快報上名來!”阿秀訝道:“怎么?一會兒就認不出我了?你自己想想,是誰把你撫養長大的?”朱載志朗聲道:“是我爹!”阿秀豎起拇指,贊道:“好眼力,總算懂得孝道啊。”

  眾童笑得直打跌,朱載志卻還聽不懂,兀自哼道:“那還要你說,娃娃打小就孝順,人見人夸呢。”

  正儼然間,卻聽銀鈴般的笑聲不絕傳來,朱載志咦了一聲,回頭急望,驚見背后站了個小女孩,膚色白膩,瓜子臉蛋,一雙大眼更是水汪汪的,這會兒不待介紹,便已認出人來了,霎時大喜而呼:“神仙姊姊!”說著便要撲上前去,嚷道:“抱抱!抱抱!”

  “…”阿秀冷冷一笑,將手搭上華妹的肩,斜目傲笑:“這不是抱了么?”

  胖童大吃一驚,眼見神仙姊姊落入魔掌,不覺氣急敗壞:“放開你的臟手,不許碰我的神仙姊姊!”阿秀笑道:“你的神仙姊姊?那我的呢?”說著摟住華妹的肩頭,便要帶她離開。

  “站住!”朱載志心下不忿,忙攔住了道路,戟指暴喝:“你想帶走她,須先問我答不答應!”阿秀愕然道:“什么?咱抱自己的老婆,還得請示你?你算哪根蔥啊?”

  眾童捧腹狂笑,險些笑岔了氣,朱載志惱羞成怒,想他皇門世子,一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里遇過無賴了?情急之下,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厲害身分,趕忙大吼道:“你…你死定了!娃娃是華山弟子,武功很厲害,現下就要打死你!”說著伸出胖腿,高高向后抬起,雙手如仙鶴般上下擺動,口中兀自大喝一聲:“貓狗神功!”

  聽得來人是華山派的,眾童莫不驚呼出聲,阿秀呸了一聲,正要拊起袖子,一旁阿元忙道:“秀哥別惹他,聽說這胖子真是華山派的。”

  阿秀吃了一驚,他雖說年紀小,卻也聽人提過華山的事跡,據說這批高手真人不露相,形狀越是白癡、武功天資越高,看這眫童冥頑不靈,世所罕見,本領定是大得很了。他心下膽怯,忙道:“等等,你…你是蘇穎超的徒弟么?”胖童哼道:“我才不是他的徒弟,我師父叫做…叫做…”他腦筋不好,支吾半天,卻又想不起來了。阿秀慌道:“你師父可是叫寧不凡么?”

  胖童茫然道:“好…好像是。”

  阿秀魂飛天外,只想掉頭便跑,卻聽眾童呼喊助陣:“秀哥秀哥笑瞇瞇,早上起床腳一踢、學堂小孩慘兮兮!”眾童滿面亢奮,各自大聲叫好,阿秀自是叫苦連天,眼看自己逃不掉了,索性將心一橫、怪叫一聲,大吼道:“華山派算啥東西?且看我的少林正宗羅漢拳!”說著齜牙咧嘴,模樣兇狠,居然要來真的了。

  阿秀的父親乃是少林俗家弟子,自也曾點撥過兒子一些防身拳腳,看今番少林戰華山,卻不知誰勝誰負了。眾童目不轉睛,只等著看高手對決。猛聽“喝啊”一聲大叫,阿秀閉緊雙眼,掄起拳頭,正要胡亂沖將過去,卻聽胖童一聲凄厲暴吼:“貓狗神功!”

  眫童氣勢磅礴,直嚇得阿秀魂飛魄散,正要抱頭鼠竄,猛聽砰地大響,竟有重物墜地之聲,阿秀呆呆低頭,驚見地下倒著一個小胖子,卻不是胖童是誰?阿秀驚疑不定,正疑心對方要使掃堂腿,猛聽“嗚”地一聲悲鳴響起,胖童竟爾四肢亂舞,滾地大哭道:“父王!父王!有壞小孩打我,你快來救我啊!”

  眾童沒見過這等愛哭鬼,無不看傻了眼,阿秀自也呆住了,他自己本還等著討饒,孰料敵人不待一指加身,便已自行倒斃?

  正納悶間,忽見眾童目望自己,這才想起自己還在比武,忙擺出了拳腳架式,傲然道:“大力金剛掌第三式,親爹打狗。”

  眼看輸家號啕大哭,贏家卻是氣定神閑,猶在通報武功來歷,眾小童大為震撼,忙由阿元帶隊,齊聲高唱:“秀哥秀哥腳一踢,打遍私墊稱第一!師長見他要行禮,誰敢惹他要賠命!”

  “行了。”阿秀飄飄然地,舉起右手,制住了眾童的歡呼,隨即伸出腳來,朝胖童屁股上踩了踩,傲然道:“大家說說,我該怎么處置這家伙?”

  “打死他!打死他!”眾小童都是墻頭草,一見江山底定,莫不忠字當頭,叫嚷得十分兇狠。

  阿元怕惹出事來,忙上前道:“啟稟秀哥,這小胖子其實沒做什么壞事,您大人大量,既然教訓過他了,那便饒他一命吧。”

  阿秀“欵”了一聲,之后怪眼一翻,學著伍定遠的模樣,怒哼道:“嗯!”老大口風一漏,眾小童揣摩上意,立時對著阿元拳打腳踢,除滅敗類后,便轉上了幾個奸臣,諂媚道:“啟稟秀哥,這小胖子有眼不識泰山,居然玩了您的女人,您今日要不給他一個教訓,難保他日后不會再犯。一眾童齊聲大喊:”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秀哥,快打死他啊!“阿秀儼然點頭:“既然大家都這般說,我也不得不動手了。”

  說著冷冷一笑,便揪起了胖童的衣襟,森然道:“臭小子,大爺本想饒你一命,奈何你調戲我老婆,罪不可恕,可別怨我心狠了!”

  他羅哩羅唆地說了一大段,正要飽以老拳,忽然間后臀一痛,竟給人踹倒了。阿秀慘叫聲,回頭苦罵:“是誰偷襲我?”

  “是我!”背后眾童排列成行,人群中站了一名小女孩,卻是華妹來了。只見她雙手叉腰,嬌叱道:“大膽楊神秀,放著我伍崇華在此,你竟敢欺侮弱小?”神仙姊姊顯靈,這會兒便來行俠仗義了,阿秀慌道:“老婆大人,你…你誤會了,我這是替你出頭啊。”

  “胡說!”華妹怒喝一聲,飛起小腳,厲聲道:“誰是你老婆?流氓!土匪!看我將你就地正法!”她連踢數十腳,鏟除惡霸后,便又蹲到弱小身旁,柔聲道:“小弟弟,傷到哪兒了?”

  “這兒!這兒!”胖童大哭起來,立時拉開褲帶,便要請神仙姊姊驗傷。華妹心下大驚,萬沒料到武林里危機四伏,霎時急急拍出一掌,怒道:“滾開!”

  “父王…父王…”胖童不耐打,才給掌力擊中,便已倒地抽噎,好似傷重不治了。華妹吃了一驚,也是怕自己打傷了人,忙顫巍巍地過來察看:“小弟弟,你…你還好么?”

  “不好!不好!”胖童本已奄奄一息,才給華妹的小手碰了,立時大哭大鬧:“娃娃要抱抱!抱抱!”華妹又驚又怕,卻又不好打人,只得作勢抱了抱他。胖童大為喜悅,忙朝華妹腿邊一趴,四肢蜷縮,便如小狗般睡了。

  眼見胖童閉眼含笑,好似什么都有了。眾童無不嘖嘖稱奇,華妹則是叫苦連天,她不知該如何脫身,忙朝阿秀看去,求懇道:“秀哥,你…你快想個辦法…”

  每回華妹有求于人,必是秀哥長、秀哥短,極盡討好之能事。

  阿秀還在火頭上,自是呸了一聲,正待譏諷幾句,卻聽大宅里傳來叫喊聲:“載志,載志,你去哪兒啦?”

  胖童的親爹來了,要是見了眾童的惡行,這可如何得了?正驚疑間,又聽一個女人嚷了起來:“正堂!娘給你端藥來了,你快出來吃啊!”眼看大人接踵而至,隨時會將惡童一網打盡,阿秀心知不妙,趕忙傳令道:“弟兄們,扯風啦!”

  眾童發一聲喊?當即夾著胡正堂,全數亡命飛奔,唯獨朱載志一臉安詳,猶抱大腿來遮面。耳聽院里腳步雜沓,華妹越發焦急,忙道:“喂,快起來!我要走啦。”她喊了幾聲,胖童卻只一動不動,仿佛魂歸極樂,華妹情急之下,只得將他塞回了狗洞,隨即追趕吶喊:“秀哥,等等我啊!”

  眾童一個追一個,堪堪奔過了兩條大街,隊伍總算停了下來,華妹松了口氣,正要上前與阿秀說話,忽覺腳下給人一扯,竟爾撲地倒了。

  “神仙姊姊…”背后傳來啜泣聲:“你要去哪里?”華妹回頭—看,驚見地下趴了名胖童趴在地下,目光吊直,直朝自己的兩腿間蠕動而來。

  “救命啊!”華妹花容失色,把腳一縮,繡花鞋卻給抓住了,眼看胖童瞇眼而笑,蠕動不休,直嚇得華妹縱聲慘叫:“阿秀!

  你快來啊!“聽得俠女呼救,阿秀只得苦臉嘆氣,便又轉了回來,只見華妹坐地而哭,鞋襪卻給扯脫了,那胖童卻把人家的鞋襪含在嘴里,當作甘蔗般啃著。阿秀看得渾身發冷,顫聲道:“這…這算是什么?”華妹哭道:“我怎么知道?你快幫我搶鞋子啊!”

  阿秀苦笑幾聲,便來搶奪繡花鞋,奈何胖童氣力極大,就是抵死不放。二童你爭我奪,難分勝負,阿秀喘息不已,眼見華妹的小腳擱在一旁,霎時心生一計,忙拿起了光腳丫子,送到胖童跟前,豎指妙贊:“玉女香腳,上等貨色。客倌嘗嘗吧,”

  吼地一聲,朱載志張口來咬,華妹嚇得驚呼縮腿,阿秀卻也趁機奪回了鞋子。朱載志見寶物給人偷了,不免又哭了起來:“小偷,你偷人家的東西,還給我、還給我…”

  華妹本在含羞穿鞋,一聽胖童哭嚷,猛地心頭火起,怒吼道:“大家殺了他!扔到永定河去!神仙姊姊不發威,真給當病貓?”

  眾童早有此意,一時呼喊上前,隨著母老虎拳打腳踢,朱載志給踩得滿地亂爬,一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忽見路旁一人吹風納涼,卻不是阿秀是誰?霎時不顧一切,急忙抱住佛腳,大哭道:“父王!有人欺侮娃娃!你快救命啊!”

  都說“有奶便是娘”,朱載志認祖歸宗,倒也不失為一條活路。阿秀啞然失笑,便拉開了華妹,道:“好啦,打也打夠本了,快找地方歇歇腳吧。”

  此時天寒地凍的,卻能去什么地方歇息?正煩惱間,卻聽阿秀笑道:“瞧,咱們到哪兒啦?”

  眾童順著阿秀的指端去看,但見對街一座金字招牌閃亮生光,卻不是“尚書豆漿”是什么?眾童大為雀躍,忍不住拍手歡笑:“有豆漿喝了!”

  阿秀便是這性子,不論到哪兒,總有門路可找,眾童歡天喜地,一路跟隨著他,來到了豆漿鋪門口,只見阿秀蹲了下來,自在屋腳掏掏摸摸,不久便搜出一只鎖匙,他悄悄開啟門鎖,吩咐道:“大夥兒小聲些,我姨婆還在后頭睡覺,千萬別吵醒她了。”

  “遵命!”眾童大聲答諾,聲若洪鐘,不免又把阿秀嚇了一跳。

  好容易打開了大門,眾童魚貫而入,只見鋪里空蕩蕩的,靠窗處有座大火爐,爐上有個黑油鍋,對墻疊了一只又一只木箱,全數蓋著白布。眾童都是大戶人家的孩子,自不知這是作何之閑,一時滿面好奇,東摸摸、西瞧瞧,便在鋪里逛了起來。

  朱載志自給神仙姊姊毆打后,便一路死跟著阿秀,他擠到新朋友身邊,低聲道:“你住這兒么?”阿秀微笑道:“是啊,我小時候住在這兒,每天都有熱包子吃、燙豆漿喝,羨慕吧?”

  朱載志怯怯地點頭:“娃娃也喜歡吃包子。你會分給我么?”

  阿秀笑道:“當然會,你當我是小氣鬼么?”說著端來大鍋冷豆漿,大匙來勺,人人分上一碗,跟著又找些冷包子出來,一人發上一個。眾童吃包子、喝豆漿,人人眉開眼笑,即便朱載志這般挑食,卻也吃得津津有味。想來這“尚書豆漿”手藝道地,方能讓這群官家子弟心服口服。

  正吃間,朱載志忽地拉了拉阿秀的衣服,低聲道:“娃娃想吃炸油條。”阿秀嫌他羅唆,正要罵他兩句,眾童卻也嚷了起來:“對啊!對啊!咱們要吃炸油條!”

  這豆漿油條本是好兄弟,眾童嘴里喝著豆漿,手上少了油條,不免食不知味,阿秀怕他們大聲嚷嚷,只得道:“好好好,要吃油條,炸來不就得了。”他打開櫥柜,捧出了盆面粉團出來,就手拉成了一長條。朱載志訝道:“這是油條嗎?和我家的不一樣啊。”阿秀笑道:“真是傻小子,這是生面粉,還沒炸哪。”他蹲了下來,又從火爐底撿出了紅煤炭,一顆顆夾到油鍋底下,預備生火。

  眾童平日養尊處優,眼見阿秀手腳俐落、無所不能,自是滿面欽佩。華妹早想學些廚藝,忙道:“秀哥,讓我幫你吧。”正要過來多手,阿秀卻道:“等等,咱們得先換個鍋子。”

  華妹微微訝異:“換鍋子?為什么啊?”阿秀并不多言,便從櫥柜底下拖出一只新油鍋,看那鍋里油質清澈,透著一股清香,赫然便是一鍋上好新油。眾童訝道:“這是什么啊?”阿秀掩住了嘴,悄聲道:“這鍋是新油,專給家人吃,灶上的是黑油,專給外人吃。”華妹茫然道:“為何要這般分啊?”阿秀道:“這是我姨婆的主意,她說黑油價錢便宜,食之有害,可以留給主顧吃,那才撈得到錢。”華妹悚然一驚:“那…那會吃死人么?”

  阿秀聳肩道:“管他的,又不是死咱們。”眾童心下惴惴,方知豆漿鋪里黑幕重重,來日定須小心了。

  阿秀拖著新油鍋,一路來到了火爐前,便要將舊黑鍋取下,奈何這鍋子份量極沉,鍋鐵加黑油,幾達二十斤,竟是舉之不起。

  華妹笑道:“阿秀,你可真沒用。”阿秀呸道:“別光說不練,你要有用,那你上來扛啊。”

  華妹倒也不推辭,逕自走了過來,看她雙手握住鍋柄,嫣然一笑問,猛聽“嘿啊”一聲怒吼,鳳眼圓睜,青筋暴露,竟已舉起了黑油鍋,搖搖晃晃來走。眾童看傻了眼,朱載志更是錯愕震驚:“假的,這不是神仙姊姊,這…這是假冒的…”

  看伍崇華不愧父兄之名,筋骨遠比常人粗壯,這會兒便現出真身了。轟然巨響中,她奮力放落了偽劣黑油,便又來扛舉香香新油,好容易做完了苦力,正要擦抹熱汗,卻見眾童一臉駭然,全在瞧望自己,華妹忙伸出手指,抵腮憨憨一笑,嬌聲道:“來炸油條啰。”

  華妹學起了娘親的賢慧模樣,一邊唱兒歌,一邊將油條胡亂拋出,猛聽轟地一聲炸響,熱油四濺,胡正堂給這么一嚇,自是驚道:“鬼!”腳步一墊,撞到了朱載志,聽他哎地一聲,摔向了阿元,咚地一聲怪響,黑油鍋翻倒,整鍋油全潑上了地。

  全毀了,屋中滿地臟油,少說得擦洗一天一夜。眼看阿秀怒目望著自己,阿元嚇得雙手亂搖:“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眾童深怕挨揍,自也急急撇清,只有朱載志一臉傲笑,兀自傳令道:“來人啊,快來擦洗干凈啦。”

  阿秀叫苦連天,還不知該逃不逃,卻聽咳嗽聲響起,聽得一個女人道:“小紅?是你在外頭么?”阿秀心下大驚,還不及亡命逃走,卻見布幕掀開,走出了一名老婦,她見了滿屋小童,竟是滿面驚喜:“阿秀,是你來了么?”阿秀自知無法搞鬼,只得乖乖上前,請安道:“姨婆。”

  來人正是二姨娘,她以豆漿鋪為家,今夜早在后堂睡下。聽得異響,便來前頭察看,沒想卻撞見了阿秀。她蹲下身來,笑道:“大半夜的,我道是誰?果然是你這小鬼來了。”阿秀佯笑道:“是啊,我一想起姨婆炸的油條,肚子便餓了呢。”說著呼朋引伴:“大家過來,給我姨婆請安!”

  眾童圍攏過來,對著二姨娘拍手歡呼,大獻殷勤。二姨娘吃吃笑了,她細看滿屋小孩,只見其中一個玉雪可愛,卻是伍家的小女兒,當即大喜道:“哎呀,這不是崇華么?幾天不見,瞧你出落得多標致。”聽得姨婆稱贊,華妹低頭含笑,羞羞不依,二姨娘更愛她了,忙敞開雙臂,喚道:“來,別怕羞,讓姨婆抱抱你。”

  聽得“抱”這一字,華妹還未移步,朱載志已然狂沖而來,看他勇冠三軍,一時飛身而至,急撲而上,二姨娘給他這么一撞,不免“啊”地—聲慘叫,險些閃著了腰。

  此時屋內并未點燈,二姨娘又是睡眼惺忪,自未發覺店中慘狀,阿秀怕事機敗露,便朝店門走了幾步,正要悄悄開溜,衣領卻給扯住了,聽得姨婆笑道:“你想去哪兒啊?難得回家,還不快來拜一拜你外公?”

  阿秀喔了一聲,忙接過了線香,自朝靈位一趴,叩首如搗蒜,二姨娘見他模樣恭敬,心下自也高興,道:“瞧你好乖,一會兒姨婆得賞賞你。”阿秀把線香交給了她,干笑道:“不必賞了,你不下手揍我,那已是千恩萬謝啦。”二姨娘呸了一聲,替阿秀插上了香,又朝靈位祝禱一陣,這才道:“阿秀,你娘呢?她今晚有去紅螺寺么?”

  話才出口,阿秀雙眼一亮,自朝后堂一指,大喜道:“娘!你怎么跟來了?”二姨娘咦了一聲,道:”倩兮,你來啦?”

  正轉頭察看間,阿秀卻又往門外奔逃了,二姨娘心頭火起,將阿秀一把拉住,怒道:“大膽!連我也敢騙。說!你娘到底在哪兒?”

  阿秀干笑道:“娘…娘上布莊買布去了。”二姨娘搖了搖頭,道:“瞧你娘多疼你,這會兒又要給你裁衣裳了。”阿秀哈哈笑道:“娘說我長得太快,不管怎么給我改衣裳,都趕不及我長大。”二姨娘微起哂然,嘆道:“這倒是,年復一年,阿秀長大了,咱們卻都老了。”

  光陰似箭,二姨娘早已不復往日的精力,她撿了張板凳坐下,道:“阿秀,最近你爹娘還吵架么?”阿秀忙道:“不吵了、不吵了,他倆最近已經不說話了。”聽得夫妻倆更上一層樓,二姨娘不由苦笑幾聲,阿秀怕她操心,忙安慰道:“姨婆別煩惱,卻說會叫的狗不咬人,他倆既然不叫了,自也不會互咬啦。”

  二姨娘聽他胡言亂語,忍不住給逗笑了。她搖了搖頭,撫著阿秀的頭發,輕聲道:“你爹的事情,姨婆管不到,倒是你娘她,唉…我是一想到就心煩…”阿秀訝道:“姨婆,我娘很好啊,你煩什么啊?”二姨娘嘆道:“小孩子別多問,反止你這幾日多長幾個心眼,給我看好她。

  要是有怪人騷擾地,你得趕緊和姨婆說。“阿秀大奇道:”怪人?誰啊?”

  眼見眾童瞧著自己,朱載志自是揚首高哼,這會兒便不打自招了。阿秀見姨婆心神不寧,忙道:“姨婆,你好奇怪啊,到底怎么啦?”

  二姨娘滿心煩惱,卻又不好多說,欲言又止間,只得嘆道:“先別問了,反正你回家后記得和你娘說—聲,便說姨婆有事找她,明早請她回來一趟。”阿秀正要答應,二姨娘卻又靠到了耳邊,多加了一句吩咐:“記得,這件事千萬別嚷嚷,尤其不能讓你爹知道。”

  阿秀打小給姨婆養大,極善察言觀色,自知爹爹說不得,奶奶更加不能說,連叔叔也靠不住,細聲便道:“姨婆放心,我會保護娘的。”二姨娘大為高興,便將阿秀摟入懷中,香吻道:“乖寶。”阿秀最怕給老太婆親吻,一時間歪嘴苦臉,竭力忍耐,朱載志卻是鼻中噴氣,大為艷羨,想來是要取而代之了。

  二姨娘磨磨蹭蹭好一陣子,總算是親完了,她見眾小童在等候自己,便笑道:“讓你們久等了,姨婆這就給你們炸油條啦…”話聲未畢,卻見眾童—個個列隊行向門口,好似都吃飽了,二姨娘微感納悶:“怎么啦?不想吃了么?”她緩緩走上,忽然腳下一滑,險些摔了個狗吃屎,眾童大驚失色,霎時全數狂奔而出,嚷道:”救命啊!”

  二姨娘呆呆看著地下的黑油,乍見整間店已如廢墟,當場尖叫道:“阿秀!給我滾過來!”

  吼叫之中,阿秀帶頭狂奔,眾童也是俯身直沖,早已不知去向。二姨娘火氣涌上,奈何年紀已長,追不上小鬼,罵了幾句之后,便又停下了腳步。

  午夜時分,四下一片寧靜,豆漿鋪里空蕩蕩的,二姨娘回頭瞧了瞧神案,想起了傍晚時見到的那名怪人,不由低聲嘆了口氣,合掌祝禱:“老爺,你在天之靈,定要保佑倩兒平平安安的,千萬別再讓她受那些痛苦折磨…”

  受苦受難,人生一次就夠了,瘟神,求求你高抬貴手,放過她吧…

  吼叫聲中,阿秀老早逃命去了,只見他帶頭狂奔,華妹緊隨在后,連朱載志也逃得快了,眾童穿越大街,繞過了彎兒,便已奔入了一處小巷,一片慌張中,聽得阿秀喊道:“快!快進屋避難!”面前出現一棟小屋,阿秀拿出了鎖匙,正急急開門間,忽然背后一痛,已給華妹撞個正著,又聽啊呀一聲,朱載志壓了上來,須臾間一個疊一個,八名小童全數滾入屋中。

  “啊呀!”、“好痛啊!”、“是誰亂摸我!”一片吵嚷之中,阿秀也點起了燈火,眾童睜眼一看,眼前赫然是間小屋子,但見四下高懸字畫花鳥,一張舊桌子上置文房四寶,卻是阿秀的媽媽平素作畫的地方、華妹滿心訝異,忙道:“阿秀,你不是說要給胡正堂治病么?怎帶咱們來這兒畫圖?”阿秀從桌上拾起一枝毛筆,喘道:“你說對了,咱就是來畫符的。”他將大門關上了,從包袱里抖出了包子點心,又取出了一疊簿本,喃喃地道:“好了,咱們先吃些點心、歇上一歇。一會兒再來干活。”

  眾童奔跑了一夜,自是累壞了,一時喝水的喝水,倒地的倒地,動彈不得。阿秀倒是勤快,忙取來文房四寶,倒水研墨,忙了好一陣子之后,忽地陰側側地一笑,待見華妹站在一旁偷看,忙收換上了憂慮神色,道:“正堂,快來秀哥這兒,該給你治病了。”

  “鬼。”胡正堂揚首高哼,頗有不屑,阿秀一腳飛出,將病患踢倒在地,之后拖到腳邊,當作死尸般踩著,便對眾童道:“大家都過來,手拉著手,把咱倆圍在中間。”眾童不疑有它,便將阿秀與胡正堂圍起。又聽阿秀道:“你們眼睛向著地下,不許看別人。”

  眾童不敢違背,一個個垂望地板,眼觀鼻、鼻觀心,正安靜打坐間,卻見面前送來一本空白簿子,一旁還有枝毛筆,卻不知作何之用。又聽阿秀道:“大家聽好了,我現下念法咒,你們乖乖照著寫。等全篇寫好了,胡正堂也能藥到病除了。”

  華妹將信將疑,皺眉道:“阿秀,這是玩笑話么?”阿秀深深嘆息,責備道:“誰跟你玩笑了?胡正堂都到了這幅田地,就算是死馬當活馬醫,你也不肯試一試么?”胡正堂之所以白癡,眾小童全要擔上一份責任,華妹聽得責備,不免心生愧疚,忙道:“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

  華妹是眾小童里的二號人物,一旦拿起毛筆,余童便也有樣學樣,一個個專心守志,全等著寫那“阿媽轟咪摸”。阿秀甚是滿意,便從包袱里取出了一本經書,道:“大家聽好了…”

  “大家聽好了…”朱載志提筆沾墨,振筆疾書,拼命來抄微言大義。阿秀一腳踢去,喝道:“傻子,咱是要你聽好了,不是要你寫。”朱載志笨得怕人,兀自快手快腳:“傻子,咱是要你聽好了…不是要你寫…”他眉頭一皺,忽道:“等等,傻字怎么寫啊?”

  阿秀抓了抓腦袋,委實不知該如何解說,只得朗聲道:“大家聽了,我這就來念咒語啦!一、二…三!”眾童安靜下來,聽得阿秀深深吸了口氣,朗誦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狗還沒叫,阿秀已給一腳踹倒了,只見華妹睜眼瞪著他,竟是一臉怒氣。

  阿秀慌道:“你…你干啥踢我?”華妹扔下了毛筆,冷笑道:“壞孩子,你實在太卑鄙胡正堂本在地下睡覺,此時給無端揍了一拳,不由淚眼汪汪,哭道:“龜…好多好多龜…”阿秀心頭火起,正要補上一拳,忽然窗外一陣寒風吹來,聽得一聲凄涼嘆息:“鬼…好多好多鬼…”

  阿秀咦了一聲,只覺這嗓音好生詭異,并非胡正堂所發,正迷惑間,卻聽華妹顫聲道:“秀…秀哥,你…你看背后…”

  老掉牙的招式到來,阿秀自是打了個哈欠,他懶洋洋地回眸過去,只見胡正堂一臉驚駭,只躲在阿元背后發抖,再看阿元這流鼻涕的,居然也縮在華妹背后念佛。

  阿秀越看越奇,便也轉頭瞧了一眼,猛見面前窗扉大開,窗外白影飄飄,真站了一只鬼!

  “呀啊啊!鬼來啦!”寒風吹來,燭火受風而熄,房中頓然漆黑,眾小童身處黑暗之中,無不哭叫奔逃。阿秀卻已爆出虎膽,憤然沖向前去,嚷道:“操你媽的臭鬼,操你祖奶奶!操你祖宗十八代!”華妹慘然道:“不許說粗話!”在尖叫聲中,卻聽咚地一響,阿秀已然關上了窗扉。

  惡鬼站在窗邊,隨時會闖入屋內,眾小童驚嚇哭泣,不知所措,那朱載志卻甚遲鈍,非但不知害怕,兀自訝道:“有鬼么?男鬼還是女鬼?”滿心好奇間,便去窗邊探看女鬼姊姊,赫見窗扉處現出一顆腦袋,頭戴面具、青面撩牙、舌頭外吐一尺,直嚇得朱載志大哭道:”呀啊啊!妖怪姊姊啊!“鬼魂飄走了,屋外也靜了下來,但覺冷風颼颼,好似鬼魂時時都會回來,華妹俏臉慘白,忙拉來了阿秀,低聲道:“剛才那是什么?”阿秀喃喃地道:“我也不曉得,好像…好像真的是…是…”華妹嚇了一跳,忙遮住阿秀的嘴:“別說那個字,那是忌諱。”

  一片毛骨悚然中,眾童縮身相擁,惶惶而哭:“秀哥,怎么辦啊?”厲鬼勾魂攝魄,阿秀自也無膽闖出去,可要守在屋中,卻是死路一條:心念微轉間,忽然間雙手一拍,喜道:“有了!我有辦法!“說著解開夾杉,便從頸間取出一條項鏈,看那鏈上有笛,約莫拇指粗細,卻不知有何妙用。眾童顫聲道:”這…這是什么東西?”

  阿秀道:“這叫做五里笛,我爹說咱平日要是遇險了,只消吹一吹這笛子,自會有人過來搭救。”眾小童呆呆聽著,也不知他是否吹牛,卻見阿秀拿起了笛子,就口吹了吹,說也奇怪,耳里雖沒聽到聲響,可整條巷子的拘全吠了起來。眾童駭然道:“狗叫了,這是怎么回事啊?”

  此時情勢危殆,阿秀自也沒心思胡謅,眾童屏氣凝神,等待救兵,可守候半晌,窗外卻是遲無動靜,華妹有些擔憂,忙道:“阿秀,真會有人來么?”

  阿秀低聲道:“你放心吧,別人說話還有假,可我爹爹絕不會騙人。”阿秀的爹爹便是本朝第五輔,此人威信卓著,乃是京城一等一的人物,自不會拿兒子的性命安危開玩笑。華妹聽得此言,心里多少踏實幾分,正要回話,忽聽屋瓦上輕輕一響,好似真有人落了上來。

  “救兵來了!”眾童大為驚喜,正要開門迎客,卻給阿秀一把拉住,責備:“笨蛋!先問清楚再說,別引狼入室了。”眾童悚然一驚:“是啊,差點上當了。”

  阿秀打小聰明,自知世上壞人詭計多端,或笑里藏刀、或聲東擊西,一會兒若要開門揖盜,那可后悔莫及了。忙道:“華妹,你說話清楚些,替我去問一問。”

  華妹點了點頭,拿出了女捕頭的的架式,儼然道:“外面是哪一位,快請通報大名!”

  啪地—聲大響,屋瓦震動不休,聽得—聲怪吼:“奉上喻!”

  眾童大驚道:“鬼!”正驚悚間,又聽屋頂傳來說話聲:“奉上喻,屬下不是鬼,屬下是帥金藤,座次二十三,應五里笛之召來此,敢問大掌柜府上哪一位召喚?”

  華妹滿面茫然,她聽那人滿門怪話,又是什么“二十三”、“二十四”,又是什么“大掌柜”,委實不加如何接口,只得大聲道:“我不是大掌柜,請問外頭的叔叔,你是壞人么?”

  “奉上喻!”屋頂又傳來砰地一響,聽那人喊道:“屬下乃客棧中人,決計不是壞人!”華妹喜道:“原來是好人來了,那可安心了。”正要過去開門,卻給阿秀一把扯住,罵道:“白癡,人家說什么,你信什么,那還犯得著問么?”

  華妹臉上一紅,忙道:“那…那該怎么辦?”阿秀也不知來人是何身分,沉吟半晌,便道:“別慌。這人若真是救兵,便會乖乖替咱們看大門。倘要過來騙咱們開門,便是壞人無疑。”

  眾童大喜道:“對啊,只有壞人才會騙小孩開門,秀哥真聰明啊。”

  正說話間,大門果然砰砰敲了起來,聽得門外那人道:“奉上喻,屬下要進來護駕,請開門。”阿秀大怒道:“好家伙,果然是壞人。”說著指揮眾童,喝道:“堵上了門。”

  眾童忙里忙外,在門前堆了桌椅,門外那人一連敲了幾十下門,喊道:“開門!屬下帶你們去平安處所,開門啊!”聽得門里始終不出聲,便又茫然道:“怪了,明明吹笛子召急,怎又不開門呢?難不成是開玩笑么?”說話間,腳步漸漸遠去,阿秀松了口氣,道:“總算滾啦,這可放心了。”話才在口,忽聽一人笑道:“謝謝你了,省了我一番手腳。”

  眾童聽這嗓音極為陌生,不覺“咦”了一聲,正疑惑間,忽聽腳邊傳來悉窣怪響,阿秀低頭一看,驚見炕下鉆出一顆腦袋,青面獠牙,舌頭外吐,兀自哈哈笑道:“大家好。”

  “父王啊!”、“爹爹呀!”、“媽媽啊!”、“二姨婆呀!”

  鬼王現身,直嚇得眾童狂奔逃回,各自高喊救星之名。阿秀大驚道:“鬼來了!大家快找地方躲起來!”

  眾小童哭嚷亂竄,都在尋找藏身地方,看那朱載志不愧是皇家中人,見機最快,一見炕上鋪了被褥,趕忙飛身上床,將腦袋急急插入棉被之中,來個眼不見為凈再說,眾小童見他神態安詳,霎時心中艷羨,一陣你推我搶之后,床上便列了一整排的屁股。

  阿秀聰明反被聰明誤,這才曉得自己趕跑了救兵,正害怕啼哭間,猛聽砰地一聲大響,大門竟給人一腳踹開,聽得—人大怒道:“何人如此大膽,竟敢作亂?”

  救兵去而復返,還沒來得及來找阿秀,猛聽一聲怒喝:“義勇人!”話聲甫落,屋里傳來拳腳碰撞之聲,但聽爆豆似的悶響不絕于耳,雙方打得竟是極為激烈。猛聽“喝”、“哈”兩聲呼吸吐納,雙方竟要生死對決了。

  轟然一聲巨響,巷中傳來雜物翻倒之聲,之后了無聲息,眾童藏在棉被里,不知誰勝誰負,顫聲便問:“誰…誰贏了啊?”

  問了幾聲,卻沒人敢起來察看,華妹緊挨著阿秀,低聲道:“秀哥,你…你最勇敢了,不如你去看看吧。”阿秀大怒道:“為何是我去?你沒長眼么?”華妹含淚道:“我是小妹妹,不能隨意冒險。”這年頭大哥難做,阿秀心中千般詛咒,一時罵遍伍氏滿門,這才掀起棉被一角,偷偷朝屋里瞧望。

  從棉被里看將出去,屋里平靜如常,一不見匪徒入侵之象、二無鬼怪作祟之跡,大門牢牢閉起,墻上字畫高懸,倒似做了一場夢。阿秀松了口氣,便從棉被里鉆將出來,道:“沒事了,大家出來吧。”眾小童從棉被里探頭出來,內心兀自害怕,顫聲道:“秀…秀哥,你…你沒看錯吧?鬼真走了么?”

  “還沒哪。”阿秀懶洋洋地道:“你沒瞧這兒多少膽小鬼,全在叫爹娘呢?”

  眾童哪管誰是誰,聽得鬼還沒走,更加不肯出來,只管在棉被里發抖。阿秀暗暗咒罵,一時懶得多說,便只翹腳吃包子,忽然肩膀給人拍了拍,直嚇得他沖天飛起,尖叫道:“娘啊!”正要放聲大哭,卻聽華妹訝道:“秀哥,你做什么啊?”

  眼見華妹故意來嚇自己,阿秀自是心頭火起,斥罵道:“你…你干啥拍我?可是想找死么?”華妹皺眉道:“別再鬧了,我在找胡正堂。”

  阿秀啐道:“找他干啥?”華妹皺眉道:“我一直沒聽到他說話。”

  這話倒提醒阿秀了,這胡正堂天性聒噪,便算癡呆以后,平日也是鬼叫不休,沒一刻清靜,阿秀咦了一聲,忙扯開大嗓門,喊道:“胡正堂,你在屋子里嗎?”

  連喊數聲,屋內不聞應答,阿秀內心慌張,忙朝床上察看,卻見眾童屁股向外,頭臉全藏在棉被里,自也分不清誰是誰,只得嚷道:“大家報數!”棉被里一、二、三、四地喊了起來,堪堪報到了“五”宇,卻沒了下文。

  阿秀朝華妹指去,皺眉道:“六。”又朝自己一指,愕然道:“七。”

  八個小童出門夜游,五個縮在棉被中,兩個站在屋子里,哪知卻無端少了一個?華妹喃喃地道:“阿秀…他…他上哪兒去了?”阿秀苦笑道:“他…他又給鬼抓走了…”

  “哇啊啊!”眾小童聽得此言,全數尖叫起來。阿秀與華妹對望一眼,忍不住搖頭苦笑。

  臘月時胡正堂來楊家作客,誰知無端成了個白癡,好容易病情稍有進展,沒想又給鬼怪擄走了,想起兩件事部與自己脫不了干系,阿秀自是叫苦連天,—時翻箱倒柜,連夜壺也打開察看,卻總是找不到人。

  華妹臉色蒼白,想起爹爹的藤條、娘親的兇臉,寒聲道:“秀哥…怎么辦?”

  阿秀又惱又怕,想起明早學堂開課,自己橫豎是個死,驀地將心—橫,便從桌下翻出一柄黑木劍,大喊道:“正堂!秀哥來救你了!”說著奔向大門,竟是要闖出去。

  “阿秀!”華妹尖叫一聲,正要拉住他,卻聽砰地一響,阿秀將門一摔,已然殺入陋巷之中。

  一片寂靜中,眾童全從棉被里探出頭來,低聲道:“秀哥呢?”

  華妹急得眼淚直打轉,道:“他跑出去了,我來不及拉他。”

  眾童駭然道:“什么?他跑出去了?”華妹內心焦急,還不知該不該出去找人,卻忽聽巷外響起一聲尖叫:“鬼啊!”

  眾童認出這是阿秀的聲音,自是嚇得雙眼發直,華妹一顆心更似停下了,她呆呆看著門板,渾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正害怕間,猛聽阿秀哭喊道:“不要抓我!不要!不要!不要!哇啊!”

  砰!砰!砰!腳步聲響,巷子里好似真藏了鬼怪,只在反覆追逐阿秀,只聽哭聲漸漸遠去,阿秀竟也給鬼擄走了。眾童嚇得六神無主,顫聲道:“華…華姊,現下該怎么辦?”

  阿秀消失無蹤,這會兒華妹立時升官發財,成了大家嘴里的“華姊”。眾童內心旁徨,正等著大姊拿主意,卻聽她嚎啕大哭起來:“不要!不要抓走阿秀!不要!”說著沖向大門,竟也要追隨而去了。

  看這巷子里好生可怖,去一個、少一個,華妹若要貿然闖入,準是死路一條,眾小童苦勸不住,卻聽朱載志大吼一聲:“神仙姊姊!不可以!”說著將華妹抱了個滿懷,竟然英雄救美了。

  華妹毫不領情,一拳便朝朱載志腦門打下,哭道:“放開我!我要去救阿秀!”

  正大哭大鬧間,大門居然再次碰碰響起,那鬼不待華妹找他,竟又上門索命了。眾小童嚇得魂飛天外,霎時奮勇上前,急急堵上了門,一個個大哭起來。

  眼看大哥失蹤,大姊發瘋,眾童別無依靠,只能胡亂揪住一個流鼻涕的,大哭道:“阿元!救命啊!”這阿元本是眾童的小跟班,沒想大哥大姊輪番垮臺,這會兒便輪他稱王了。他垂著兩條鼻涕,左右張望一陣,忽見阿秀留下的紙筆,不覺將鼻涕一吸,大喜道:“有救了!大家來寫法咒!”

  眾童病急亂投醫,哪管這咒語是真是假,忙趴倒在地,邊寫邊哭:“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眾志成城之下,片刻間便寫了十來行。

  可憐眾小童本是來提燈籠玩的,卻淪落到罰寫經書的下場,一時哭聲震天。

  華妹更是坐地拭淚,大哭道:“阿秀!你快回來啊!阿秀!

  阿秀!我以后不打你了。“怎么辦,小小羊兒不見了,楊大叔、楊二叔、楊嬸嬸…你們人在哪兒,快來救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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