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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千里姻緣一線牽

  “你…站起來、”

  紅蝶寺里,祖師殿旁,傳出奇怪的說話。陳得福茫然張嘴,只得依言起身。

  “你,學貓貓。”

  奇怪的語氣,說出奇怪的話語陳得福哼了一聲,他雖是傻子,卻不太想做傻事,正要出言同拒,卻見幾道凌厲目光射來,滿是威嚴森然。

  “喵…”陳得福口中喵喵,內心哀嘆,喵地一長聲過後,後臀還不忘搖了搖。

  “一點也下像。貓不會搖尾巴。”那嗓音懶懶又道:“去學狗尿吧。”

  士可殺,不可辱,也是心下憤然,陳得福便把怒眼來瞪人,哪曉得雙眼才一翻起,便見—根藤條當頭飛來,聽得算盤怪怒道:“大膽!這是和誰學得反逆眼神?給老子尿!”

  算盤怪發怒,陳得福自是嚇了—跳,他東跑西竄,忽見院中有顆大樹,忙逃到了樹旁,自將右腿高高抬起,歪舌咧嘴間,兀自目露兇光,不忘狂吠兩聲:“汪汪!別打我!”

  “好玩!好玩!你們華山門人真傻呼啊!哇哈哈!”場邊傳來鼓掌之聲,卻是有人樂翻天了。

  正悲慘間,猛聽天頂轟隆一聲,滿空煙火大放異彩,照亮了面前的佛院。

  看這紅螺寺深藏紅螺山,此寺原稱“大明寺”,乃是正統朝的“護國禪寺”,號稱滿山名勝,無奇不有,只是此時此刻,卻無一處地方比眼前怪異,看一名青年立在樹旁,高抬右腿,口中還汪汪不休,如此怪誕人物,正是華山的掃地神童陳得福。都說老來子彩娛親,人家老壽星好生孝順,這掃把星卻又在取悅何人呢?陳得福暗暗咬牙切齒,偷眼瞄後,眼里卻見到了一顆小柿子。

  天下人物鬼模怪樣,肥枰怪像橘子,算盤怪似竹竿,連陳得福也活像一只大掃把、誰曉得背後的小胖童更加稀奇,他心寬體眫,穿了件黃馬街,他不只長得像柿子,他連名字也定…

  “柿子啊。”肥秤怪對著小胖童諂笑不休:“您瞧咱家這小福子多孝順,您老人家這會兒玩得開心了,可以開始學劍法了么?”算盤怪也是呵呵陪笑,道:“是啊,是啊,邊學邊玩,這就是寓教於樂,武功才練得高啊,來,老頭兒背給您聽…華山劍道天機藏,前三后五轉兩旁,中有太極乾坤定…”

  “討懨、討厭、討…厭!”歌聲未歇,場里巳然傳來哭吼聲了。看柿子雙手搗吾耳孔、大哭道:“不學!不學!娃娃不要學你們的臭武功!別煩我!”胖童揮手舞腳,鬼吼咆哮,王哭鬧間,卻見陳得福躲在樹下乘涼,一幅小狗睡覺摸樣,柿子大怒欲狂,急急抖開了黃馬褂,戟指怒罵:“大膽!我不是要你學貓狗么!你怎又不動了!快跳啊!”

  陳得福懶得理他,打了個哈欠,正要翻身再睡,冷不防背後咻地一聲,那算盤怪竟然捉廠藤條,一下子抽上了屁股,喝道:“臭小子!快學貓狗跳!不然揍死你!”

  算盤怪行徑迥異常人,不來可憐徒孫,反幫著外人過來欺負自己孩子,陳得福慌道:“師叔祖!到底要貓要狗,你說個數兒啊?”

  “都要!”藤條抽來,再次打中屁股,陳得福吃痛之下,一時前肢著地,後足抬起,上下縱躍個休,口中兒自哈哈大笑:“喵汪、喵汪…哇哈哈!好高興啊!”

  “柿子大人。”正淚眼汪汪間,終於有人出來救命了,但見趙五爺爺緩緩起身,道:“難得元宵,別老玩這些無聊把戲,不如咱們來打鬧燈謎吧。”趙五爺爺來了,那柿子原本在拍手人笑,聽得老頭兒語氣不善,便把頭轉了開,冷冷嗤了一聲,示意不屑。

  趙五爺爺并末動氣,逕自道:“柿子大人,老頭兒這燈謎不難,不過是打件兵器。你聽好了。這法寶呢,它一砍便斷,一燒就攔,卻能打得”三達傳人“不支倒地,嚇得”天下第一“哀哀告饒,您曉得它是什么啥玩意兒?”柿產哼了一聲,正想打哈欠,卻見一根綠油——的藤條伸了出來,自在柿子臉旁栘來晃去,兀自冷笑道:“猜到了么?小祖宗?”

  世間最神氣的老人,便是八十歲的趙老五,他手下的這根藤條抽過無數武林高手,什么“若林先生”、“雨楓先生”、“不凡先生”,小時候見了他便要慌忙奔逃,逃得快撫胸慶幸,跑得慢則要呱呱大哭,看這柿子落入他得毒掌之中,隨時都要給剝皮。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趙老五森然道:“柿子大人,管你天大來歷既要拜人華山,便得嚴守玉清觀的規矩,趙某這里奉勸—句…”勸話還未說全,那柿子卻打了個哈欠,道:“好累喔,想睡覺了。”

  趙五爺爺哈哈大笑,道:“好樣的,帶種,”右手高高拾起,風聲咻咻,藤條直擊而下;猛聽啪地一聲大響,—顆大橘子飛身而來,一聲慘叫之後,已然著地滾開,轉看那小柿子,卻仍好端端地坐在原地,兀自把哈欠打全了。

  趙芝五定睛去看,地上滾倒的卻是肥秤怪,一時怒火沖天:“你焉何把腦袋伸過來?你想找死么?”肥秤怪捂著一張胖瞼,苦笑道:“老五啊,打死我不打緊,可咱得提醒你一句,這孩子碰不得,他可是…”

  “”柿子“喔。”柿子悠然自得,逕自伸指出去,將綠藤條推了開來,都說沛子挑軟的吃,可天下最可怕的八顆柿子,沒一顆是軟的。面前這名孩童姓朱名載志,他是本朝皇室嫡系、太祖第八子西蜀川王六世孫,人稱“川王世子”的便是他。

  天子的長子叫“太子”,其余兒子不分嫡庶,全都叫做“王子”,諸子年過十歲,一率賞金寶金冊,派護衛,進封地,賜號“親王”,至於親王的兒子則叫“王世子”,諸子年過十歲,授“涂金”銀寶銀冊,封為郡王。至於郡王的兒子便是所謂的“世子”了。

  王子公主,世子郡主…天無二日,自來皇帝只能有一位,親王郡王卻是宗族繁多。本朝開國太祖有二十六子,另外還有一十五位親兄堂弟,共計宗室四十一王。其余自興宗、成祖以降,每帝少則三五,多則七八,整整百五十年繁衍下來,合計得百來位郡王,直可從奉天門列隊排到金水橋,隊伍綿延,淵遠流長。

  不知怎么回事,別人下蛋也似的生著兒子,卻只正統皇帝一個人生不出來。皇帝年近七十,國家卻還沒有太子,為了江山社稷著想,幾位輔國大臣聯名獻議,建請皇帝由百位郡王世子中挑出一位繼任人選,以為太子儲君,這便是方今轟動朝野的“立儲案”。而面前這位“載志”,自也是本朝“八大世子”之一。

  朱載志,將來要做皇帝的人,誰敢打?日後這小孩若真坐上帝位,懷恨在心,華山上下豈不大大遭殃?也是為此,趙老五縱使吹胡子瞪眼,那條藤條卻還是抽不下來。

  皇家血統越純正,形狀越奇怪,肥秤怪一旁看著,只見載志打了個哈欠。那龍嘴一張,似有樣云飄出。噴嚏一打,仿佛龍吟天籟。真命天子異象一出,可把肥抨老怪嚇得颼颼發抖,連話也說不出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萬一這顆柿子誤打誤撞,成了天子,這人間可要成了什么鬼模樣?肥秤怪滿心惶恐,正在暗自祝禱,忽聽載志嘆了口氣,道:“肚子好餓。”

  龍爪伸出,摸了摸龍肚子,小龍王看起來饑腸漉漉。肥秤怪一聽主上餓了,想起了忠君報國的道理,便朝算盤怪瞧去,待見師弟瘦骨如柴,形狀不太可U,便轉朝自己的肥大腿來瞧,正痛苦掙扎間,忽然心下一醒,想起懷里還有顆上好的貢品橘子,不由大大松了口氣,忙道:“世子大人,請用橘子吧。”

  橘子送來了,柿子斜目去瞧,卻叉一臉訝異,道:“胡說八道,這才不是橘子。”

  肥秤怪吃了一驚,他手上拿的非但是橘子,還是上好的洞庭火橘。此物色若火紅,汁多味甜,乃是天下無雙的上品,他自己舍不得吃,方幸取來孝敬祖宗。忙道:“世子取笑了。小人這是湖南進貢的火橘,絕非一般甘橘。”

  載志出身貴族世家,自當吃過洞庭火橘,可他拿起橘子反覆端詳,卻又搖頭不停:“不對啊,我家的火橘不長這個模樣,你這是假的。”橘越淮為枳,肥秤怪越聽越納悶,不知自己的橘子有何古陘?那趙老五卻是見多識廣之人,他冷冷一笑,自將橘子接過,剝開了果皮,說道:“世子啊,敢情您家的橘子,全都不穿衣吧?”

  果皮褪下,露出內里晶瑩的火辦果肉,柿子滿面驚訝,道:“是啊!是啊!這和我家的橘子一個樣子了。”趙老五啐了口唾沫出來,自將火橘扔給肥秤怪,不再多言了。

  王爺家的柿子赤身裸體,原來早有下人剝好。肥秤怪恍然大悟,他暗駡自己不長見識,趕忙掰開橘瓣,正待跪地敬獻,卻聽那朱載志道:“等等,你這橘子還是有點怪,我不敢吃。”

  怪字一出,肥秤怪例也愣了:“哪里怪?”朱載志蹙眉道:“你這橘子有毛,像是變種怪橘。”肥秤怪心里納悶,一旁趙老五再次伸手過來,捏起了果瓣上的一莖毛纖,笑道:“世子大人,你說的毛,可是這玩意兒?”朱載志大喜道:“是!是!你好聰明啊!”

  肥秤怪啊了一聲,方知橘瓣上纖絲纏繞,難免入不了金口,正要為柿子大人清理,趙老五大手一揮,將橘子整顆拋入嘴里,痛快大嚼起來。

  “我的!我的!”載志嗚嗚哭泣,邊流淚邊搶奪:“我的橘子!你偷走人家的橘子!”

  正吵鬧間,卻聽遠處傳來腳步聲,聽得一人笑道:“載志,你有乖乖練功么?”

  清雅的嗓音如是吩咐,那柿子立時撇下了橘子,喜喚道:“父王!”

  場中來了五人,背後三人體型結實,全是侍衛、當先一人則是身材福態,看他頭戴三英冠,身穿玄黃麒麟抱,胸前左右飾以染靛天龍,如此尊貴服飾,自是柿產的爹“川王郅”駕到。再看這位川王爺身旁陪著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身穿云雁文宮服,年約六十,即是華山九代大師兄“若林先生”到來。

  本朝郡王駕臨,眾長老無不慌忙起身,下拜道:“參見川王爺!”這位川王爺倒也客氣隨和,搶先扶起了趙老五,隨即親手來攙雙怪。那肥秤怪一輩子沒給大人物碰過,給他握到了手掌,竟是滿面驚喜,想來要十天半個月不洗手了。

  諸人行禮已畢,川王爺拉過了載志,微笑道:“今日乖不乖,長老們教了你什么新武功?”那載志混了一整晚,哪里練功了?他有些慌張,趕忙道:“有…有哪,我在學貓狗神功呢。”

  川王爺乍聞“貓狗”二字,自是眉心微蹙,正要斥責愛子,卻聽院中喵汪喵汪之聲不絕於耳,真有人在練著貓拘神功。王爺心下錯愕,驚見陳得福單腳眺,向樹尿,模樣怪誕之至。不由呆了半晌,喃喃地道:“若林兄,這…這位少俠好奇特的武功,可是在使什么高招?”

  貓狗大戰虎狼,怎么得了?眾長老滿瞼通紅,雖想據實以告,卻怕王爺責怪教學怠慢,競拿著貓拘神功唬弄世子,正惶恐間,卻聽呂應裳咳了一聲,解圍道:“下官素聞川王見識淵博,西川各門武功無不了然於胸,何妨猜上一猜?”

  川王爺聽得馬屁送來,自是拊須含笑,便來細細考察陳得福的武功,他見陳得福右腳高抬,兩手著地,自在大樹旁縱躍不已,當即醒起了華山的“鶴舞七星步”,便道:“好功夫!這位少俠身法奇特,清靈而不拘形體,出入意表,大見玄妙,可是在練什么神奇步法么?”

  貓狗神奇步在前,呂應裳臉不紅,氣不喘,欠身便道:“王爺果然淵博。這正是本山的新步法,前掌門下凡先生苦心創制,密而不傳,今日初方現世,還請王爺賜名。”

  那川王爺聽得華山新步法現世,自是又驚又喜,待見陳得福四腳趴地,不時雙手比做拍翅狀,那右腳更是不可臆測,時時踢起,宛如回馬槍,不禁疊聲贊嘆:“難得!難得!這套腳法非比尋常,適得麒鱗之四足、與那孔雀之雙翅,可說介乎麒麟孔雀之間,本王斗膽,不如定個”神麟步“之名,諸長老以為美否?”

  長老們面紅耳赤,不敢應答,那呂應裳卻是見怪不怪之輩,一時拍手大喜,贊道:“奸個”神麟步“!既是王爺金口贈字,不如再加上兩個字,稱為”川王神麟步“,方是真章!”川王爺“啊”了一聲,沒想華山劍法享譽天下,自己的五號竟得與神奇武術相連,來日必能萬古流芳。一時撫掌而笑:“儕越了!僭越了,好一個”川王神麟步“,哈哈!哈哈!”

  呂應裳,字若林,華山九代門人之苜,經國丈一手薦保提拔,如今闔山中僅他一人身有官職,算得是國丈的心腹。看他官做久了,假言蒙混之際,極盡模棱兩可之能事,平日必也是使虛招的高手了。一旁載志卻是個笨蛋,聽得貓狗升格做麒麟,自是驚喜不已,趕忙拉住了爹爹的褲腳,喊道:“父王!這下是他們的貓狗神功!這是載志發明的、這是載志的神功!”

  正吵鬧間,腦袋便給爹爹拍了一記,川王爺帶著兒子一起作揖,拱手道:“多蒙諸位長老連日來的愛護,下個月小兒金鑾殿御前比試,若真能…若真能…”說到此處,他深深吸了口氣,眼中隱隱露出興奮之色,又道:“到時本王知恩圖報,絕不敢忘諸位長老的恩情。”

  川王爺如此客氣,眾欠老自是慌忙回禮,伺聲道:“王爺何故多禮?吾等身負國丈所托,自當竭心盡力,豈敢再閻王爺的贈賞?”說著一同跪了下來、自與王爺互拜不休。

  八王八世子,太子寶座卻只有一張。為了從眾孩童中找出國家的未來之主,—個月內正統皇帝便要召見八世子,瞧瞧他們的人品優劣、學養高低,屆時在金鑾殿里文比武較,自也少不了。

  東宮太子,便是國家的儲君,八世子無論哪一位做了太子,誰就是來日的九五至尊。尤其正統皇帝年近古稀,這儲君更是要緊異常,也是為此,八位大王無不想方設法,盼兒子在一個月里改頭換面。這位川王爺仗著父祖輩對瓊國丈有恩,早巳搶占先機,一方面將兒子送到“紫云軒”讀書,二方面請來“玉清觀”的高手指導武術,來日縱不能技壓群雄。至少靠了瓊皇后背後撐腰,也能在皇帝面前立於不敗之地。

  想起瓊國丈的勢力,川王爺自是滿面含笑,他撫著兒子的小腦袋,溫言道:“載志,好容易父王請托,人家華山剛輩才愿意教你幾手劍法,你可得乖乖學著,知道么?”

  父親苦心意旨,耳提面命,載忘卻嘟起了嘴,蹙眉道:“不要!沒有神仙姊姊,孩兒不想練。”川王爺致起訝異:“什么神仙姊姊?”載志大聲道:“父王裝傻了!孩兒討厭男生!孩兒只愛美貌姊姊!載志要女師父教武功?”

  方今世道講究極樂境界,正所謂“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真天性也。看載志生來尤其具有磁性,專只和美貌女子相吸,只要見了男子現身靠近,不分老少、一概互斥。眾長老自是猷住了。趙老五則是豎起了大拇指,贊嘆道:“了不起!了不起!這年頭不愛師父愛師娘,老頭兒打心里佩服啊!哈哈!哈哈!”

  川王爺聽得譏嘲,不由猛咳三聲。正所謂寡人有疾,卻乃親爹所傳。也是知子莫若父,忙道:“長老們見笑了。我這兒子確實有點毛病,若與男人親近過久,身上會發紅疹子,有時更會嘔吐難過、食欲不振。倘使貴山有女師父指點他,那是再好不過了。”說著便望呂應裳望去,深深作揖道:“勞煩若林兄了。”

  聽得請托,呂應裳卻只歉然搖首:“對不住了。我山格於門規,只收男子為徒。世子欲訪女師父,該去”九華龍吟閣“才是。”

  天下武林四大家族、八大門派,多半有收女弟子,其中九華山更專收女子為徒。可華山玉清觀卻與和尚廟相仿,山上連蟲子都是公的。瞧華山雙怪一輩子末娶老婆,自是澡受其害。

  聽得華山沒有仙女,柿子扁嘴要哭,登時嚷道:“不學了!不學了!載志要回家吃元宵了!嗚嗚!嗚嗚!”柿于掉頭起身,今夜卻連口訣心法都還未傳上一句,肥秤怪慌道:“世子大人,別走啊!別走啊!我扮女人給你瞧啊!”

  八世子人人有希望,個個沒把握,非只大臣們分幫結黨,連武林各門各派也都各有擁護。其中瓊家乃是皇室姻親,更是洞見觀瞻,為得國丈的面子,華山眾長老方才按下重任,前來傳授劍法,倘使世子不領情,那也無計可拖了。

  眾長老正要追上,那川王爺卻搶先抱起兒子,他自知載志病入膏肓,一時半刻改不來,一時深深嘆了口氣,道:“孩子,父王明白你的痛苦。可孩子啊,現下越是辛苦,越是值得,你可知道為什么?”柿子訝道:“為什么啊?”

  川王爺幽幽嘆氣,輕聲道:“兒子啊,你可曉得世上神仙姊姊最多的地方,卻是在何方?”柿子一臉茫然,算盤怪卻已色瞇瞇地笑了,說道:“王爺說得是窯子么?”窯子二字說出,卻聽川王爺哈哈大笑,道:“長老啊長老,宜花院、萬福樓,那是你們平民百姓的雅趣,更於我們姓朱的呢…”說著森然一笑,自將手指舉起,遙向帝都北京。

  眾人啊了一聲,全都醒悟過來了。天下最多美女禁錮之地,便是紫禁皇城。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後宮佳麗三千人,走到哪,玩到哪,左擁右抱,當真是周天子一夜馭九女,其樂也無窮。一片驚嘆間,川王爺微笑道:“孩子,想去後宮玩么?”

  後宮之樂樂何如,酒池肉林衣褲除。柿子卻還只是個小孩,一時不解其意:“後宮…那兒有神仙姊姊么?”川王爺見頑兒癡傻,不由嘆道:“傻孩子…後宮里應有盡有,別說什么神仙姊姊,你要神仙媽媽、神仙妹妹、神仙娘娘、神仙姑姑、神仙阿姨…朝廷都能給你找來…”說著貼耳過去,含笑道:“孩子,將來等你坐上了龍庭,這世上只要被你瞧中的女人,全都會來替你生孩子喔。”

  這幾句話說得雖輕,卻怎么瞞得過一眾練武之人?霎時之間,趙老五大怒、呂應裳震驚,連華山雙怪也倒抽了一口冷氣。那柿子則是大喜欲狂,一時手舞足蹈,喊道:“好啊!好啊!那我有好多好多神仙姊姊了!”可喜悅不過片刻,卻又擔心起來,慌道:“不行啊父王…那么多神仙姊姊,我兩只手抱不來,會不會被偷走啊?”

  “不會,不會,宮里沒有男人,只有…”川王爺伸起兩根指頭,做出剪刀喀喳之狀,瞇眼笑道:“安心了吧?這世上的神仙姊姊,統通都是你的吆。”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柿子哈哈大笑,上下蹦躍,硬是跳起舞來了,他手指陳得福,笑道:“父王!那我要他喀喳!可不可以?”

  “可以…”川王爺瞇起雙眼,拊須微笑:“你可是將來的天子啊。”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權能使人變狗,可憐陳得福本在賣力學狗跳,陡聽要給閹了,嚇得魂飛天外,跳得更加高了。哈哈笑聲中,那川王爺反身站起,自向眾人欠身:“多謝長老們費心了。本王明日再攜他過來,屆時請諸位嚴厲管教,千萬別寵他了。”說話間,那小柿子躲在父親腳邊,卻向各長老做了鬼臉,氣得趙老五低頭咒罵,呂應裳則是欠身答禮,假作不知。

  川王爺總算走了,趙老五怒火中燒,一把抓住呂應裳,大吼道:“若林!你這助紂為虐的混蛋!咱們華山俠義中人,怎可為虎作倀?你再不把這小暴君趕出門去,休怪我召集長老,將你破門出教!破門出教如同武林人物的死刑,華山雙怪雖然胡作非為,卻還不至如此下場,正想替師侄求情,卻見呂應裳搖頭道:”五師伯有所不知。這載志其實本性不壞,真說起來,這孩子還是本朝寄望所在哪。“

  淫徒父子,采花大盜,卻是朝廷的寄望所在?眾人聽得目瞪口呆,趙老五則是大怒欲狂:“放屁!要我寄望這小暴君,他奶奶的不如寄望一條狗!若林!你究竟收了他爹多少好處?給我從實招來!”呂應裳搖了搖頭,逕自道:“師伯快別氣了。您這會兒還沒見過其他幾位世子,要是親眼目睹他們的舉止,包管您第一個出面擁護載志。”

  聽得一山還有一山高,眾人自是嚇得眺了起來。趙老五驚道:“你…你說什么?”呂應裳嘆道:“師伯若是不信若林所言,不妨親去各王府打聽打聽,包管讓您大開眼界。”

  眾人臉色發白,全都吭不出聲了。趙老五駭然道:“他奶奶的?這幫世子不都是些十歲小孩么?小小年紀的,能使什么壞?”呂應裳嘆道:“師伯不曉得了,小孩兒性子單純,看似不好色、不貪財,可心里也沒什么是非對錯的想法。一旦沒了父母管教,舉止實與野獸無異。”

  人之初,性本擅,此擅非彼善。小孩子一旦自私起來,往往無惡不作,比大人還勝上三分。趙老五吞了口寒沫,喃喃地道:“操你祖奶奶…這幫世子就沒一個像樣的?”

  呂應裳幽幽地道:“好孩子當然也有。八世子里最賢能的叫做勛毅,太祖旁支六世孫,另一個名喚塽德,則是熙祖次子壽春王之後,這兩個孩子出生時早已家道中落,貧賤寒微,都是難得一見的純樸好孩子。”肥秤怪訝道:“熙祖?有這個皇帝么?”呂應裳解釋道:“熙祖是太祖的爺爺,當年追封三代,故也得了廟號。”

  皇帝即位後,父祖即使早已作占,卻也能大發死人運,成了個冥府皇帝,千百年來不知多少前例。趙老五聽得此事,自是苦笑道:“,八百年前一家人,也難怪這兩個孩子會家道中落了。我看他倆定是給拿來應景的?對下對?”

  姜是老的辣,昔時三國劉備乃是帝王後裔,可傳了兩百年之後,卻當街敞小販,賣起了草鞋,眼看趙五爺爺見識精明,呂應裳自也暗贊在心,便道:“師伯明監。這次立儲案依著皇帝意旨,共須訪出八位世子,取其八方獻瑞之意,奈何皇上定下的條件過於苛刻,眾大臣反覆尋訪,居然湊不齊八個人。只得找這兩個苦命孩兒充數了。”

  肥秤怪訝道:“什么條件啊,那么厲害?”呂應裳道:“郡王世子要能成為立儲人選,共須具備三大件。其一是正統元年以後出生,年方十歲,上下不得超過六個月。其二是血統純正,必得嫡出,不得庶出。其三為家世清白,父執輩不許在景泰朝任宮,更不可與狼狽為奸。這三個條件篩選極嚴,本朝郡王雖有白來人,卻極難找出一位,更別說是八位了、”

  肥秤怪少讀書,自也不懂朝政道理,便問道:“為何要找十歲小孩當太子?三歲不可以么?”趙老五啐道:“傻子,皇帝老兒幾歲了?”肥秤怪喃喃地道:“七十有了吧?”趙老五哈哈笑道:“所以啦,這老賊沒準明天便死了,朝廷怎能找個三歲小孩當儲君?”算盤怪笑道:“有道理,說不定咱們聊著聊,這當口他便要兩腿一伸了。”

  聽得眾長老口無遮攔,呂應裳自是面色難看,忙道:“師伯師叔,說話當心。”眾長老仗著輩分高,自把他的話當做耳邊風,肥秤怪最愛辯論,登時喝道:“不對啊!既然皇上快死了,怎不找幾個三十歲的青年才俊出來當皇帝?不也好早些經手辦事啊?”

  趙老五啐道:“大逆不道的東西,什么叫”早“些經手辦事?你這個”早“字,可是想詛咒誰啊?”眼見雙怪茫然不解,呂應裳深怕趙師伯又來譏諷朝政,只得自行解釋道:“三十歲乃是壯年,意氣最是風發,一旦接下太子大位,各方擁戴之下,隨時都能向皇帝逼宮。”

  肥秤怪聽不懂“逼宮”二字,兀自嚅嚅嚿嚿,趙老五便笑道:“還不懂啊?皇帝又不是傻子,沒事弄只三十歲的大老虎出來,鎮日睡在自己枕邊等接位,老頭兒沒死也要給嚇死啊。”

  雙怪終於懂了,不由“啊”了一聲。方知立儲事關重大,個中機關之險,布局之深,絕非外人所能想像。趙老五將他倆訓了一頓,便又道:“若林啊,現下到底誰有希望中選?可以說說么?”呂應裳搖頭道:“現下朝廷情勢混亂,誰也不敢妄言。除開動毅、塽德這兩個應景的,其余六位世子各有勢力擁戴。不過實力第一雄厚的,便是徽王子載允。”

  趙老五哦了一聲,道:“徽王爺?你說得是勤王軍”臨徽德慶“里的徽王?”呂應裳嘆道:“正是這位徽王爺。他的兒子載允得了四大王合力支持,直如眾星拱月,來勢洶洶。現下朝廷里各方臆測,都以為載允最有希望。”

  趙老五譏諷道:“那咱們華山上下還忙什么?趕緊變節吧。”

  呂應裳臉上微窘,忙道:“五師伯說笑了。徽王子載允雖是勢力龐大,可朝廷里各方勢力虎視眈眈,豈會坐以待斃?如唐王世子載吳、魯王世子載碁,一個找上了”東廠“房總管援手,一個有”宰輔“何大學士撐腰,這兩位郡王都有億萬家資,自也是聲勢浩大。”

  趙老五懶洋洋聽著,他也不管什么大臣進士,逕自道:“別說那些朝廷事了,現下連咱們華山也淌這個溫水了,那少林武當呢,他們八成也有支持人選吧?”呂應裳頷首道:“武當山的元易道長是豐王世子載懷的師父,至於少林寺么…聽說為了五輔大學土楊大人的緣故,靈定方丈已然來到京城,親自教導徐王子載儆武功。”趙老五蹙眉道:“楊大學士?他與徐王有何淵源?”呂應裳忙道:“楊大人與徐王是姻親。他的表妹淑寧便是徐王妃。”

  八世子打架帶幫手,看這徐王的兒子不只爹爹有權有勢,連娘親也有幾分本領,自是大占便宜了。趙老五打了個哈欠,道:“王八蛋一群,聽來全是些不學無術的蠢材,我看八成還不識字吧。”呂應裳搖了搖頭,道:“師伯大大錯了。徽唐徐豐魯,這五位世子一點也不蠢,他們全都聰穎過人,有的精明能干,有的能文能武,難得的是,他們全都性好讀書…”

  肥秤怪驚道:“性好讀書?那你還說他們學壞了。”呂應裳嘆道:“諸子百家、孔孟大道,他們是不屑讀的。倒是厚黑之術、帝王之學,頗能廢寢忘食。”

  眾人面色蒼白,方才知曉小柿子白癡的好處,趙老五苦笑道:“行了、行了,那蠢才載志呢?他有希望中選么?”呂應裳道:“能否中選,憑我這點兒微末道行是看不出的。不過載志這孩子雖然傻呼,卻有個好處,他的祖父是本朝隆慶帝的親兄弟,與咱們皇上血統最近。”

  隆慶帝便是武英、景泰這對兄弟的父親,血統最是正統不過。趙老喜道:“難怪咱們國丈會支持川王爺,原來還有這層干系。”呂應裳微笑道:“正是如此。咱們川王爺依輩分排來,乃是皇上的小堂弟,其余七位王爺卻只能算是遠親,在皇帝眼里全都是外人。屆時載志上了金鑾殿,一聲”堂伯父“喚出,或可多了幾分希望。”

  眾人聽到此處,方知這場遴選非同小可,可說連動了天下氣運。聽得茲事體大,趙老五原本敵視著小柿子,現下倒想幫他了。當下拿出了藤條,嘿嘿冷笑間,打算明日活活抽死這小祖宗,也好讓他多練幾套劍法。

  眾人說了一陣,呂應裳怱道:“不能再說了,我還有事忙著。”說著轉過頭去,喊道:“得福,得福,你過來一會兒。”

  終於有人想起他了,可憐陳得福在樹下汪汪喵喵,翩翩起舞,早已精疲力竭,聞得師伯召喚,自是顫巍巍地晃了過去,喘道:“師伯、兩位師伯祖,還有師叔祖,有什么事么?”

  呂應裳道:“師伯有個差使給你,得請你跑個腿。”陳得福腿還酸著,聽得差事又來,自是慌不迭地道:“不行啊,今夜是元宵,我一會兒要去提燈籠玩兒…”肥秤怪聽他推諉,登時怒道:“臭小子!你幾歲了,還提什么燈?”霎時之間,雙怪趁勢拳打腳踢,喝道:“現下有空了么?”陳得福歪嘴斜眼,笑道:“有空了、有空了,師伯有何吩咐,快請說啊。”

  呂應裳聽他自告奮勇,登時笑道:“乖孩子,你一會兒去云會茶堂一趟,找一位福公公,替師伯取包帖子回來。”陳得福茫然道:“帖子?”呂應裳解釋道:“我說的是喜帖,瓊老爺子托宮里印制的。”

  聽得此言,眾人都是又驚又喜。北京紫云軒名滿天下,卻有兩張帖子等著發,第一張是老閣主瓊武川的,這老人八十好幾,行將就木,這張白的自是越晚越好,至於另一張,倒是能早就早。想起了美麗的瓊少閣主,趙老五大喜道:“是掌門與大小姐的婚事么?”呂應裳微笑道:“正是。月底納采,下月初文定,二月十七迎親。”

  趙老五原本哈哈大笑,聽得婚期匆忙,不免又愣了,自古婚禮繁文縟節,分為納采、問名、小定、大定、乞日、迎親等六禮,講究門當戶對、明煤正娶,最是挨磨,卻不知為何排得如此緊湊?不由訝道:“國丈趕著跳墻啊,日子干啥排得這般緊?”

  呂應裳低下頭去,默默無語間,卻似有口難言的神氣,肥秤怪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一事,大喜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日子為何這般緊湊了…”眾人一臉驚奇,肥秤怪則是嘻嘻直笑:“我猜少閣主她啊…”說著摸了摸自己的大肚子,嘆道:“好大、好大。”

  方今世道講究神速,是以才子佳人不必媒灼之言,常奉兒女之命成婚。洞房做產房,喜酒、滿月酒雙喜合一,倒也省事。聽得荒唐言,呂應裳自是又窘又怒,忙道:“師伯!別胡說八道!”肥秤怪為老不尊,惹人嫌惡,一旁算盤怪忙來責備道:“是啊,師兄真不長記性!咱們少閣主才從貴州回來,整個月不在掌門身邊,肚子哪能被搞大啊?”

  肥秤怪笑道:“你這傻瓜,她不在掌門身邊,肚子大得才快啊。”算盤怪訝道:“什么意思?”肥秤怪笑道:“什么意思?肚子大,不一定是掌門搞大,掌門搞了,不一定是瓊閣王肚子大,總之是一塌糊涂了。”算盤怪大驚失色:“是啊!真有道理!可是…可是肚子里的孩兒總該有個爹吧,他到底是誰啊!”

  肥秤怪神神秘秘地一笑:“上個月誰靠近過她,誰就有嫌疑了。”聽得此言,算盤怪不免悚然一驚,想起自己也去了貴州,全身不覺發起抖來了。

  耳聽兩個老的越說越不成話,一旁呂應裳自是氣得全身發抖,雖想一耳光轟去,可礙在輩分,卻又不得其便,天幸一旁還有個趙五師伯,猛聽他暴吼一聲:“你這兩個混蛋!狗嘴里再敢放出一個屁,老子就宰了你倆!”

  趙老五火冒三丈,四下自是安安靜靜,無人敢吭一聲。掹聽撲地一響,場里臭氣薰天,這個屁卻是趙老五自己放的。他見眾人瞪著自己,忙來故左右而言它,笑道:“若林啊,聽說這次貴州之行可精彩了,雨楓沒給國丈罵死吧?”

  一場貴州遠行,沒曾找出寧不凡,卻險些把傅元影整死了。先是眾人在荊州與宮軍犯沖,惹出了糾紛。其後瓊芳又在揚州走失,鬧得滿城風雨。消息傳回北京,氣炸了國丈、急死了華山上下。可憐這位“雨楓先生”陰溝里翻船,這幾日自是焦頭爛額了。

  呂應裳嘆道:“好歹少閣主平安歸來,這當口雨楓總算放落了一場心事。”

  瓊芳失蹤多日,傍晚總算在紅螺寺現身,眾人都是親眼目睹。趙老五安慰道:“行了,我瞧小坭子開心得緊,不還賣面玩兒,沒事的、沒事的。”

  聽得此言,呂應裳面色如澆黑墨,難看怕人,趟老五訝道:“又怎么啦?”呂應裳低聲苦笑:“沒什么,只是請五師伯別再提起此事,免增困擾。”華山雙怪為人雖蠢,耳朵卻算靈光,一時眉來眼去,料知瓊芳肚子之所以無端變大,必與吃面有些干系。

  趙老五暗暗起疑,卻也不敢多問,忙道:“好了,好了,總之婚事定下了,新娘也回來了,國丈不會真罰雨楓的,你就別替他發愁了。”呂應裳搖頭道:“雨楓本領強得很,我本就沒替他煩惱。倒是掌門那兒…唉…我是一想到就煩…”

  好容易新娘回家,新郎卻似有發瘋跡象,趙老五頭皮發麻,忙道:“他又怎么?”

  呂應裳搖頭道:“打瓊閣主南下貴州以後,我看他早晚悶在房里,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雙怪想起了那批怪圖,不由訝道:“是啊!咱們看他每日里畫圖呢,圓的方的,長的短的,到底是干啥啊?”呂應裳嘆道:“我看少掌門撞上了關卡。”

  練武之人終其一生,必會遇上一次大魔關,如能順利跨越過去,便能進入無上境界,反之則要就此定性。日後再怎么苦練,至多只能提升內力,卻再也無法脫胎換骨。這個道理便如毛毛蟲化作蝴蝶,能否破繭而出,全在一線間。這等關卡非只“不凡先生”遭遇過,連傅元影,呂應裳、趙老五,甚且蒙古人哲爾丹也都遇過。如能順利脫殼,便能孵化出“大黑天拳”之類的神奇武術,反之則要郁郁一生。

  看傅元影劍法雖說一流,卻始終無法成為絕頂高手,平日嘴里不說,心里必也郁悶。至於呂應裳自己,早已看破天命,轉朝官場發展。至於吧秤怪、算盤怪這兩個老的,雖說七老八十了,卻都還在毛毛蟲階段,自沒見過什么大關卡,聽得師侄提起此事,竟是一臉茫然了。

  趙老五這幾年不問世事,眼看晚輩們憂心苦惱,自是哈哈而笑。正要出言安慰,卻聽一人喊道:“爹,孩兒回來了。”眾人轉頭去看,卻見—名白面少年匆匆而至,模樣長得有些像呂應裳,卻是他的大兒子呂得禮到了。

  呂應裳武功雖比不過寧不凡,傅元影,卻頗能生兒子,膝下—門三杰,取名為得禮、得義、得廉。這呂得禮是三兄弟的大哥,與陳得福同年,武功卻高得多了,算得是十代弟子的佼佼者。眼看大兒子來了,呂應裳儼然道:“你可回來了。郡王府的喜帖都發了么?”

  呂得禮答道:“咱們兄弟兵分三路,該發的全發了。不過還有幾位王爺未曾找到。”呂應裳這幾日受國丈之托,負責籌辦婚禮,自知婚朗排得緊,喜帖也須盡早發出。聽得兒子找不到人,自是蹙緊了眉:“又貪玩了!郡王爺不全來北京賀歲了?怎會找不到人?”

  正要責備兒子們偷懶,呂得禮忙道:“爹別生氣,這幾位王爺都出城去了。您自己瞧吧。—雙手奉上喜帖,交由父親過目。呂應裳低頭翻閱,喃喃便道:”臨王晏、徽王祁、德王薊、慶王昕…這么巧?臨徽德慶四位王爺部出城了?”

  趙老五轉念一想,醒起這四位王爺便是勤王軍的統帥,忙道:“你們沒去京畿大營找人?”

  呂得禮道:“孩兒去瞧過了。他們的守將兇得緊,問了大半天,才說四位王爺有急事,一塊兒去了霸州。”趙老五微微一愣,自與呂應裳面面相覷,兩人同聲道:“霸州?勤王軍不是駐守北京么?去霸州做什么?”

  呂得禮只是個少年人,哪里懂得軍務?自然答不上話,呂應裳滿心煩惱,自也不管勤王軍去了何處,便道:“也罷,總算百來位郡王只漏了四個,得禮…趁著紅螺寺百官云集,你等會兒陪爹爹去發帖,把前三品重臣的帖兒一次發完…”

  呂得禮慌道:“不行啊,爹,孩兒—會兒還有個約會…”華山雙怪嘻嘻笑道:“小禮子,你又約了崆峒派的黃女俠啊?可曾摸小手啦?”都說拘嘴吐不出象牙,呂得禮心下害怕,忙道:“爹!孩兒真有事,留不得…”也是怕爹爹阻止,趕忙運起了輕功,一溜煙走了。

  呂得禮前腳一走,陳得福便想跟進,哪曉得走沒兩步,便聽背後傳來嘆息:“得福,你想去哪兒?聽得呂應裳呼喚,陳得福只得垂下頭來,嚅嚅道:”沒…沒有。“呂應裳嘆道:”乖孩子,滿山弟子里,就屬你最聽話了。趕緊去取喜帖了,別要貪玩,知道么?”

  眼看呂師伯走了,雙怪也一哄而故,陳得福也只拖著他的鐵掃帚,望“云會茶堂”進發。

  陳得福,成不了高手得了福。此人自十五歲那年以來,日日都倒著大楣。人家孔夫子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陳得福卻遠勝孔夫子,十五歲便直接“知天命”了。那年他輿高采烈投入華山,本想自己是爹娘嘴里的小神童,日后定能成為“天下第一”,誰曉得入門一看,眾師兄弟或聰穎、或靈秀,舞起劍來個個如八仙過海,陳得福大驚之下,當場便知天命了,從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了本山免錢的小長工。

  燒飯也好、煮菜也罷,本想整整墊底十年後,門里總算要新收一批小師弟,自己也可以脫離墊底的苦日子,成為人人敬仰的得福師兄。誰曉得新弟子還沒來,竟又多出一個小暴君,指定自己作伴當,料來此命已不久長了。

  陳得福嘆著氣、搖著頭,一路拖著鐵掃帚,紅螺寺里雖是張燈結彩,他卻沒心思來瞧。正悶頭急走,怱見一人站在不遠處,看那人頭角崢嶸,雙目炯炯,正是同門師兄杜得秈。

  “今夜適值元宵,蒙得國丈恩惠,華山門下雖無功名,卻也能來紅螺寺里賞燈,這杜得秈自也來玩耍了。陳得福乍見同門,心下大喜,忙奔向前去,喊道:”獨腳仙!獨腳仙!“

  華山弟子多有外號,除了“掃把福”外,尚有“獨腳仙”、“死德性”、“蘇淫操”等等,多半不堪入耳,全是師兄弟相互指罵的杰作。至於得禮、得義、得廉三兄弟,卻因他們還缺了個小弟,外號自也極其難聽。

  “獨腳仙!獨腳仙!”陳得福喊了幾聲,那杜得秈卻對自己不理不睬,自管目望前方,一動不動。陳得福訝道:“獨腳仙,你到底怎么了?”

  聽得掃把福問話,杜得秈卻顯得一臉正氣,對話聲充耳不聞,宛若木石。過得半晌,他伸手起來,撥開額前亂發,又將瞼蛋沈了下去,這出了莫名氣魄。陳得福咕噥幾聲:“搞什么,給人點啞穴了?”他搖了搖頭,順著獨腳仙的眼光去看,卻見到了一名少女。

  美麗的少女明眸皓齒,她仰頭看花燈,賞一賞,走一走,舉止輕雅、流連忘返,只是無論如何挪移腳步,始終離不開杜得秈面前五尺。陳得福咦了一聲,轉朝同門望去,又見他一臉正氣、益發浩然,霎時啊了一聲,暗道:“這是隔山打牛!終於給我目睹了!”

  一年一度的元宵節,號稱“金吾不禁”。自正月十四懸燈起算,直至十八撤影為止,京城整整五日衙門封印,男女不隔,老少不禁。是以少男少女若要隔山打牛,今夜趁早。

  四下月圓花好,當此良辰美景,佳人嬌羞可愛,才子正氣凜然,可陳得福看入眼里,心中卻生出了一股無名火。想自己武功低微、其貌不揚,從來是墊底人物,相熟異性更只有後廚那兇狠老嫗,每回來取餿水,必藉故辱罵自己。也是一輩子孤單,陡見男女相互施法之事,一股醋意油然而生。他哼了兩哼,擋到同門面前,大聲道:“獨腳仙,你擦藥了么?”

  杜得秈原本傲然若仙,陡聽此言,卻如潑上了冷水,慌道:“擦…擦什么藥?”

  陳得福訝道:“你又忘了擦么?傅師叔不是早吩咐過你了,要你別再拿長劍摳腳丫么?”說著搖頭連連,嘆道:“你啊你,資質再高,也不能老是金雞獨立啊。早些把腳癬治好,下盤穩些,到時武功便能大進了呢…”

  兩人稍稍談起了腳癬惡疾,少女面色一顫,便已消失無蹤了。杜得秈又悲又恨,大聲道:“陳得福!我前夜好容易去了月下老人廟,辛苦求來這枝姻緣簽,你…你卻硬來壞我大事,你…你…”說著擺出了金雞獨立的架式,陳得福驚道:“你別亂來啊!”

  杜得秈怒道:“滾開!殺了你這畜生,沒的臟了我的劍!”說話間除下了左腳靴子,拿著劍尖戳弄腳底,已是忍無可忍了。陳得福見他自暴自棄,自也暗暗高興,便笑道:“毒腳仙,你方才說什么月下老人,那又是誰啊?”杜得秈哼道:“紅娘月老,這兩位都是替曠男怨女牽姻緣的,你居然沒聽過?”陳得福搖了搖頭,道:“沒聽過。”

  杜得秈泠笑道:“蠢才,無怪日日墊底。”他拿出了少俠的架式,一邊樞著腳,一邊道:“話說很久很久以前啊…有個姓張的書生,為了打仗還什么的,便要和老婆告別了。夫妻倆知道前程茫茫,此去關山萬里,自是哭泣甚哀,不忍相離。結果啊…月下就飛出一個老人,你曉得他是誰?”陳得福笑道:“你當我是傻子么?他當然是月下老人。”

  杜得秈臉上一紅,自將長劍刺入腳底,嘖地一聲痛哼,雙眼滲淚中,總算戳落了一塊毒腳皮。他從劍尖上剝落爛皮,送到鼻端嗅著,又道:“這月下老人呢,心地最是善良不過,他看這對男女相愛甚深,不忍離別,便拿了條紅線出來,在他倆的腳上綁了綁,說只要紅線上身,縱使天涯海角相隔,兩人日後也可以團圓重聚。”

  陳得福訝這:“後來呢?”杜得秈舒爽了,便又穿回了靴子,道:“俊來當然是重逢了。據說綁上紅線後,每回那姓張的書生想去花街柳巷,天邊便會劈下雷來。那姓張的老婆也是一般,若想出門勾搭男子,便會全身爛瘡,不能見人,最後這對夫妻倆走投無路,也就被迫團圓了。”陳得福悚然一驚,道:“這月下老人當真可怕,武功定然厲害了。”

  杜得秈哈哈一笑,正要再說,卻聽銀鈴般的笑聲不絕傳來,回頭去望,竟有大批少女分花約柳而來,卻又是月下老人拉線來了。他滿面喜悅,急忙還劍入鞘,道:“不跟你羅唆了,我又得忙了。”正要朝美女靠近,猛聽陳得福大喊道:“大家小心!華山毒劍傳人杜得秈出手,腳氣沖霄!”

  毒劍機密泄漏,別說月下老人牽了紅線,縱使玉皇大帝圣旨眉批,怕也不管用,那杜得秈倒也乖覺,忙從衣袋里取出一小錠銀子,低聲囑咐:“去找呂家三兄弟玩去,饒過我。”同門目露求懇之色,陳得福則是嘻嘻一笑,當即收下銀兩,自管蹦跳而去。

  天下事物極必反,一個人若是資質不足,到了谷匠之境,卻反而能擦出一股樂趣來。陳得福每日替師兄弟洗衣洗褲,自也有許多便利,誰長腳癬、誰生癩痢,全華山的機密都在掌握之中。總之金口一開,隨時能毀去一整排的玉面少俠。

  “嘿嘿嘿…殺光你們…”陳得福冷笑起來了,也是一輩子見不得別人好,便只在園林里四下穿梭,看同門里誰敢在他面前出雙入對,誰的褲檔秘密便要公諸於世。

  走走瞧瞧,正搜捕鴛鴦間,怱見地下畫了條線兒,彎彎曲曲的,不知有何古怪。陳得福咦了一聲,醒起了月下老人的傳奇,心中便忖:“有線哪,說不定有什么好的。”他吞了口唾沫,忙沿線跑動,尋覓佳人。穿過了竹林、經過了花草,陳得福跑得氣喘吁吁,繞了偌大一圈,驚見自己又跑回了原地。

  陳得福訝道:“圓圈圈?”這掃把福雖然憨厚,卻非蠢蛋,已知地下畫了個天大的圈圈兒,怕有二十丈直徑。他眨了眨眼,不知這線是從何而來,他有意查訪明白,便再次沿線來走,這回放慢了腳步,不旋踵,卻見到了圓圈圈里頭有兩條直線,交匯圓周,互做直角。

  陳得福咦了一聲,見這兩條線聚集一處,各往東北兩方而去,不知有何吉兇,他心下納悶,忙隨東邊那條直線去跑,這回沿角轉進,連奔了四個直角後,卻又回到了原地。

  陳得福啊了一聲,左顧右盼,醒悟道:“圓中有方,好神奇哪。”

  圓中有方、方中有圓,這八個字像是在哪兒聽過。陳得福越想越覺有趣,便興沖沖地玩了起來,他踩著直線去找,俄頃間,便給他找到一條彎線,循彎線來走,果然又找到了直線,如此反覆不休,圓圈越小,里頭的方塊也越小,他越走越是頭暈眼花,咚地一聲,腦袋撞著了花樹,摔在地下,正要哼哼啷啷地爬起,卻聽一聲低沈嘆息。

  “唉…”悲涼的嘆氣,像是有苦說不出,又像是被毒蛇咬中,陳得福吃了一驚,趕忙從花叢底下探頭去看,卻見竹林深處坐了名公子爺,瞧服飾正是華山門人。陳得福心中偷笑:“又可以整人了。”正要拿石子去丟,那人恰也轉過頭來,陳得福把那人的面貌看得明白,不由吃了一驚,忖道:“這人可惹不起。”

  面前的公子爺非但惹不起,尚且不該惹,他便是威震“魁星戰五關”大擂臺的英雄豪杰,“三達傳人”蘇穎超。

  元宵花月夜,蘇穎超大婚在即,他不去抱瓊閣主,卻在這兒做什么?陳得福心中納悶,便悄沒聲地爬上樹,打算查查內情,一會兒也好去找長老密報。

  這一望之下,不由傻住了。只見竹林四遭已給一只大圓圈覆蓋,足達二十丈直徑,圓中有方,方內連圓,如此反反覆覆、層層疊疊,最後成了一個小圓圈兒,將掌門包在里頭。

  從竹林外起算,再至掌門腳下,此地至少有上千個方圓,全以“三達傳人”為中心,漸漸開展。陳得福滿心駭異:“掌門的病還沒好么?”

  一個多月前,掌門在太醫院遇上了一名黑衣怪客,兩人大打出手後,他便無故病了,從此日夜化圓為方,化方為圓,嚇得眾長老心慌慌。最後逼得瓊閣主南下貞州,看如今已是元宵夜,年過完了,瓊閣主也回來了,蘇掌門卻還在玩著方圓大戰。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面前的蘇穎超仰望天際,那模樣真是一代劍圣,瀟灑儒雅。陳得福見得他的儀表,一時滿心贊嘆,正想合十禮拜,忽見掌門垂下頭去,從懷里取出一張紙條,口唇喃喃間,好似在悲哀什么,又似在發愁什么。陳得福微微一愣,心道:“掌門像是有心事呢?”

  一個人到了蘇穎超這個地步,那是什么也不缺了,他長得英俊漂亮,一雙眼兒大得像貓,女孩見了他,沒有不暗自仰慕的,加上他武功又高、名氣叉響,卻還有什么煩惱呢?陳得福默默瞧望,怱見掌門咬住了牙,一瞬間,面頰上滑落了兩行淚水,身子前傾,竟然跪倒在地,那紙條則給他狠狠扔到了地下。

  蘇掌門雙手捧面,跪倒在地,竟已失聲痛哭了起來。陳得福大驚失色:心道:“夢翔師叔!”

  華山最慘的故事,便是“夢翔師叔”。他的天資比傅師叔更高、劍法比呂師伯更強,曾被目為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可不巧的是,華山當時已經有寧不凡了。

  千載難逢的天才出現,百年難得卻算什么?夢翔師叔當然不甘心,為了證明他能與不凡師尊平起平坐,他日以繼夜的苦練劍法,盼能搶先體悟“三達劍”。結果,在不凡師尊承繼大統的那一夜,夢翔師叔呆呆走到大家面前,他身子前傾,跪倒在地,眼淚鼻涕全冒了出來…

  那一夜以後,“夢翔師叔”就走了…他一個人去到飛來峰,再也沒有回來過…

  念及門里的傷心往事,陳得福熱淚盈眶,他很希望能幫幫掌門,可他不知該怎么做,正想過去相扶,遠處卻博來門人的嗓音,喊道:“掌門師兄!掌門師兄!你在哪兒啊,國丈找你啊!”竹林外呼喚聲漸漸靠近,隨時都會撞見掌門的苦態,蘇穎超跪地垂首,好似斗敗的公雞,一時仗劍拄地,連著喘了幾口氣,方才勉力起身。

  竹林停下腳步,來了一對小孩兒,約莫十二三歲,卻是呂應裳兩個小兒子得義、得廉,聽他倆一齊喊道:“掌門師兄,國丈在祖師殿等你,請你早些過去。”蘇穎超淡淡地道:“這就來了。”瞧蘇穎超畢竟定力過人,稍稍寧定了心神,便已藏起了心事,他整理了衣衫,腳下卻朝地下的圖案去擦,好似怕被別人知覺自己的秘密,這才能安心離開。

  掌門走了,竹林里又安靜下來了,陳得福躲在樹上,回思方才掌門倒地垂淚的模樣,心下不由暗暗祈禱:“夢翔師叔,你…你別咒咱們掌門…害他走上你的路子…”他待三人走遠了,便也跳下樹來,眼見那字條還給扔在地下,想起這是從掌門手里扔出來的,必是要緊物事,便將之撿拾起來,日後也好歸還。

  手上的字條很是古怪,小小的紙面里水墨縱橫,滿是奔放之氣。看那墨水一橫、一瀉、一起,像是水流一般,卻不知是什么玩意兒。

  陳得福呆呆看著,茫然道:“什么鬼啊?”他見那筆畫古怪,仿佛是撲向萬丈深淵的滔滔濁水,瞧來有點怕人,便將之翻轉來瞧,這回筆畫變了,卻活似女人的霓裙云裳,瞧來還會隨風搖曳。

  看這字條千變萬化,當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陳得福咦了一聲,忙將字條再轉方位,這次居然見到了一只掃帚,倒與自己手上的鐵掃把有幾分相似。他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滿心雀躍間,便拿起了掃把亂揮亂打,練起了貓狗神功。

  跳沒兩步,猛然間腳步一個不穩,摔了個狗吃屎,陳得福吃了一驚,忖道:“完了!”我又做傻事了!華山門下有門規,三達劍譜不許偷看,否則必有大禍秧。果然一個月前不守門規,偷看了“三達劍譜”,此後日日都倒著大楣。先是除夕下午去買新刻版書“金海陵縱欲身亡”,沒想在街上撞見了幾位師叔伯,非但書給沒收,還落得當街挨耳光。之後逢睹必輸,壓歲錢全沒了,最後還淪落為小柿子的伴當,從此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

  想起夢翔師叔的故事,他全身發毛,忖道:“福無雙至,災難總是結伴同行,我可萬萬小心了。”自知手上的字條有鬼,忙將之收入懷里,不敢多看一眼。正待逃離竹林,忽然腳底一高,踩中了一物,低頭去望,卻是條繩索。

  陳得福咦了一聲,不知此物從何而來,他沿著繩索去看,但見這繩索極為古怪,一端給自己踩於腳下,另一端卻藏在花圃里,陳得復喃喃地道:“好奇怪啊。”他將腳底抬起,正想去拉繩索,忽然那繩索緩緩挪移,便朝花圃深處蠕蠕而去。

  古怪的繩索,望來好似狡狡靈蛇,不可捉摸。陳得福茫然道:“什么玩意兒?”他呆了半晌,俯身下去,將繩索一把握住,哪曉得才一拉動繩端,便聽花圃深處傳來異響。

  “吼吼!吼吼!”奇怪的叫聲,直從花圃深處冒了出來,嚇得陳得福“啊”,了一聲,急急將繩索拋開,便於此時,那繩索“咻”地一聲,飛也似地鉆入了花圃里,竟然消失無蹤了。

  陳得福颼颼發抖,心道“完蛋了,這是祖師爺顯靈,他來懲罰我了。”近日為三達劍譜所害,怪事連連,面前定是什么惡兆。陳得福越想越害怕,當場拿起了掃帚,掉頭便跑。

  又在此時,腳邊再次竄過一道黑影,陳得福嚇得尖叫一聲,已然摔跌在地,正要爬地來逃,猛然腳踝一緊,似給什么東西拉扯住了,直逼得他慌忙呼喊:“饒命啊!大爺饒命啊!”

  武林中高手如云,殺手也如林,陳得福早於太醫院便見識過了。那個高大黑衣人飛天而起,一腳踢破匾額,余威猶在心中蕩漾。陳得福武功低微,想起黑衣惡鬼的可怕形貌,自是掩面驚叫:“師兄!師父!師伯!師叔!你們快來救我啊!”

  喊了幾聲,沒人來救自己,卻也無人加害自己,陳得福驚魂甫定,緩緩栘開了雙手,低頭去望腳邊,卻又見到了那條繩索。

  腳踝上纏著一條繩索,望來好似是說書人口中的捆仙繩、又似姜子牙手里的縛龍索。卻把自己給絆倒了。

  “怪了…”陳得福瞠目結舌,喃喃地道:“到底是誰在整我呀?”陳得福一臉茫然,他呆呆坐地,忽然想起獨腳仙的說話,不由大喜道:“我曉得了!我曉得是誰來纏我了!”

  天下間攜繩帶索的高人著實不少,除了可怕牛頭馬面外,還有位和藹可親的老公公,他一臉神秘,逢得曠男怨女,便將紅繩拋出,一端縛粗腿,一端圈小腳,兩個一位,湊個一雙,不消說這繩索的主人便是…

  “月下老人!月下老人!”陳得福歡容道:“我等了你一輩子!可終於輪到我了!”

  月下老人大駕光臨,三番兩次提點自己,想來必有什么好的。陳得福急忙解開腳上繩索,自知另一端必然縛在美女腳上,二話不說,雙手死命抓住繩索,奮力拖拉,喝道:“親妹子!”凄歷一聲大吼,陳得縛一跤坐倒,但聽一聲哀號,一條里黑影飛天而起,壓到了陳得福的頭上。

  “嗚吼…汪汪!汪汪!”

  來者目露兇光,四腳著地,卻是一支黑毛小犬。陳得福哧得魂飛天外,忙將野狗拋開,哪曉得那惡犬又沖了過來,只對著他追咬不休。

  月下沒有老人,卻冒出一只黑犬,看它脖子里拴了條斷裂繩索,卻不曉得是誰家惡犬。陳得福提著掃把撲打,那黑犬攻勢卻也凌歷,只銜住了掃把毛,自與陳得福激戰不休。

  一人一犬拉拉扯扯,陳得福喝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為何死纏著我!”那黑犬汪汪吠叫,放開了掃把毛,卻將后腿一舉,自管搔了搔癢。

  也是近日倒楣透頂,連野拘也不放過自己,陳得福見沒有美女,卻來了條瘋狗,—時心情轉惡,正要掉頭離開。哪曉得小黑犬卻奔了過來,狠命咬住自己的褲管。陳得福啊呀一聲慘叫,喊道:“走開!你走開!”

  正要將黑犬踢開,忽然心下一醒:“等等,紅螺寺不許養狗,這黑犬是哪兒來的呢?”

  紅螺寺講究清靜,向來不許飼養畜生,這狗卻能大搖大擺在寺里走動,看它脖子里拴了條斷裂繩索,必是有人飼養無疑。陳得福左瞧右看,便想去找狗主人。

  竹林里四下幽靜,不聞人語聲,他呆呆望著,怱聽風動林稍,發出陣陣竹濤。他站起身來,眺望遠方,但見竹林外溪水潺潺,順著溪流去望,源頭處卻是一座幽靜玉池,月光灑落水面,帶出了一片閃耀鱗光。寒風吹拂,池水蕩漾,依稀見到了兩座寶塔。

  月圓如畫,遠處兩座寶塔巍峨在天,幽雅靜謐,想來便是“紅螺塔”了。陳得福呆呆看著,心道:“紅螺天女…相傳玉皇大帝有兩位女兒,美麗高雅,下降凡間,便住在這紅螺塔里,人稱”紅螺天女“便是。陳得福心頭怦怦眺了起來,他看著小黑犬,趕忙雙手合十,乞問曰:”神犬在上,您若是什么天女喂養的,可否搖尾三下,賜與在下知曉?”

  明月當空,月下神犬吐舌擺尾,一瞬間也不知搖了幾百下,過不片刻,更追起了自己的尾巴,化為一顆圓球。陳得福心下再無懷疑,這狗定是兩位紅螺天女所飼,無怪靈異若此。

  玉皇大帝有個外甥,便是灌江口的二郎神楊戩,這位二郎神非只法力高強,還養了一條厲害狗兒,名喚“哮天犬”,看玉皇大帝的外甥歡喜養狗,女兒定也如此,陳得福越想越是歡喜,忙將黑犬細細打量了,只見這狗毛里烏亮,釁釁而吼,目露神光,頗為精神,果是神犬氣派。陳得福心下隱隱喜悅:“我發了。紅螺仙女走失了小狗,這當口定是心急如焚,我若將它帶回去招領,那可是大功一件!”

  紅螺天女絕非一般神仙,而是玉皇大帝的女兒。如此金枝玉葉,說不定連月下老人都歸她管。

  一會兒將黑犬拎回去,那是要什么有什么了。陳得福心頭怦怦跳了起來,他目望神犬,抱拳道:“神犬哥哥,您既然迷路了,我這就陪您去找天女吧。”聽得問話,小黑犬後腿抬起,連番扒搔,腦袋連珠炮似點著,好似說不出的高興。陳得福心下更是歡喜,忙將繩索提起,便跟著小黑犬走了。

  明月當空,一人一犬東繞繞、西轉轉,便在紅螺寺里閑逛起來。行過了花圃,小黑犬忽然駐足不動,只在樹下嗅嗅聞聞,想來很有些地緣。陳得福啊了一聲:心道:“這兒有天女的味道,卻給小黑犬發覺了。”正想趴地去聞,怱聽樹林里傳來了腳步聲,陳得福啊了一聲,心道:“來了,來了,天女來了。”

  心頭怦怦地跳著,陳得福內心又是期待,又是歡喜,先把頭冠整理了,跟著又拉直了衣襟,這才躬身侍立在旁、天下間美女如云,環肥燕瘦,應有盡有,可每回與陳得福照面,卻是縱使相逢應不識,除了落得滿面塵埃,別無其他。此生若想求姻緣,定得請神仙做法了。

  千里姻緣一線牽,巧婦長伴拙夫眠,想起神仙姊姊寵著自己,說不定會給他一個香吻,也是心里害臊,不由閉起了眼,正等候間,聽得一人怒吼道:“畜生!”聽得這熟悉至極的兩個字,陳得福吃了一驚,趕忙睜眼道:“神仙姊姊,你怎知道我的外號?”

  抬頭一看,面前沒有了神仙姊姊,卻來了三名僧人,一個黑臉,一個白面,另一個則是滿面蠟黃。三人雖說模樣不同,卻都手持棍棒,橫眉豎眼,盡在打量自己。

  陳得福驚道:“你們是誰?不是神仙姊姊啊!”姊姊二字才出,陳得福胸口一痛,面前和尚伸出粗壯食指,狠命戳著自己,聽他冷冷地道:“臭小子,我等是紅螺寺的執事憎,這條野狗是誰的?”陳得福忙道:“這不是野狗,它是天女養的天狗。”

  三名僧人面面相觀,有些聽不懂。那黑臉和尚耐住了脾氣,道:“也罷,天狗便天狗吧,至於這塊天屎…”他撇眼地下,冷冷又道:“卻又是誰的?”

  陳得福低頭去看,驚見花樹下黏泥泥的,疊了兩塊濕狗屎,想來新作不久。轉看月下神犬還在抬腿踢土,八成想遮掩事跡。

  “大膽!”眾寺僧嗔目咆哮,那小黑犬吃了一驚,趕緊竄回了陳得福的腳邊,露牙狺狺,一幅誓死保護主人的模樣、眾僧見得犬馬戀主,登時大怒:“臭小子!居然帶狗入寺,大家打啊!”

  眾僧手提棍棒,便要來教訓一人一犬,忽聽一名僧人道:“且慢。你是華山派的?”

  白面僧人狀似文雅,果然目光也頗厲害,—眼便認出陳得福的來歷了。陳得福大喜道:“是啊,我就是陳得福,你認識我?”那白面僧搖頭道:“那倒不是。我只是聽說華山門人省吃儉用,門下養了幾個免錢長工,見得閣下的掃把,便以醒起此事。”

  陳得福心下悲憤,卻也不敢戟指來罵,那白面僧淡淡又道:“這位施主,非是我等不給蘇掌門面子。此時皇上人在本寺禮佛,時時會到園林里賞燈,萬一這龍步踏出,誤踩了狗屎,落得滿腳黃泥。不說您有多罪過,單看本寺的體面,怕要給您丟光了…”

  陳得福不是逞強的人,眼見三僧面色不善,只得找了一塊大樹葉,將狗屎包起,正要隨手拋出,卻聽三僧同刻鼻哼:“欵?你想丟哪兒?”

  陳得福苦臉傻笑,自將狗屎捧在手上,四下尋找拋棄之處。他東瞧西望,只見四下都是奇花異草,誰曉得皇帝是否會過來賞玩?滿心煩惱間,忽見面前池水頗深,他心下大喜,看老皇帝興致再高,卻也不致於入水去玩,便將狗屎奮力拋出。撲通一聲,狗屎墜入池中,漸漸化作了春泥,消逝不見了。陳得福哈哈笑道:“大師傅快瞧,我可找到地方了…”

  轉頭去看,卻見三僧面色灰敗,胸口起伏六只眼睛瞪著池水,張得比魚眼珠還大。陳得福滿心納悶,卻見園里行來一名老太監,他笑瞇瞇地提著水壺,自在池邊蹲下,一手盛水,一手不忘偷掏了把甘泉來喝,兀自笑贊道:“好喝的珍珠玉泉!味香色美甘又甜,一會兒還要給皇上泡茶。”

  珍珠玉泉,名不虛傳,陳得福啊了一聲,這才想起朝廷何以年年來此舉辦法會。他呆呆轉頭,只見白面僧面色發黑,黑面僧臉色轉黃,至於那黃面僧,則成了個白無常。四雙眼睛相視,陡聽一聲大吼:“抓住他!”

  “救命啊!”陳得福帶著小黑犬,嘩啦啦地涉水逃亡,大哭道:“不關我的事啊!”

  背後追兵大呼小叫,陳得福慌不擇路,一路帶著黑犬逃亡,穿過了幾處園林,忽見面前來兩名老太監,手上提拿大木桶,那小黑犬嗅到了氣味,登時歡叫跳躍,便從陳得福身上蹦了下來,轉朝兩名老太監而去。陳得福訝道:“怎么了?有吃的么?”

  聽得嘩啦一聲大響,眾僧一齊驚呼,急急退開,陳得福則是大哭道:“好臟啊!”

  看那桶子臭氣薰天,卻是兩只夜壺,兩名太監給黑犬一嚇,全潑將出來了。都說狗改不了吃屎,小黑犬成了小黃犬,自是怡然自得,可憐陳得福卻是臟得全身發軟,一雙手不知該望何外擦去,情急下便朝珍珠玉泉去奔,眾僧大驚道:“小兄弟!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啊!”

  正統朝十年不雨,每年祈雨法會所用甘霖,便是這珍珠玉泉的圣水。每逢法會之時,高僧登壇說法,皇帝祭天後,便要親取寶泉,一瓢瓢向天拋撒,令其漫空而降,形如天降甘霖,群臣則要仰天歡笑,欣然迎之。眾僧怕得渾身發抖,自是紛紛喊話:“千萬別過去,大家有話好說!”陳得復哭道:“那你們保證不會打我。”

  三僧齊聲道:“放心,咱們絕不傷你,你快過來。”陳得福嗚嗚啼哭,正要依言靠近,忽然那黃面僧悄悄出手,一把便朝背心抓來。陳得福大悲道:“壞人!你們騙我!”抱緊了小狗,撲入了珍珠玉泉,打算跳水自盡。

  轟隆一聲,四下本有和尚取桶打水,猛見水花濺得半天高,不由訝道:“什么東西掉進水里了?”眾和尚滿面訝異,一個個望著池水,怱又大為驚詫:“咦?水變黃了!”

  正統朝年年祈雨,就盼著龍王爺顯靈降雨,眾僧見得水色突變,自是嘖嘖稱奇,不時拿著泉水試飲。正蹙眉間,怱見一人一犬濕淋淋地爬上岸來,背後太監僧侶則是提棍來追,厲聲道:“抓住那小子!大家殺了他!”

  陳得福使出了貓狗神奇步,拼死逃命,但聽嘩啦撲通,人群推擠,太監們有的墜入水中,有的摔跌在地,園林里放置一只巨型玉兔燈,竟給撞倒在地,咚地一響,隨即燒起了大火。

  園林失火,四下僧侶驚惶喊叫,紛紛來救,卻也緩住了追兵,陳得福邊哭邊跑,正凄慘間,怱又想起呂師伯的吩咐,哭道:“喜帖!我的喜帖!”一時嗚嗚哭叫,左手抱小狗,右手拖掃帚,急取喜帖而去。

  來到了茶堂,陳得福有了前車之監,只躲在門口偷瞧,不敢貿進。但見門里站了一群小太監,個個手持拂塵,守在案旁,笑吟吟地瞧著一名老太監伏案運筆,想來這“云會茶堂”是僧院接待外賓之處,可皇帝駕臨了紅螺寺,便成了太監暫時起居之所。

  “蕭公公!”小太監齊聲笑贊:“您無愧是宮中第一圣手,瞧這字寫得多端正,無怪國丈要請您來揮毫了。”陳得福悄悄聽著,又見案旁堆著高高一疊紅帖,定是呂師伯吩咐的東西,當即狂奔而入,笑道:“喜帖!”眾太監原本滿面笑容,驚覺一股臭味撲面而來,跟著奔入了一名黃糞少年,兀自朝喜帖來抓,眾人無不大驚道:“天啊!快攔住他!”

  眾人左手搗著鼻子,右手提著竹竿,狂戳猛刺,陳得福暴吼連連,將掃把一揮,惡臭飄出,當真比得過世間所有暗器,眾太監急急退後,陳得福雙手順勢環抱,已將喜帖收入懷中,跟著轉身逃離。

  “到手了!到手了!”陳得福大喜過望,今夜決戰紅螺寺和尚在先,後擊退大內高手於後,也是一輩子沒威風過,一時哈哈跑笑,那小黑犬也一派洋洋得意,只在背後歡跳追逐。

  正喜悅間,便來翻動喜貼,忽見帖子上黃臟臟的,沾了大糞,忙提手擦了擦,這不擦還好,一擦下競黃成了一片。陳得福滿心納悶,連著翻動喜帖,每張都臟了,他越感奇怪,忽見自己雙手糞污,霎時悲從中來,大哭道:“救命啊!全完了啊!”

  完蛋了,手上喜帖不是普通東西,而是掌門人與瓊閣主喜帖,現下成了泥黃金,一會兒呂師伯見了,定會活活打死自己。陳得福抱著小黑犬哭罵:“都是你這家伙到處拉屎!嗚嗚…嗚嗚…我命好苦啊!”還沒哭得幾聲,猛聽背後傳來吼罵之聲,回頭一看,背後不只有光頭和尚,還來了一群無須太監,數十人齜牙咧嘴,四下搜捕自己,陳得福放落了小狗,慘叫道:“快啊!快帶我去找天女啊!”

  情勢大大不妙,只有請天女趕緊出面,方能救自己的小命。小黑犬一給放脫了,便已領路前奔,一人一犬全力奔逃,左拐右彎後,面前出現了一座樓閣,四下生滿奇花異草,陳得福見花叢極高,足以藏身,急忙抱住了小狗,躲入了草叢之中。

  才一藏好身形,背後人聲喧嘩,追兵已然趕到,眾僧想也不想,拿著棍棒便對花叢亂戳,喝道:“臭小子!別以為你還能逃!快快滾出來!”陳得福暗暗叫苦,看這花叢最是惹眼,根本騙不過人,可爬出去便是死路一條,卻該如何?

  正惶恐問,太監們忙道:“小聲些,別把福公公引來了,那大家可要慘了。”看樓閣上似有什么大人物,太監來到此處,卻只左右張望一陣,不敢喧嘩。眾僧卻不理會,逕自哼道:“那是你們的事,什么福公公,管他是誰…”

  話聲未畢,背後便傳來一聲冷笑:“好一個管他是誰啊?你們這幾個禿驢,卻又是誰啊?”

  “參見福公公”有人來救命了,陳得福忙從花叢里探看,但見園子里來了一名小太監,這人年約十五六歲,形貌生得極為庸瑣,可眾太監見得他來,竟是慌不迭地下跪,料來怕極了此人。

  陳得福心下一喜:“太好了,這也是個福字輩的,定是個好人。”

  那福公公年紀小,脾氣卻不小,他橫手橫腳晃到眾人面前,重重哼了一聲,道:“你們東廠的幾個可也狂妄了,沒我的號令,居然敢來這兒晃蕩?可是房總管要你們來惹事的?”陳得福自不知房總管是誰,總之不好惹,他小心翼翼地藏著,偷眼去瞄眾太監,看他們面色難看,紛紛答道:“不是、不是,啟稟福公公,咱們是來追一個野孩子來的,絕不是有意跟您過不去…”話才出口,那福公公已然叫罵道:“什么?誰是野孩子?你們幾個家伙和尚面前罵禿驢!是啥意思?”

  福公公年約十五六,按年歲來說也是個孩子,自不愛旁人提起“野孩子”三字,可禿驢二字說出,紅螺寺的和尚卻要作何感想?果然眾僧乾笑幾聲,便已開溜了,場里只余下了一眾太監。那福公公斥駡道:“還愣在這兒做啥?全給我滾了!”

  眾太監垂頭喪氣,頻頻作揖,只得躡手躡腳走了。那福公公雙手叉腰,指天罵地一番,頗見神氣,正在此時,卻又行來兩名老太監,看這兩人手上提著夜壺回來,當真冤家路窄,卻是適才撞上陳得福的那兩位太監。眼見宮中老人過來,那福公公雙目立時發光,喝道:“且慢!夜壺洗乾凈了么?”兩名太監停下腳來,陪笑道:“洗乾凈了、洗乾凈了!”

  那福公公打開木桶,用力嗅了嗅,怒道:“胡說八道!怎還有糞味!”兩名太監訝道:“有糞味?”說著湊鼻過去,細細聞了一番。怡然道:“沒有啊,香得緊哪。”

  四下惡臭薰天,十分伯人,福公公仰鼻向天,四下嗅了嗅,登時喝道:“胡說!好臭呢!”陳得福躲在草叢,心道:“不是夜壺臭,是我臭呢。”

  眼看兩名太監猛打哈哈,福公公發起蠻來,怒道:“也罷,既然你倆說洗乾凈了,那便過來舔上一舔!”老太監大驚道:“這…這…福公公!您老人家太嚴厲了!”

  那福公公斥道:“胡扯!你們這些房總管的舊人,就是喜歡頂撞我!瞧清楚了,本宮讓你們心服口服!”說著伸出食指,自朝夜壺上摸了一摸,跟著拿出了中指,朝嘴里一放,舔舌試味,嗯嗯地道:“好咸。”陳得福躲在背後花叢,自將他手上伎倆看得明白,兩名老太監哪知玄虛,自是看得儍了,福公公罵道:“懂了么?別說我年紀小,說起對主子的忠,你們哪及得上我的萬一么?”說著將夜壺一踢,喝道:“重新洗過!直到你倆敢舔為止!”

  兩名老太監唯唯諾諾,顯得十分恐懼,便提著夜壺走了。福公公待他倆遠走,登時冷笑斥罵:“什么東西!想在後宮與我爭寵,趁早多割兩刀吧。”他哈哈笑了起來,便又仰天嗅了嗅,自言自語道:“怪了,到底是哪里臭,怎還是有那股味道…”

  正納悶間,忽覺肩頭給人拍了拍,回頭去看,驚見一名黃糞少年站在面前,福公公正要尖叫,冷不防腦袋挨了一記鐵掃吊,便給打翻在地,跟著給剝下了衣衫,扔到草叢去了。

  好容易換回了乾凈衣裳,料來沒人會認出自己,陳得福松了口氣,正要設法與呂師伯會合,怱見大批宮女行來,撿衽萬福:“啟稟福公公,主子請您進去了。”陳得福怕給人發覺身分,趕忙雙手掩面,胡亂道:“嗯啊,來了、來了…”

  說也奇怪,陳得福雖然穿著太監的眼飾,可手上卻是大包小包提著,另還帶了一條狗,可眾宮女見得異狀,非但不敢言語,甚且一個個臉面向地,不敢多看陳得福一眼,想來伯極了那位福公公。

  眼見宮女轉身緩緩而行,陳得福正要逆向開溜,怱見小黑犬在地下嗅了嗅,搖了搖尾巴,竟跟著宮女走了。陳得福先是一驚,之後微微一愣,忖道:“等等,它找到天女了么?”

  此時喜帖沾了糞,回去也是死路一條,不如去碰碰運氣,當下左手拖掃帚,右手拿包裹,便跟著黑犬走了。

  行上了小樓,遠處隱隱傳來琴音,四下顯得極其幽靜。眾宮女駐足下來,齊聲道:“公公請上樓。”陳得福望向面前走廊,但見地下擱著漢宮燈,青銅鑄造,狀如婢女跪舉燈盤,極見氣派。陳得福不太敢進去,可轉看小黑犬,卻在地下扒扒嗅嗅,尋訪熟悉氣味,說不定真已找到家了。

  陳得福此時已是過河卒子,只能進、不能退,看自己先弄污了珍珠玉泉,之後又搶劫喜帖,外帶打昏太監,若要東窗事發,十個腦袋都不夠賠,自不能沒有天女來救,當下鼓起了勇氣,便朝樓閣深處走去。

  穿過了長廊,來到一間斗室之中,聽得水聲嘩嘩,面前水霧極濃,雖有微弱燈光,卻什么也瞧不到,陳得福心里害怕,只想退出去,卻在此時,聽得溫軟的嗓音喊道:“小福子,你來啊。”陳得福的小名正是“小福子”,平日自給長老們喊得慣了,聽得天女嬌嫩呼喚,心頭陡生安寧之感,便緩步走進室內。

  來到房中,但覺面前霧氣更甚,地下擱著十來只宮燈,室內有座池子,池中有水,熱氣裊裊,隱約見得一名裸身女子,正於池中躺臥。天女作風豪放,一絲不掛,竟然裸裎見人,陳得福滿手喜帖掉下地來,口中狂喊道:“我的媽呀!”

  “小福子。”天女躺在熱水之中,露出了雪白香肩,幽幽問道:“怎么了?為何驚呼?”

  陳得福臉紅耳赤,他非但沒見過女人洗澡,甚且不曾和女人說過笑,往日無論是瓊芳還是娟兒,見了他莫不掉頭急走,此際聽得天女軟語巧笑,喉頭竟是乾了,一時間只嚇儍了眼,忍淚道:“神仙姊姊,我…我沒看過女人洗澡…我會害怕的…”天女掩嘴嬌笑,道:“小福子,你可越學越壞,哪來這般油嘴滑舌呢?”

  一片暈暗中,陳得福喉頭乾渴,只想偷窺人家的身子,可又怕天邊轟下雷來,將他擊成爛泥,只得苦巴巴地低頭忍著。卻在此時,室內響起了咀嚼聲,小黑犬竟然趴上了桌,偷偷吃起了點心。

  天女訝道:“這小狗早你抱回來的?”陳得福慌忙道:“是啊,是啊,我知道神仙姊姊走失了小狗,便將它帶來領賞了。”天女再次嗤嗤而笑:“小福子,想養狗便說嘛,瞧你什么事都往我身上一推…”說話間池水嘩嘩,聽得天女柔聲道:“過來掌燈,我可要起來更衣了。”

  聽得掌燈二字,陳得福心頭劇烈跳動,看他這人倒楣透頂,一輩子只見過金瓶梅、等巨著,至於真實女子的玉雪嬌軀,卻只在夢中見過,自是三頭六臂,無奇不有,一會兒倘使掌起燈來,卻是什么情狀?他又想逃走,又是留戀,終於四肢發軟,顫巍巍提起油燈,悄悄靠近池邊,含羞道:“神仙姊姊…燈…燈來了。”

  水池熱浴,粉蒸朝霞,燈光掩映之下,但見浴池中的天女長發披肩,膚白勝雪,她回眸過來,那雙杏眼竟是大而圓秀,睫毛彗長,依稀可見鼻梁挺直,遠較常女為高。

  這天女非但極美,她還像極了一個人,陳得福再也按耐不住,顫聲便道:“瓊…瓊閣主!”

  “瓊閣主”三字出口,天女登時轉頭來望,瞧她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圓圓的櫻口微張,好似十分詫異。可那面貌五官,卻與瓊芳一模一樣!兩人面面相覷,猛聽嘩啦一聲,天女跌回池中,掩住了雪白裸身,驚叫道:“來人啊!來人啊!”

  天女乍然驚呼,室外腳步雜沓,傳來宮女的呼應:“皇后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皇后娘娘?聽得這四個字,宛如天邊劈落一道閃電,直轟腦門而來,直打得陳得福搖搖欲墜,險些咬舌自盡了。

  看今夜是交了什么天王運,先是替皇上的茶水加味,現下連皇后娘娘的玉體也偷瞄了,滔天大罪一條條犯下,屆時腐刑宮刑刖刑同時施展,自己是否還能死得掉,那可不曉得了。

  滿心悲哀之中,耳中聽得宮女的驚惶尖叫,跟著腳步雜沓,四五名貼身婢女急急搶人房中,正於此時,但聽轟踏轟踏,樓下園林腳步陣陣,大群侍衛行近樓閣,寒刀照月光,金吾羽林、虎林府軍,四大衛隨侍出巡紅螺山,今夜少說數千精銳在場。

  皇后娘娘衣光光,掃把小福看光光,陳得福雙手掩面,嗚地一聲,終於哭了起來:“我死定了!不凡師父!穎超師兄!雨楓師叔!你們救救陳得福啊!哇啊啊!媽媽啊!”

  不凡師父三字一出,皇后娘娘的驚呼聲便已停下了,正於此時,眾宮女也奔入室中,一個個驚惶不定:“皇后娘娘,你怎么了?”陳得福閉緊雙眼,雙手叉住自己的喉嚨,正想勒死自己,卻聽皇后娘娘微笑道:“沒什么事,只是滑了一跤。”

  陳得福吃了一驚,看自己居然沒給拖出去閹了,倒還真是怪事一件,他怕宮女察覺自己是假冒的,一時雙手遮面,不敢稍動,那小黑犬乃是天生惹禍精,登又汪汪亂吼起來,眼見黑犬渾身臭屎,四處亂竄,直嚇得眾宮女尖叫起來:“啊!哪來的野狗?”

  “這不是野狗…”皇后娘娘回眸含笑:“是小福子找來的天狗呢。”

  此時此刻,皇后娘娘一定查覺異狀了,可說也奇怪,她并不點破自己,聽得野狗成了天狗、陳得福也已登天了,他張大了嘴,呆傻木愣,宛如死雞一般。卻聽皇后娘娘笑道:“小福子,過來替我梳頭吧。”陳得福咦了一聲,急忙睜開雙眼,只見皇后娘娘早已穿起了玉白繡鳳內衫,披著一頭濕濕的長發,正回目望向自己,看她嘴角含著一抹笑,好似帶著幾分頑皮之意。

  看著皇后給宮女們攙扶著,來到銅鏡之前,已要坐理紅妝、陳得福卻仍呆呆傻傻,眾宮女紛紛回頭呼喚:“福公公,皇后娘娘等著你呢。”

  轟踏轟踏,樓閣下又有侍衛來了,看皇后娘娘排場何其之大,只消一聲咳嗽,自己定要身首異處。此時陳得福什么都不知道了,別說要他幫忙梳頭,便算人家要他洗腳,他也是乖乖就范,當下紅著淚眼,半跪半爬地來到銅鏡旁,含淚道:“梳…子呢?”

  眾宮女圍攏過來,一人手上端著一只玉盤,上置玉梳眉筆、鳳冠首飾等物,全是女紅妝,陳得福一輩子只摳過自己的臭腳丫,哪里曉得這些女人的貼身物事,也是人之將死,其心也勇,陳得福豁出去了,眼看皇后娘娘的烏云秀發便在眼前,只得抖著一雙手,慢慢去觸那頭秀發。

  油燈置於銅鏡旁,一時滿室生輝,但見皇后娘娘黑云般的長發更加奪目,內衫底下的肌膚更加迷人。陳得福輕輕觸碰皇后的秀發,把那弱水股滑膩的發絲握在手里,當真如浮云般,稍稍不留神,便從手里滑落了,陳得福心下一蕩,忽然嘿嘿淫笑起來,卻在此時,眾宮女不由咦了一聲,八成起疑了,陳得福急急收斂心神,趕忙再次握住了皇后的秀發,顫巍巍地拿在手里。

  發稍在手,這回皇后娘娘便露出了雪白後頸,那肌膚望在眼里,當真白膩里帶了暈紅,讓人想摸上一把。陳得福呼吸慢慢粗重,身子漸漸火熱,也是怕當場被人砍頭,腦中趕忙去想獨腳仙的毒腳丫,果然心中大驚,便又寧定如常。

  “小福子。”皇后娘娘再次開口了,聽她柔聲道:“我的發兒軟么?”

  皇后不只頭發軟,她的嗓音也很軟,帶著幾分卷舌京腔,說不出的甜美悅耳。陳得福喉頭嗚嗚悲鳴,算是答應了,一時間再也不敢亂瞧,只得轉頭避開。

  眼兒左轉右轉,便瞧到了銅鏡,只見皇后娘娘睜著一雙慧眼,竟也在瞧著鏡中的掃把福。兩人隔著鏡子相會目光,直至此時,陳得福方才看得明白,眼前這位娘娘年歲遠比瓊芳為大,做她的娘也夠了。只是兩人的容貌極為神似,昏暗中乍然一見,難免錯認了人。

  眼見陳得福笨手笨腳,皇后便自行接過了玉梳,輕輕攏了攏秀發,吩咐宮女道:“你們幾個下去,替我拿花露水來。”眾宮女不疑有它,依言離去,斗室里復又靜謐下來。

  一片寂寂間,皇后自行梳好了頭,跟著施粉畫眉,陳得福從頭至尾都傻站著,他望著皇后的那雙粉藕玉臂,只覺今夜所遇之奇,實乃天下之最。眼看陳得福呆呆望著自己,皇后微微一笑,怱道:“孩子,替我拿鳳冠來。”陳得福呆呆聽著,左瞧右望,竟不知什么是鳳冠,皇后娘娘微微一笑,自從玉盤中捧起一物,交到了陳得福手中,柔聲道:“乖孩子,可以為我戴上么?”

  皇后娘娘何等身分,便算是國丈親至,見了面也要向她行禮下拜,以她國后身分,對誰都可以頤指氣使,可此時她的語氣卻帶了幾分求懇,這是不可思議的怪事,可陳得福陡然把這話聽到耳里,居然也沒覺得驚訝,他望著鏡中的皇后,隱隱約約間,好似這尊貴女人與自己很投緣,無論對她說什么話、做什么事,她都會原諒自己…

  陳得福喃喃自語,便捧起了鳳冠,小心翼翼地為皇后戴上了。

  皇后面向銅鏡,一雙鳳眼轉來,柔聲道:“小福子,我美么?”陳得福拼命頷首,腦袋直欲落地,大聲道:“美啊!再美不過了!”皇后微笑轉頭,道:“地下那些帖子是打哪來的?”

  陳得福一聽帖子便想哭:“那…那些是喜帖,是瓊閣主和蘇…蘇掌門的婚帖…”皇后微笑道:“那是芳兒的喜帖啊,你是從蕭公公那兒拿的?”陳得福滿心悲慘,忍不住又哭道:“是啊!是啊!全給我摔到糞坑里了!好臭啊!”

  皇后娘娘聽得此言,先是傻住了,跟著掩嘴嬌笑起來:“你…你好大的膽子!這可是芳兒的婚事,你不怕氣死蘇小俠么?”皇后娘娘無所不知,連蘇穎超的名字也知道。陳得福聽得腦袋即將搬家,一時掩面痛哭,正想就地打滾,卻聽皇后娘娘笑道:“別伯,我這兒還有一套帖子。早給預備了。”陳得福大喜過望:“真的么?”

  皇后點了點頭,取出了一只嶄新包袱,上頭還撒著香露,真如天界之物,芳香宜人。陳得福喜不自勝,正想叩謝天恩,卻聽樓下傳來殺豬似的慘叫:“哇啊!是誰脫我褲子!來人!快來人啊!”福公公醒來了,正主兒現身,隨時會來追捕自己,陳得福好似大夢初醒,眼見小黑犬東搖西晃,一幅闖禍精模樣,忙將之一把抱起,又將喜帖包袱掛在胸口,手持掃把,便要從窗口逃脫。

  來到了窗邊,前腳才出窗沿,卻聽背後的皇后娘娘道:“得福,你好嗎?”陳得福大吃一驚,急忙回過頭來,顫聲道:“你…你認得我?”皇后面向銅鏡,端詳鏡中少年,輕聲道:“是啊…我曉得小福子是閩北陳家的小兒子,我還曉得你是寧不凡的小童子、蘇穎超的小師弟…整座華山的地全歸你掃,對不對呢?”陳得福聽她如數家珍,自是駭然道:“是…是啊…”皇后娘娘轉過頭來,凝視著陳得福,柔聲道:“快回去吧,晚了可要挨罵呢。”

  一輩子打渾插科做小丑,世上根本沒人記得他,卻沒料到皇后娘娘竟爾認得他。

  燈光掩映,照出了皇后娘娘曼妙的背影,陳得福怔怔瞧著,一時間竟有些舍不得走,像是想問問皇后娘娘,來日是否還能見到她?想著想,陳得福不由啞然失笑,兩人素昧平生,身分更是天差地遠,人生有此奇緣,已是難得之至,自己怎會有這荒唐念頭?他不再多想什么,便從窗口直跳而下,再去練他的貓狗神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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