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爺…送了,張三輔…送了。”面前提起一只朱砂筆,就著名錄劃落,但見一個又一個名兒給紅筆勾消,聽得趙老五道:“楊五輔…送了,伍爵爺…送了,何宰輔…何宰輔呢?”
黃臭臭的帖子拿來了,飄著一股糞味,眾人撇眼去望,登見陳得福滿面通紅,躡手躡腳地奉上喜帖。嚅囑地道:“小黑剛才尿到了喜帖上…”
肥秤怪登時一耳光打落,怒道:“豬生狗養的畜生!老子!”陳得福顫聲道:“師伯祖,你…你罵我娘!”肥秤怪怒道:“不能罵么?敢情你是皇后娘娘生的羅?大家揍死他!一眾人團團圍住陳得福,拳打頭,腳踢肚,後臀則給狗咬。
一名男子舉著長劍,對著腳底板刺入,嘖地一聲,苦嘆道:“物以類聚、獸以群居啊。連送個帖子也能拖條狗回來…”
忙了一整天,華山門人總算回到了紫云軒。郡王爺們除了“臨徽德慶”四大王,閣臣里除了何宰輔、楊五輔兩位,其余文武百宮大致給送得齊全了。眾弟子們有的玩了一夜,有的給派了苦差,此時便同來趙五爺爺房里閑聊。
近幾年西北大亂,每逢戰火阻塞道路,玉清觀眾弟子每逢回不去華山,便來紫云軒落腳,幾乎把這兒當成了家,趙老五輩分甚高,國丈更為他準備了一處房舍,專供這位長老起居。
瓊家是富豪人家,園子里假山林立,瀑布淙淙,可說坐擁億萬之資,不過瓊家人丁不旺,老國丈就只一個孫女兒,等她嫁入蘇家後,無論是房子還是銀子,也都要成了蘇穎超的囊中物。
想起兩家首腦不只要一起練劍,還要做一床睡了。趙老五越想越是喜歡氣,便道:“得福啊,去煮點元宵來吃。”
元宵便是糯米湯團,其內包餡,不同於湯圓,卻是用竹籃子慢慢篩出來的。陳得福早已燒起了熱水,聽得趙五爺爺吩咐,便撲通通扔了十來只元宵下水。肥枰怪懶懶地道:“今晚皇上不是召見掌門么?這當口怎么還沒回來啊?”算盤怪笑道:“皇上見了掌門,準是龍心大悅,搞不好要賞給咱們一人一條金腰帶啊。”
御賜金帶到來,華山弟子從此行走江湖,都能自稱是天子門生了,一時間人人喜上眉梢,正要來問長老,卻聽門外傳來一聲嘆息:“都別說了。”
門外響起溫雅嗓音,眾弟子一時又驚又喜,慌忙起身道:“傅師叔!”房門開啟,緩緩行人一人,正是傅元影到來。
傅元影,號雨楓,看他面帶倦容,才一走入屋內,便在椅子上癱了下來,好似累壞了。眾弟子端茶倒水,自來服侍師叔。一旁算盤怪笑道:“雨楓啊,你們不是去見皇上了么?玩得開心嗎?”
眾弟子想起皇帝的賞賜,莫不一臉猴急,卻見傅元影搖了搖頭,嘆道:“別問了,咱們今夜沒見到皇上。”
趙老五見他面帶愁容,不由心下一凜,低聲道:“怎么了?皇上不高興了?”
正統皇帝沒有子嗣,從來把瓊芳當做親生女兒看待,看蘇穎超娶走了他的心肝外甥女,來日固然愛屋及烏,寵愛有加,可送出門前必也心生不舍,自要掂掂這個準外甥女婿的份量,想來種種刁難手段使出,蘇穎超縱不給剝皮,怕也要給大大奚落一番。
天威難測,只要一個對答不慎,難保不生意外。眾人各自想像情景,內心自是有些擔憂,卻聽博元影道:“師伯別多心。聽說皇上今夜不太舒坦,喝過茶水後,怱然腸胃犯疼,連著拉了一晚。
連法會都沒曾露面。“說著接過弟子奉來的茶碗,啜飲了一口,嘆道:”總之今晚亂糟糟的,祈雨法會草草了事,掌門若要謁圣,恐怕得過兩日了。“
皇帝腹痛拉稀,八成是吃壞了肚子。眾人滿心好奇,卻不知紅螺寺的大師傅們服侍周到,卻能讓他誤食了什么不潔之物?正起疑間,一旁陳得福已是全身顫抖,一邊望著鍋子里的滾滾元宵,一邊勒住了了小黑犬,就怕這小狗吐露內情,自己的腦袋不免搬家。
聽得皇帝只是肚子痛,趙老五便也安下心來,忙道:“貴妃娘娘那兒呢?她不是一直說要瞧瞧咱們穎超么?今夜可曾碰上了面?”皇后娘娘在景泰朝時乃是貴妃,眾長老們叫得順口了,雖己復辟了,卻始終改不回來。聽得趙老五提起皇后,博元影卻又嘆了口氣,道:“聽福公公說,皇后娘娘法會前沭浴凈身,結果像是著了涼,一直噴嚏著。”
眾人頗感詫異,沒想今夜皇室處處不利,先是皇帝拉肚子,之後皇后又著涼,卻不知是否有掃把星闖入了紫微垣。正納悶間,卻見掃把福顫巍巍地端來元宵,瞧這人面色青紫,卻不知在怕些什么了。
一年一度的元宵夜,今兒正是最熱鬧的十五,無論有多倒楣,都該吃碗元宵沖喜,傅元影累了一晚,至今還沒吃飯,方才接下湯碗,卻聽碰地一聲,房門開啟,飛也似地沖入了一個姑娘,跟著打開了衣柜,一股腦兒躲了進去。
怪事年年有,今夜透著多,看那姑娘身法快絕,行徑偏又古怪無比,卻不知是否與女鬼有關,眾弟子一臉訝異,還不及過去察看,猛聽走廊里傳來大聲咳嗽,眾人探頭去看,但見門口緩步行來一名老者,手拄拐杖,走兩步、咳一咳,噴得滿地痰。正是瓊國丈到了。
國丈身長九尺,可此時年老駝背,竟比常人還矮了些。眾弟子正欲上前見禮,國丈卻已在門口停下,就著門內便是一陣暴吼:“小妖女!你別老躲著我!給我滾出來!”眾人大吃一驚,不知國丈為何動怒,又見他拿起拐杖,重重敲著地板,暴喝道:“小妖女!別以為你有伍定遠撐腰,便能為所欲為!告訴你!自己嫁不掉,趁早上尼姑庵報到,少來帶壞我孫女,你這怪物瘋婆!聽到沒有!”
國丈戟指門內,又吼又罵,卻也不管趙老五等人面面相覷,全是一臉茫然。他吼得痛快了,便又咳出一口膿痰,呸地一聲,卻不知吐到哪兒去了。眾弟子正駭然閃避,門邊又行來了一人,卻是“若林先生”呂應裳到了。聽他勸道:“老爺子,人家已經是九華山的掌門了,再說這兒人多口雜的…您就給人家留點面子…”
“放屁!”國丈怒道:“掌門又怎么著?自己嫁不掉,便可以拆散別人么?媽的,鎮日想方設法、拆散鴛鴦。毀敗姻緣,就是見不得別人成雙入對,好讓她那仇視天下男子的毒怨遂心!以為老頭子不知道么?國丈氣血已衰,脾氣卻是不衰,看他袍袖一拂,氣沖沖而去,兀自邊走邊罵,十分氣憤。呂應裳乾笑不已,便朝趙老五等人打了個眼訊,急急跟葦走了。
眾弟子呆呆噍著,正不知高低間,忽然衣柜打開,小妖女鉆出頭來,問道:“喂!老瘋狗走了么?”眾人定睛一看,但見這小妖女一張鵝蛋臉,大大的眼睛圓圓亮亮,帶了幾分調皮,果然是娟兒到了。
娟兒年歲不小,還比眾弟子大了幾歲,可平日活潑沒架子,頗得人緣,眾弟子此時儀容不整,乍見美女,自是穿鞋的穿鞋,著褲的著褲,十分忙碌。趙老五啞然失笑:“你是干啥了?搶了國丈的錢啊?”娟兒哼了一聲,儼然道:“誰理那老瘋狗,鎮日亂汪汪…”
“雨楓!”正罵間,老瘋狗竟又沖了回來,娟兒嚇了一跳,趕忙關上了衣柜。聽得老瘋狗狂怒道:“你一會兒過來家廟,我還有話問你!”
開家廟是一等一的大事,除開年節祭祖、科考中舉、婚嫁喜慶,絕少開門,眼見國丈又氣沖沖走了,趙老五更是訝異了,便問傅元影道:“到底怎么回事?吵成這德行?”
傅元影長嘆一聲,拿著湯匙攪了攪元宵,便自起身離房。趙老五滿心茫然,正在此時,衣櫥又打開了,娟兒跳了出來,喘道:“老瘋狗,亂汪汪…有種再來嚇我啊…”
話聲甫畢,背后真來了“汪”地一聲,娟兒嚇得魂飛魄散,正要跳回衣柜里,卻見一條小黑犬撲到了腿上,搖頭擺尾,挨著她又跳又叫。娟兒嚇得魂飛魄散,尖叫道:“救命啊!”
打狗要看主人面,不過主人若是陳得福,自要大倒其楣了。眾弟子英雄救美,登來痛打陳得福,小黑犬驚恐之下,便朝娟兒懷里去鉆,想來要改投明主了。娟兒咦了一聲,道:“這…這是誰的狗啊?好眼熟呢。”她見這狗毛色光鮮,好似在哪兒見過,一時越看越疑,正想來問陳得福,卻聽趙老五笑道:“娟姑娘,你們到底怎么啦?鬧什么事了?”
婿兒苦笑幾聲,道:“別再拷問我了,想問什么,自個兒去問瓊芳,別再煩我。”
少男少女成婚在即,卻似大禍臨頭,居然還有人受了池魚之殃。算盤怪茫然道:“到底有啥古怪啊?瓊芳那小丫頭傍晚不是挺開心的么?我還瞧到她賣面呢…”
依呂應裳所言,此事不可多提,果然娟兒臉上變色,一時歪嘴苦臉,算盤怪兀自不察,便找來了了人證,自問呂得禮道:“小禮子你說,你傍晚不還領著弟弟們去吃么?一共吃了幾碗啊?”
呂家三兄弟,老大呂得禮本在低頭吃元宵,聽得問話,卻似天外飛來橫禍,忙道:“我…我不知道,是我二弟嚷著去吃的!”說著將元兇推了出來。眾人去看呂家老二,卻見這呂得義慌忙搖手,道:“不關我事,是我三弟嘴饞,你們問他吧。”
老大推老二,老二推老三,呂得廉見眾人望著自己,一時心下害怕,急急朝身邊去看四弟,這會兒卻無恥了。他害怕之下,忍不住嗚地一長聲,竟爾嚎啕大哭起來。算盤怪訝道:“干什么啊?吃個面也哭啊?”呂得廉哭道:“我沒有啊…我什么都沒見到,我沒見到瓊閣主賣面啊…”
眾人一臉詫異,不知這碗面是否有毒,正要來問內情,卻聽杜得秈細聲道:“大家快瞧,掌門來了。”颼颼幾聲,眾人全趴到了窗口,只見園子里一前一後行來幾人,當前那位身穿儒裝,低頭行走,卻是少閣主瓊芳,再看背後,卻還有三名提棍保鏢,正是大名鼎鼎的“崆峒三棍杰”,再看隊伍背後,遠遠還跟著一名公子爺,卻是“三達傳人”蘇穎超。
瓊芳來到不遠處,小黑犬陡地有了感應,它仰鼻嗅了嗅,直欲張口來叫。陳得福怕它又惹禍了,忙握住了狗嘴,將它揪牢了。那小黑犬天卻是猛力掙扎,只朝瓊芳處猛搖尾巴,好似認得她一樣。
娟兒見得異狀,忍不住啊了一聲,道:“完了,這狗該不會就是…”
一片混亂中,新郎新娘從窗下走過,看兩人一前一後,相距幾達一丈,中間還隔了三個保鏢,情狀大異尋常。肥秤怪訝道:“這是怎么了?往常不是抱做一堆么?今兒怎地排做一行啊?”眾人紛紛轉問娟兒:“是啊,到底怎么啦?姑娘快跟我們說吧!”
娟兒苦笑不已:“別問我,你們真想知道,該去問它吧。”眾人低頭去看,只見娟兒抱起了小黑犬,拍了拍它的狗腦袋,卻見這月下神犬兀自搖頭擺尾,好似得知了大批秘密,十分神氣。
月光冷冷照下,今夜的瓊府大異尋常,他們開家廟了。此時此刻,心腹家臣齊聚一堂,東是“訓晉難星”四進士,西是“林楓見火”四武士,合稱紫云軒文武八教頭。
紫云軒的管家姓許,號“南星”,年紀也長,乃是八位家臣資格最老的,再看“林楓見火”里的呂若林,楓字的傅雨楓,眾人兩邊對座,只在仰望案上供奉的祖宗牌位。
香煙繚繞之中,一座座漆紅牌位沾滿了黑黃煙漬,但見諸子諸孫拱衛在旁,一塊主牌高居其上,上書七字,曰…
“太祖英國公鷹”。
開國輔運推誠武臣,便是瓊鷹。自他受封三公起算,瓊氏一族多有澤蔭,至今已傳七代。依序看去,見是二世公璟、三世公勤、四世公溫、六世公翊…案上沒有五世公的牌位,因為五世公還沒死,他姓瓊名昭號武川,現下坐在供桌旁的大位上,正使勁地咳嗽。
“家門…咳…哇…”痰盂端了過來,呸地一響,痰自天降,大堂里也多了一聲低嘆。
“不幸啊…”
不幸的家門響起了不幸的重咳,夾雜了不幸的吐痰聲,此刻連痰盂里的那張老臉也變得不幸起來,顫晃之中,只剩一團黃黏黏。
瓊武川吐完痰後,只在輕輕喘息。萬籟俱寂中,聽他道:“若林…婚事籌辦得如何了?”
呂應裳,字若林,乃是玉清觀的大師兄,目下由國丈薦保,正於開封主持漕運,頗受朝廷器重。聽得國丈垂詢,趕忙回話道:“下宮已按國丈吩咐,選定了二月初一文定,十七成親。克下喜帖聘禮、青絹暖轎、披霞鳳冠、笙簫鼓樂…諸物皆已妥善,就等國丈稟明皇上準婚。”
當今瓊家第一要緊的大事,既非開疆辟土,也非招兵買馬,而是替紫云軒找到一位男主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瓊家雖是當朝第一尊貴人家,但家無長男,不免有絕嗣之憂。瓊武川八十好幾的人,念念在茲便只此事。
耳聽呂應裳還要再說,瓊武川揮了揮手,打斷了說話,淡淡地道:“行了。”說到此處,便又咳了一聲,道:“雨楓。”
傅元影聽得國丈呼喚,便即躬身道:“國丈。雨楓在此。”瓊武川深深吸了口氣,道:“穎超怎么樣了?病好了么?”傅元影頷首道:“國丈多慮了。少掌門本就無事,只是經魁星戰五關之後,身子…受寒微恙,將養幾日,也就好了。”
國丈淡淡又問:“我瞧他鎮日畫著圖,神思不屬,卻又是怎么回事?”呂若林與傅元影對望一眼,同聲道:“我山門人習練劍法,夜廢寢,日忘食,本屬平常,還請國丈莫要擔憂。”國丈點了點頭,道:“那就好。你好好看著他,我明日得帶著他面圣,別再給我出什么亂子。”
正統朝整整十車,這回卻是華山掌門首次謁上,想蘇穎超執掌玉清,師父曾為皇室立下汗馬功勞,得御筆“功在國家”白綾金批一面,明日面圣封誥,定如駙馬都尉一般風光。眾家臣心下大喜,同時拜伏在地,喊道:“恭喜國丈!賀喜國丈!”
瓊武川不置可否,他沈下臉來,目光微斜,打量著寶貝孫女。
自景泰入正統,從年輕拼到老,瓊府終於有了中興氣象,先是長女玉瑛嫁入皇門,長子道甫高中狀元,任南京通政司參議、詹事府少詹事,更是瓊家寄望所在。可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好容易掌握了大權,太少爺瓊翊居然英年早逝,只留了一名孤女在世。可憐那早孤的小女孩兒,她的名字是…
“芳兒!”瓊國丈眼角掠過,轉朝堂上一角望去,厲聲道:“芳兒!”
角落里站著一名美麗姑娘,她身穿儒衫,俏臉默默向地。看那柔弱可憐的模樣,活像給大雨淋濕的小雞,由衷地讓人心疼。
瓊武川當然也心疼,任誰有了這般可愛貌美的孫女兒,都舍不得打罵。可今晚的情勢卻由不得人,否則…頭上三尺的英國公絕不會寬饒他。
在一眾死人靈脾之前,連八十歲的瓊武川也顯得稚小了,他以手撫面,低低嘆了口氣,道:“無關的人…全都給我退下。”大批下人心領神會,各自躬身倒退,堂上便只留了八名老臣下來。
家廟里剩下的全是瓊府心腹,這些臣子跟隨國丈已久,全都領過瓊家恩情、也都替瓊家盡心竭力。正因如此,無論一會兒發生什么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卻絕不會外傳一句。
今夜是元宵夜,普天同慶,可老爺子今晚脾氣不太好。他先吐出了膿痰,之後牙齒又咬得喀喀作響,不消說,一會兒有人要大禍臨頭了。
什么事都有頭一回,從當年的稚齡女童起算,直至今日的美艷姑娘,十多年來瓊芳永遠從容不迫,永遠端莊體面,永遠不讓爺爺失望…但就在她二十四歲、即將出嫁的這一年,瓊芳還是出事了。她不告而別了。
不告而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這兒八位家臣文質彬彬,都曾不告而別,連瓊武川八十歲年紀,有時興之所至,也常溜得無影無蹤。說來“不告而別”四個字,在他們是小事一樁,日日為之,稀松平常。不過瓊芳不同,她不能不告而別。
道理再簡單不過了。她是女人,縱使她腰中帶劍,手上持槍,可在那身男裝之下,她還是女兒身,她今日是瓊武川的孫女,明日是蘇穎超的妻子,來日還要做人家的母親,將心比心,誰愿意自己的妻子不告而別,誰又想自己的母親曾在酒鋪里失蹤?
可瓊芳這般做了,尤其藕糕的是,她并非給壞人擄定,而是心千情愿地隨陌生男子離去。整整半個月,她下落不明、無影無蹤,若非國丈在護國寺前撞見了她,她還不知要游蕩多久?
沒人曉得她去了哪里,也沒人知曉她在忙些什么。在這空白的半個月里,沒人曉得她是怎么渡過的?也許她每晚都喝得酪酊大醉,又或她每晚都和陌生男子同裘共寢…也許她早已恣意而為…
早已…早已…
瓊國丈咬住了牙,他不敢想了。什么都不必辯解了。管她什么少閣主、什么瓊女俠,女人就是女人,無論多大權勢,只消剝下那身一點衣裳,瓊芳仍是女兒身。三大重罪降臨:不守婦道、放浪形骸、清白見瑕。得此三條,世間男女不分貧富貴賤,人人都可以斜瞄她一眼,然後冷冷道出那個字…
“賤!”
“嗚…呵…”瓊武川氣得發抖,卻也不禁怕得發抖,他真不敢去看祖宗靈位,他不知該怎么向英國公解釋,家門出了個下賤女人啊!
“芳兒…抬起頭來…”瓊武川喘息道:“看著你的老祖宗…跪下。
瓊芳輕輕抬起俏臉,望向案上供奉的大批牌位。那張臉蛋望來極是楚楚動人,可她越是美,瓊武川越是怕,像是見到不堪入目的東西,他提起中氣,厲聲道:“跪下!”
大小姐低頭垂目,望著家廟的地下,好似在發呆。瓊武川渾身顫抖,他重重一掌拍下,厲聲道:“這還是瓊家的女兒么?要你跪,你便跪!跪下!跪下!跪…下!”
隨著那聲“下”,龍頭鋼鞭舉了起來,這二十四節鋼鞭下打奸臣,上醒昏君,乃是太祖賞賜的威儀重寶。萬一抽到了小姐頭上,那還不打得她香消玉隕?當此危急時刻,堂上霍地站起一人,他起身離座,單膝跪地,秉道:“老爺子,少閣主南下貴州,一切全是聽雨楓的主意。您若在氣頭上,請盡管打罰雨楓吧。”
傅元影來了,他是蘇穎超的師叔,也是寧不凡的師弟,眼見大小姐形勢危殆,自不能置身事外。當下便起意頂罪,要讓瓊芳全身而退。一旁三棍杰也曾隨行貴州,一時也跪倒在地,叩首道:“國丈明監!我等保護大小姐不力,有失職責!請國丈重重治罪!”
眾人起意緩頰,瓊武川卻不領情,他拿起龍頭鋼鞭,使勁敲著供桌,厲聲道:“罪個屁!貴州是貴州!揚州是揚州!她在揚州不告而別!卻是聽你們教唆的么?”
此言一出,眾皆噤默。瓊芳不告而別,事前無人知情,自無人能替她頂罪。瓊武川深深吸了口氣,森然道:“一人做事一人當,芳兒,把東西拿來…”瓊芳別開頭去,低聲道:“拿什么?”孫女兒裝儍,瓊武川卻不傻,他舉掌拍落,震得木椅扶手嘎嘎欲裂,吼道:“槍!爺爺給你的槍!”
堂上打雷了,國丈的嗓音活象敲鑼,震得眾人的耳膜嗡嗡作響。瓊芳面色蒼白,只點了點頭,便從懷中取出一柄火槍,雙手奉了過去。
熟知瓊府事的都明白,瓊府共有三大重寶。第一樣是鐵卷丹書,第二樣是二十四節龍頭鋼鞭,第三樣則是瓊芳隨身佩戴的那柄雙管火槍。天下獨一無二的連發槍,這是前朝太師遺下的佩槍。瓊芳小時候不知向爺爺討了務少回,方才在十六歲生日當天收下了它。那不只是賀禮而已,尚且還含有爺爺對她的信賴期待。而現下這一刻,爺爺要收回去了。
瓊武川低頭把玩著槍柄,他凝目瞧著瞧,忽然見到“江充”一字,大怒道:“禍害!”
火槍拋到了地下,二十四節籠頭鋼鞭直劈而下,轟然巨響爆出,已將火槍砸得歪曲變形。國丈目露兇光,兀自大怒不已:“禍害!禍害!禍害!”
龍頭鋼鞭一記又一記狠狠抽出,火槍早已支離破碎,那鑲金邊的“江充”二字,也似驚怕無已的小老鼠兒,一股腦兒逃入桌椅底下,躲得不見尾巴。
十六歲的生日禮物毀爛,護身兵器沒了,權杖也丟了。紫云軒少閣主的風光到此為止。瓊武川手底打得激烈,口中卻大聲嗆咳起來,管家許南星急急上前,雙手奉上了參茶,慌道:“老爺子,身子要緊啊。”
瓊武川將茶杯接過,狠狠望地下砸個稀爛,厲聲道:“傳令下去,自今日起,府中大小事不再經過她,一切由我作主!”眾家臣大驚失色,全又跪倒在地,大聲道:“圓丈!三思俊行啊!大小姐磨練了這么多年…”瓊武川怒道:“磨什么!都已經磨成了下賤婊…”他嘿地一聲,自知失言,霎時拿起龍頭鋼鞭,又對著火槍連番抽打,怒不可遏。
瓊芳被廢了,整整十年立身持家,儼然成形的少主威儀,全都白費了功夫。她低頭望著支離破碎的火槍,心頭卻也不知是何滋味。眼見孫女廢然無語,瓊武川森然道:“全部下去吧。”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了,眾人自是大大松了口氣,傅元影見瓊芳始終不哭不鬧,心里更感擔憂,忙扶住了她,柔聲道:“小姐,來,我送你回房…”話聲末畢,卻聽瓊武川冷冷地道:“雨楓…放開她,誰說她可以走了?”聽此言,眾家臣自是大吃一驚,那許南星慌忙搶上,道:“老爺子!小姐都二十好幾了…念在蘇掌門的份上,你可別再…”
瓊武川斜瞅群臣,淡淡地道:“下去…少跟我羅唆。”
望著那威風無比的龍頭鋼鞭,許南星想起了昔年的少爺小姐,竟有心驚肉跳之感。
瓊武川育有一子一女,長子瓊翊文武全材,中舉進士,長女玉瑛號稱絕世美女,嫁入皇門,說來都有大成就。
可即使是這對尊貴姐弟,在國丈的鋼鞭面前,卻也不免…
堂上無人移步,每個人都替瓊芳害怕。瓊武川將眉毛一吊,神態猙獰,厲聲道:“下去!”
一眾家臣唯唯諾諾,只得向後退開,傅元影本是華山耆宿,地位不同尋常家臣,一時擋在小姐面前,遲遲不動。眼見“劍法師范”行徑古怪,瓊武川瞇起了眼,冷泠地道:“雨楓,聽不懂人話了么?要你下去了。”
傅元影全無退讓之意,反而頓首下拜,求懇道:“老爺子,少閣主是咱們看著長大的。她的脾氣是任性些、嬌縱些,老爺子若要以此責備她,我等自無異議。可要說少閻王會做出貽羞家門之事,雨楓卻是不信。”
事情可大可小,少閣主這幾日固然下落不明,但要說她與男子廝混打滾,不守婦道,全場家臣卻沒一人相信。這不只是相信瓊芳,也是相信蘇穎超。他倆青梅竹馬,相戀多年,瓊芳便再不懂事,也絕不會舍下情郎。聽得傅元影求情,眾家臣同聲起立,朗聲道:“國丈明監!少閣主於揚州下辭而別,乃是權宜行事,還請國丈從輕發落!”
傅元影帶頭發難,八位家臣一同聲援,瓊武川卻嘆了口氣,道:“雨楓,別撈過界了。I撈過界,意思就是要他省省力氣,別來管瓊府的家務事。聽得此言,傅元影反而走上兩步,來到一張牌位前,取過了線香,逕自拜了起來。
“六世公翊道甫”,面前那塊木牌,正是瓊家長子的靈位。眼見家臣祭拜亡子,竟爾上香祝禱,瓊武川心頭有火,森然道:“雨楓…你想干啥?”
傅元影面向靈牌,靜靜說道:“老爺子,無父者失怙,無母者失恃,大小姐不僅是翊少爺的女兒,也是咱們這幫老臣的女兒…”猛聽此言,國丈眼眶微紅,額頭青筋卻是漲得老大,呂應裳見師弟惹禍,急忙轉了回來,拉住了傅元影,低聲道:“可以了,別和國丈犯沖。”
這“雨楓先生”卻不肯定,他目望國丈,輕聲道:“老爺子…您若還記得,當曉得大少爺遺書托孤,將女兒托給了誰?”
“混蛋!”此話一說,好似燒著了引信,瓊武川狂怒不已,拿起了龍頭鋼鞭,厲聲道:“我自家兒孫的事,犯得著你羅唆?滾出去!”國丈怒不可遏,這一鞭要是抽將下來,傅兀影自有受傷之虞。呂應裳搶了上來,三棍杰半哄半拉,總算將傅元影拖走了。
好好的元宵夜,卻成了多事之秋,先是孫女扯出大紕漏,現下連多年家臣也犯上爭執,全都亂了譜。內室里只剩祖孫兩人,一個坐,一個站,看瓊芳一語不發,瓊武川心頭自也不痛快,他張口吸氣,壓抑吐納,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將鋼鞭放落下來,嘆道:“芳兒,把你的心事說出來。爺爺這兒聽著。”
瓊芳望著地下的火槍,容情平淡,靜聲道:“說什么?”瓊武川好容易壓下火氣,聽得此言,忍不住雙手撫面,使勁搓了搓,道:“現下沒有外人了,你明明白白說吧,你那日到底是為了什么,居然和那個面販走了?”
聽得面販二字,瓊芳眉毛微微一動,低聲道:“這件事是誰說的?”瓊武川閉上雙眼,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爺爺明白告訴你,現下八成連蘇穎超也聽說了。”
瓊芳想到了情郎,心頭更戚黯然,蘇穎超心情壞極,打瓊芳回來,始終低頭畫圖,彷佛沒見到她似的。眼看孫女默默無言,國丈舉手撫面,低聲道:“芳兒,爺爺老了,可還沒老糊涂…如果你真不愿嫁給穎超,那便早點說,爺爺不會勉強你的。”
堂上一片靜默,瓊芳雖然生性機靈聰明,可此時她卻不會說話了,連說謊也不會了。
過得半晌,瓊武川嘆了口氣,道:“回答爺爺,穎超待你好不好?”瓊芳閉上雙眼,過得半晌,終於默默頷首,道:“穎超待我很好。”瓊武川冷冷又道:“那你為何和一個陌生男子走了?你不怕惹得家人傷心、鬧得婚事告吹么?”
瓊芳低下頭去,想起青梅竹馬的種種往事,心里有些難過。瓊武川見孫女仍舊緘默,不由嘆道:“芳兒,告訴爺爺吧,你到底和誰走了?去干了些什么?一五一十乖乖說,不管你在揚州做了什么,爺爺都可以饒過你。”
孫女仍舊緘默,還是什么都不說。瓊芳不是小孩子,她能照顧紫云軒的大事,自有幾分聰明,可她越是噤聲不語,越是說她心里還掛著一些東西,臟東西。
瓊武川嘆了口氣,他把龍頭鋼鞭拋回供桌,跟著從木柜里“請”出一根五彩藤條,朝自己左手輕輕拍打,淡淡地道:“芳兒,爺爺管不動你了,只有請”老祖宗“出來了。”
方才許南星、傅元影與國丈犯沖,全都是為了這東西,人見人怕的東西。
眼望爺爺手中的藤條,饒她瓊芳平素頤指氣使,此時還是發起抖來了。這寶貝是先祖英國公傳下來的家法,當然也有個響亮的名頭,稱作“五色目醒”,未揮動時色做五彩,揮起來便成一道白光,取意五色令人目盲,須得當頭一醒,方得震聵啟明之效。
瓊武川斜睨孫女一眼,微笑道:“還記得么?以前爺爺怎么打你爹的?”
瓊芳聞得此言,忽然低下頭去,輕輕咬住了下唇。小時候不只爹爹挨打,連姑姑也挨打,縱使是景泰皇爺的親嫂子,她也曾在家中給毒打過幾回,瓊芳聽過她的哭聲,那凄厲哭喊好生怕人,至今飛縈不去,猶在耳邊繚繞。
瓊武川淡淡說道:“你爹爹四十歲那年犯了錯,我照打不誤。便你姑姑那般嬌弱,爺爺也抽得她滿地爬。芳兒,爺爺雖把你當成男子漢教養,卻不曾結結實實地抽過你,你可曉得為什么?”
瓊芳望著爺爺,忽從內心里懼怕起來,仿佛見到姑姑縮入墻角、哀哀啼哭之狀,她情不自禁向後退開。瓊武川卻不讓她走了,老國丈俯身向前,執起了孫女兒的小手,淡淡說道:“丫頭,你從小沒了爹娘,爺爺心疼你,從來舍不得打你罵你,可你今日做錯了事,卻要爺爺怎么辦呢?”
聽得爺爺的溫柔說話,瓊芳終於眼眶發紅,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瓊武川憐聲道:“孩子…爺爺先不逼問你了,來…你跪下,學你姑姑的模樣,給爺爺認個錯、撒個嬌,好好地告訴爺爺,你再也不敢了,那爺爺就可以饒過你,好不好?”
國丈嘴角含笑,目現慈祥之光。祖孫默默相望,良久良久,瓊芳沒有作聲,因為不知不覺間,她又聽到了那個低沈的嗓音,溫柔地呼喚著她…
“芳兒…我的芳兒…我可憐的芳兒…”
淚眼蒙朧間,瓊芳望著爹爹的靈位,忍不住痛哭失聲。很久很久以前…在換上男裝以前,在結識穎超以前,在她還是個可憐小孤女的時候,她就努力忘掉一件事。直到那一天,她見了那雙眼睛…那水洞里溫潤如玉的眼神,既親切又熟稔…像是一面鏡子,照出了當年的塵封往事…她才忽然想起了那件事…
就在這家廟里,就在那供桌旁,那一夜小瓊芳一直哭啊…
心念百轉千回,瓊芳抬起頭來,望著爺爺的老臉。國丈玩著手上藤條,颼颼咻咻,五色目醒隨風舞動,老人家也是嘴角含笑,道:“芳兒,想認錯了么?”
瓊芳沒有辯解了,她當然也不想下跪,只托起了左掌,坦然道:“打吧。”
瓊芳揚起下顎,緊閉櫻口,望來有些倔。孫女要強,瓊武川也是面帶微笑,頷首道:“好芳兒,無愧是我瓊家的女兒,真是夠膽。”他凝視孫女,面泛微笑,忽然雙目圓睜,怒喝道:“膽膽膽!今日便打你這個膽!膽、膽、膽!”
第一聲膽字,伴隨一記風聲抽落,啪地大響驚動廟堂,少閣主的掌心現出第一條紅腫,老人抓住孫女兒的手臂,“五色目醒”閃電揮落,打出一片彩虹。
劈劈啪啪之中,爺爺沒有憐惜,真正地掹抽毒打。每一下怒喝,便伴隨一記抽打,藤條揮落,全抽在掌中的紅腫上。
玉手破皮發腫,好似有炭火放置掌心,紅上加紅,腫上又腫,他要孫女兒痛苦十倍。瓊芳委實吃痛不過,急忙扯手要逃,國丈放脫她的左手,淡淡地道:“丫頭,方才不是充好漢么?怎又怕了啊?”聽得爺爺的嘲弄,瓊芳一時豁出了性命,竟叉將左手伸了出去。大聲道:“再來!”
眼見瓊芳的左手也似下巴一般,兀自高高舉起,不曾放落一寸。瓊武川微笑道:“好行啊,爺爺真的好佩服你啊!啊、啊、啊、啊!”
一聲啊、一記抽,瓊武川真正火大了,一次一次響亮抽打,全從瓊芳雪嫩的掌心里冒出來。瓊芳咬牙低頭,只當自己是木頭做的,不痛也不癢。
咚地一聲,瓊芳痛得暈了,已然摔倒在地。瓊武川捏了捏她的人中,又將她拖了起來,笑道:“二十下,區區二十下,你瓊女俠便挺不住了啊,啊?”
啪!啪!最後兩下沒打在掌心里,全抽在瓊芳的後背上,聽來打鼓也似。可憐瓊芳左掌滿是血痕,背後又吃了痛,腳下再也支撐不住,一時已是半倒半跪。
“起來…”瓊武川刻意折辱孫女,用官靴碰了碰她的額頭。
瓊芳咬牙切齒,雖在痛澈心肺間,兀自一拐一拐地爬將起來,便如過去十多年,縱使那雙漂亮鳳眼滿泓淚水,她還是有淚不輕彈。瓊武川伸出兩指,輕輕托起孫女兒可愛的下巴,笑道:“哭吧,乖女孩。爺爺再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哭出來,爺爺就饒過你。”
堂堂一等功臣之後,開國大公瓊鷹的嫡系子孫,瓊芳的性子極烈極倔,她仰頭看向爺爺,忽然厲聲道:“什么二十下、三十下!便是一百一千!那也是等閑!”孫女傲然仰天,豁達了性命,瓊武川不免哈哈大笑:“芳兒,你說什么?再說一次啊?”
“一千下!”便如江湖里的英雄氣概,武林中的俠義無雙,即使對方是爺爺,瓊芳也不肯屈服求饒,聽她大吼大叫:“我要你抽一千下!你聽不懂嗎?”
祖孫再無轉圓余地,瓊武川不再作弄孫女了,他終於深深嘆了口氣,道:“芳兒啊芳兒…
看你這般硬氣,真不枉爺爺教你讀書寫字。可爺爺要提醒你,縱使你穿上男裝…“吼聲突起,藤條如暴雨落:”你也不是個男人!“
雷霆暴雨而落,瓊武川真正開打了,先前不過是逗逗孩子而已,一十、二十、三十、四十…
響聲太過密集,已經不能計數。瓊芳後悔了,心里有個聲音吶喊著,她想要撒嬌、想要求饒。可爺爺猙獰的面孔映入眼簾,偏又讓她吭不出一個字兒,此時此刻,她寧愿咬舌自盡,一了百了,她也不要低頭。
線香燒完了,啪地最後一響,瓊芳已是倒地不起。瓊武川收住了手,喘了口氣,緩緩又道:“芳兒,一百下打完了,還想再討打么?爺爺奉陪到底啊。”再打下去,這只左手恐怕要殘了。此時瓊芳倒在地下,左手五指撐不開,收不攏,好似不是自己的。膽氣再豪再勇,卻也只能低聲喘氣。
國丈像是打贏了一場仗,他舉帕擦了擦汗,淡淡笑道:“芳兒,你要有一分倔,爺爺便有十分倔,你要有一個膽,爺爺便有十個膽。你甭想找爺爺斗,不然…”他橫過藤條,拖住孫女的下顎,將她的粉臉抬了起來。
藤條帶了侮慢,瓊芳痛得不能作聲,只別開了臉,不愿去瞧爺爺。她心里明白,一旦自己看了那張輕蔑老瞼,必會不顧一切向他挑釁吼叫。
孫女神態稍有倔強,國丈立生感應。只見藤條無聲無息移到背後,聽得爺爺淡淡地道:“芳兒,夠膽再試試,爺爺一定打殘你。”
瓊芳渾身發抖,挨了一百記毒打後,她也曉得爺爺說話算話,絕無虛言。眼見孫女兒怕得厲害,瓊武川托起了孫女的血掌,淡淡地道:“傻丫頭,別白白挨打了。來,自己說吧,爺爺今日為何這般生氣?”瓊芳不說話了,瓊武川卻也沒一鞭抽下,他見孫女低頭不語,便將她一把拉了起來,淡淡地道:“丫頭,你該知道的,爺爺此生就只一個心愿,對你…也只那么一點小要求,你記得么?”
克紹箕裘、興復瓊家,讓紫云軒水遠流傳下去,此事自小便是瓊芳的使命,她怎能不知道?當即深深吸了口氣,忍氣咬牙:“爺爺要我繼承紫云軒,光大家業,讓它永遠流傳下去。”
瓊武川頷首道:“說得好,永遠、永遠,就是這兩個字兒。”他將藤條提了起來,嘆道:“可是啊芳兒…你有沒想過,該怎么才能永遠呢?”
瓊芳還很年輕,當然不曉得什么叫做“永遠”,眼看孫女一臉茫然,瓊武川卻曉得答案,他笑了笑,說道:“來,讓爺爺告訴你四個字,你只消牢記在心,咱們瓊家就不會亡了…”他見瓊芳兀自不解,便叉附耳過來,低聲道:“丫頭,舉案齊眉啊。”
白頭偕老、舉案齊眉,本是婚宴應景的對仗詞,卻似另有深意。老國丈喝了口茶水,又道:“什么是”舉案“呢?舉案,便是向丈夫跪下,這個”齊眉“,便是要你高高舉起飯盤,齊準眉間,那才顯得出柔順可愛。”
瓊芳杏眼圓睜,難怪過去沒人跟她說過這個成語的典故,卻原來是這個道理啊。可這和“永遠”兩字有何干系呢?瓊芳呆呆望著爺爺,聽他咳了咳,又皺了皺眉,像是有些害羞似的,低聲道:“有些話,爺爺不太好說,可你穿了一輩子男裝,脾氣大、火氣足,爺爺想了就煩,丫頭…就當爺爺多事吧,這兒提醒你一句…”
爺爺更靦腆了,他把目光瞧著別處,像是要說什么秘密,附耳細聲道:“你嫁出去以後,千萬別犯害臊,更別覺得委屈,反正人家要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爺爺跟你說,你要躺不下來…那咱們瓊家真要亡了…”
瓊芳呆住了,她從來沒想過,爺爺竟會跟她提這檔子事。她呆呆體會爺爺的話意,茫茫然間,瓊武川附耳過來,嘆道:“孩子,你到底懂不懂啊?真要爺爺說么?”
下蛋吧,瓊芳…,瓊芳呆呆聽著弦外之音,宛如成了一只呆滯母雞。
雞生蛋、蛋生雞,躺在床上解衣帶,母雞含淚孵金蛋,從此溫柔地養育小雞,二十年後,紫云軒即將誕下一位無上真主,這才是瓊芳具正的使命。
打小換上男裝,承擔爹爹遺下的一切重擔,現下瓊芳才懂了自己的身分。她低下頭去,終於哭了出來。下蛋的母雞不須威風,不必派頭…這樣就行了…不對,不是這樣,母雞還是該要點威風、要點派頭,這樣才會引來一只真正威武的公雞,讓她生出一只最厲害的小雞。
瓊芳頹然坐倒,美麗的長發散落雙肩。她望著自己的那雙美腿、舉起了玉手,遮住了雪白粉面,嬌弱無力地哭出了聲。
眼見孫女兒終於哭了,瓊武川大為欣慰,道:“對了,就該淚花花。芳兒,別管什么三從四德,什么靠山也抵不過淚汪汪,瞧你哭得多美,多惹人憐啊。”
“吼!”少女猛地抬頭起來,秀眼怒睜,連嘴唇都咬出血來了。猛見孫女形貌如此忿恚,國丈不由咦了一聲,奇道:“你那是什么眼神?丑得怕人啊?”
瓊芳披頭散發,額頭漸漸吊起,鳳眼慢慢生威,望之如同索命女鬼,瓊武川卻是絲毫不怕,只淡淡笑了笑,道:“干什么?你又想平定天下了么?”
平定天下,好熟悉的四個字,瓊芳眼瞳微徽顫晃,便又動彈不得了。瓊武川再次拿起了藤條,笑道:“忘了么?平定天下,來,爺爺跟你猜個謎,嗯,我想想…那個面販子姓啥叫誰啊…”
猛然背後吃痛,一記毒抽猛打飛落背上,聽得爺爺怒吼道:“盧云啊!”
藤條如同雷擊,狠狠打醒了瓊芳,也打得她跪倒在地,一臉驚愕。
“屌!”老國丈罵起粗口了:“真以為你爺爺是傻子么?告訴你,我老早就知道這檔事了!屌,你想和姓盧的平定天下!你想平定誰?平你的老祖宗?平咱們正統王朝?揍你!
揍死你!下賤婊子也不如,今夜就是要揍得你一輩子聽話!聽話!“
瓊芳呆住了,那夜她一時激動,吻了盧云一記,便說了平定天下四個字,誰曉得卻給爺爺全盤掌握了,劈劈啪啪,瓊武川亂抽亂打,瓊芳也縱聲尖叫起來:“誰!是誰告訴你的!你為何會知道他!”
“傻丫頭!爺爺是當朝國丈啊!”瓊武川抓起了孫女,就手狂抽:“打你去貴州開始,爺爺便差人跟著你了,你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在荊州沖撞了誰,在揚州和誰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兒,爺爺全都知曉!”瓊芳渾身麻痹,低頭挨揍,連疼也忘了喊,她從不曉得爺爺那么神通廣大,更不知道爺爺對自己這般不放心。
“嗤…”瓊武川終於緩下手來了,她撫著孫女的秀發,森然冷笑道:“傻丫頭,別以為你手掌紫云軒,得意風生,其實你屁都不懂。來,爺爺今日讓你一次長大,讓你曉得咱們家到底姓啥叫誰!”
在孫女的茫然之中,老爺爺伸手來到自己的衣襟,緩緩解開大紅官袍,霎時之間,身上的五彩火鳳裂開了,露出了肩頭底下的那記…
烙印啊…瓊芳牙關顫抖,一顆心已然停了。那振翅昂首的雄鷹,正停在爺爺老邁的沙皮皺膚上,斜目睥睨著自己。
錯愕、迷惑、張惶…少閣主張大了嘴,終於凄屬尖叫起來。
孫女如受鬼驚,瓊武川卻是神色平淡,他收斂了怒容,道:“芳兒,也該是告訴你的時候了,沒錯,爺爺便是”鎮國鐵衛“的…”他揚起臉面,傲然自道身分。
“三當家。”
這輩子最倒楣的一天…居然是在正月元宵夜?
瓊芳張大了嘴,她輸了,真是輸到家了,千辛萬苦去找寧不凡,一心一意想來對付黑衣人,結果黑衣人就住在她家?宋公邁說得沒錯,他是該出手管教自己,爺爺更該萬分感激他,因為…因為爺爺自己就是黑衣人的大頭目啊!他也有那幅烙印啊!
沒有可以相信的人了,黑衣人,到處都有黑衣人,簡直像黑大耗子一般四處亂竄,不過小瓊芳再也不必煩惱害怕了,因為她自己就是黑衣人的孫女,她也黑得緊啊。
瓊芳呆了,好似給點上了穴道,再也無法動彈。瓊武川一把拉起了孫女,靜靜地道:“丫頭,不要伯,也不要慌,今日爺爺既然告訴了你,便有打算讓你知曉一切。”他靜靜望向孫女,幽幽地道:“芳兒,還記得劉敬么?”聽得劉敬二字,瓊芳忍不住啊了一聲,道:“劉爺爺…”
瓊武川微笑道:“嗯,不錯,你還記得他啊?”
瓊芳當然記得,昔時她年歲幼小,這位劉爺爺便常來家里作客。每回老人家只要見了小姑娘,總要笑吟吟地遞上一塊糕,賞地幾件稀奇的小童玩,直到他忽然失蹤為止。
瓊武川微笑道:“你曉得他為何不見了么?”眼見瓊芳茫然搖頭,瓊武川自顧自地嘿嘿一笑:“孩子,你可曉得劉敬慘死那年,咱們瓊家險些給太后抄了?”
瓊芳根本沒在聽,她只是想著劉爺爺的糕餅兒,那一年…劉敬不見了,自此之后,爺爺忘了他,府里家臣也想不起來了,無論小瓊芳怎么問,大家總是想不起劉爺爺,仿佛天下壓根兒沒這個人似的…直到今日,十多年過了,劉爺爺才從“三當家”的口中冒了出來…
想起劉爺爺的笑容,瓊芳眼眶競爾濕潤了。瓊武川不解孫女何以悲傷,又道:“孩子,劉敬死後,咱們瓊家局面更加艱難,再沒人敢提復辭一事,可那年大掌柜賭上了性命,創立了”鎮國鐵衛“…第一個便找上了爺爺…他明白復辟若要成功,便不能沒有瓊武川援手,我心里也明白,東廠覆滅、劉敬失手,連你姑姑也給連累,這一戰將是我瓊某人此生最後一擊…勝則登天,敗則萬劫不復…我若不睹這一局,死也不暝目…”
他越說嗓音越喘,足以想見當時局面的險惡,慢慢聲調低回,忽爾拔尖而起,縱聲大笑:“劉總管!你見到了嗎?命中注定,九死一生,我瓊武川還是贏了!哈哈!哈哈!有志者事競成!咱們這些有志之士前仆後繼,正統朝終於創建成功!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啊!”
一片激動狂笑之中,瓊武川滿面豪情,已是趴倒在地,對著皇城方位拼命叩首。瓊芳怔怔聽著,腦中卻是一片空白。
沈雄的嗓音中,爺爺顯得很激動,他忽然壓低了嗓子:“孩子,別白白挨打了。也別以為爺爺廢了你的少閣主,你就沒了權柄,瞧仔細,這是什么!”
爺爺于上有一只鷹,銀雕出來的飛鷹令牌,瓊芳呆呆看著,聽得爺爺道:“芳兒,爺爺懂得妳的心事,你別以為爺爺壓根兒不肖你的才干,你全錯了。這個紫云軒固然要傳給穎超,可瓊家真正第一要緊的大位,卻是專程留給你的。”
瓊武川附耳靠來,輕輕囑咐:“孩子,國家之權,豈同小可?輕則滅人滿門,重則殺戮萬千,天下要能自由進出後宮的,除開爺爺以外,日後怕只有你了。咱們這個三當家內管禁宮,外結朝臣,權勢非同小可,爺爺與大掌柜商量過了,他也同意讓你接下這個大位…”
爺爺顯得很神秘、很亢奮,他凝目望向自己,眼中滿是激勵期待,瓊芳驚駭之下,反而兩腳抵地,急急退縮:“不要!不要!我才不要做黑衣人!我不要做壞人!”
“壞人?”瓊武川吃了一驚,好似不解孫女給他安的新名號,茫然便道:“誰是壞人?”
“你!”瓊芳戟指尖叫:“壞人!黑衣人是大壞人!”
瓊武川哈哈笑了,自管蹲到瓊芳身旁,撫揉她的面頰,笑道:“荒唐啊!你從哪兒生來的荒唐念頭,咱們是復辟義士啊,要說誰是壞人,那也是江充這大奸臣、景泰這假皇帝…他們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瓊武川忍不住又咳嗽起來,他抹去嘴角唾沫,便又扯住了瓊芳,悄聲道:“懂了吧?爺爺為何會這般生氣?老實告訴你,爺爺就是怕你學壞了。上個月有人告訴我,說你在太醫院里沖撞宋公邁,說了好些不知輕重的話,爺爺聽說以後:心里很是擔憂。后來又聽說你在荊州侮辱軍官,又到揚川私議朝政,最后居然和景泰朝的狀元溜走了…
他拼命搖頭,跟著拉住了孫女,口氣帶了幾分忐忑,鄭重囑咐:“芳兒,相信爺爺,千萬別靠近那個姓盧的,他會帶妳走上歪路…終于害你為難朝廷、為難皇上,為難你自己。到時候大禍臨頭,怕連爺爺也救不了妳了…”
聽列此處,瓊芳忍不住啊了一聲,她徹頭徹尾地明白了,爺爺今日下手來打自己,絕非是為了她不告而別,更不是擔憂她不守婦道,而是怕她惹上不該惹的人,走上不該走的路。
瓊武川深深舒了口氣,穿回了衣衫,一手摟住孫女的肩頭,道:“爺爺身為武英朝的國丈,身處險地,有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可芳兒啊…你得相信爺爺,一輩子乖乖聽話,安安穩穩,爺爺告訴你的全不會錯,懂么?”
瓊芳才懶得聽,她只是低著頭,咬著牙,此時此刻,她連母雞也不是了,她變成一個屁了。
紫云軒什么的,出家生子什么的,全都是屁。這世上唯一不是屁的,只有爺爺。自稱賭注了一切的國丈,他當然也把孫女一起賭進去了。權謀霸術在前,瓊芳的大路也在前,唯有化身成精忠報國的好兄弟,“鎮國鐵衛”,她才是爺爺的乖孫女。
有這樣的爺爺,真好,瓊芳忽然微微一笑,她抬起頭來,靜靜瞧望爹爹的靈位,此時此刻,她總算找到比重男輕女更妙的玩意兒…
孫女神色靜默,瓊武川便又換上了和藹慈容,微笑道:“丫頭,歡喜了吧?以後你白日里就裝個乖乖小媳婦兒,晚上嘛搖身一變,就做咱客棧里的三當家…多神氣好玩,那才叫做不讓須眉。”他拉著孫女的手掌,含笑道:“手還疼么?過來,爺爺替你擦藥。”
瓊武川年紀長了,一旦羅索起來,宛如老太婆也似。瓊芳沒有理睬爺爺,她抬眼望向列祖列宗,口唇喃喃間,只一拐一拐走到供桌前,低手拾起一只酒杯。
瓊芳低頭凝視杯底,這是秘色瓷,幾百年前太祖英國公買下了它,將之擱上了供桌。幾百年后,英國公高坐神案,目睹了小瓊芳的父親拿起了瓷懷,飲下杯中酒,就此長眠不起。
瓊芳眼眶濕紅了,她瞧望碧幽幽的懷底,那里還藏了一位徘徊不走的幽靈,他從冥海怒濤里探頭出來,向他的小女兒輕輕揮手。
瓊芳低下頭去,長長的睫毛滾落了淚珠,墜入了杯中。
瓊武川柔聲道:“芳兒,你想說什么?”瓊芳沒有回話,她側過瞼蛋,貼住了酒杯,輕輕摩挲愛憐。紅唇里冒出陣陣暖氣,似要說什么,又似穿不透團團迷霧。
孫女模樣奇怪,仿佛中邪一般。瓊武川越看是越疑,越疑復越驚,喝道:“芳兒,你到底怎么了?說話啊!”聽得爺爺的呼喚,瓊芳竟是滿面不忍,十年來相依為命的爺爺,小芳兒始終不忍心傷他,爺爺已經很老很老了,他如果沒有了芳兒,會不會很快就死掉?
瓊芳仰起頭來,凝視院外的星空,那一輪玉盤仍舊高掛在天。當此一刻,她拿起給爺爺打傷的左手,輕輕抽噎啜泣。因為早知如此,她才不要回北京,她寧可和盧云一起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不要見到這樣的爺爺…
瓊武川有些不高興了,大聲催促孫女:“芳兒!你別老是哭!你到底想說什么?”
想說什么呢…十年來不敢想的事情,一旦得到解答的那一刻,分別的時候也將到來。
“太祖英國公、列祖列宗…”瓊芳仰望神案,幽幽說話,她凝視著無數靈位,怱地兜兜轉了圈,媚眼橫視,歡容而笑:“看!這兒有個”鎮國鐵衛“呢!”
瓊芳凝眸含笑,左手叉腰,嬌怯切地瞧著她的爺爺,此時她左掌心鮮血進流,可她不疼不叫,那容情竟是美極了!
瓊武川震驚不已,不知怎地,面前的孫女兒好生尊貴美麗,眉宇間競如自己的母親復生。瓊武川顫抖不已,一時大感害怕,他越來越慌,腳步連連後退,終於撞上了供桌。
咚咚連聲,無數牌位倒了下來,國丈冷汗出了一身,不由自主轉過頭去,但見列祖列宗的靈位全都翻倒,只余下一張木牌址在桌上,那是兒子瓊翊的靈位。
堂堂八十歲的國丈,如今成了小小幼童,不知不覺間,他全身發抖,拿起了五目色醒,顫聲道:“你…你別過來…”瓊芳攏了攏秀發,含笑道:“爺爺,為什么芳兒不能過去呢?芳兒打小最聽你的話了…別人家的女孩可以撒嬌擦胭脂,芳兒卻要讀書打算盤,別人家的女孩可以哭哭啼啼,芳兒卻要學梁山好漢,爺爺…您說,芳兒是不是好乖、好聽話?”
瓊芳眼角含著一抹嬌,蓮步挪移,手上卻端著那只酒杯。孫女好似中邪了,逼得瓊武川向後退開一步,聽他喘道:“你醒醒,別鬧了…快別鬧了…”說話間頻頻後退,撞上了茶幾,當地一響,龍頭鋼鞭墜到了地下。
“鎮國鐵衛!最棒了!”瓊芳雙頰如火,她兩手高舉過肩,如花仙子般兜兜轉了個圈,跟著回目望向爺爺,含笑道:“爺爺,這酒杯里有個秘密吆,你想不想聽?”
瓊武川當然不想聽,只是不住喘氣,瓊芳遮掩嘴角,神秘兮兮地笑著:“那一夜,太祖英國公,列祖列宗,全都親眼見到了喔。在這個家廟里,他們的小小女兒撲了上來,抱住她的爹爹,失聲痛哭喔…”
酒杯里像是有毒,又像是帶了邪,居然帶走了孫女的魂魄,瓊武川厲聲道:“芳兒!你醒醒!快放下那酒杯!”聽了爺爺的勸說,瓊芳反而雙手捧著酒杯,緩緩移向國丈,含笑道:“爺爺,你下要怕啊,人家姑姑守了三十年的活寡,她嫁給臭老頭都沒怕了,你怕什么呢?”
手臂前移,寸寸靠近,杯口卻朝瓊武川嘴邊送來。瓊武川怕極了,霎時雙目瞪直,青筋凸起,他拿起藤條指向孫女,厲聲道:“不許胡說!你…你姑姑是皇后,她日子開心得很…”
瓊武川怕到了心窩,孫女兒卻不停手,她倚了過來,右手送來酒杯,含笑道:“好吧,我不胡說了,爺爺,來吧,咱們喝一鍾吧,”瓊武川慌道:“你走開,爺爺告訴你多少次了…你爹爹是病死的,病死的…你別老是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啊。”瓊芳含笑道:“我是鎮國鐵衛啊。”
杯口離自己的嘴唇越來越近,終於碰上了唇,瓊武川驚懼之下,奮起全身功力,一把將瓊芳推倒在地,厲聲道:“放肆!”當瑯一聲響,瓊芳手中的酒杯摔落下地,頓時打了個粉碎。可憐小瓊芳發髻給爺爺狠狠揪住,怎么也逃不開。
“混蛋!”國丈大怒欲抂,青筋暴坦,家法如閃電狂揮而來。國丈年過八十,精力雖褪,內功根柢卻只有更加深厚,此番盛怒之下,手底不再容情,但見家法夾帶勁風,威力到處,驚得滿桌靈位杯盤全數活了,一同竄逃下地。
藤條雷霆震怒,一旦抽中孫女,恐怕會打得她腦漿進流,香消玉隕,便在這生死一刻,瓊芳居然不閃不避,她驀地跪倒在地,手指瓊武川,尖叫道:“太祖英國公!高廟陰殛!”
最最無助的悲喊,便是這句高廟陰殛。昔年瓊貴妃遭逢大難,眼見求死不成,即將為人奸辱,便曾在仁智殿里向列祖列宗縱情悲嚎,乞求英魂下凡顯靈,施雷放電,活活劈死不肖兒孫。十年已過,這么一記雷聲隆隆,卻是發於家廟之前,出於瓊芳之口。
砰地一聲大響,家廟紅門撞開,一條身影直闖入堂,他後背挺起,反身壓倒了瓊芳,擋下了瓊武川這記掹打。一聲痛哼響起,來人衣衫進裂,痛入骨髓,這一抽竟然運上了全力。瓊芳沖上前去,將那人一把抱住,放聲大哭:“超哥!”
蘇穎超來了,他聽說瓊芳給爺爺拖入了家廟,也是心懸情人的安危,早已窺伺門外,隨時出手相救,萬分危急之下,總算保住了瓊芳的性命。
國丈下手好重,只打得蘇穎超疼痛難言,幾欲內傷。瓊武川氣喘吁吁,終於停下手來。蘇穎超額頭滾落汗珠,喘著氣,低下頭,猛見瓊芳左手滿是鮮血、趕忙又擋到瓊武川面前,大聲道:“爺爺,饒過芳兒,饒過她。”
眼見蘇穎超拜伏在地,只在求情不止,瓊武川滿面怒容,厲聲道:“你…你躲在外頭多久了?”蘇穎超撫著後背,忍痛道:“沒…沒有…孫兒…孫兒只是聽了尖叫,這才闖進門來…”瓊武川稍感放心,大聲道:“那你…你有沒有聽到什么?”
蘇穎超翻著白眼,痛得難以言語。瓊武川又怕又驚,又慌又氣,他狠狠瞪了孫女一眼,自將家法拋出,掉頭急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