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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如夢幻影

  天下誰人不曉?若從路邊取來一塊木炭,舉腳踢踹,施以百斤氣力,則炭體必裂,拿著大鐵槌重重一砸,力壓千斤,則可碎炭為末,此事路人皆知,毫無稀罕。

  極少有人真正知曉,一旦對著炭體重壓,施以億兆斤的神力,則木炭不再粉碎爆裂,而會突生轉化,成為一件希罕寶物。

  “金剛石”,天地第一堅硬之物,這就是它的由來。

  石墨柔軟,鉆石晶固,同是一塊炭,明明質料全然相同,何以物性大相逕庭?此即內性之變也。內變,須達極界。或焚神火,或施神力,只要能沖撞內質,炭體便會得出玄性,化為一塊神物。

  炭有神炭,鐵可有神鐵?

  鐵塊、鐵汁、鐵氣,此即萬物三態。紅火鍛鐵塊,所鑄器械便得“劈柴砍木”;青火熔鐵為汁,造劍便得“斬金斷玉”;等爐焰由青轉白,焚鐵成紅,化鐵為汁,爾后蒸汁為氣,這時便能造出“吹毛斷發”的罕見神兵。

  赤火、青炎、白焰,此即火焰三色,能夠燒出鐵氣,這不僅是無敵于天下,而是震古鑠今了。但千百年下來,每當鐵氣燒出,仍有不少頂尖匠人提出疑惑,鐵氣還能再燒么?

  若拿鐵氣再燒,會燒出什么東西來?凝冷之后的鐵塊,又會得出什么物性?

  這是一道無解難題,雖有人膽大來試,但往往燒到了鐵氣這一關,爐火便再也升不上去了。白焰已是天下第一炙溫,要想鍛冶鐵氣,除非世間真有三昧真火,否則一切全屬空談。

  上蒼垂憐,景泰三十三年,有人以劍芒發動天爐,燒出三昧真火,其人便是世間第一狂者,“劍神”卓凌昭!

  劍神糾合群英,先以蓋世內力鼓動風爐,后又配上了朝廷第一煉鐵師的巧手見識、外加“北海鐵精”、“雷澤刑天”、“如意八寶砂”等諸寶之威,風云際會之下,終讓鐵精熔汁,汁蒸鐵氣,無盡燒結之后,盡破天地玄關,終也讓“劍神”找到了鋼鐵以上的東西。

  答案是一塊神鐵,磁性、展性、堅性、韌性全數跨越極界,此乃古今第一超凡神兵,世稱“神劍擒龍”!

  神劍擒龍,鐵中精鉆,所以能展柔似水、堅硬逾鋼,號稱天下第一劍。

  神劍神奇若此,那業火魔刀呢?這柄一母所生的蓋世狂刀,業已在揚州登船現世,它又有什么玄奇能耐,足以抗衡神劍?

  大黑布冉冉上天,飄飄墜下,終于隨雪沉江。魔刀即將現身,船頭驀然寂靜,三大高手也不再爭打,便各自退開一步,低頭探看黑布下的束西。

  一時間,滅里滿面錯愕,黑衣怪客濃眉緊蹙,連眾多黑衣人責在運送魔刀,也不禁咦了一聲。

  隱藏十年的魔王權杖,居然生得是這個模樣?

  面前是一只大水缸。八尺直徑,滿布黑泥,望來通體黑臟,怎么也不像一柄刀。尤其讓人驚訝的是泥巴隱隱蠕動,缸壁上似有什么東西黏附,讓人摸不清底細,卻又隱隱害怕。

  正訝異間,忽聽窸窸窣窣之聲不斷,甲板下竟然爬出一尾大蜈蚣,剛巧不巧,卻是從瓊芳腳邊竄將出來。瓊芳低頭一望,驚見那蜈蚣手掌長短,身做五彩紫藍,頭頂紅珠大皇冠,料來毒性極為猛烈,她素來最怕骯臟蛇蟲,一時手腳俱軟,尖叫道:“蟲子!蟲子!”

  蜈蚣四處游竄,引得一眾黑衣人慌忙去踩,那毒蟲爬動奇速,卻是誰也踩它不著,堪堪來到泥球旁一尺遠近,忽然百足發力,倏地飛身起跳,竟然攀上了大水缸。

  蜈蚣發力跳躍,委實不可思議,眾人睜大了眼!正感驚奇間,忽見水缸上黑泥層層剝落,一只又一只蟲蟻腳爪破泥而出,眾人眼里瞧得明白,只見水缸壁上攀滿了毒蟲,蝎子、蜈蚣、兵蟻、蛭蟲,眾家毒物藏于黑泥底下,俱在嚙咬廝殺,猛然望去,密密麻麻,不知有幾百幾千只。眾人頭皮發麻,無不向后退開,瓊芳更已掩面尖叫。

  鵝毛大雪飄落,四下靜謐無聲,只有毒蟲在相互廝殺。忽聽一人道:“蛇寶相生、蛇寶相生,好一柄業火魔刀,當真非凡啊!”眾人聞聲回望,說話之人正是帖木兒滅里,西域來的汗國名將。

  “蛇寶相生”的典故源起天竺,西域父老相傳,有曠世珍寶處必有毒物相隨,以天竺寶石產地“木夫梯里”為例,該地所產的金剛石寶異非常,能生青、黃、藍、綠等五色螢光。黑夜熒熒,妖光聚蟲,蟲兒卻又引來青蛙,是以藏有金剛石的深谷,必有無數毒蛇隱伏聚集,宛如守護之神。滅里見多識廣,一見這等異狀,已知這只泥缸雖然外觀難看,內里卻藏有稀世奇珍。

  滅里話才說完,猛見一條黑影竄出,重腳旋飛,便向水缸踢去。眾人慌忙去看,出手那人卻是水中冒出的黑衣怪客。果然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此入藝高人膽大,第一個下手劫奪魔刀。

  黑衣怪客體魄雄健,一腿之力遠過百斤,這一腳必能將水缸踢翻,六名鎮墓獸見狀不妙,正要起身攔阻,猛聽嗡地一聲大響,水缸震蕩不休,居然無須鎮墓獸護衛,巨力反震之下,便將黑衣怪客反彈回去。

  眾人見水缸如此沉重堅硬,無不大感驚訝。金凌霜一旁靜觀,淡淡便道:“有多大的肩膀,便挑多重的水…孩子,別惹父母傷心,懂么?”瓊芳聽他語帶勸諫,不由大為訝異,據蘇穎超轉述,那黑衣怪客好似身有大鳥烙印,料來也是這幫黑衣人的一丘之貉,此時看來,雙方似又另存瓜葛,卻不知內情如何了。

  正推算那怪客的真實身分,忽聽他縱聲長吼,霎時斜過肩膀,砰地一聲大響,上身重重撞向水缸,便如蠻牛般奮力去推。看他神力驚人,踩得甲板破裂翻起,可大水缸委實沉重,縱使吼得聲嘶力竭,缸底卻仍聞風不動。金凌霜看得連連搖頭,輕聲道:“沒用的,影子就是影子,無論如何努力,終究不是真身。趁你還沒闖出大禍之前,罷手吧。”

  金凌霜低聲勸說,并未下令圍殺,其余黑衣人便只默默旁觀。想來那怪客身分不同于常人,上司未出號令之前,無人膽敢下手傷他。

  那黑衣少年聲嘶力竭,卻仍不能奈水缸分毫,他忽地大叫一聲,索性舉起右掌,上身前傾入缸,竟已下水去撈魔刀,六鎮墓獸大為驚詫,正要出手攔阻,金凌霜卻只淡淡一笑:“別怕,讓他吃點苦頭,對他來日有益無害。”話聲未畢,果然水缸上的蟲蟻察覺了敵人,全數轉朝黑衣怪客身上攀爬,一只只發狂嚙咬,好似把他當成了敵人。

  須臾之間,黑衣少年伸手離缸,看他掌里空無一物,卻只拿回了滿身毒蟲。他耐不住麻癢疼痛,一聲悲喊傳過,終于著地翻滾起來。一時蟲尸飛散,汁液黏稠,濺得滿地都是。瓊芳見了如此丑怕情狀,忍不住掩上芳唇,險些嘔吐出聲。

  “破啊!”第二個高手出場了。黑衣少年無功而返,場里卻還有一個八代煞金。只聽帖木兒滅里一聲大吼,霎時怒目拔怒刀,在一眾黑衣人的驚呼聲中,黃金腰刀連鞘而出,直朝大缸斬去。

  面對大水缸,不必撈,只能破,這是百年前北宋司馬光傳下的救人法子,此刻滅里只要砍破缸壁,一會兒魔刀嘩啦一聲,便要如同那位入缸溺水的小孩兒,隨水瀉出,這才是個聰明法子。

  當地大響傳出,大缸晃蕩不休,卻未聞得水聲嘩嘩,想當然爾,滅里沒有砍破它。

  眼看滅里滿面詫異,金凌霜淡淡便道:“這水缸是鐵精殘渣所就,承得住魔刀神火,你的托帕金玉雖是寶物,卻只是人間凡胎,如何能與天界的東西相比?”滅里聞言大怒,他為掘傳國寶刀,不惜耗費十年光陰,豈料“托帕金玉”出手,居然還收拾不了一塊鐵精渣料?卻要契丹王如何忍得?他咬牙低頭,刷地一聲響,傳國寶刀已然出鞘。

  先前“托帕金玉”連鞘斬出,眾人并未親見“刀中之皇”的鋒芒,此刻黑契丹太子持刀出手,如執國璽,但見甲板上異光繽紛,好似大鵬金翅鳥開翼飛翔,竟爾飄下了無數黃金羽毛,一眾黑衣人見得這等氣派,無不大為驚駭,帥金藤正要上前護刀,金凌霜卻已伸手攔住,含笑道:“讓他玩,人貴自知,不玩不知道自己的份量。”

  金凌霜出言輕視“刀中之皇”,便如當面指罵耶律大石一般,滅里卻也不戟指回罵,當此時刻,無聲勝有聲,只有讓寶刀替它自己分辯。滅里一言不發,旋即回身抽刀,光羽閃過,刀身尚未觸碰缸壁,便已激得大缸嗡嗡鳴響。黑衣鬼眾心下駭然,這才知道“托帕金玉”確有神異之處。

  隆地一聲怪響,“刀中之皇”撞上“北海鐵精”,好似幾百斤的大石頭由天而墜,震波低沉,威蕩船身,明明激得眾人心臟怦怦直跳,但耳中卻聽不到尖銳聲響,情狀可說怪異至極。眾人還未回神,托帕金光已然籠罩大黑泥球,光芒沿缸四漫,久久不褪,望來極為耀眼迷人。

  眾人見“托帕金玉”如此威勢,心頭無不暗暗驚怕,就怕水缸受力裂開,那金凌霜卻是面容如常,想來對“北海鐵精”極為自信。

  半晌過后,金羽漸漸消散,卻又露出了那只黑黝污臟的圓東西,看它如同大肚羅漢睡倒在地,似在嘲諷“刀中之皇”威力不過爾爾。

  滅里砍得辛苦,卻只弄死了幾只毒蟲,自是灰頭土臉已極。金凌霜安慰道:“別難過。大掌柜擺下這個陣式,是為了迎接他的知交好友。你們這幫蝦兵蟹將別來起哄,趁早下去歇著吧。”

  “嗚啊啊!”金凌霜雖在安慰,話中之意卻比諷刺更加錐心,黑衣少年大怒之下,竟然舉頭撞向鐵缸,碰地一響,額角竟已迸出血來,他雙手抱缸,龍吟虎嘯之中,竟要將大缸一舉掀翻,金凌霜微笑道:“省點氣力吧,孩子,這只水缸重達千斤啊。”

  “魔啊!魔啊!助我一臂之力呀!”紫電彌漫之中,黑衣少年仰首悲呼魔刀之名,一旁滅里心生感應,驀地左拳青筋暴漲,一拳揮出,便已重重擊上缸壁。

  嘎地一聲啞響,火臂紫光同刻閃過,兩名高手齊心合力,水缸終于晃了晃,但聽水聲嘩嘩,魔刀好似聽見了悲喊,終于亮起一陣紅螢血光,望來有如水中鬼火,極其詭異之能事。

  暈暗艷麗的紅光亮起,瞬已奪走了眾人的視線。魔刀首次在人間亮起妖光,連金凌霜也為之震懾。全場安靜了下來,此時無論武功強如黑衣少年,抑或身分嬌貴如瓊芳,全都移不開目光,即便六只鎮墓獸目不能見,卻也情不自禁地輕輕低呼,料來心中也已得到感應。

  紅光現世,魔刀好似吹起了勝利號角,只見甲板下爬出了百萬勇士,寄居船艙的小螞蟻、小臭蟲不甘寂寞,全數行軍整隊而來,連天上也招來了嗡嗡蚊蠅,一起加入了大混戰。

  無人能動,滿場高手好似被魔刀攝走了魂魄,只能嘶嘶吸氣,望著蟲蟻們開啟生死大戰。

  難以想見的廝殺肉搏,便在眼前生出。只見水蛭同類吞食,蜘蛛互不相讓,先前跳上水缸的紅冠蜈蚣靠著身軀長大,已然連吃十來只蟲子,正與一尾黃蝎惡戰不休。毒汁毒液相互螫射,甲殼黏液隨尸漫流,比起這些蟲子的兇狠,獅子老虎該要慶幸自己體型碩大,否則世間真要有丈許大小的蜘蛛,豺狼虎豹定要片甲不留。

  滿心驚駭間,忽聽撲通一聲,似有什么東西墜入了缸里。七當家湊前去望,不由微微一驚,那墜入水中的不是黑泥,而是一只巴掌大的金毛蜘蛛,看它背后生了一張魔臉,形貌可怖,體型雖然嬌小,卻靠著毒性厲害,居然擊敗四方外敵,率先入水,成了第一個大贏家。

  大贏家來了,滅里沒拿到魔刀,黑衣怪客也失手了,這只大蜘蛛卻成了第一個大贏家,看它泡在缸里,只頭下腳上,倒栽蔥地游水。瓊芳看得呆了,喃喃便問:“這是干什么?它要潛水么?”

  說也奇怪,少閣主竟然一語成讖,那鬼臉蜘蛛好似失心瘋了,只拼死望水下鉆去。仿佛水底有大批母蜘蛛媚笑招魂,這才讓它學了魚兒模樣,一心潛水嬉游。

  半晌不到,鬼瞼蜘蛛八爪掙扎,它身子太輕,無論如何費力,卻總是潛不下水,載沈載浮之間,竟已活活溺斃。

  大贏家痙攣而死,大批蟲蟻卻一無所悉,無數黑臟東西仍在激戰不休。撲通水聲響起,一只紅冠蜈蚣靠著體長兇猛,成了第二個大贏家。

  寒天冰水,那蜈蚣跳入極樂天國大水缸,稍一沾觸,便給冰水凍得后悔了,看它不住扭動身軀,似想爬回缸緣,只可惜缸壁溜滑,攀了幾攀,怎么也回不去,須臾間蟲身受凍翻轉,尿出毒水毒汁,再次追隨先賢先烈的腳步,趕赴黃泉去也。

  死了,全死了,魔火召喚,引得萬物如同飛蛾撲火。大蝎小蟲雖在混戰不休,只是它們根本不曉得,真正的贏家早已死了。脫穎而出的結果,卻是提早行向鬼門關,受那倒栽蔥淹死的無奈難堪…

  親眼目睹贏家的下場,眾人無不起了一身疙瘩。只聽金凌霜幽幽地道:“懂了吧…

  為什么大掌柜不要這柄刀,卻又不怕別人來奪這柄刀,因為它本身就是個禍害啊…“毛骨悚然中,黑衣眾鬼也懂了大老板的心思,為何他會以魔刀為餌,因為這是個毒餌,它能毒死所有的敵人、叛徒…

  “滾!怕死的全給我滾開!”毒餌在前,還是有不怕死的勇士沖來了。人生自古誰無死,這人打算火焚自身,照亮千古,黑衣少年如同怒龍咆哮,轟地一聲巨響,雙肩撞上水缸,全身氣力暴漲,大水缸竟爾緩緩離地。

  缸體沉重,幾達千斤,黑衣少年才一抬高尺許,便要重行墜落,堪堪壓上足踝之際,一只發紅左臂擋了過來,它揪住了缸底,喝道:“起!”

  第二個不要命的狂徒來了。其人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甚且無國無家、無名無姓,正是帖水兒滅里出手。此時能讓他忍手不動的理由,只有那天真美麗的一個,而足以讓他掀翻水缸的理由,卻是成千上萬,數也數不盡。

  一對一百萬,此刻是要熱血沸騰死于剎那,還是要奴才奉迎活得百年,全在一念之間。陣陣喘息之中,滅里早已做了抉擇,黑衣少年更是仰天狂嘯,這個紫光發出,那個火拳揮舞,兩大高手素昧平生,此刻卻有志一同,他們要讓魔火降臨人間。至于結果會是什么,沒人在乎。

  吼聲不絕于耳,大缸傾斜離地,臟水瀉出,紅光立時蕩漾甲板,激得黑衣眾鬼一起向后讓開。金凌霜沒料到這兩人竟會一同出手!急忙喝道:“鎮墓獸結陣!老七速速上前攔阻!”七當家聞得召喚,急急跨步而來,陡聽一聲怒號響起:“泥梨耶啊!”

  黑氣彌漫,禁傳神功出手,卻是向大水缸而去!金凌霜大驚失色,喝道:“住手!”

  三大高手出力來推,勢道何等厲害,嘩啦一聲大響,臟水淹上甲板,大缸翻倒,魔物也隨之沖出,它就這樣躺在每個人面前,輕輕地微笑。

  看到了…黑夜之中,甲板上有東西在發亮,登使眾人睜眼揉睛,一個個浮出笑容。

  連那瓊芳也愕然呆傻,只在眼望異象,居然忘了逃命。

  好美…真的好美…比起藍澄澄的鐵膽,它直的美多了…

  很大很大的一柄刀,六尺來長,宛如地獄業火燒結而成,通體晶黑,刀體刀鞘渾然天成,不見一點接縫,更看不到人為雕花。那黑里透紅的刀鞘透出了一圈彩暈,光可鑒人,晶瑩細膩,就像一只幽幽暗暗的魔眼,深沉睿智,隨光明滅,只在打量著甲板上的每個人…

  陡然間,七當家第一個跳了起來,手指上下顫動,大聲道:“它在看我!”

  是…它在看我…不只是七當家,連那見慣稀世珍寶的瓊芳、長年看守魔刀的帥金藤,每個人都幽幽道出了這句話。只聽滅里深深嘆了日氣,道:“紅碧貓兒眼…”

  紅碧貓兒眼,這柄魔性之刀,卻也是世上最大的一塊貓晶。不論朝哪兒瞧,那只魔眼就是不曾離開自己的視線,像是在招手微笑,又似在輕聲低訴,就是要膽小的自己過去輕輕撫摸,細細把玩…

  甲板上蟲蟻呆傻,人眾迷茫,卻只有一個人還醒著,只聽金凌霜咬牙傳令:“鎮墓獸!結六道陣!快!”

  “快你媽屄!”話聲未畢,背心挨了一記暗算,四當家悶哼一聲,已然撲地倒了。渾渾噩噩間,聽得背后吼罵道:“金老賊!少在那里裝模作樣!你爺爺要有了魔刀,連大掌柜都得叫我一聲爹!你支使誰啊?”

  金凌霜身為此行指揮,此刻卻身受暗算,第一個倒地不起。場面頓時大亂。下手之人口操湖廣口音,卻不知是十八學士還是十二神將,猛見他飛身向前,直取魔刀,還未入手去拿,背后又中了一拳,聽得一人怒吼道:“滾開了!憑你也想奪刀?我X你狗祖宗!”

  七當家大聲呼喊,舉拳震開眾人,一馬當先,直直撲地去搶,黑衣怪客緊隨在后,帖木兒滅里自也當仁不讓,幾只手伸將出去,連同地下的毒蟲一起翻滾搏斗。

  活了!船上所有活的東西都下場奪刀了,大家都勇冠三軍,舍我其誰。連那瓊芳武功不到,此刻也高聲歡呼,拼命吶喊。看那魔刀通體渾成,黑如夜空,內泛火暈,引得全船高手捉對廝殺,一時刀光劍影,拳打腳踢,但見魔刀飛起落下,落下飛起,伴隨著鮮血飛灑,毒蟲亂爬,小大里的這艘船,直似修羅大屠場。

  滿場之中,只剩下四當家一個人不動,他抱住了大船桅竿,大喊道:“結陣!鎮墓獸結鎮!”聲聲催促之中,卻見六只瞎子滾倒在地,彼此揪衣毆打,好似恨透了對方。

  在此一刻,誰理誰,誰怕誰?畢生怨氣全數爆發,每個人都要趁機算個明白。螞蟻拼大象的時刻到來,帥金騰拿起了血琵琶,瘋瘋癲癲地唱道:“錢來寶啊權更好,生來光棍沒煩惱,老天逼我走這遭,糟啊糟,糕啊糕…怎么才能逃得了?逃不了、逃不了…為國為民沒完了,老婆怎么不見了…”唱到后來,已是放聲大哭。

  金凌霜攀上了桅桿,口中不住喘氣,他是場里唯一還明白的人,自也曉得保命的唯一法門,便是遠離魔刀。

  神劍是“活死物”,它靈展曲折如活物,本質卻是死東西。恰與神劍相反,魔刀不能延展,形體雖然死氣沉沉,但有了那撩撥人心的魔眼魔光,它便能抗衡擒龍,號稱“死活物”。

  世間萬物皆有夢,只要還活在世間,縱使貴如帝王將相,亦有想要而不能得的東西。

  圓夢之力,這就是魔刀神通的泉源。無須內力心法,也不必練成蓋世武藝,離刀越近,種種七情六欲越是涌上心頭:瞳孔放大,心跳加促、血脈賁張,拔出魔刀的一刻,那時的氣力足以撼動山海。渴望的美女、心中的強敵、所有想要而不能得的欲念執著,魔刀都能鼓舞主人奮勇向前,一股做氣拿到手。

  在帥金藤的琴音伴奏之下,數十名高手勇敢向前邁進。黑衣怪客身手最快,閃電般的黑影撲過,手指將觸魔刀,猛聽霹靂也似的吶喊,耶律家的傳國寶物劈出,已將黑衣怪客逼開一寸,須臾間滅里左手暴長,搶先抓住魔物。

  “大遼國主、列祖列宗啊!”貓晶觸體,大贏家雙手抱住魔物,霎時如受電擊,眾人撲上身來,欲將滅里撲壓在地。黑契丹怒吼一聲,使勁擺腰,莽力到處,無數身子受力飛出,幾人功力不到,竟給巨力震出船舷,直直墜入運河。

  滅里深深吸了口氣,揚刀大喝。七當家原本與滅里勢均力敵,此際受了神龍擺尾,竟也滾跌開來。連那黑衣怪客武功過人,此刻也禁受不起,一時連退五步,靠著下盤功夫極為扎實,這才勉強站立。

  魔刀找到了第一個主人,場內便安靜下來,非只人們不動,連那毒蟲也停止嚙咬,好似業火全數匯聚在滅里體內,外人再也無法感應。帥金藤宛如大夢初醒,慌道:“這…這是怎么回事?他哪來那么大氣力?”金凌霜爬下船桅,他抹去冷汗,喘了幾口氣,低聲道:“歐陽家故老相傳,神劍聚龍氣,孽火會魔刀…無論是誰,只要觸摸刀身,全身氣血便會沸騰,力氣更要大上幾倍不止。”

  二人說話間,滅里只是手持魔刀,上下察看不止,聽他自言自語:“傳說是真的…

  死活物…死活物…神劍是死的,魔刀卻是活的啊…“

  場中不少人見過“神劍擒龍”,都知那是一只靈活至極的鐵膽,外觀雖是死物,但在內力驅使之下,卻如活物般靈巧。與神劍擒龍相比,業火魔刀不能曲折分毫,但眾人適才領教過魔威召喚,聽得“死活物”三字,自能領略其中奧秘。

  帥金藤怕了起來,低聲便道:“怎么辦?這西域小子武功好厲害,現下又拿了魔刀,誰還打他得過?”金凌霜倒不顯得擔憂,他搖了搖手,低聲道:“別擔心,他一會兒便要死了。”

  帥金藤大吃一驚,顫聲道:“死?”金凌霜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要叫嚷,低聲又道:“魔刀的威力還未全數顯現,一會兒他要膽敢拔刀,魔力盡出之時,恐怕他要發狂自殺。”聽得強敵即將自滅,帥金藤拍了拍心口,還不及慶幸,卻又聽上司道:“聽好了,這人雖會下手自殺,但他臨死前眼中見到異象,不免兇性大發。你們一會兒若是聽到吼聲,千萬記得跑。”眾人聽得這話,無不心驚膽戰,連瓊芳也怕了起來,除了那黑衣怪客,其余人眾全數向后退開。

  一片陰沈中,黑契丹嘴角泛起了微笑,對身外之事“概不理會,他拿起傳國寶刀,惡狠狠插在甲板上,竟然不多看一眼,跟著懷抱魔刀,好似心滿意足,什么都有了。喃喃自語間,大手伸來,輕輕握上了刀柄,他要拔刀出鞘。

  說不上來怎么回事,握住刀柄的一刻,只見滅里衣衫鼓起,好似全身灌滿了內力,那一頭長發更似受了狂風激發,無故向上飄起。

  長發飛舞,虎貌入得眼來,眾人都是咦了一聲,但見面前這張臉寬額廣顎,鼻梁闊而不尖,樣貌大大不同于西域人,反與漢人的長相有幾分相似。正瞧間,滅里開始拔刀了,光芒閃過,鞘里似有燦亮魔火,一點點地透射出來。刀出三寸,忽聽滅里冷冷一笑:“奉天承運。”

  奇怪的四個字,眾人心下一驚,不知他怎會脫出這句怪話,金凌霜深深吸了口氣,沈聲道:“留心,魔刀要圓夢了。”話聲才畢,又聽嗓音森然,幽幽說道:“皇帝詔曰。”

  剽悍目光撇向滿船人眾,聽他嘶聲道:“朕命汝等速速下跪,可免一死。”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這口氣活似帝王下達圣旨,黑衣眾人大為吃驚,正自猶疑問,金凌霜卻已低聲吩咐:“大家乖乖照他的話做,現下誰都打他不過。”當下第一個跪倒在地,狀似叩首,上司既然跪倒,眾鬼自也如法炮制,黑衣怪客素來高傲,雖不愿下跪,卻也盤膝坐地,瓊芳自知武功與人家天差地遠,為保性命平安,倒也懂得依樣畫葫蘆,半臥半躺,免遭無妄之災。

  滿船倒得倒、跪得跪,滅里志得意滿,宛如一代天驕,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左手握柄,右手提刀,痛快的笑聲中,兀自嘰哩咕嚕地說了一大串話,那口音奇聲異腔,似是回語,又似蒙語,眾人雖想探聽他的心事,卻無一字可解。

  滅里雙目發亮,看他神情亢奮,越笑越是歡暢,刀上紅光也越是閃爍,火鋒離鞘,刀身出了一半,猛聽滅里大喝一聲,怒道:“大膽!你是什么人!怎敢站在我面前?”此時連黑衣怪客也已坐地,還有誰敢站著?眾人心下一驚,趕忙去看船頭,都不知是誰來了。

  船頭沒有人,只有一柄刀,托帕金玉刀。先前滅里反手提起,將之摜于地下,此刻自是昂然挺立,望來好似一名忠言極諫之士,只想阻止子孫拔出魔刀。

  “原來是你啊…你這廢物除了鎮日纏著我,管個屁用…”滅里面泛魔火,他面望托帕金玉刀,說了幾句嘰哩咕嚕的怪話。番漢交雜間,忽爾戟指大罵:“跪下!立時跪下!否則我就殺掉你!砍了你的腦袋!聽到沒有?”

  別說托帕金玉刀本是死物,無法聽懂人話,縱使它天生有靈,此刻卻也無法雙膝跪地。畢竟它是耶律大石留下的傳國寶物,便算此際能夠幻化為人,怕也無法向自己的子孫磕頭討饒。

  “跪下!跪下!跪下!”滅里益發怒了,霹靂一聲大吼,魔刀連銷揮出:“跪下!”

  業火并未出鞘,便已斬向“托帕金玉”,雙刀相撞,俱是天地名器。陡聽嗤地一聲怪響,如撕裂帛,可憐“金玉刀”受了重擊,刀鞘碎裂,寶石黃金四散紛飛。瓊芳掩住瞼面,縱聲尖叫:“傻瓜!你弄壞自己的刀了!”

  托帕石縱能辟邪,卻怎么避得了天下第一邪?霎時刀鞘便已損毀破裂,只是這柄刀乃是契丹國璽,縱使刀鞘損壞,金玉刀身仍舊屹立船頭,金羽開屏,宛如孔雀之凜然。滅里怒氣不歇,厲聲再道:“亡國奴!你還不跪么?”當下不顧一切,奮力再斬第二刀,魔火橫燒,甲板上金色羽毛亮起,忽見金羽一處向東疾飛,一處停留原地。

  “刀中之皇”斷了,黑契丹百年神物遭逢浩劫,今夜身首異處。

  眾人心下顯然,一震于魔刀的鋒銳,復懾于滅里的瘋狂,滿場盡皆無言。

  滅里砍翻強敵,自是容光煥發,哈哈大笑。他提起魔刀,又要握柄來拔,魔刀寸寸離鞘,正要全數出鞘,忽然腳尖踩中一物,低頭去望,赫是金絲纏繞的“耶律”二字。

  滅里眨了眨眼,咦了一聲,看了看手中魔刀,又朝地下的殘碎刀鞘望了一眼。好似地下那兩個字與自己有些淵源,卻又瞧不明白。他嘴角斜起,想要去拔魔刀,卻又渾身不舒坦,一時提刃而起,一時垂手而落,也是不勝其擾,終于俯身蹲地,拾起碎屑來望。

  “耶律?耶律?”滅里拿起那截斷裂刀鞘來看,一時喃聲自語,語氣滿是迷蒙。正要將碎鞘扔開,忽然咦了一聲,驚道:“耶律!”

  悲聲慘叫響起船頭,魔刀墜地,撞破了甲板,滅里縱聲哭叫道:“耶律啊!”

  魔刀終于回入鞘里,滅里也醒了過來。他滿面淚水,宛如從噩夢中驚醒,有些不知身在何方,眼見帥金藤搖頭苦笑,瓊芳面帶憐憫,目光俱都望向自己腳邊。滅里心中疑茫,低頭下望,登已見到那身首異處的傳國寶刀。黑契丹震驚之下,喘道:“誰…是誰…”

  沒人回答自己,只是甲板上的每個人都在笑,瓊芳苦笑,帥金藤干笑,其余黑衣人或譏笑、或冷笑、或放聲大笑…滅里呆呆看著眾人,忽見黃金手指輕輕挪移,定向了自己,金凌霜目光憐憫,嘆道:“是你。”

  “是我?”滅里嘴角泛起痛楚苦紋,歪著頭頸,已然雙膝跪倒。

  世間最痛楚之事,莫過于美夢成真之刻,卻忽然從死因黑牢里驚醒過來,那不只是從云端摔回人世,還是直直落入無邊地獄里。可憐百代千年的身世榮光,在這一刻全數毀棄。更可怕的是它竟然不是毀于敵人手中,而是毀于子孫刀下。黑契丹一族留下的足跡,到此走入了盡頭。眼見滅里雙手捧起傳國寶刀,神情像要飲淚,又像是要大笑,眾人看到眼里,方知悔恨至深之人,該是什么樣的容情。

  滅里唏噓之間,口中又喃喃自語起來,他雙膝跪地,輕輕放落寶刀,反手便抓起了魔物,這回刀鋒出鞘,卻是朝喉頭抹去。瓊芳不愿他這般自殺,縱聲便叫:“萬萬不可!”

  正要上前阻止,卻給拉住了,聽得金凌霜道:“你別想妄動,他死前入魔,隨時會放手亂殺。”瓊芳雖然不知此言真假,卻也不敢冒失,只能忍手不動,眼睜睜看著滅里下手自裁。

  刀鋒來到喉頭,血紅魔光即將吞飲頸血,收下八代煞金的性命。不說黑衣鬼眾與此人毫無淵源,無人愿意下手來救,此刻縱使有些交情,卻也難以當頭棒喝,讓滅里從噩夢中驚醒回來。

  堪堪當死之際,忽然咻地一聲,竟有人扔來托帕金玉刀的殘渣,霎時打中了黑契丹腦門。滅里怒目去望,赫見一人抱胸而立,眼光隱帶輕蔑,看這人如此冷傲,不是那黑衣怪客是誰?滅里狂怒道:“你干什么?”黑衣怪客并無一字回答,只提起腳尖,撥了撥地下的斷鞘,瞧他舉止輕蔑,那腳尖放落之處,正巧又是那“耶律”二字。

  祖宗受辱,滅里登時惡火催心,怒道:“我要殺掉你!”雙手撲出,一手救起斷做兩截的“托帕金玉”,一手卻去搶那“耶律”二字,不知不覺間,手中的魔刀卻給拋開了。

  過關了,在祖宗大名的召喚下,滅里舍棄了魔刀,終于救回了自己的性命。

  好容易魔刀墜地,金凌霜見機不可失,正要提起黑布遮掩,那黑衣怪客倒也機靈,舉腳一踢,便將“耶律”二字踢向金凌霜,惹禍之物一到,滅里便也轉向殺來,金凌霜嘿地一聲,正要拔劍抵擋,區區雙眼一睞間,黑衣怪客搶先縱身,直撲魔刀而去。

  “滾開!”七當家站得近,一拳便朝黑衣怪客打去,二人鷸蚌相爭,翻滾倒地,誰也騰不出手來拿刀,便讓滿場黑衣漁翁得利。只見這個夾手去奪,那個舉掌去打,這個腳尖挑起魔刀,那個起身高撲來跳,一片悶打間,不知又是誰掃來一肘,只打得一人不支倒下。

  魔刀引主入魔,以滅里本性的武勇高貴,尚且為之潰爛頹喪。余人多是雞鳴狗盜之徒,平日只知酒色財氣、宣淫泄欲,當此魔性驅使之下,誰還不昏不狂?此時此刻,欲令智昏,世上沒有不敢打的男人,沒有不能碰的女人,七情六欲焚燒,教條規矩一概破除,人間便成地獄兇貌。

  “喪盡天良啊…”瓊芳滿心駭然,急忙縮到甲板一角,深怕給打斗牽連上了,此時船上滿是狂徒,除了滅里到處撿拾刀鞘碎屑,金凌霜仗劍縮身自保,其余人眾都在打斗。

  轉瞬之間,魔刀易主無數次,只是誰都拿之不穩,無論誰沾上了魔刀,身邊便追來幾十柄刀劍,逼得主人急急拋刀,以求自保。

  無人拿得住魔刀,遑論要從容提刀出鞘,看此物如斯惹禍,卻又何必爭什么?瓊芳滿心感慨,忖道:“這些人窮極無聊,真比禽獸還要不如。我可別和他們攪和,得趕緊離開才是。”她小心翼翼,不敢驚動滿船瘋子,自從船舷旁穿身而過,看看離岸不遠,正要縱身跳躍,忽然面前滾來一樣物事,一路滑到腳邊,逼得瓊芳停步避讓。

  黑暗中有東西在發光,那是“業火魔刀”啊!

  瓊芳咦了一聲,滿場紛亂之間,這閃閃貓晶居然滾到自己腳邊?瓊芳滿心詫異,還不知該當如何,赫見面前一名黑衣人齜牙咧嘴,看他手臂給人揪住,明明不能寸進,口中卻還喊得聲嘶力竭,只想下手來拿。瓊芳想起滅里的慘狀,搖頭自忖:“這可不是什么好東西!我還是別碰吧。”

  正想掉頭離開,卻又見到刀鞘上的魔眼,正向自己眨著神光。

  貓晶魔火,隱生動人輝芒,瓊芳忖道:“看這東西好漂亮,拿來作成首飾耳環,倒也不壞。”想著想,不由蹲身下地,便要去碰刀鞘,陡然間心中一驚,忖念道:“瓊芳啊瓊芳,你今兒是怎么了?你打小光明正大,從不貪圖別人的東西,怎地變得這么貪?”

  瓊芳出身世家,自小便是傲性兒,絕不覬覦別人的東西。想起祖宗遺訓,立時要縮手回去,轉眼之間,又看到那只魔眼,心中又想:“傻子,你拿這柄刀,可不是為了一己之私啊!穎超輸給那個黑衣人,滿船黑衣壞蛋又在胡作非為,我拿這柄刀,那可不是為了一己私利,而是為國為民啊!”

  為國為民,成為舉世景仰的大俠,為天下謀福、為百姓出力,迷蒙之中,只見爺爺、情郎、娟兒、傅師范、哲爾丹等人拍手鼓掌,一個個圍住自己歡呼贊嘆。瓊芳摸了摸腦袋,瞼上露出歡喜笑容,靦腆道:“你們別老夸我,怪難為情的。”

  諸多念頭看似紛紛擾擾,其實全于瞬間閃過。瓊芳想到欣然處,終于下定決心,便喜孜孜地伸手出去,輕輕撫摸魔刀。

  刀觸指端,掌心不由發燙,腦中更是微感暈眩,好似眼前有些影子,偏又朦朦朧朧地捉摸不定。瓊芳眨了眨眼,急忙松開了手,心道:“怪怪的。”她原本懷抱那本“景泰人物記譜”此刻便任憑書本摔落在地,不再理會。

  此時手掌發燙,低頭去看掌心,已然隱隱散出紅光。瓊芳暗暗害怕,轉眼去看刀鞘,卻見那只魔眼兀自凝望自己,好似催促她早些過來。瓊芳反覆沉吟,想起了滅里的慘狀,內心有此猶豫,可要棄刃而去,卻又有些舍不得,她始終抓不定主意,只得咬住下唇,忖念道:“好了,就碰一下吧,一會兒要是生出怪事,我盡管放開便是。”心頭有了想法,便又大了膽子,再次伸手出去。

  玉白雪指寸寸緩進,一時之間,花瓣似的粉紅指甲停下,終于握住了刀柄。

  這回沒什么感覺,倒是覺得刀柄很是粗糙,上頭一格格地,宛如蜂窩排列,若要提刀打架,肯定不順手。喃喃自語間,隨手將魔刀提了起來,忽地心下大喜:“這刀好輕啊。”

  這刀望似沉重巨大,豈料入手一點不沈,似比自己的鐵扇還來得輕巧。瓊芳嘻嘻一笑,想道:“真好玩,這刀如此輕巧,我以后可以改練刀法了。”正想間,肩頭略緊,似給人拉住了,瓊芳嘖地一聲,隨手拂出,五指到處,拉住她的那只手便已受力蕩開。

  瓊芳此時渾渾噩噩,當然不曉得拉住她的正是黑衣怪客,她自也不知,適才那輕輕一拂,便將絕代高手震退三步,逼得他摔入了人堆。瓊芳沉迷刀中,自顧自地把玩刀鞘,嬌聲笑道:“魔刀啊魔刀,你到底長什么樣子呢?你是不是很可愛啊?”

  手握刀柄,業火送出鞘中,赫地四周風雪大作,腳下的“人物記譜”的紙頁一路給風神掀開,一頁又一頁,終于來到了一百四十七頁。

  魔刀開始圓夢,四遭昏暗下來,耳邊廝殺也全數止歇,瓊芳眨著一雙大眼,正感迷惑間,忽聽背后傳來一聲怒喝:“芳兒,放開它!”

  誰啊?那么兇?瓊芳喃喃回頭,忽然見到再也熟悉不過的那個親人。

  瓊武川,當朝威權國丈,紫云軒的正宗閣主,他雙手抱胸,厲聲道:“放開它!”

  放開誰啊…瓊芳一臉愕然,呆呆聽著爺爺喝道:“回你的房去。你爹爹要走了。”

  瓊芳全身巨震,急急去看魔刀,赫然間,抱在懷里的不再是一柄刀,而是一個男子。

  瓊芳啊地一聲尖叫,已然跪倒在地,珠淚欲垂。面前那男子倒臥在地,睜著無力的眼皮,目光灰敗,想要伸手起來,卻又氣力不濟。瓊芳將他緊緊抱入懷里,終于放聲大哭:“爹爹!”

  瓊翊,字道甫,順天通州人,太祖英國公嫡系六世孫,武英十五年進士及第,授戶部主事,歷南京通政司參議、詹事府少詹事,景泰二十六年暴疾卒,得年四十三…

  人物紀譜第一百四十七頁,躺著瓊家少爺的故事。瓊芳淚如雨下,十四年來的酸楚涌入喉頭,讓她無法站起,她只能緊緊抱住生身父親,不住親吻他的面頰。爹爹忍住腹痛,他眼中淌淚,強笑道:“芳…芳兒,對不起…爹爹不是故意要死,對不起…芳兒…我的芳兒…”

  死在家廟的爹爹,就這樣倒在女兒面前,死前還在懇求愛女的原諒。瓊芳沒有辦法說話,她只能默默飲淚,一直親吻爹爹的臉頰、親吻爹爹的嘴唇,可爹爹一直吐血出來,染紅了瓊芳的櫻唇。

  “放開他,放開他!別再親他!”背后爺爺一直來拉自己,一直拉…一直拉…一直有人要分開他們父女…院子里還有好多好多人,他們手拿拂塵,身穿宮裝,好像神仙一樣打扮…他)們要帶走爹爹么?他們要帶爹爹去哪里?

  “啊呀啊!”瓊芳終于能夠說話了,她發出凄厲尖叫:“不要拉我!不要拉!誰來救爹爹啊!”她哭叫不休,轉身一拳朝背后打出,后頭的爺爺向后滑開,轉瞬間摔跌出去。

  瓊芳卻不知道,她這拳打得是七當家,盡管對方功力深厚,此刻卻擋不下她奮力擊來的一拳。

  “爺爺!爹爹要死掉了,你快想法子救救他啊!”小瓊芳縱聲悲哭,可就是沒人理會自己,每個人的目光都是如此深沉悲哀,凄厲哭嚎之中,十多年來不敢深思的迷惑,終于全數爆發心頭。瓊芳大哭道:“爺爺!你想要爹爹死掉!對不對?你告訴我!告訴我!”

  瓊芳拖著爹爹長大的尸身,哭叫奔走,到處都是爺爺,到處都是神仙打扮的壞人,他們不停追將過來,引得瓊芳大哭大叫,不住出拳踢腿,丹田像是燒滿了火炭,怎么也用不完的氣力,不停從千萬個毛孔涌向體內,打得更多的爺爺滾將開來。

  狂風暴雪之中,瓊芳奔逃吶喊,卻怎么也逃不出去,她將心一橫,索性反身過來,怒目望向滿船的壞人,戟指喝道:“是誰逼死我爹爹的,說!”

  面前的壞人無人說話,只是一個個森森冷笑,他們全都是幫兇。瓊芳也應以兇狠冷笑,她握住刀柄,咬牙道:“你們這些壞人,我要殺光你們,不分男女老少,我要殺得你們雞犬不留!”

  魔女大口喘氣,復仇之火催心來,大雪也成霧蒙蒙。此刻沒有爺爺,也沒有爹爹,甲板上只有一個著魔的小姑娘,雪嫩的小手緊抓刀柄,那形若六角蜂窩的刀柄黝黑雄渾,幾如少女的上臂短長,人小刀長,這幅模樣雖然突兀,場內卻無一人敢怠慢。

  全場唯一還清醒的,只剩下金凌霜一人,可惜他連自保都嫌困難,如何能阻止瓊芳步向死亡?他心里明白,這名女孩只要拔出寶刀,下一步便會看到自己的死期。她沒有滅里的深厚定力,更沒有滅里的高強武功,她會比滅里更快十倍自殺,從而像是那柄托帕金玉刀,成為身首異處的小姑娘。

  魔性催引,瓊芳早已紅腫了淚眼,聽她哽咽自語:“爹爹…芳兒愛你,你看、你看…芳兒要替你報仇了…”慢慢地,刀柄向上提起,魔刀出鞘了,業火寸寸,照耀得滿船人眾如同鬼魔。刀鋒將出,恨火吞吐綻放,只要一會兒刀鞘墜地,魔刀便將完全綻現人間,那時第一個慘死的不是別人,而是眼前這個玉雪可愛的小閣主…

  嘎地一聲,甲板輕輕搖晃,有人上船了,這人腳步輕盈,一路穿越船板,幾同無聲。

  金凌霜第一個醒覺過來,他極日去看瓊芳背后,赫見大雪飛舞之中,瓊芳背后現出了一個人影。金凌霜心中駭然,喃喃自忖:“魔王到了?”

  雪夜朦朦朧朧,滿船人眾靜下手邊的兇殺,一同看向瓊芳的背后。沒人知道魔光引來了什么東西,他是遲來的船客,還是傳聞中的大魔頭?

  魔刀映得瓊芳如癡如狂,那人的身影更似里在魔光之中,讓人望不真切。一片靜默間,那影子來到瓊芳背后,輕聲道:“孩子,放下東西。”柔和的嗓音,不太像是魔的呼喚,瓊芳早已忘情身外之事,那影子也不再勸說,當下伸手過來,搭上了瓊芳的肩頭。

  瓊芳肩膀被觸,驚覺外敵到來。她秀眼暴張,盛怒下急急回出一拳,怒叱道:“大膽!”業火夾于拳風,力道之猛,便以黑衣怪客的驚人身手、七當家的禁傳神功,怕也禁受不起,卻見那人舉起手掌,略略劃過一道弧影,轉力輕卸,便已握住瓊芳的小拳頭。瓊芳尖叫道:“你是誰!”

  遲來的船客并未回答,只低下頭去,凝視面前的小瓊芳。兩人對面相望,面前那雙鳳眼溫潤堅定,晶瑩高潔,隱帶寬慰勸解之意。小女孩兒大為吃驚,一顆心停了下來,顫聲哽咽之中,不由得伸手去觸那張臉龐。

  如同傳國寶刀之于滅里,瓊芳內心也有她的記掛。在這如夢似幻,若假還真的時刻,天地一切都能舍棄,縱使魔刀也…

  咚地一聲,魔刀松手墜地,砸破了甲板。瓊芳放聲尖叫:“爹爹!”激蕩之下,便即縱身入懷,撲向心頭的羈絆。

  面前那人提起手來,將瓊芳抱入懷中。瓊芳靠在他的懷抱里,只是又哭又跳,她拼命去望男子的臉面,淚眼朦朧中,那人的五官一點一點進入眼簾,只聽瓊芳啊了一聲,不住顫抖啜泣:“不…不是,討厭鬼…我討厭你,盧云…”滿心激蕩中,手腳拼命掙扎,那男子怕她誤傷自己,隨手在她太陽穴上一搓,便讓瓊芳暈死過去。

  風雪漫天,雪夜最后的登船客,孤寂無言。他橫挑面擔,單手夾起瓊芳,立于敵我雙方面前。

  瓊芳的呼喚雖然不響,但金凌霜內力深厚,卻已聽得明明白白。他滿面驚疑,反覆打量那人的形貌,猛聽一聲驚呼,再次道:“盧云!”盧云二字再出,這會兒卻讓黑衣怪客睜大了雙眼,他本與七當家激戰不休,此刻卻急急向后縱開,那帖木兒滅里原本失魂落魄,聞得呼聲,卻也不禁抬起頭來。滿場人眾相互感染,一同抬起頭來,打量面前的男子。

  來人正是盧云。先前他甫一上船,第一眼便見到了瓊芳,他認出這名女郎便是國丈孫女,看她手拿一柄黑怪大刀,孤身與幾十名男子對打,也是怕她誤傷了自己,順手便拉開了她。

  如同瓊芳預料的,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好容易留得一條活命,他想返鄉了。只是人生不幸,小大里揚州唯一開航的客船,居然又是望地獄去的?

  盧云打量著面前的大批船客。他見這些人蒙面遮臉,狀似強盜,全無一個善良形象,想來坐上黑船了。再看諸人虎視耽耽,俱在望著自己腳下,盧云心下一奇,便也望甲板瞄去,只見一柄黑刀子擱在腳邊不遠處,看刀鞘黑如漆墨,隱隱泛火生光,卻是先前從瓊芳手里墜下的那柄刀。

  盧云默默無言,先將肩膀上的面擔放落下來,又將瓊芳放在擔子旁,跟著反手解下長袍,披在小姑娘身上。聽他問道:“請問這船還開不開?在下等著回去山東。”

  眾人面面相覷,忍不住都笑了起來。此時船上一片狼藉,看甲板上倒斃許多毒蟲,近舷處坍了頂破爛轎子,四下木板更是翻裂破損,誰知這船還能不能開?正于此時,突聽七當家哈哈大笑,喝道:“殺呀!”其余黑衣人也附和呼喊:“殺啊!”

  大批黑衣人呼嘯而過,再次你爭我奪起來,目光寸移,標的全在盧云腳下的魔刀,滿船高手捉對廝殺,人人都盼成為第三個大贏家。

  一名黑衣人率先爬來,眼看便要摸上刀柄,忽然身子向后滑出,卻給人硬拖了回去,那人口中啊啊大叫,拼命伸長了手,卻又差了幾寸,正在此時,背后拖人的那只手赫然暴長,堪堪便要摸上魔刀,卻又給一只怒腳踩在地下,大腳主人正要彎身取物,陡然慘叫響起,那腳倒了下去,換了一張爬行的恨瞼過來。

  搶啊搶,殺啊殺,所望盡是猙獰面目,忽然間,盧云訝道:“還沒搞完么?”

  還沒搞完么?正統朝不是復辟了?怎地還沒殺夠么?盧云茫然看著,一瞼呆滯間,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事隔多年,受苦的人已經老了,但這偌大的人間,依舊是這個鬼模樣…

  眼看一名黑衣人給拖了回去,另一人又爬將過來,此上彼下,來回不休。盧云笑道:“朋友,瞧你們辛苦的,這到底是誰的東西?”

  問聲甫畢,船頭立時暴起一片怒吼,

  “放屁!你敢說這是你的?”“操你奶奶祖!這當然是老子的!”先是爭吵起來,然后拳腳相向,爾后刀光劍影,一片兇殺。盧云此時縱想調解,卻也不知誰對誰錯。他向前跨步,目望眾人,再次問道:“告訴我,這到底是誰的?”

  船頭打得正兇,眾人卻不約而同一起來喊:“我的啊!”

  就像過去幾十年,怎么都搞不明白誰對誰錯,好似錯的永遠是自己。盧云抬眼望向夜空,驀地提起真氣,喉頭一聲大吼:“回答我!到底是誰的!”

  雷轟般的怒號,震得人人耳嗚嗡響,口中氣勁噴出,一名黑衣人首當其沖,竟然墜下船舷,料來耳鼓暈蕩,說不定給震昏了。大批黑衣人掩住耳孔,蹲身坐地,人人顯然望向盧云,宛如見到夫子的孩童,只是眼帶驚怕。

  船頭安靜了,卻也無人回答自己,盧云厲聲又喝:“回答我!這到底是誰的東西!”

  天雷震動之下,水面共鳴搖蕩,竟爾晃得船身起伏不休。眼看無人言語,盧云搖了搖頭,自管俯身向地,便要沒收學童心里的寶貝。

  夫子的大手靠向魔刀,相距尺許,貓晶竟似呼應夫子的內心,瞬即亮起魔火。

  魔火八面映照,專發幽隱苦難。光輝映照,第一個感應的是盧云手中數不清的大小傷痕,給尖石刺出的泛紅疤紋、給急流滾石撞斷的指骨隆起…十年天牢的種種煎熬苦處,在魔刀前竟然展現無遺。盧云兒這柄刀怪異至極,雖說吃了一驚,卻沒給嚇退,只俯身去拾魔刀。

  眼看大手將至,金凌霜陡地醒覺過來,大喊道:“停手了!千萬別碰那東西!”

  遲了,在眾人的注視下,盧云的手指觸碰了魔刀。一時之間,他的額發向上飄起,露出了雙眉正中的那記刀痕。第二道感應現出,金凌霜顫聲道:“完了!他也下去了!”

  帥金藤長年與世隔絕,眼看金凌霜咬牙扼腕,七當家目瞪口呆,不禁好奇心起,他見盧云圓顱方趾,除了一張臉有些沉郁之外,也無三頭六臂之狀,便靠向四當家,悄聲道:“這家伙是什么來歷?怎地像是挺有門道?”金凌霜咬牙道:“聽過‘柳門四將、觀海云遠’么?”帥金藤心下一凜,忙道:“您是說,這家伙便是…便是…”

  金凌霜嘆了口氣,道:“沒錯,他就是失蹤十年的長洲知州,狀元盧云。”

  別人或許不知,但金凌霜身為“客棧”第一位老臣,卻是深知狀元爺的處境。十年前白水河畔生死戰,金凌霜躲在暗處窺看,眼見盧云練成“劍芒”,以前掌門的絕學對決朝廷大軍,心中自是大為震動。只是當時上喻在身,不便插手干預,只得看著盧云一路負隅頑抗,從河邊打到吊橋,再從吊橋打到深谷,最后與薩魔同歸于盡,一正一邪同刻墜入白水大河,隨浪卷出千里。

  身為昆侖門徒,親見劍神絕藝重出江湖,再親睹劍神傳人墜下深谷,金凌霜內心之驚詫激動,自非外人所能道盡。如今十年已過,劍神傳人回來了。無論他從何處來歸,眼看柳門同儕一個個位極人臣,雄霸一方,卻唯獨他一人茍延殘喘,妻離子散,想他心中之痛楚悲憤,必與當年卓凌昭瀕死前的心境全然一致,現下給他撿到了魔刀,必有無盡血海深仇要報。以魔火之威,再加劍芒之恨,天下誰有這個功力來擋?或者是說,誰又有這個資格下手來擋?

  夜空黯淡,雪花一片片飄落下來,盧云默默仰天,容情很是肅殺,他拿起魔刀,慢慢托向夜空,左手持鞘,右手握柄,便要抽將出來。持刀之人恨意越深,越能激發魔性。在滿船眾人的注視下,魔刀出鞘第一寸,一時魔光大盛,望來有如一只大洪爐,遠非先前滅里、瓊芳執刀之時所能相比。逼得眾人驚叫一聲,一同掩上了目光。

  人間有夢,魔刀圓夢,輪回業已轉動,面前的學究夫子武功極高,足以調難解紛,可要連他也陷下地獄,那可如何是好?金凌霜面色鐵青,先前不論誰來持刀,他若不冷言嘲諷、便要靜觀其死,可現下盧云到來,他卻不敢多發一言,反而第一個向后退開。

  也許是玩弄世人的情感、也許是告誡世人的野心,魔刀喜歡開人玩笑,有人想要復國,它便要那人獻出玉璽為祭,有人舍不下父女親情,它便要那人斬斷祖孫血脈,可無論魔刀如何挑動世人的美夢,一旦遇上一種人,它便會甘心為之驅策。

  無夢可做的人,什么都賠光了。面前的盧云飽受折磨,那死過一次的恨意,配上地獄得來的無上劍芒,激得魔火更加閃耀,全數從鞘中竄流出來,圍繞著狀元爺的身軀,讓他看來如同鬼神。金凌霜大為驚駭,顫聲道:“老天…他能駕馭這柄刀么?”

  魔刀將出其鞘,魔眼不再散發光輝,反而哽哽淚垂,火紅血刀一寸接著一寸,引得往事幕幕躍心頭,陡然間,盧云淚水滾滾而下,仰天悲歌道:“十年苦窯十年功,到得頭來盡成空,名已空、愛己空,四壁蕭然巢也空,親逝友散仁義盡…

  恨不空、仇不空,不悲不苦不虛沖,天地萬物殺一空!“

  悲苦攻心,業火魔刀與地獄苦囚相互激發,想起那愛妻別嫁、兄弟背棄之苦,利刀錐心,痛得盧云須發俱張,血淚泛流,牙關更是咬得喀喀作響。帥金藤等人拋家棄子,苦蹲天爐十年,此際聽得悲郁歌聲,一時大受感應,竟也慟哭失聲,涕淚橫流。

  昆侖劍法本就易于入魔,劍是怒之劍,道是恨之道,盧云修煉劍芒十年,功力極深,如今魔刀受了絕世劍芒喂養,一時光芒大熾,宛如烈日刺目傷眼,光芒益發耀眼,恨意激發,魔刀終于要全數離鞘而出。

  此刻除了瓊芳昏暈倒地,全場人眾屏氣凝神,都在等候魔刀降世。看魔刀得遇真主,今夜倘若不幸放出一只妖魔,狂濤巨浪沖擊之下,天地萬物怒斬一空。

  刀身堪堪出鞘,忽聽一聲嘶啞悲呼,輕聲道:“盧叔叔…”

  “救救我們…”

  熾光消散,魔刀回入鞘里,眼皮下的紅熱立時消褪。眾人余悸猶存,一個個伸手遮目,側頸偷眼去看,只見盧云肅然仰天,面上神情卻大為平和,只是那居心正中卻流下了一道鮮血,垂掛臉面之上。

  盧云放落手上魔刀,閉目良久。過得半晌,他抬眼問話:“是誰喚我回來?”他問了兩遍,黑衣人眾面面相覷,卻無一人作答。盧云默默無言,看了看手里的魔刀,逕自行向船舷,跟著振臂一揮,在眾人的大聲驚嘩中,魔刀竟已飛離船身,拋向運河之中。

  魔刀墜入運河,不知要多久才能打撈上岸,四當家大驚失色,便要設法去接,只是他不敢伸手去碰妖物,當下解開腰帶,急忙隔空去纏,說時遲,那時快,一條黑影撲向京杭大河,鐵鏈搶先飛出,卷住了業火魔刀。

  來人身高體壯,頭戴黑罩,看那身手快得不可思議,赫然是那黑衣怪客!他飛身掠過船舷,半空與盧云眼神交會,那雙眼中滿是親近之意。盧云內心陡生異感,不及開口呼喚,那黑衣怪客已然墜入水中,沈于河底。

  金凌霜抄起長劍,奮力朝水面扔出,劍刃旋轉,勁風到處,激得河水轉出一個漩渦,那劍隨即破射入水,直朝黑衣怪客背心而去。四當家內力雄渾,準頭更是奇佳,黑衣怪客卻是不慌不忙,鐵鏈輕掀,魔刀破浪翻出,嗡地一聲響,水柱沖破河面,河水如同鮮血,只震得金凌霜的長劍直飛上天,轉瞬消失不見。

  魔刀小試,不必離鞘出手,威力便已如斯驚人。金凌霜自是大為駭然,余眾更是看傻了眼。

  那黑衣怪客靠著魔刀沉重,兩腳牢牢站定河底,他不再戀戰,雙手拖拉鐵鏈,便從河底飛奔離去。魔刀遠離,魔性消褪,余下眾人縱有癡迷的,此時也一個個醒了過來,眼看水底紅光游過,金凌霜立時發號施令:“十八學士從陸路過去,十二神將隨七當家下水!分兩路包抄!”

  撲通聲不絕于耳,七當家第一個跳入水中,隨后帥金藤、宮毗羅等人也紛紛下水,分從四面八方圍捕。金凌霜行上船舷,最后一眼回望,眼角卻在撇望盧云。似想問些什么,神色卻有些遲疑。

  “柳門四將,觀海云遠”,柳昂天已死,他的四大愛將卻都還活著。十年來天下風起云涌,全因柳門這三位大人物牽動局面,如今連這朵云也要復出江湖,天下局勢要如何牽動,那可難說得很。想起昆侖一脈早已覆滅,金凌霜喉頭微起哽咽,霎時雙足縱出,便也破水而入。

  一時間,船上黑衣人走得一個不剩,連滿船蟲子也跳入河水,追隨河底紅光而去。

  寒風吹過甲板,大雪漫天,魔刀一走,船頭便也安靜下來。盧云正自呆呆悄立,忽聽背后傳來一聲嘆息,問道:“這位兄臺,您便是盧參謀?”

  當年西域和番,盧云乃是隨軍幕僚,是以人人都喚他一聲“盧參謀”,只是十年光陰寸逝,死的死、反的反、嫁的嫁,“參謀”二字早成云煙。盧云聽得這個稱謂,竟是有些納悶,撇眼回望,但見一條大漢蹲身望地,手撫一柄斷刀,看他目光深沉,卻是汗國大將,八代煞金帖木兒滅里。

  兩大豪雄相互打量,一來滅里多在西域行走,二來盧云久不歷江湖,彼此自是毫不熟悉。盧云認不得此人,一時眉心微蹙,正要開口問話,卻聽滅里微微苦笑!“觀海云遠,果然個個不凡…無怪殿下如此掛記你,滅里可被比下去了…”

  對方改以回話交談,盧云久不曾講說番語,自有些反應不及,他滿心迷惑,尚待要問,那大漢已將自家寶刀碎屑收入行囊,反身行上了船舷。這人之前雖然自斷寶刀,但稍一寧定下來,便也不哭不喊,頃刻間便已恢復了沉雄氣度。

  臨行之際,滅里回過眸來,忽道:“這位盧兄,您和仲海將軍是好友,對么?”盧云聽他提起此事,雙目自是睜得老大,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滅里嘆了口氣,拱手道:“盧兄這幾日若能遇上跛者,煩請告知一聲,便說銀川公主人在北京,想與秦將軍碰個面。望他不吝玉趾,務必賞光。”

  公主西嫁和番,多年不得音訊,此時聽她東渡中土,第一件事便是來見怒蒼山主,盧云自是大為訝異,一不知公主為何歸來,二不知她何事欲見怒王,正待再問,滅里卻已雙腳離舷,縱身破水,便如一尾魚龍矯矯而去。看這位煞金將軍下水時水花不起,水性極佳,赫是水陸兩能之輩。

  來來去去,去去來來,這船還未開航,非但旅客提前下船,連船夫水手也逃得一個不剩,盧云目望空無一人的甲板,內心卻仍一片茫然。

  有自己的歸處,卻只有自己一個孤家寡人,兀自飄蕩于人海之間,好似一只漏網之魚,誰都與他無涉…

  索然無味的人生,只能聳聳肩,笑一笑。正要反身離開,忽又見到甲板上的小瓊芳。

  盧云俯下身去,先將面擔挑起,又將瓊芳橫抱懷中,便又循著原路上岸。

  衣襟一緊,似給人抓住了。盧云微微一怔,低頭朝懷里望去,只見懷中少女瞼泛珠淚,兀自昏睡不醒,看那小手緊揪衣衫,竟似有著千般眷戀、萬分不舍…卻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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