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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黑契丹

  鄂圖曼、土庫曼、大食、波斯,粗糙的指端一路東移,緩緩凝下,來到了藍色的里海。

  指端持續東移,穿過了黃煙漫天的大漠,定向天國花園。

  指節收攏,束起手上的地圖,霎時之間,一雙銳利的豹眼凝視前方。

  冬日過午時分,身穿白衣的正教徒回到了王都。天光輝映皇宮尖塔,綻現帝國天威,這里是富庶之鄉,西域第一大國,傳奇之城撒馬爾罕。王宮正門的那個剽悍身影奉召返京,即將為帝國寫下新的一頁傳奇。

  “帖木兒滅里”。蒙可汗恩賜,他是第八代“煞金”。

  長發覆蓋正教英雄的前額,垂到了面頰的兩側,寬高的衣領豎起,掩住了滿是胡須的下顎與嘴唇,除了那雙明亮的眼神,豹將軍什么都不愿顯露出來,便如回部的女子一般羞澀。

  女人以面紗隱藏美艷的面孔,為了嚴格的誡律,她們把肉體的美好留給丈夫,那英雄呢?用濃須遮蓋堅毅的嘴唇,用長發覆蓋英俊的面頰,帖木兒滅里那剽悍的臉孔,卻是留給誰呢?難道是為了無所不在的安拉大神么?

  將地圖收入了懷中,第八代“煞金”叱退了隨從,直朝王宮邁進。

  行上寬闊的瓷階,地下那片寶藍瓷磚激起光芒,彷佛遼闊的藍色裹海。軍靴一路踏踏亮響,勇士歸國,身旁侍衛一個個提槍肅立,豹將軍是他們心目中的天神,無人膽敢失禮。

  斑大的身影無畏無懼,帖木兒滅里昂首闊步,向前侵襲。陡然間,腳步聲停頓,帖木兒滅里深深吸了口氣,肅身轉向,瞻仰那面令人屏息的大血墻。

  好久沒看見這幅壁畫了,兩年了,好像出使鄂圖曼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都城,瞻仰這連綿不盡的血腥大壁畫。

  一幅又一幅的圖畫,描繪了汗國的傳奇,他是英俊的、勇猛的、高大的、博學的英雄…但描繪他不需五顏釉彩,只需割開羊頸,讓鮮血般的燙紅潑灑上墻,那便足夠了。

  一切傳奇的起源,“跛者”,描繪他的兇顏只需一種顏色,大血紅。

  西方圣人誕生后的第一千三百七十年,統一回紇人、波斯人、普圖什人,“跛者”創建了蒙古第二帝國,這就是壁畫里的故事。“跛者”踩過了滿地的死尸,懲罰了北方欽察國,侵略了南方的天竺,屠戮了西方的奧斯曼與伊兒汗,殺人王自稱是成吉思汗后裔,他就是第二帝國的開國圣君帖木兒大帝。

  讓人驚怕的兇狠面孔,連第八代煞金也無法匹敵,他被迫向后退開一步,內心出現了悸動。

  “跛者”幾乎統一了正教疆域,剽悍的鄂圖曼、勇猛的賽爾柱,這些梟雄在他眼中,不過是待宰的羔羊。這位大帝殺了很多人,他連自己的祖先都殺死了,自稱是蒙古王公直系子孫的帖木兒,他的輪廓一點也不像尊貴的成吉思汗,他是突厥后裔。

  “跛者”征服了無數人,卻無法征服自己,他連自己的身世都必須偽造。

  突厥人偽稱蒙古人,波斯人改裝大食人,不幸的時代,總有許多的悲哀。也許,這樣的無奈安慰了自己,讓他選用了這位征服者的名號,從此自稱…

  “帖木兒滅里!帖木兒滅里!”

  沉思被打斷了,背后喊起了自己的姓名,雖然從出生就用了這個姓名,至今他依然感到陌生。帖木兒滅里低聲嘆息,他回轉身子,單膝跪地,等候著西域第一強國的君王到來。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空曠的宮殿長廊里激起陣陣回音。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大胡子,大胡子兵卒簇擁著一個大胡子,來到自己面前。帖木兒滅里低頭垂目,雙手交叉胸前,稱頌道:“偉大的可汗陛下,帖木兒滅里不敢直視您雄獅般的尊顏。”

  眼前這個寬厚的男人叫做“達伯兒罕”,他就是當今汗國之君。面對稱頌,國主只如平常點頭,他拍了拍帖木兒滅里的肩頭,吁出了一口長氣:“你可從西方回來了…”

  面向可汗,帖木兒滅里也如平常一般,緊緊地瞇著豹眼。耳中彷佛響起了那場激辯…

  木里詫可汗如是說:“殺戮就是愚昧!汗國夠強大了,掌管帝國的男人不必驍勇善戰,西域要想繁榮富庶,就必須選擇一位仁慈的君王。達伯兒罕,他就是朕的決定!”

  “仁慈就是懦弱!草原是殘酷的,仁慈的獅子沒有食糧。它會被別的公獅子吃掉,它的配偶會被強奸!”如同天竺猛獅的四王子,向佛祖般的父親發出獅子吼:“你的決定錯了!”

  帖木兒滅里跟隨在可汗背后,口中不由發出幽幽嘆息。身為勇士的他,毋寧相信了四王子。膽小鬼不會發動戰爭,卻也無法保護汗國,達伯兒罕不是英雄,他的見識不如父親,才干不如祖先,他無力維持帝國。

  怎么辦呢?佛祖的無邊法力也無法解開的難題,木里詫可汗要如何解決?

  答案是一個寶藏,帖木兒滅里下彎的嘴角微微平復,眼前閃過了寶藏的容情。

  那年寶藏站在空曠貧瘠的大地上,天真地回答本里詫:“我們不是獅子啊,我們沒有銳利爪子,可是我們…”寶藏舉起白嫩的兩只小手,笑道:“有這個啊!”

  十一年來,汗國不曾發動過一場戰爭,但它的領土卻變大了,物產增多了。兇暴的土庫曼人馴服為溫良農民,桀傲的突厥人成為巧手工匠。當他們放下了反抗的刀刃,拾起了牛犁,從內心呼喚寶藏的名號時,對木里詫可汗的感激就更加真誠。

  “銀川,我們的母親、我們的長姐。感激你為我們帶來食糧,”

  銀川公主,她就是這道難題的解答,也是木里詫可汗留給臣民的寶藏。

  帖木兒滅里眼中閃動著笑意,腳步不由得跨得更加大了。

  第一次聽說寶藏的故事,是在新王登基的宮殿里。

  當年自己編入了衛隊,奉召參見中國公主,見面謁上之前,帖木兒滅里便聽過了傳說,據稱這名女子來到西疆之時,便以母儀天下的氣韻驚動萬軍,連最剽悍的“勃耳嗤親王”也曾目眩神馳。

  誤把枕邊馴羊當寶藏,這豈止是天大的笑話而已?恐怕還是個亡國警訊。那時的帖木兒滅里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冷傲自負的他心里也有一個寶藏,不過這與女色無關,從波斯到土庫曼,無論是南方的天竺女人、抑或是北方的欽察女子,他連正眼都不想多看一眼。

  如同驕傲的突厥人、蠻橫的蒙古人,這位名將也有屬于祖先的光榮過去,他之所以投效汗國,只為了一個埋藏已久的湮沒寶藏。銀川是干什么來著,他懶得理會。

  立在殿階下,等候謁見高高在上的公主,當遙不可及的眼神望來,帖木兒滅里便如其他侍衛一般唱名,只是不同于他人,他不愿王妃對自己有任何印象。早以長發覆面的他唱名之時嘶啞嗓子,帖木兒滅里五個字低沉快絕,渾不可辨。

  汗國里這樣的名字成千上萬,誰也記不得,連他自己也經常忘記,何況別人?

  偽裝了一切,并不是來玩的。四王子叛亂,他并未追隨新王當政,他也沒有歡呼,誰當政、誰反叛,于他都無涉。心中記掛的只有那個寶藏,它夜夜哭訴,不住糾纏自己,終于讓他甘冒生死大險,孤身投入汗國,成為王宮侍衛。

  一年后,終于等到了一個機會。這是千載難逢的一晚,今晚圍獵,大批侍衛都保護陛下去了,整片花園只有自己看守。如果今夜不能得手,下回又要等五年。

  依照父親的遺言,來到了那株大樹下,他撥開泥土,拔掉了幾十朵金雀花。在那一刻,眼前閃耀生輝,百年來的傳說被證實了,而內心塵封的往事,也被揭開了…

  帖木兒滅里咬牙忍淚,花費了十年的心力,輾轉五個世代,它還是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孤獨的武士緊緊抱住他的寶藏,淚水不自覺地墜落下來。

  幾乎要啜泣的一刻,帖木兒滅里被驚動了,咬住銀牙,斜目向后,花圃里高掛明月,月下有個閃耀生輝的女人。柔光使她的發絲發亮,襯得她的膚色更加白嫩。

  萬里西疆,卷發女子無數,但秀發能如水瀑般垂落雙肩的美女,舉國卻只有一個。

  銀川,來到御花園漫步的她,居然沒有宮女陪伴。

  第二次相會,無疑讓帖木兒滅里看得更加真切,自十二歲母親過世后,便再也不曾看過來自東方的美女,所以帖木兒滅里雖然帶著詫異,他的目光卻情不自禁地停下,駐留在如瓷器般閃耀生輝的美女身上。

  也許是看得太專注了,當中國美女回過身來,發覺了蹲在樹下的自己,帖木兒滅里居然不及回避。他現出了驚惶,也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

  沒有一個侍衛應該坐著。侍衛應該站、應當走,他們的職責是巡查。帖木兒滅里迅捷低頭,讓長發蓋住自己的面孔,他不要招惹麻煩,更不要王妃認出自己。

  腳步聲響起,美女緩緩行來,王妃的影子停在怠惰侍衛的臉上。

  “你在偷懶。”字正腔圓的回回話,悅耳動聽。

  賓…帖木兒滅里口中沒有說話,只是在內心發出哼聲。沉默無言的他緩緩起身,有些冷漠,有些無禮,但也不至于招惹冒瀆的罪名。在兇狠豹眼的注視下,中國美女望著滿地的金雀花,問道:“這些花木,可是你弄死的么?”

  “偉大的殿下,她們太過嬌弱…”帖木兒滅里森然搖頭,冷冷地道:“風吹草動就能讓她死亡。”

  聽得這樣的回答,中國美女怔怔不語。她搖了搖頭,道:“正因為嬌弱,所以更要保護她們,你說是么?”她蹲身下去,一朵一朵撿起了死去的花兒,良久,終于捧著滿手的金雀花,轉身離開了。

  帖木兒滅里冷冷瞧著,霍地發出斷喝:“請留步!殿下。”

  中國美女回眸過來,望向樹下的虎豹。聽他道:“把花留下來。”

  無理也無禮,這個要求很是奇怪。公主有些詫異,一雙美目眨了眨,問道:“為什么?”

  帖木兒滅里低下頭去,右手緩緩移入上衣內袋,扣住了十字鏢:“這里是我看守的地方,即使是你,也不該攀折花木。”自己明明是毀壞花木的人,卻只能這樣直截了當地喝止。他不善于說謊,也不知該怎么詐騙,總之他不會任憑王妃捧著金雀花離開。

  必須保護自己的秘密…那些花卉必然引起旁人的注意,很快就會招來宮女。屆時臉掘花圃的事情泄漏,自己受到懲處事小,萬一泄漏了來歷,那可事關重大。此時此刻,必須確認這個女人對自己無害,否則…他也沒什么選擇。

  帖木兒滅里很兇,王妃好似有些詫異,她點了點頭,雙膝并攏,微做彎屈,在兇狠的目光注視下,滿手的花朵放回了地下。這個女人的儀態確實高雅,即使垂手落花,她也沒有彎腰,她的上半身依然挺直,那雙素手溫柔地讓花兒睡在一起,像是替她們做了個窩。

  很好…帖木兒滅里略略放心。“殿下,小人在樹下睡覺一事,您不會告訴別人吧?”

  豹眼如刀,駐留在王妃雪嫩的面頰上,這是極為犯忌的舉動,但他必須確保平安,他不想招惹麻煩。倘若王妃把消息傳出去,抑或在王宮里大聲嚷嚷,他還是必須做出決定。

  善變的女人…只要現出了狡獪的神色,抑或是憂慮的容情,那不管回答什么字句,都不必聽了,帖木兒滅里不愿冒一點險,尤其是在臉出寶藏的一刻。

  王妃的笑容一如平常,聽她微笑道:“你很懶惰,又很會毀損花草,王宮里幾百個侍衛,沒一個人像你這般惡劣…”豹眼微瞇,十字鏢緩緩掏出衣袋,耳中又聽道:“不過您莫要擔憂…我不喜歡有人被鞭打,所以我不會說出去的…”

  這聲音極為誠摯,絕無虛假之處,聽得出來,這女人天生不會說謊。帖木兒滅里松懈了,利爪回縮,放開了十字鏢。正要答謝,王妃微微一笑,說出了自己最為驚怕的幾個字。

  “您現下放心了么?帖木兒滅里。”

  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再次讓他的右手收緊。連自己都會忘記的名字,王妃卻能記住,她不是尋常女人。樹下的侍衛顯得極為不安,他眼中現出了懼怕,腳下不由自主地踱步,像是徘徊的豹子。

  “你…你為何記得我的名字?”帖木兒滅里喘息不已。

  “在我的國家里,勇士們不會隱藏他們的面孔…”王妃含笑停頓,目光輕掠,轉朝自己的覆面長發望去:“你很不同,你用頭發蓋住了臉,所以我記得你的名字,帖木兒滅里,長發的帖木兒滅里。”

  不曾那么怕過…自小到大始終隱姓埋名,倘若把戲被人揭穿,那自己便不能待在這個國家了,帖木兒滅里咬緊牙關,雙手握拳。現下有兩條路,立時離開汗國,不然坐以待斃,等候被人揭穿身份。他在思索自己要不要當場逃亡,離開這塊令人疲憊的土地。

  “帖木兒滅里,你的目光像是忠直的臣子,可是你卻遮掩了面貌,可以告訴我,為什么?”

  面前的女人活脫是個笨蛋,她還說著令人更為不安的話,她替自己的命運下了決定。

  帖木兒滅里沒有選擇,他亮出了樹下掘出的寶藏,也為這個寶藏找到了高貴的祭品。

  這是個危急時刻。四下無人,月過中天,地方是幽靜的庭院,無人能救王妃一命。

  手指按上了自己多年來的苦衷,只要寒光亮起,這個美女便會身首異處。

  “好別致的刀…”中國公主掩嘴驚嘆,她望著即將吃人的兇器,露出好奇的神色:“我沒有看過這樣的刀。可以借我瞧么?”

  操…傻子…“當然可以,當然可以,我的殿下。”帖木兒滅里冷冷一笑,將多年來的辛苦橫在王妃面前:“你可以盡量看,看個夠。在你…嘿嘿…之前…”

  月光照映神物,公主手上沉甸甸的,鳳眼挪移間,即使富貴如她,也是暗暗驚呼。

  這柄刀不只是兇器,還是件珍貴文物,刀身滿是裝飾,刀鞘陽刻文字,刀柄陰雕花紋,鞘口纏繞金絲,排列了十二顆紅寶,刀鞘正中則是一塊翡翠古玉,只是鞘身頗見缺損,可以想見飽經戰火。

  刀鞘上的楔形鏤刻極其繁復,形狀頗似漢字,卻又不是漢字,吸引了女人的眼光。

  王妃凝視著閃閃生輝的文字,神情專注,好似想要讀懂它。

  “王妃陛下,不要白費氣力了,沒人能懂這些字的。”帖木兒滅里露出了驕傲的神色:“如果您看夠了,臣現下就要讓您…”

  死字還未出口,王妃忽然櫻唇微啟,搶先吐出了兩個字。

  “耶律?”

  這句話說出之時,號稱無血無淚的西疆絕世高手也不得不為之震動。幾十年了,沒有人知道他的氏族,早已煙沒的光榮身世,在這一剎那被人叫破。帖木兒滅里的鋼刀緩緩放下下,他張大了嘴,望著博學的公主。

  王妃眨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直接了當地問著:“這是契丹文,是不是?”

  帖木兒滅里裂開大嘴,發出了喘息。銀川低聲問道:“你是契丹人?”

  “錯了,我的殿下…”帖木兒滅里掀開覆額的長發面紗,露出了真實的虎貌,“我是黑契丹,在這萬里西疆…僅存的黑契丹。”刷地一聲,月光照亮了寶刀,勇士昂首向天,毅然道:“百年前,這柄刀曾叱吒一時,威震南北天山。而這柄刀,也是我家的世襲寶刀。”

  聰彗的大眼凝望神物,來回打量著眼前的勇士,她啊了一聲,掩嘴輕呼:“我知道了,你是西遼王的后裔。”

  帖木兒滅里微微苦笑,望向手中高舉的光榮,神色顯得萬般落寞,像是斗敗的公雞。

  西遼黑契丹…沒幾人記得,或許根本沒幾人知曉,曾有一個孤臣,獨自把大遼國祚綿延下來。在大金女真人南侵、天祚帝被俘之時,最后的孤臣率領十六騎,獨自穿越荒漠,遠去西域,只手開辟了享國百年的西遼朝廷,史稱黑契丹…

  這段百年功業早已湮滅,全天下無人記得,可卻日日夜夜活在他的心底。這個苦衷把他召來皇宮,掘出早被煙沒的傳國寶刀。

  寶刀好似有著千斤之重,壓得黑契丹眼中含淚,肩膀微微顫動。

  “帖木兒滅里…”王妃柔聲說道:“您的名字不會叫做滅里,您的本名是…”

  “我叫做崇真。”盡管地方是最不能透露秘密的皇宮,對方是汗國的大人物,他還是說了實話:“崇仰真實的耶律崇真。絕不說謊的耶律崇真。”

  血腥的西疆里,歷史的光榮只是惡毒的詛咒,在耶律大石開天辟地后的兩百五十年,國家早已覆滅于成吉思汗之手,西遼全族只剩一個耶律崇真。父母過世后,他便成為萬里天山之中,唯一流著契丹血、講說契丹話的勇士。

  尊貴血統越是純正,他就越像個怪物。為了讓自己像個維吾兒人,耶律崇真扔下祖先遺留的黑色戰袍,從小被迫蓄上濃須,改穿回民的衣衫,并用長發掩飾自己不夠高聳的鼻梁。

  這位來自北國草原的契丹皇族,自欺欺人地偽裝為一個西域突厥,他盡可能忘卻自己是皇族血裔,唯有把武功獻給征服者,以騙子的身份度日,人生還能勉強過下去。

  他比天祚帝還慘。戰死的皇帝好歹是死于故鄉,但帖木兒滅里不知自己是誰,也不知故鄉究在何方。他臉出了寶刀,想要找回祖先的光榮過去,眼下他終于找到了,可是除了找回了更多的鄉愁,他還有什么?

  寶刀放落下來,生平不說一句謊言的黑契丹哈哈笑著,笑的是帖木兒滅里,哭的是耶律崇真,不管他是誰,他都與“跛者”帖木兒大帝一般,是個無顏面對祖宗的懦夫。

  眼淚一直來回打轉,黑契丹笑得滄桑,中國公主的眼中則現出了悲憫。她正要說話,忽然遠處傳來說話聲,有宮女過來尋她了。天真爛漫的公主啊了一聲,掩嘴道:“我得走了。”

  流淚的耶律崇真醒了過來,變回了冷笑的帖木兒滅里。

  現下要不要殺她,必須做個決定。如果撲過去,一刀砍死她,自己還能急速逃亡。

  帖木兒滅里再次握住了刀柄,沉聲道:“殿下,你會替我保守秘密么?”

  “嗯…”公主低頭皺眉,望著地下的金雀花,“你為了找出這柄刀,弄死了許多花…”

  握刀的手掌開始出汗。這個愚昧的女人居然在威脅自己,要不要殺,要趕快做出決定。

  “這樣吧,我們打個商量。”公主好似不知大禍臨頭,她還一步步朝自己走來,含笑說道:“如果你愿意把花栽回去,我就替你保守秘密,好么?”

  黑契丹愣住了,問道:“就這樣?”中國公主含笑點頭,覆述他的話:“就這樣。”

  帖木兒滅里猶豫片刻,眼下宮女快來了,他知道自己無法殺掉這個女人,反覆思量之下,終于單膝跪地,雙手交叉胸前,毅然道:“我愿意相信你一次,殿下。”

  帖木兒滅里懷藏心機,跪倒在地,面前一個身影蹲了下來,那是尊貴的公主,帖木兒滅里皺起濃眉,不知她想做些什么,正要問話,忽聽一聲柔弱的呼喊:“崇真…”

  幾十年了,母親死后,就再也沒有人叫他這個名字,帖木兒滅里呆呆地握住傳國寶刀,聽那溫柔的語調道出安慰。

  “你不可以向我叩拜。別忘了,你是西遼國的王子。”

  公主的黑發讓他想起母親,閃耀如星空的動人發絲,沒有國家的契丹王低下頭去,掩住了臉面,終于啜泣出聲。

  崇真就是滅里,滅里也是崇真,從那天以后,滅里與崇真合而為一,他們全是黑契丹。西遼王開始苦練刀法,他把耶律大石留在傳國寶刀里的恩澤吞下來。終以一身霸悍武功威震西域,也以“帖木兒滅里”的身份贏得第八代煞金的尊號。

  耶律崇真忠于自己,所以也忠于汗國,尊貴的黑契丹毋需國家,因為他已經有了公主。

  美麗的公主,三年了,整整三年沒有見到您,您還好么?

  穿過了長廊,來到了后花園,眾侍衛停下腳來,高大的黑契丹王凝神看去,眼前站了十余人,一名老者守在人群之前,這位是汗國元老,聰明睿智的阿不其罕。帖木兒滅里別開眼光,他在等候那個充滿光輝的身影。

  “父王、父王…”一群小小的身影圍向前來,抱住了可汗的雙腿,吵鬧哭泣,帖木兒滅里認得這些孩子,他們是小王子與小公主,雖然不是王后親生,卻都視她如生母。

  孩子們低頭哭泣,幾名年輕嬪妃眼眶濕紅,也在不住飲淚。帖木兒滅里心下疑惑,在王后的教養下,后宮這些婦孺一向舉止高雅,不曾在人前墜淚,如今為何當眾哭泣?

  他撇眼望向丞相,阿不其罕走上前來,低聲嘆息:“他們還沒告訴你么?”

  滅里將軍心下一凜,他雙眼微微瞇起,內心略帶警戒。

  丞相嘆了口氣,低聲道:“王后病了,病得不輕。”

  滅里將軍如中雷擊,全身微微顫抖。他還不及問話,大批衛士已然簇擁過來,陪著大汗走向花圃,帖木兒滅里醒覺過來,趕忙直起身子,隨著眾人向前。

  煩惱的可汗定下腳步,抬眼望向院中,帖木兒滅里略站皇帝左后方,引頸望向院中,當那個身影進入眼簾之時,他的掌心不自覺地出汗。

  園中的秋千坐著溫柔的背影,她未著羅襪,雙足,沉默地望向遙遠的天際。黑如夜空的秀發并未梳攏,只如水瀑般垂瀉肩頭。

  眼看高貴出塵的王妃露出玉趾,園中男子狀似回避,其實一個個情不自禁,還是尋了機會偷眼去瞧。他們很想知道,除去羅襪的皇后是否依然高貴出眾,讓人不敢仰望。

  而窺視的結果也未讓這些臣子失望。那雙玉雪嫩白的玉足并未減損她分毫的性靈。除了讓男子們更加靦腆,秀美的她并無不同,從發稍到足趾,都足以讓人再三愛憐。

  “第幾天了?”可汗嗓音嗚咽,帶著悲傷的哭音。

  “回秉可汗,自從皇后做了那個怪夢之后,這已是第三天了。”可汗掩面嘆息,忍淚道:“三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語,你們說…這該怎么辦?”帖木兒滅里內心關切,低聲插話:“丞相,皇后做了什么夢?”

  阿不其罕微微苦笑,道:“看,皇后是在瞧什么地方?”

  午后昏暗的冬陽從西方照下,把皇后的影子拉為柔弱的直線,筆直地指向遙遠的東方。

  帖木兒滅里立刻懂了,喃喃地道:“她…她夢到了故國?”

  可汗嘆息搖頭,低聲道:“她…夢到了她的父親。夢到他在受苦。”

  滅里將軍喉結滾動,怔怔地望向皇后,內心起了無限的憐憫,整整十年不得回歸故土,必然有著無盡的鄉愁。這種相思之苦他非常明了。多年來他始終沒有娶親,即使大臣與教長暗示過許多姻緣,他還是裝傻蒙混。他當然知道那是為什么。

  銀川…如果可以,他想在這個女人的生命里留下一點足跡,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

  可是,她病了…

  契丹王正自低頭嘆息,突然肩頭給人輕拍一記,帖木兒滅里回頭看去,只見丞相凝視著自己,嘴邊卻掛著笑。滅里心下一凜,自知元老有大事吩咐,他單膝跪地,雙手交叉胸前:“忠誠的臣子以安拉之名效忠可汗,愿意赴湯蹈火。”

  阿不其罕顯得很客氣,他蹲了下來,附耳囑咐:“滅里將軍,我要你即刻召集手下勇士。”

  帖木兒滅里昂然起身,這樣的事不須一分思索,他正要跨步離開,卻給丞相拉住了,聽他干笑道:“我話還沒說完,真是。”帖木兒滅里滿腦子昏昏沉沉,不由得臉上一紅,丞相附耳過來,低聲道:“我要你帶著百名高手,秘密護送皇后返國。”

  “秘密返國?”第八代煞金全身震動,深深吸了口氣:“為什么不知會中國?”

  王后探親,這是何等喜事?此行既要秘密歸國,便不能照使節禮俗辦事。萬一返鄉中途出事,受了賊人挾持褻瀆,可汗非但要天威盡失,兩國恐怕還要大起戰火。帖木兒滅里滿心迷惑,凝目望著丞相。

  “滅里將軍…”丞相啐了一聲,替國主責備了:“您是出使鄂圖曼過久,還是失去了智者的目光?”

  帖木兒滅里心下一凜,登時啊了一聲:“對不住,我久不在國內,倒忘了中國的局勢。”

  眾人面面相覷,無不低聲嘆氣。銀川早就回不去了。熟知中國朝政的都知道,她不該回去,也不能回去,如果當年的公主貿然回國,會讓中國朝廷爆發動亂,也會為汗國帶來難以預料的兵禍。她不能回國,而中國的大臣也不會任她返國。汗國才是她的故鄉。

  然而親情是斬不斷的,如果她不能返回故鄉,前去尋找她生身父親的下落,這位仁慈美麗的皇后即將枯萎,汗國也要喪失這個珍貴的寶藏。

  當此兩難,阿不其罕附耳過來,低聲道:“我與哈里發教長會商了,大家決意讓皇后返鄉解憂,無論能不能找到她的父親,這是唯一治病的法子。”他拍了拍滅里的肩頭:“咱們唯一能信任的部屬,也只有武功高強、勇不畏死的滅里將軍。閣下,您必須接下這個重擔。”

  帖木兒滅里奮力頷首,此行能與皇后朝夕相處,縱無逾越之心,也能日睹芳顏。這是天下最快活的旅程,他當然不會推卻。

  他皺眉沉思,忽然想到了一處地方,全身寒毛赫地直豎。

  避不開,返鄉之路避不開那個地方,車隊從玉門關入境,必然穿越那可怖的地方…

  魔境,動蕩之土…那里住著傳說中的可怕魔王,他也是個“跛者”,當他的勇猛大軍包圍了自己,第八代“煞金”要如何帶著王后脫身?

  這趟省親之旅即將引發中國的忌憚,還會引起草莽的覬覦。腹背受敵,兩面開戰,不只有北京的“大掌柜”,還會有魔域的“跛者”,那幾個讓人懼怕的梟雄聯手夾殺,屆時會發生什么慘禍,實在難以逆料。

  阿不其罕知道他的畏懼,低聲便道:“你別擔心,汗國五十萬大軍做你的后盾,真要出事,我國兵馬隨時越過荒漠,必定為你援手。”他將金牌交入大將的手里,語帶鼓舞:“煞金,放手去干,你可是咱們唯一的希望。”

  眼見可汗帶著子女,躡步行向花園,只在窺看他們的親人摯愛。帖木兒滅里咬住銀牙,自知生平最為艱難的旅程即將開始,而他…也絕無推卸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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