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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智劍平八方

  晌午時分,陽光映照,雄鷹盤旋飛繞,陡地它對正方位,向下俯沖,飛入了人堆之中。

  哎呀…銳響從教場上空傳出,驚動了看臺上的人群,也嚇得阿秀彈了起來。

  “什么玩意兒?”看臺上男女老幼大驚失色,阿秀自也目瞪口呆,啊著一張小嘴,傻傻望著那只怪鳥,它正正停在華妹身邊的美女手上,那是她喚做媽媽的那個女人。

  “飛鴿傳書!飛鴿傳書!”華妹喜悅拍手,歡容笑道。

  阿秀慌忙去問華妹:“這…這是鴿子?”華妹微笑便道:“可不是么?大家都說飛鴿傳書,不是鴿子,哪里會傳書?”

  鴿子湯鮮肉美,阿秀打小便吃,聽那怪鳥便是盤中飧,阿秀自是偷眼去望,不過一轉頭,便見那鳥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好似隨時會啄上來。阿秀心下一驚,卻不知鴿子原來長成這等兇暴模樣,不由吞了口唾沫,喃喃地道:“鳥大王,我…我沒吃你太多同伴,你別這么兇…”

  兩個孩童傻里傻氣地對話,伍伯母笑了,她解下飛鷹腳下的字條,將猛禽交到一旁軍官的手上,含笑道:“傻孩兒聽了,這是大老鷹,不是小白鴿。”

  阿秀哦了一聲,原來伯母手上的是只飛鷹,無怪眼神會如此兇狠。只是他仍舊滿心好奇,都說鷹兇鴿柔,那真正的鴿子,卻是生成什么模樣呢?

  他把目光撇向臺下,赫地之間,驚見自己叔叔手上停著一只白鳥。阿秀拉著管家,低聲問道:“這就是鴿兒么?”管家笑道:“少爺想吃鴿肉么?一會兒我向夫人說去。”

  阿秀也沒回話,只是呆呆望著叔叔,但見他滿面含笑,摸了摸白鳥的頭頂,伸手一放,那影子又沖上天。阿秀茫然道:“大家都有鳥兒,這是干啥啊?”

  他望著天邊翱翔的白影,看它消逝在萬里晴空里…也許…遙遠天邊的另一端也有人在想念他,隨時也會送來一只小小鳥兒,讓他好好神氣一番…

  鳥兒來來去去,臺下自是騷動不休,但擂臺上的青年仍是置若恍聞,分毫不為所動。這個青年名叫“蘇穎超”,現任華山掌門,也是“魁星戰五關”最后一戰的主將。

  相傳十六年前,寧不凡第一眼見到他,便從這孩童的眼中見到了自己。大喜之下,便將三達劍傳給了他,從此視為開門弟子。

  “從別人眼中見到了自己”,許多人以為這句話是個恍喻,想來這名青年很能討人歡心,方才得了褒揚。不過見過蘇穎超的都明白,這句話不是比喻,寧不凡真的見到了自己。

  說來懸疑,寧不凡樣貌猥瑣,蘇穎超玉樹臨風,師徒兩人樣貌大異其趣,除了圓顱方趾之外,絕無相似之處。寧不凡卻為何看到了自己?莫非他見到了私生子,不然怎能這樣說話?。

  毫無夸大,只要在三尺內與蘇穎超對面說話,全都會看到自己。不只是寧不凡,便連當年的瓊芳,看到這名少年的第一眼全都為之一愣,然后才回過神來。

  原來這少年有雙很大很明亮的眸子。大得像是兩泓鏡湖,也因此,所有與蘇穎超對面說話的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蘇穎超的長相,反而是自己的形貌。或許是這般感受太罕見了!下回再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每個人都會像當年的少女瓊芳一樣,先是點點頭,然后臉上起著紅暈,幽幽回答爺爺的問話。

  “穎超礙我記得這人,嗯,他…挺不同的。”

  蒙古第一高手哲爾丹,正在領受這種前所未有的奇妙知覺。他正從敵人眼中觀看自己。

  自己在對方眼中像什么呢?是否還像過去一般,仍是那剽悍的漠北英雄?哲爾丹瞇起雙眼,凝神去看,霎時間,他見到一只大虎,兇猛地立在少年的眼眸里。

  歲月不減男子氣概,自己仍是神威凜凜的天將。哲爾丹雙目生威,忍不住有著幾分自得。

  忽然間,好似回應著哲爾丹的得意,少年的眼皮眨了眨,像是狡獪地微笑、抑或是在諷刺什么。那亮晶晶的眼眸略略一移,朝自己的頭發望去,哲爾丹看得明白,少年眼中的英雄發根稀疏,銀白雪亮,蒙人髻式尤其滑稽。

  轉眼之間,自己從漠北宗師變為一個蠻夷老頭。

  哲爾丹發怒了,他的笑容斂起,從得意洋洋變為怒氣勃發,眼神也透出了些許殺氣。

  便在此時,輕緩的聲音從對面傳了過來。

  “前輩。打斗已經開始羅。”哲爾丹心下一凜,在剎那間醒了過來。面前生出一張孩子氣的含笑臉龐,不知不覺間,對方已經靠近三尺,自己居然沒有察覺。

  嘿地一聲,“魁星戰五關”最后一戰開打,蘇穎超也刺出了第一劍。

  “三達劍”對“大黑天”,兩人還沒有過招,哲爾丹已經向后退讓了,不只如此,他還避開了對手的目光。“觀其敵,必觀其眸”,漠北宗師雖然這樣告誡弟子,但現下他必須避讓。

  已經占了先機了…蘇穎超微笑出劍,連鞘斜挑,距哲爾丹心口三寸七。

  正如傳說,“智劍”第一招必定是虛招,此劍并未使力,劍尖飄渺不定,看得出來蘇穎超意存試探,智劍平八方,專攻天下敵招破綻。他隨時會轉動劍尖,朝自己最弱的地方進擊。

  此時自己已經后退了,再要應付不慎,便會落于下風。哲爾丹深深吸了口真氣,右掌抬起,守護前胸,跟著左拳平置腰間,喉頭低吼一聲,瞬間灌注內力。

  江湖閱歷豐厚的老將都明白,對付“壺中藏寶”,必須“守中帶攻”。這招稱作“達達奇圍辣”,漢譯“秘刀”、“隱藏之刀”,他要以右掌牽制對手,只等劍刃給掌風蕩開,隱藏的左拳便要中宮直進。鐵拳如炮,必使對方重傷倒地,當場分出勝負。

  “秘刀秘法,絕無破綻。”哲爾丹自信滿滿,他絕非莽撞暴徒,相反的,他攻守兼備,此刻以逸待勞,深深吐納,隨時反制敵手。

  飄飄蕩蕩,果然,劍尖轉向了,它要尋找自己架式的空隙…

  “抱歉得緊,小朋友!”哲爾丹嘴角冷笑,“我的招式沒有空隙、也沒有破綻!你想攻哪里呢?”猛吸一口真氣,左拳發力,便要狂擊而出。

  刷,長劍轉向,刺向自己的左拳。

  “這是干什么?”哲爾丹納悶了。鋼鐵般的拳頭不是自己的破綻,他為什么要刺來?這拳頭絲毫不懼鋒銳。他難道不知道么?

  “一定有陰謀…”若是一般人使動這般稚嫩劍法,哲爾丹多半會回擊一拳,一招之內便要打爛對方手中的長劍,順手還要將之羞辱一番。只是哲爾丹來到中原之前,便已聽過智劍的傳聞,自己萬萬不可小覷。

  哲爾丹大起戒備之心,收起左拳,向后退開一步。

  腳步還沒站穩,刷,對方加快攻勢,連劍帶鞘飛送而來,那劍尖卻指向了喉頭。

  “操…中計了…!”哲爾丹怒氣勃發,暗罵自己老糊涂。

  破綻不在招上,破綻存在自己心里…用腦不用手的“智劍平八方”,不會坐等對方生出破綻,他會引出對方的破綻…

  “撒爾金!”猛聽一聲暴吼,哲爾丹喊出了招式名稱,這是“蒙古烈風”,須臾間他已飛奔而上,不顧一切反擊。縱使對方刺出長劍,他也要用森森利齒咬住敵刃,勇者一向歡喜冒險,他要賭上一把。

  拳腿頭膝肘肩足齒,八大器一同殺出,此人身為漠北宗師,這一縱身的威力自是非同小可,左手如爪,右手成槌,腳下隱含摔角圓步,隨時能夠轉向。看似莽撞的飛撲,其實用盡了畢生武學精華。

  哲爾丹太強了,也許那鋼鐵般的額角、那厚實的胸膛,也都藏有上乘武學。蘇穎超好似忘了自己正在激戰,只是把長劍掠向一旁,面露驚嘆,有意無意間,還向前行走了一步,這毫無防備的呆傻模樣,簡直像…像…

  “送死么?小子!”宗澤思巴等人坐在臺下,不由大聲怒罵。

眼看對方白癡也似,竟然朝自己面前晃來,哲爾丹更是怒氣沖天,他出招前早有了萬全準備。敵若向左,蟹爪鉗腰,敵若向右,鐵槌砸頂,敵若矮身相避,斜肩重力轟撞,總而言之,不管蘇穎超是出劍、是閃避、是跳躍,沒有一件事會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結果準備了許久,傻瓜竟然呆呆走來,精心布置的后著全都派不上用場  這算是什么?難道他想自殺?還是另有陰謀?

  “你想死,便去死!”有了前一次被人耍騙的教訓,這回哲爾丹吼出了番話,全身發力,隨時要把強敵撕裂殺死。該用哪只手宰殺小丑呢?左手?右手?左腳?右腳?還是額頭肩膀一起撞出?管他的,全部一起上,打成爛泥再說!轟然巨響中,哲爾丹拼出全身兇器,所有絕招一同發動,左右雙爪齊下,尾螫奮力刺出,前額再壓一記頭槌,模樣天下無敵。

  “抓龍蝦啊,不能躁…”眼前浮起寧不凡的笑臉,“這蟲子好兇,全身都是兵器,又夾又螫又咬的,很難抓…”蘇穎超口中喃喃,覆述師父的說話。

  “所以我們不能讓它夾,也不能讓它螫…必須耐心逗弄…”刷地一聲,長劍再次掃出。“等它氣鼓鼓地又夾…又螫…又咬…便會…自行打結了…打結以后…連嬰兒都能抓了…”

  招不在多,有用為宜。氣得腦子發燙的哲爾丹此刻拳腳齊出當真像是打結的大龍蝦,他再次被騙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長劍穿破拳網,直向門面而來。

  哲爾丹氣憤之下,趕忙定神思量。此刻情勢堪虞,只能大步斜退,他雙臂交持如十,急急向左方閃避,這一閃之后,便要立即發招搶攻。蘇穎超早已料到如此,左手叉腰,長劍搶先一步出招,早已守在敵手必經之途,等他自行撞上。哲爾丹怪吼一聲,雙足重重頓地,身子轉朝后方跳躍,一時用力過猛,險些摔落擂臺,模樣大見狼狽。

  “好呀!”

  東棚歡聲雷動,看臺人人叫好,連那閣揆何大人不懂武術,此刻也是撫須微笑。

  華山少掌門騙人不用嘴,他一向用腦子。面對攻中帶守的絕代高人,他很難找到對方的破綻,于是蘇穎超選擇了“迷”,當局者迷,唯有自己先迷糊,人家才糊涂。

  第一劍迷迷糊糊,刺向敵人最強的鐵拳,第二劍糊里糊涂,隨意向前一走,這兩招莫名其妙,宛如自取其辱,連蘇穎超自己也不知出招的結果,更何況是別人?

  可憐哲爾丹老謀深算,卻把糊涂當陰毒,自亂陣腳的結果,已經自陷絕境。

  場內情勢一面倒,哲爾丹險些滾下擂臺,模樣難看之至,那蘇穎超卻好整以暇,雖在擂臺上,兀自向瓊芳眨了眨眼,嘴上帶了抹微笑。少掌門隨意一眼望來,四下便出驚嘆,但見姊妹仰慕、姑嫂傾倒,滿是愛戀之色。娟兒掩嘴低笑:“瓊公子,狐貍精成群結隊而來,您可有什么妙方應付?”四周閃閃晶亮,一片少女的仰慕眼光,瓊芳看入眼里,卻是淺淺輕笑,不以為仵,想來阿婆阿媽要搶情郎,隨時雙手奉上,絕不吝嗇。

  阿秀見眾家女子東倒西歪,那華妹也是一臉陶醉,好似全數中了怪毒,他看得惡心想吐,正作嘔間,忽然靈機一動,心道:“大哥哥威風八面,小弟弟腳底抹油,管你誰輸誰贏,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也是這幾日給關得狠了,眼見管家專心觀看打斗,阿姨、叔叔也都心無旁騖,咻地一聲,便從看臺椅下鉆了過去,他人小身矮,沿著坐席滾將出去,卻也無人知覺。

  慘礙…哲爾丹氣喘吁吁,爬將起來。

  堂堂的漠北宗師膽氣過人,身兼數家之長,只要跨入他身前三尺,便如來到了懸崖邊緣,步步都需留神,誰知懸崖自己滾倒坍塌,連打也不必打了。哲爾丹滿臉通紅,氣惱無比,想起自己使命重大,身負可汗付托,如何能敗在少年手下?當下雙膝灌力!彈跳起來,跟著重重一拳回擊過去,不論對手怎么使招,他就是要打到人,已然發了蠻性。

  右拳重擊而出,含入無上內勁,威力自是懾人,蘇穎超輕回長劍,斜身避過殺招,劍尖轉朝哲爾丹手腕削落,隨時能將他的一只手卸下。

  對手變招太快,哲爾丹出拳太猛,已然閃避不及,當下斜仰上身,雙手下掠,以極險身法閃避劍鋒。

  蘇穎超笑道:“好軟的身子,再接我一劍試試。”劍刃轉向,直朝哲爾丹喉頭刺來劍道便如弈道,發招人悟性越高,棋步益廣,算計越精,只要第一劍占到上風,第二劍便能壓迫對手,等出到第三、第四劍,便能蠶食鯨吞、攻城掠地。此刻哲爾丹才從前一劍的危難中閃出,前力已盡,新力未生,身體重心早已失衡,已是任憑對手予取予求的局面。

  長劍將到喉間,說來勝負已分,哲爾丹又驚又怒,慌忙間朝地下看去,只見木造擂臺滿布木屑,卻是上一場比斗時所遺,他自知勝負在此一舉,當下顧不得顏面,哇呀一聲,索性身子順勢倒落,半空掃出拳風,大批木屑飛灑半空,如飛箭般射出,直朝蘇穎超門面而去。

  木屑飛來,有若暗器,但這些木屑木塊乃是擂臺上數場激戰所留,并非哲爾丹攜來的暗器,場邊眾人雖知哲爾丹行巧,卻也不能指責他作弊。眾人大感惶急,蘇穎超卻無驚怕之意,自知對方黔驢技窮,想來要以木屑抵擋自己,也好逃過“智劍”的妙招。

  漫天木屑飛灑,便如飛刀模樣,直朝蘇穎超面上射去。哲爾丹神態激昂,已將木屑視作唯一生機,他半空翻轉身子,雙足重重著擂臺一踏,靠著木屑掩護,再次向前沖來。

  蘇穎超心生憐憫,搖頭便道:“沒用的,智劍不止如此。”

  大批木屑飛來,哲爾丹也已沖到身前五尺,蘇穎超頭一偏,避開第一枚木屑,跟著雙腳大跨,矮身閃避,形如蹲弓射箭,無數刺屑便從頭上飛過。長劍提起,斜斜劈出,這一劍卻是以劍面平揮,打落了一記木塊。

  哲爾丹微微一怔,驚見那木塊銳角飛向右眼,直插而來,還不及閃避,對方劍鞘揮動,又朝自己小腹斜斜挑來。哲爾丹大為震撼,自己處心積慮的布置,反讓人家暗度陳倉。現下長劍搭配木屑,再次把自己逼入了絕境。

  智劍無敵,天時地利無一不入掌中計算。哲爾丹落敗在即,他險中求生,當下怒吼一聲,對木塊長劍不避不讓,反把右腳提起,奮勁朝擂臺一踩,狂喝道:“喀!”

  巨力傳來,擂臺搖蕩不休,蘇穎超腳步晃動,手中長劍竟然偏了一寸,未能挑中對手要害。哲爾丹冒死行險,總算躲過了一劍。只是擂臺震動能干擾對手出劍,那木屑半空飛來,卻不受分毫左右,木塊疾射,仍朝眼中插去瞎眼之禍便在面前,蒙古第一高手毫不慌亂!只見他深深吸了口氣,霎時鼓蕩真力,撲地一聲,嘴中氣勁噴出,竟把那木塊吹得倒飛回去,反往蘇穎超眼中插去。蘇穎超二十來歲年紀,臨敵經驗畢竟有限,怎也料不到對手竟有這等怪招,一時難以趨避,只得狼狽翻倒在地,總算躲過了這招終于還手了,哲爾丹森然一笑,兩腳如同劈腿,自往地下坐倒,重拳轟然,直朝少年英俠打去。蘇穎超眉頭一皺,左手撐地,向后飄開五尺,乃是入場以來第一次退后。哲爾丹哈哈大笑,雙腿連掃,擂臺上木屑飛舞,聽他拳風呼嘯,步步進逼,殺得蘇穎超險象環生。

  終于扳回平局了,哲爾丹靠得不是什么高妙絕招,憑得全是實戰的狠辣。

  薩魔、煞金、哲爾丹,全是身經百戰的塞北虎狼,先以種種不可思議的狠招掩護,再以必殺絕招奮力一擊,唯有如此打法,方能于絕境中逆轉劣勢。蘇穎超悟性再高,只要經驗稍稍不足,誤上惡當,當場便要慘敗。

  雙方斗到酣處,哲爾丹好容易扳回了平局,卻忽然停下手來,不再追擊。蘇穎超見他舉止有異,便也收住了劍,拱手問道:“前輩有何指教?”

  哲爾丹伸出食指,朝蘇穎超手中的長劍指了指,好似要對手撤下劍鞘。

  佩劍形式尊貴,四尺來長,乃是瓊國丈親手所贈,自是罕見名物。蘇穎超微笑便道:“您要晚輩拔劍?那可會傷了和氣的。”先前蘇穎超手下容清,便讓哲爾丹左支右拙,倘若寒鋒現世,卻不知他要如何抵擋了。臺下中國高手見蠻夷不自量力,無不嘻笑指點,娟兒與瓊芳對望一眼,眼角也都帶著笑。

  哲爾丹生性剛毅,雙目所見,只在敵手的身影,對旁人的無聊神態過眼不入。他既然主動要求對方拔劍,自有抵御之道。眼見蘇穎超遲遲不動,好似頗有輕視,霎時怒吼一聲,重腳前踏,轟然巨響中,右拳直擊而出。

  一股旋力凌空轉來!帶過了一片黑影。

  內力傳到,勁風連過兩尺,蘇穎超的長劍受了旋力,劍鞘居然自行彈開,露出了鋒芒。

  “大黑天”,氣勁如黑幕,籠罩拳鋒二尺,這是一套前所未見的拳法。

  蘇穎超心下一凜,自知遇上了麻煩。眼前這人始終沒有拿出絕招,原來這才是壓箱底的本領。

  漠北之人性勇好武,武功多走剛猛路子,那哲爾丹天生勇力,號稱“北境匈奴第一能打”,更是剛中之剛,勇中至勇,尋常武者若以蠻力與之相抗,無不落得以卵擊石的下常靠著一身剛猛,哲爾丹所向無敵,稱霸漠北,直到五十七歲那年,慘敗于那只妖魔手中為止。

  剛強易折,在“蒙古兇神”薩魔面前,哲爾丹成了祭壇羔羊,也拿來驗證了中國的至理名言:“剛不可久”。經歷了生平第一次慘敗,哲爾丹被迫開始追逐更高的武術境界。他舍棄自尊,尋訪后輩,重新拜師學招。他想找到一套武功,以來截長補短。

  先練太極拳,后習八卦掌,哲爾丹拼命練“柔”字,盼在暮年跨過自己的極境。只是世間高手一日達到頂峰,往往生出門戶成見,哲爾丹原有武功太強,武學障尤其頑固,練起別派武功,竟如吃壞了肚子,非只招式牛頭不對馬嘴,更常心不在焉,益發學得慢了。

  來來曰回磨蹭三年,勉強學會柔勁,可原有的武功不進反退,與人較量時更常猶豫不決,竟連自己的徒弟也打不過了。

  到底該怎么辦?剛不剛、柔不柔,哲爾丹不知如何是好,他舍棄剛強,卻又找不著柔弱,迷惑的他不再尋找別派宗師求藝,他離開皇宮,拋下妻小,從此日以繼夜,只是不住苦思。

  半年過后,他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念頭,他之所以會敗給薩魔,只因他不夠剛強。

  剛強,就是哲爾丹的一切,當剛強被人擊敗,表示剛不夠剛,所以強不夠強,當鋼鐵存有雜質,心有雜念,便該是重行淬煉之時。從此哲爾丹不再乞求他人指點自己,他只求回到自己的信仰,在更剛更猛,更硬更強的信條中求得進境。他苦熬氣力,忍受疼痛,一拳又一拳地打出,有時風聲呼嘯,有時寂靜無聲,一個時辰打出千拳,一日擊出萬拳,一年便是三百六十萬拳。拳力藉此不斷進展,不斷增強。

  三年了,當正拳揮出一千萬次的剎那,事情有了一些轉變,哲爾丹的正拳出現了異變。

  與第九百九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拳截然不同,第一千萬次揮拳,孵化出誰都料想不到的怪物,就像小小的蝌蚪,誰都料想不到,那圓圓滑滑泥鰍般修長的身子,最后竟會成了四足著地的長舌怪物。

  拳發黑影,威力廣被,無形氣勁凌空劈敵,號稱“大黑天”!

  哲爾丹仰天大笑,隱藏七年的絕招,原是練來對付薩魔的,誰知這妖魔消失無蹤,不見人影,如今拿來對付“三達劍”,也算剛好?

  強敵拿出絕活,蘇穎超也頗興奮,他凝視著哲爾丹,拱手道:“老英雄,蒙您看得起,我也不客氣了。”兩人言語雖然不通,蘇穎超言語仍見恭敬。他先禮后兵,霎時手腕微送,又是一劍刺出,這劍去路輕緩,看似也是恭恭敬敬,其實劍招已指向哲爾丹最弱的下盤。

  二人相距十尺,劍尖迂緩,行過中線,便向下盤飄來,哲爾丹知道以眼前少年悟性奇高,自己絕不能任憑這人主攻。他深深吸了口氣,雙手握拳,暗運“大黑天”的無形拳勁,時時準備以凌空氣勁反擊。

  寒鋒終于來到面前六尺,哲爾丹身高手長,加上兩尺無形拳鋒,已能打中對手,霎時深深吸了口氣,喝道:“喀!”吼聲未畢,重腳已然搶先踹出,哲爾丹開竅了,拳頭是假的,他也用上了欺敵虛招。

  漠北宗師身高腿長,這一踢有如長槍飛戳,瞬間穿過劍網,蘇穎超不以為意,當下轉守門戶,哲爾丹若不收腿,便會被削下足掌,當場殘疾。

  長劍奔出,勝負瞬息,哲爾丹卻是自信滿滿,眼看劍光堪落,腳掌不保,忽然黑影閃過,“大黑天”氣勁發出,直朝劍刃打去。

  嗡地一聲,強猛旋力卷來,“大黑天”無形無質,無上剛勁震蕩劍鋒,蘇穎超虎口為怪力所激,一時隱隱生疼。長劍竟被蕩開。

  仗此神術,漠北宗師能攻能守,已然掌握勝機。哲爾丹哈哈大笑,眨眼間激發舐血之性,容情轉為兇暴,聽他呼嘯一聲,揉身再上,巨大的身影全速欺來,已然沖入了劍網。

  情勢大見危急,蘇穎超一身武功全在劍上,若要貼身肉搏,華山掌門施展不開劍法,性命便在對手的股掌之間。蘇穎超自知屈居下風,方今之計,唯有拉開距離,重起陣式。心念稍動,腳步便要后撤,忽聽哲爾丹嘶嘶冷笑,舉腳往擂臺踏下,一陣巨響傳過,地下震動不休,蘇穎超竟然縱身不起。哲爾丹縱聲長笑,瞬間打出十六拳,將蘇穎超攏于拳風之中。

  兩大高手相隔寸許,角抵相撲,拳腳頭肘無一不用,已在全面貼身短打,蘇穎超無法還手,只是拼命閃躲,從頭到尾劍尖都朝地下垂落。中國臣民驚懼不已,上起胡志廉、下至華妹,無不滿頭冷汗,只是華山門下卻是一片寂靜,連那瓊芳也是從容鎮定,想來眾人對蘇穎超的劍法深信不移,相信他絕不會就此敗北。

  二人又過十招,蘇穎超仍然拉不開距離,哲爾丹有意逼迫對方撤劍,出拳抬膝更是快若閃電,猛聽嗡地一聲,“大黑天拳”再次發出,猛力傳來,劍刃彎曲,手腕疼痛,蘇穎超面色慘白,長劍已然脫手落地。哲爾丹入場以來便等這一刻,當下露出森森白牙,飛撲再上,左拳朝對手胸口打落,手法竟是毫不容情。

  大敵將至,猛見蘇穎超雙掌向天,單腳提起,形如金雞獨立,口中更是大喝:“鶴舞七星拳!”眼看這位劍客露出了拳腳架式,滿場眾人無不嘩然,華山門人更是一個個跳將起來,驚道:“這…這是……”蘇穎超幼年時學過一些拳法,中原好手多曾聽聞,只是三達劍威名太盛,卻沒聽過這套“鶴舞七星拳”,眼看華山門人震驚不已,料來是套極為厲害的神術,一時高聲喝彩,替蘇穎超打氣。

  哲爾丹知道這少年心機詭詐,料來這拳法多半有鬼,自己既然猜不透,那也不必猜,以快打快便了。當下大手探出,直向對方胸前抓落。蘇穎超見敵人掌力將來,旋即左足放落,持掌相迎,眾人見他身法不俗,掌力必也精妙,必能與哲爾丹僵持。

  啪地輕響,蘇穎超雙手給人震開,哲爾丹長驅直入,鐵掌已然拍向氣海。

  變故忽起,旁觀眾人無不大為愕然,看蘇穎超拳法架式不弱,必有抵御之道,豈料兩人手臂相接,力量竟是不堪一擊?眾人震驚之下,無不慌忙起身。娟兒驚得俏臉慘白,眼看蘇穎超性命危殆,當下抽出長劍,便要朝擂臺拋擲而去,手指才動,便給人攔住了。

  娟兒急轉目光,攔住自己的卻是瓊芳,慌忙便道:“快松手,穎超恐怕不行了。”瓊芳搖手道:“別怕,你得相信他,他有自己的用意。”娟兒驚疑不定,耳聽場內傳出一片驚嘆,趕忙撇眼去望,擂臺上兩大高手宛若老僧入定,彼此面面相覷,竟是一動不動。

  娟兒大為詫異,此刻哲爾丹鐵掌探出,掌握氣海,蘇穎超卻是單足鶴立,全無反抗余地,說來哲爾丹已是大獲全勝,只是看這兩人宛如石像,一旁趙老五、傅元影等人氣定神閑,個個笑吟吟地,好似又有什么玄機。她滿心迷茫,凝目看去,霎時“啊”地一聲,已然懂了。

  蘇穎超金雞獨立,左腳虛提,右足卻壓在劍柄上,那劍刃受力直起,無聲無息地抵向哲爾丹的小腹。

  智劍平八方,果然什么都是虛招。什么“鶴舞七星拳”,全是欺敵伎倆,看蘇穎超以雙掌引誘對手,再趁機放落腳尖,踩動劍柄,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以腳下長劍制住了對手。此時哲爾丹若要發出掌力,蘇穎超也能把長劍踢起,深深戳入對手的小腹,屆時雙方都是個死字。

  和戰分際,全在一念間。哲爾丹若要意氣用事,雙方自會同歸于盡,但若惺惺惜惺惺,自也能握手言和。兩人按兵不動,相互凝視,看哲爾丹嘴角帶著一抹冷笑,不知心意如何,蘇穎超倒也豁達,只聳了聳肩,眨了眨眼。渾不似生死關頭。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臺下千人冷汗滿身,都在等候雙方的決定。

  猛聽擂臺上傳來哈哈大笑,一老一少、心心相印,雙方不約而同地放下兵刀,互握雙手,面對面地大笑起來。

  娟兒右手一按,把長劍送回了鞘里,啐道:“什么鶴舞七星拳,還真唬住了我。”瓊芳臉色潮紅,含笑道:“他便是這個性子,每日里東拐西騙,也不知腦袋里在想些什么。”這話聽似不置可否,其實瓊芳內心已歡喜得炸開也似,心頭更是怦怦地跳著。

  勝負揭曉,楊紹奇等人商議一陣,登時宣達戰果:“魁星戰五關,中國蒙古最后主將戰,雙方平局!”鐺地一聲銅鑼大響,看臺上百姓滿面雀躍,紛紛鼓掌喝彩。哲爾丹寶刀未老、神勇過人,蘇穎超初露鋒芒,悟性絕妙,無論他倆用得是何種拳術,運得是哪套劍法,均已堂堂邁入武學至高殿堂,足稱一等豪杰而無愧。

  胡志廉摸著稀稀疏疏的山羊胡須,如沐春風。此戰以少年英俠出征,卻能與蒙古宗師打成平手,非但顯出一國的人才濟濟,也省去了許多無謂爭執火氣。想來一會兒上報戰況,皇帝必然大喜。

  四下一片祥和,雙方主將笑吟吟攜手下臺。兩國英雄全數過來見禮,彼此互道仰慕,甚顯熱絡。此時祝康兀自啼哭不休,看他給鐵槍卷繞身體,竟是動彈不得。娟兒拉著哲爾丹,朝祝少主一指,咋舌道:“這東西好緊,沒人拉得開,你可以幫忙么?”解鈴還須系鈴人,哲爾丹微微一笑,運起了神力,將那鐵槍緩緩扳回原狀。東棚中國高手見他神力如此,心下無不駭然,可憐祝康雖給釋放,卻是一臉尷尬,茫然之中,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蘇穎超與宗師高為平局,此時自是忙里忙外,四下接受道喜,瓊芳一旁含笑看著,好容易他得空了,這才迎了上來。雖說是最后一個迎上,卻遞來了第一條手巾。聽她啐道:“什么鶴舞七星拳,虧你想得出來。”蘇穎超擦抹污水,道:“咱們華山拳法毫無名氣,說了也唬不住人。倘要喊聲“如來大神通”、“阿彌陀佛大法”,恐怕人家一頭霧水,只好編了這個新玩意兒出來。”他將手巾折起,收到了懷里,笑道:“廢了九牛二虎之力,卻只打成了平局,我可沒法子向爺爺交代了。”

  瓊芳嫣然一笑,靠到情郎身邊,附耳道:“別太客氣了…你方才那劍要是早些踢出,那蠻子的性命哪里還在?你放水蒙混,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本閣主。”

  瓊芳雖是心上人,此話卻無夸大之處,鶴舞七星拳是個騙局,對方中計出招,蘇穎超只要搶先一步踢出長劍,早已要了對方的性命。只是瓊芳素來知道蘇穎超的脾氣,想來他愛惜哲爾丹的武勇,方才手下容情,任憑對方打成平局。

  蘇穎超生平出手三十余戰,并無一場敗績,說來此役算是第一回平局,他聽心上人戳破此事,心下不由大感歡喜,低聲便道:“旁人的言語,我也不放心上。有你這句話,真不枉我擂臺上辛苦一場!”瓊芳心頭甚是甜蜜,微笑道:“我當然知曉,你才是第一。”

  蘇穎超愛意大動,伸手環住了她,一把抱入懷中。瓊芳低聲笑道:“喂!我穿著男裝,兩個大男人當眾摟抱,成何體統?”蘇穎超向來想愛便愛,哪來理她?只湊嘴過去,附耳笑道:“還記得咱倆的約定么?”聽他口氣不懷好意,好似想做什么壞事,瓊芳不由微微一奇,道:“什么約定?”

  蘇穎超在她發燙的耳垂輕輕一吻,又朝她耳孔吹了口氣,沉嗓道:“肚兜唉!”

  瓊芳臉色大羞,那秀白的耳垂燙得火燒也似。適才兩人相約,蘇穎超若能打贏哲爾丹,便要瓊芳著換女裝相陪,當時玩笑戲言,瓊芳便做了這個親昵約定。蘇穎超見她那大眼轉了轉,好似在思索是否要履約,也是怕她出言反悔,忙道:“君子之言…”

  那“快馬一鞭”還未抽落,瓊芳便已含笑接口:“其臭如蘭。”

  蘇穎超劍客出身,掉書袋絕非所長,居然聽得莫名其妙。情郎一頭霧水,瓊芳卻是輕咬下唇,看她露出了晶瑩的貝齒,眼波流送,膩聲道:“聽不懂活該,可別怪我爽約了。”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好似含著一抹取笑。

  蘇穎超盯著她,自行想像瓊芳肚兜加身,想來那身雪白肌膚必然晶瑩細嫩,他急于一探究竟,慌忙之下拉住肥秤怪,低聲道:“師叔祖,什么是其臭如蘭?”肥秤怪哈哈大笑:“這你也不知道?虧你還做得掌門?就是蘭花放屁啊!”

  “同心之言,其臭如蘭”,眼看佳人掩嘴輕笑,翩然遠走,可憐蘇穎超喉頭干渴,連一句話也吭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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