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最恨黑漆漆的臥房。尤其是白日里睡得太多、夜里,玩得太調皮的小姑娘。
滾啊滾,翻啊翻,今夜一如往昔,小瓊芳蒙著棉被,輾轉反側、東滾西翻,偏偏怎也睡不著。
“討厭,白天睡太多了。”
尋常孩子黎明即起,天黑就寢,總是沾枕得眠,小瓊芳卻大大不同。爺爺忙,爹爹忙,打小又沒了娘親,正因少人管教,白日里不睡到日上三竿,決計爬不起床。可憐貪睡懶起的結果,便是半夜里目光炯炯,該看的、不該看的,全都入眼了。
快悶死了,棉被蓋頭半時辰,實在睡不著,便想縱下地去蹦跳玩耍。才一掀開棉被,探頭來望,驚見一個老太婆瞪著自己,登時把小瓊芳嚇出一身冷汗。
可惡…老太婆高居墻頭,嘴角斜起,望來好似冷笑不休,瓊芳回過神來,認出那是掛在墻上的先人遺像,好似是高奶奶還是祖婆婆,不知誰掛在十歲小女孩兒房里的,當真可惡極了。
白日里熟悉的景物,到得晚上全活了,樹是樹妖,畫有畫仙,連桌椅都會斜眼冷笑,隨時等著嚇死她。瓊芳把棉被蒙住了頭:心道:“公雞!公雞!怎麼還不叫啊!”正自幻想鞭打公雞,逼迫它早些報曉,忽聽門口傳來腳步聲,房門卻又開啟了。大半夜的,卻又是誰呢?小女孩兒微起驚駭,心驚肉跳間,偷偷掀起棉被一角,再次偷眼去看。
月光照上房門,送來一條黑影兒,映上了床頭。傳說中的無臉鬼徘徊踱步,隨時要走將進來。
小瓊芳嚇得六神無主,正要放聲尖叫,忽聽門口傳來一聲說話:“芳兒,睡了麼?”
好險好險…不是鬼、不是鬼,小瓊芳連拍心口,大大松了口氣。她擦去冷汗,趕忙裝乖扮巧,自把棉被蓋好了,假作十分熟睡。
黑影打開了房門,一步步走了進來,他來到帳外,低頭望向自己,小瓊芳嘴角含笑,右眼緊閉,左眼卻悄悄睜開一縫,偷偷瞄望那個黑影兒。
黑暗幽森的睡房里,有雙眼睛在瞧著自己。這可不是怪物的銅鈴牛瞳,而是一雙漂亮鳳眼,很有神、很柔和,溫潤晶瑩,那是爹爹的眼睛呢。
小瓊芳雖然裝著睡,心頭卻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爹爹回家了,比預定還早了三日,才從南京宗人府回來,他果然第一個來瞧自己這個親親小寶貝兒。
父女連心,瓊芳只想撲上前去,依偎在爹爹的懷里,要他抱抱親親;正要撲入懷中,忽然之間,心里生起氣來。
不行!才不可以那麼便宜!爹爹要不忙於公務,要不久在外地,自己要是趴了過去笑瞇瞇,那不太傻呼了?十歲的小瓊芳暗自生氣,改打其他的壞主意。
這樣吧,一會兒爹爹要是過來香一個,小瓊芳便要提起棉被,一下子蒙住他,狠狠驚他一回。到時爹爹定是“啊呀”一聲慘叫,沒準還要摔下地去。
就這麼著,小瓊芳心中哼了一聲,閉上了眼兒。
沒法子啊,爹爹,誰要你和芳兒聚少離多呢?可別怨女兒欺侮你了…
眼看爹爹毫無防備,只在床邊坐下。正要伺機而動,忽覺被子往上攏了攏,變得舒服些了。小瓊芳不敢妄動,繼續假作熟睡。
便在此時,爹爹俯身下來,小瓊芳也聞到那熟悉之至的鼻煙壺香氣,她心中一動,便也悄悄睜眼,窺看她的生身父親。
面前的爹爹很英俊,也很憂郁,除了和爺爺爭吵,他平日很少開口,只有望向自己的時候,他才會這樣含著一抹笑。這時的爹爹,當真好看極了…
黑暗之中,父女相互凝望。忽然間,小瓊芳的嫩臉一陣發癢,居然給爹爹偷偷香了一記,胡渣子刺來,癢到心窩里,險些讓她笑出聲了。
哎呀,小瓊芳強忍著笑,忽然發覺自己輸了一招,她忘了嚇爹爹了。
算了,全都原諒了…只要爹爹肯陪著自己,什麼都可以原諒。有爹爹在身邊,黑房就不黑,老太婆的畫像也不再可怕了。
黑暗之中,小瓊芳依偎在爹爹懷里,聞著他身上鼻煙壺的香味,平安溫暖的感受,讓她嘴角帶著笑,眼皮漸重,慢慢鼻鼾將起,真的要睡了。
“芳兒…”忽然耳中聽到了什麼,爹爹像是說了一句話,自己聽不清楚。小瓊芳睡眼惺忪,急忙睜開雙眼,卻發覺遲了一步,房門口有著爹爹的背影,他要走了。
爹爹來得急、去得快,瓊芳忍不住眼眶微紅,心里非常非常生氣。要不陪女兒說故事,要不等她睡著,哪有這樣來去匆匆的爹爹?不原諒了!小小姑娘憤怒地哼了一聲,決定狠狠嚇爹爹一跳。她躡手躡腳地爬起身來,穿上了鞋子,一路尾隨爹爹而去。
穿過花圃,經過假山瀑布,爹爹沒有進主屋去,他來到一棟大廟前面,輕推月下門。
月光照耀紅漆大門,映出了點點亮光。小瓊芳當然知曉這座廟,那是家廟祠堂,供奉著瓊家的列祖列宗,每逢過年除夕,爹爹爺爺都會把她押進門來,左手塞過三只香,右手按著小腦袋兒,要她朝一堆木牌子跪啊拜啊的。向來是小瓊芳最怕來的地方。
大半夜的,爹爹來這兒干什麼呢?莫非他要提早過年了?小瓊芳一臉好奇,靜悄悄地溜到祖廟門外,偷眼朝里頭看去。
爹爹打著了火,燃起紅燭,逕自取過線香燒了。就像過年那樣子,香煙繚繞,裹住了爹爹的背影,依稀看到他朝牌位跪了下去,下拜磕頭間,好似在向老祖宗們訴說什麼。瓊芳蹲在地下,只在呆呆看著,過得許久,爹爹終於緩緩起身,看他神秘兮兮,又從供桌底下拿出一瓶酒,跟著拿過了空杯,洗也不洗,便替自己斟了滿滿一大杯。
直至現下,直到二十四歲,瓊芳都忘不掉那瓶酒的模樣,青花白瓷,絨漆木塞,封口鑲繞金絲線,酒瓶上還繪了一只大大的紅火鳳,那是景福宮太后賜來的御酒。
原來如此,爹爹大半夜里不睡覺,卻是來喝悶酒的。
小瓊芳嘆了口氣,早慧的她側過了雪白的臉蛋,只在凝視爹爹的身影,心中微起愛憐:“爹爹,你又想起娘了,是不是…”
像是聽到女兒的呼喚,爹爹轉身過來,遙望廟外的燦爛星空。
身長九尺,幾乎有大門那麼高,京城的一甲狀元爺生得非常魁偉,瓊家的祖先馬背出身,兒孫後代無論是爺爺還是爹爹,一個個都是這般威武雄壯。
爹爹雙手持酒,昂身肅立,那凜然無畏的驕傲神氣,登時震動了廟外的女兒,瓊芳凝視著爹爹的身影,不知不覺間心中怦怦直跳,早巳羞紅了臉。
她喜歡這時候的爹爹,英俊挺拔,無畏無懼,他是個驕傲的男兒漢…
爹爹凝視著星空,眉宇間帶著嚴肅,星光之下,他深深吸氣,像是有話對老天爺說,可又說不出口。瓊芳年歲還幼,只是看不懂爹爹的容情,迷惑之間,只見爹爹轉身回去,面向滿桌的祖宗牌位。忽然間,他的肩膀顫動不休,像是在哭,瓊芳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更奇怪了。
爹爹嘆了口氣,兩手提起酒杯,高高舉過肩膀,他一動不動,好似成了石像,那杯口卻又正對屋梁,像是要喂梁上的老鼠。
小瓊芳蹲得過久,腳酸腿麻,她咕噥幾聲:“討厭,要喝快喝,腿酸了。”正自分心拍打大腿,爹爹好似聽見女兒的催促,他仰起頭來,把那酒灌到了嘴里。
咕嘟,小瓊芳咽下口水,像是也喝了一杯。她笑瞇瞇地看著,只見爹爹一動不動,半晌不到,他忽然退開一步。一步之後,再也停不下來了,兩步、三步、四步…爹爹不住後退,英挺的背影撞翻了桌椅,踉蹌搖擺,像是喝醉了。
瓊芳看過爹爹醉酒嘔吐,卻沒見過這般厲害的醉法,她不住揉著眼睛,呢喃迷惑:“爹爹、爹爹…你怎麼了?”
很快地,爹爹蹲了下去,捧住肚子,發出低微悶哼。
爹爹…爹爹…呼喚越來越急,聲音越來越害怕,開始夾雜了哭聲,眼看爹爹睡倒在地,小女孩兒再也按捺不住,她終於奔入門內,伏趴爹爹身上,放聲大哭:“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