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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魁星戰五關

  “許久許久之…之…哈…”嗤地一聲,一名小童打了個響亮噴嚏,他抹去鼻水,又道:“這后院住了個惡鬼…”

  雪花紛飛,灑在連綿不盡的大莊院里,兩丈來高的圍墻上堆著厚重雪塊,寒冰霜雪,層層疊疊,望來好似白頭的巨人。只見墻邊生著火堆,五名孩童圍火取暖,四男一女,約莫歲年紀。看他們身上穿著厚重的棉襖,服飾頗為華麗,想來都是大戶人家的孩子。

  “那鬼啊…他沒有臉,沒有舌,也沒有雙手,他是個干干瘦瘦的骷髏頭…”

  一名小童正說著鬼故事,他舉高兩手至肩,做陰森厲鬼狀,口中吱吱作態,驚嚇聽眾。幾名孩子寒毛直豎,卻又聚精會神,就怕錯過了一點半點。卻見火堆旁另躺了個男孩,身上鋪著毛毯,好似睡熟了。

  那小童見同伴神情專注,都在聆聽自己說話,一時大感得意。又聽他道:

  “那鬼整年住在井里,好寂寞、好孤單,于是每到深夜時分,月亮出來的時候,他就這樣哭喊著,兒子啊…兒子啊…你下來陪我啊…”

  耳聽那說故事的孩子叫得凄慘,幾名小童都是為之一驚。卻聽一名小女孩兒呸了一聲,罵道:“胡正堂,聽你胡說八道!那鬼不是沒舌頭么,怎又會說話了?”

  那胡正堂一臉尷尬,撇眼朝火堆看去,只見紅艷火光照來,一名小女孩兒撅著嘴兒,呼著熱氣,嚴冬寒風吹來,將她的粉頰凍得紅燙燙地。看她年歲雖小,鼻梁卻極為挺直,兩只辮子烏黑油亮,與白雪般的細嫩膚色一相對照,雖只歲年紀,便已出落得十分美貌可人。

  胡正堂滿臉火燙,不知如何圓謊,他咳了幾聲,道:“鬼又不是人,不靠舌頭,也能說話。”那小女孩兒哦了一聲,道:“聽你信口胡謅,你見過鬼么?”幾名孩子聽了這話,登時議論紛紛,都朝胡正堂望來,都在等待他回話。那胡正堂丟不起這個臉,也是下不了臺,只能一拍胸脯,大聲道:“怎么沒見過?三歲就瞧過了!”眾童聞言,都有驚嘆之意,那胡正堂更是得意洋洋,更要大聲說嘴,卻聽那小女孩兒冷冷地道:“一派胡言。這世上壓根兒就沒鬼,你要三歲就見過,趕緊找一只出來給本小姐瞧瞧。”

  那說故事的男童姓胡,雙名正堂,父親乃是朝廷官員,家教一向森嚴。好容易臘月將至,學堂夫子啟程返鄉過節,胡正堂這才蒙雙親恩準,前來同窗好友家中過夜,本想眾童群聚院中,烤火游嬉,必有一番樂子,沒想小美人兒一本正經,凡事都沖著他來,自是讓他恨得牙癢癢的。

  胡正堂見眾孩童目光一瞬不瞬,都在等著自己回答,一名鼻涕孩童更是叫道:“是啊!正哥哥快抓一只鬼出來,大家都想看哪!”胡正堂一臉慌張,不知如何應付,當下先學著大人模樣,仰天三笑:“哈!哈!哈!”那胡正堂在雙親面前十分乖巧,私底下卻愛學武師伴當的言語,平日專來江湖人物那一套,眾童見他模樣神氣,更是敬服,哪知胡正堂的小腦袋一片空白,拼命思索,只想找個法子蒙混過去,那小女孩兒識破他的陰謀,登時笑了,道:“算了,饒過你吧。大家再來玩兒。”正要取出布娃娃來玩,卻聽胡正堂喊道:“誰要你饒!你…你聽了!你既然敢說這世上無鬼,不如咱倆打個賭,看看有無魔鬼,敢不敢!”也是丟不起人,當下便做出賭約,盼來討回一城。一旁孩童登感興奮,紛紛拍手叫好。

  同伴滿嘴挑釁,那小女孩兒將門虎女,生性豪邁膽大,自也不來怕,當下叉起了腰,揚眉道:“有什么不敢?誰怕誰!你劃下道來,怎么賭?”胡正堂冷冷一笑,道:

  “怎么賭?當然是捉鬼!一會兒少爺入院抓鬼,我要沒從井里拖出一只,我就…我就…”他連著兩個“我就”,忽地面色慘澹,居然不知如何接口。

  看這世上鬼神都在廟里,一時半刻間哪能找出一只半只?那小女孩兒嘻嘻一笑:“你就怎么?快說啊!”胡正堂喃喃地道:“我就…我就…”他墜入自己的陷阱,只感頭皮發麻,嘴角發苦,忽然靈機一動,拿出了絕招,朗聲大喊:“我要捉不到鬼,我就當場脫光衣裳,在這院里走上三圈,怎么樣!”眾童聽他說得神氣大膽,自是拍手歡呼,雀躍無比。

  胡正堂氣喘吁吁,雙手高舉,做勝利狀,得意了好一會兒,便冷冷望向那小女孩兒,道:“華妹啊,我已經做了賭約,愿賭服輸,誰輸誰脫,脫還要脫得光溜溜,你敢不敢啊?”

  那小女孩兒本想與他對賭,銀兩童玩兩不懼,哪知罰約竟然下流至此。她雖然膽大,卻不是笨孩子,一見幾名男童目光不善,當下別開了頭,嬌叱道:“無恥!我不玩。”

  胡正堂早已料到她不敢答應,當下暗暗松了口氣,道:“不過就是脫件衣衫,你怕什么?瞧,我現下就脫給你瞄瞄!”說著便往自己褲帶扯去,小女孩兒呸了一聲,雙手遮臉,把頭別開了。胡正堂打蛇隨棍上,冷笑便道:“華妹,你既然不敢賭,那便開口道歉,我胡正堂是你隨便損得么?”小女孩兒對他的喝問置若恍聞,只哼了一聲,別開臉面。

  胡正堂知道自己大獲全勝,當下學著爹爹的模樣,仰天大笑起來。大聲道:“膽小婆娘!回家找娘親喝奶吧!”說著幾名孩子起哄,紛紛叫道:“膽小鬼!開口道歉!開口道歉!”

  小女孩兒給眾童出言相激,自是又惱又氣,慌張之下,急忙去搬救兵,自對一名男孩喚道:“阿秀!他們欺侮我!阿秀!”她喚了兩聲,只見那阿秀縮在火堆旁,自管呼呼大睡。看他卷著毛毯兒,好似冬眠一般。小女孩兒抓了雪塊,便往火堆旁扔去,悶響傳過,正正打在那阿秀頭上。雪塊繃開,灑得滿臉,哪知那男童真似昏暈一般,仍無知覺。

  “死相。”那小女孩兒有些著急了,喃喃哭罵。

  幾名孩童相顧莞爾,胡正堂嘻嘻直笑:“華妹啊,我娘每回罵我爹,也總是說這兩個字呢。”另名孩子學著那小女孩兒的腔調,吱吱尖叫:“死相!”

  那小女孩兒聽他們言語粗俗,只氣得臉色慘白,那胡正堂牙尖嘴利,仍不放她過去,只戟指冷笑,說道:“小妮子,別想相好的會幫你,你要真帶種,那便定下賭約,要不便開口道歉,否則我明日便上大街說去,要全北京都知道,你伍崇華是天生的膽小鬼!怎么樣?”

  那小女孩兒氣往上沖,喝道:“你敢?”胡正堂笑了笑,道:“有什么不敢?”當即雙手箍嘴,圈呼道:“北京街坊老小聽了!伍家大小姐羞羞臉…沒種…是天生的膽小鬼!”他人機靈,口才佳,損起人來詞藻豐富,全是大人那套羞辱把戲。

  那小女孩兒大怒欲狂,隨手抓起腳旁的枯枝,狠命便往那胡正堂戳去。那孩子斜身避開,做了個鬼臉,笑道:“打不到!膽小鬼打不到!”說著吐舌擺臀,更是著意欺侮。

  那小女孩沉下氣來,看她左手捏著劍訣,卻是隱隱有著武功底子。她看準方位,霍地出手抽打,啪地一聲,胡正堂臀上竟被狠狠抽了一記,火辣辣地十分疼痛。胡正堂驚怒交加,隨手抓起雪塊,便往那女孩兒砸去,罵道:“賤婆娘偷襲暗算,卑鄙無恥!

  不守婦道!”

  那小女孩兒聽他罵得難聽,目光滿蘊怒火,她沉下俏臉,學著爹爹的狠模樣,壓低了嫩嗓子,粗聲道:“胡正堂,你這般欺侮我,我不會饒你的。”那胡正堂哈哈大笑:

  “誰不饒誰呀!我好好地說故事,你這瘋婆硬來打岔,活該給我取笑,活該!膽小鬼,活該…”幾名孩童排做一列,學著他的模樣舞蹈擺臀,只在加倍戲弄。

  那女孩兒將門虎女,一旦動了真怒,一心只要對方流血,對無聊叫罵一概不睬。突見她半空一個旋身,手中枯枝飛快送出,這回不再容情,那枯枝方位精準,竟是朝胡正堂眼珠而去。幾名小童見狀,無不大驚失色,紛紛喊道:“快住手了!”

  眼看便要刺中眼珠,惹出大禍,忽然一只手探了過來,將那女孩兒的枯枝抓個正著,眾人轉頭急看,出手的正是方才睡得昏死的那名男童,阿秀。

  那阿秀雙手叉腰,怒目圓睜,看他身穿綠襖,雖只是個孩子,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頭上系了條紅帶,帶上縫了塊方方正正的美玉,正正遮住了額頭。他面有慍色,沉聲道:“干什么!干什么!我才睡了一會兒,你們打打殺殺地干什么?”看他疾言厲色地數說,其余幾名小童卻是肅然靜聽,并無一人反駁,足見這孩子身分不同,當是眾孩童的領袖頭目。

  那阿秀狠狠喝罵一頓,又往眾孩童瞪去,斥道:“到我家來玩,就要守我家的規矩,是誰先作怪的?”眾孩童手指華妹,喊道:“是她先打人的。”

  那華妹急急搖手道:“不對…不是這樣…”還未出言反駁,卻聽阿秀嘖了一聲,湊手搶過枯枝,隨手折斷了,罵道:“華妹,你明明有武功底子,出手怎沒半點分寸?”

  那華妹給數落一陣,眼眶竟是紅了。阿秀不察,兀自臉泛怒火,又道:“我好心邀大家來家里玩兒,你卻出手欺侮我的客人,你對得起我嗎?你要刺瞎了胡正堂,一會兒人家爹爹找上我家來,你又想我給爹娘活活打死么?”說著狠狠往華妹瞪去,喝道:

  “去給人家道歉了。”那華妹用力別開了頭,神色極其倔強,卻是不依。阿秀喝道:

  “還不去!”

  華妹眼中珠淚欲垂,已在勉力強忍,忽給阿秀這么一吼,再也忍不住淚水,竟低聲嗚噎起來。一旁小童們哈哈笑道:“膽小鬼哭了!膽小鬼哭了!”說著手舞足蹈,又來取笑。

  阿秀見小女孩兒淚灑當場,不由有些詫異,這華妹天性強悍,向來少哭,若非心里受了委屈,絕不會當眾哭泣,想來其中必有內情,正要詢問,華妹已咬住下唇,狠狠推開眾人,便要發足飛奔,阿秀反手將她拉住,溫言道:“別哭,究竟怎么回事,跟秀哥哥說了,好不好?”

  華妹忍著淚,只是抽抽噎噎,實在無法言語,眼看旁邊幾名小童兀自指點嘻笑,阿秀一拳便往身旁小童腦門打去,喝道:“閉嘴!”說著隨手揪住其中一個流鼻涕的,喝道:“阿元,你來說,究竟怎么回事?”那阿元適才陪著欺侮華妹,此時給老大抓住了,自是膽戰心驚,當下掛著兩條鼻涕,干笑道:“方才秀哥睡覺時,那胡正堂在說鬼故事,華妹打斷了他,兩人便吵起來了…”阿秀懶洋洋地聽著,又道:“再來呢?”

  那小童干笑道:“后來胡正堂要和她打賭,華妹不肯,大家都笑她膽小鬼,這就打起來了…”阿秀哦了一聲,道:“華妹一向很大膽啊,什么時候不敢賭了。你們賭啥呀?”

  一名男童嘻嘻笑道:“誰輸了,誰脫光衣服…”

  阿秀聽得賭約如此,忍不住面色慘白,霎時縱身跳起,暴喝道:“胡正堂!你當我家是什么地方了?給我滾過來!”那胡正堂便是說故事的小童,此時早溜得不知去向,阿秀大喊大叫,推開眾童,便要去找胡正堂,忽見華妹背轉身子,竟要走了。阿秀趕忙將她拉住,慌道:“華妹,對不住,是我不好,沒先聽你說分明,快別生氣了,好么?”

  那華妹緊泯下唇,只是忍淚搖頭,道:“我要回家跟爹爹說。”那阿秀惶恐起來,眾小童設下圈套,要將人家女兒剝光,地方又是在自個兒家里,這等事傳揚出去,恐怕自己會被打斷一條腿,他原本模樣威風,此時大感惶恐,慌道:“求求你,可千萬別找伍伯伯,我爹娘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這樣吧,一會兒我去廚房里拿些吃喝的孝敬您,絕不貪睡,好么?”

  華妹見阿秀陪足了笑臉,怒氣消減了許多,只是要這樣放他過去,未免不甘,仍搖頭道:“你方才那般數落我,我可吞不了這口氣,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聽得此言,雖在大寒冬日,那阿秀還是流了一身冷汗,忙道:“行,上回我答應幫你買糖葫蘆,明兒個便給你買去。”

  華妹聽他推托,立時掉轉身子,啜泣道:“耍賴,我要回家找哥哥,說你們欺侮我。”阿秀驚道:“別!別!你那崇卿哥哥怪物也似,他會打死我的!”一旁幾名孩童想起那高壯無比的身影,一個個面帶驚恐,紛紛出言道歉。華妹其實氣早已消解了,她裝作十分悲切,兀自哭道:“好…只要你依我一件事,我一個字兒都不說,好不好…”

  阿秀苦著臉,垂著手,低頭道:“你要什么,說吧。”

  華妹嘻嘻一笑,淚水一發不見蹤影,她指著阿秀額頭上的玉佩,嬌聲道:“我要這個!”

  阿秀再次跳了起來,搖手慌道:“不成!不成!這是我娘打小做給我的!不能給你!”

  那華妹家世非凡,爹爹英雄武勇,乃是當朝超品大員,打小是要什么有什么,其實她也不希罕那塊玉,只想瞧瞧自己能否支得動阿秀,眼看他打死不從,當下小嘴一扁,又要放聲大哭。

  想起娘親對自己的慈愛,如何能把玉佩隨意送人?阿秀忝為主人,沒想卻替旁人背了黑鍋,一時苦著小臉,叫道:“胡正堂,給我滾過來!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快過來求情啊!”

  他叫了兩聲,卻不聽同伴答腔,這胡正堂平日聒噪吵嚷,每回只要有他在,必有樂子可找,哪知忽地啞然無聲?阿秀大感詫異,隨手抓了一名同伴,問道:“胡正堂去哪兒了?”

  那男童抹著鼻涕,指著圍墻底下一處地方,笑道:“你看,狗洞呢。”

  眼見地下積雪松動,似有爬行痕跡,阿秀心下忽起不祥預感,顫聲道:“他爬進去了?”

  那男童笑道:“你可聰明了,他怕你揍他,便躲進去了,還說要找井里頭找沒臉鬼出來,好幫他打架呢。”阿秀驚得飛了起來,神情又急又怕,道:“該死!該死!什么找鬼抓鬼的,那廢院去不得啊!”

  眾小童納悶不已,搖頭道:“為什么啊,不就是廢院么?”

  阿秀豎指唇邊,示意眾人噤聲,跟著伸手向遠處一指,低聲道:“你們瞧那兒。”眾童極目望去,卻見園中幾名侍衛打扮的男子巡邏察看,華妹自家也養著大批衛士,一望即知這些男子的身分,登時頷首道:“他們是來看守的?”

  阿秀嘆道:“還是華妹懂事,我爹爹千吩咐萬交代,要咱們絕不可以進去廢院玩,還要這些大哥們過來看守圍墻,胡正堂溜進去了,我爹要是知道這件事,非得打死我不可。”想起爹爹的手段,不由雙手掩面,哀哀苦嚎:“這下慘了!你們怎不攔他啊。”幾名孩童見阿秀怕得厲害,倒也有些慌了,華妹忙道:“你別怕,不如我鉆進去找人,把他拖出來。”說著矮下身去,便要朝狗洞鉆入。阿秀趕忙收拾了淚水,一把拉住她,搖頭道:“去不得。”

  華妹柳眉微蹙,噘嘴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地?”這阿秀年紀雖小,行事卻甚沉著,他擦抹了淚水,眼珠兒轉了轉,低聲道:“咱們先在這兒等他,待這小子回來,大家立個誓,就當沒生過這件事。”華妹聽他語氣鄭重,想來這后院古井真是禁地,一會兒可別惹出什么紛爭,趕忙頷首道:“大家聽了,就聽阿秀的吩咐,一會兒胡正堂回來,可別讓他大聲嚷嚷。”眾童都是世家出身,家教森厲異常,聽他們說得慘,自是慌不迭地頷首,只等胡正堂回來,便要一同立言發誓,以免阿秀慘遭家法毒打。

  等了許久,胡正堂仍沒回來,眾童想起后院的傳說,心下暗自害怕。華妹低聲道:

  “阿秀,你家后院真有鬼么?”阿秀嘆了口氣,道:“我也不清楚。咱家搬來舊宅也是這三年的事,聽奶奶和叔叔說,像是古井鬧過鬼什么的,我懶得挨罵,聽過便算,可也不曾多問。”

  眾童面帶憂慮,想來胡正堂鬼主意最多,卻不知從哪兒打聽了鬼故事,居然惹出災禍,看一會兒東窗事發,每個孩子都要回家挨板子。

  又過良久,雪勢加大,天色漸黑,那胡正堂卻似給鬼魂招走,遲遲不見蹤影,阿秀心中煩惱,就怕他一個失足,居然摔到井里去了。當下咬牙道:“不成,你們在這兒等著,讓我進去找他吧。”說著吩咐眾童,道:“要是我也沒出來,你們便到東廂房的書齋,找我叔叔說去,先別讓我爹娘知道。”

  眾童答應一聲,心里卻不自禁地發慌,不知一會兒要生出什么禍事出來。

  眼看阿秀便要鉆入狗洞,華妹心中憂慮,就怕他也給鬼抓了,忙道:“阿秀,我跟娘新學了幾招劍法,要是遇著壞人,能幫你打發呢。讓我陪著去吧。”阿秀沉吟半晌,道:“也好,多個幫手,你去找幾根結實的樹枝,咱倆一會兒防身。”

  華妹生性大膽,最愛冒險尋奇,當即歡容道:“成,包在我身上。”說著矮下身去,便在圍墻旁探看搜索,瞧瞧有無合用物事。

  那華妹蹲在地下,正凝目尋找間,忽在此時,一張臉從墻里湊了過來,睜眼瞪著她。

  雖說華妹將門虎女,此刻陡見妖怪,仍不禁放聲尖叫,大呼道:“救命啊!”跟著縱起身來,便往阿秀懷里撲去。阿秀也是嚇得面色慘白,湊眼去看,那張臉不是別人,正是胡正堂,看他一張臉恁煞慘白,正從狗洞里探了出來,眾童驚慌不定,急忙伸手去拉,幾個使勁拖扯,終于將那小童拔了出來。

  胡正堂倒在地下,氣喘不咻,阿秀扶著他,低聲問道:“正堂,你還成么?”眼看胡正堂不言不語,一名孩童流著鼻涕,湊臉過來,道:“喂!你見到鬼了么?他真的沒手嗎?”

  胡正堂轉過面來,霎時嘔地一聲,大口穢物直噴而出,正正射在那鼻涕小童臉上,那孩子嚇得滾地爬開,胡正堂也是全身乏力,一時軟倒在地。阿秀與華妹對望一眼,兩人都感心驚詫異,正迷蒙慌忙間,聽得胡正堂哭道:“好多…好多…”

  阿秀顫聲道:“什么好多?你說清楚點!”

  好多…好多…

  井里好多…

  大雪紛飛,圍墻下小童們全身顫抖,面面相覷,眾人再也忍耐不住,霎時全數尖叫起來。

  “叔叔,別一直拉著我,怪疼的。”阿秀抬頭望著身邊的男子,哀哀告饒。

  人聲吵雜,偌大的京城教場擠得爆滿。只見校場正中搭著一座大擂臺,場邊錦旗飄揚,懸滿布招,旗面圖樣全是錦毛獅,錦獅背馱大將,大將手舞關刀,左書“魁星戰五關”五大漢文,水墨飛舞,蒼雄有力。右側則是須須彎彎的幾個外國文字,長長一串,想來必也是同樣意思。擂臺四方各搭高臺,層分六級,彩繪龍鳳,看臺上人聲語嚷,觀眾云集,望之黑壓壓的一片。

  “你呀…”看臺樓梯傳來一聲嘆息,一名男子拾級而上,那人身著朝袍,左手牽著一名男童,那孩子約莫十歲年紀,額上系著玉佩緞子,正是阿秀,兩人背后卻還跟著幾名家丁。阿秀苦著小臉,仰頭看著叔叔,聽他嘆道:“不看緊點成么?”

  阿秀的叔叔是個英俊男子,年莫二十,柳眉如畫,雪膚星目,竟如姑娘般的美貌。這叔叔看似文秀,說話口吻卻甚老沉,他把阿秀那虎壯小子一路牽來,最后將他按倒椅上,跟著交代身旁老漢,道:“劉管家,好生看著神秀,別讓他亂走闖禍。”

  那孩子見自己有如人犯,只得拉著青年的手,求情道:“叔叔,您別這般無情嘛。”

  那青年捏了捏孩子的臉頰,責備道:“阿秀呀,你上回闖得禍還不夠大么?你想邀請學堂小朋友回家過夜,叔叔還不幫著向你爹娘求情?可你看,你干了什么?人家胡正堂好好地來家里,現下卻癡呆了,可別想叔叔會再幫著你。”

  那阿秀苦著臉,低聲道:“叔叔,那胡正堂糊涂,自個兒溜到廢院去的,可不是我慫恿的。”

  那青年搖頭道:“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是你朋友惹得禍,便該是你的罪責。自己反省了。”說著吩咐管家,低聲道:“老爺吩咐了,要這孩子長長眼界。一會兒武校開打,你便陪著他看,比試一完,立刻把人送回家,絕不準他四處晃蕩。”那管家答應一聲,道:“老朽知道了。”那青年整理了朝袍,望著阿秀,道:“叔叔還有事,你可乖乖的。”阿秀愁眉苦臉,也沒回話,自顧自地喃喃低語,那青年往他腦袋一拍,嘆道:“小鬼靈精,少惹點禍,省得每天讓你娘煩惱。”當即走下臺階,自入場中去了。

  叔叔離開了,那管家卻又湊了過來,只一股腦兒地挨在身邊,手還搭在肩上,如同看守犯人。阿秀苦著小臉,四下偷眼去看,霎時心下大樂,嘴角露出了笑容。

  看臺搭建頗高,共分六層,阿秀坐在四樓,探頭向下,眼里看得明白,二樓處坐著一名女孩兒,看她愁眉苦臉,卻是華妹,只見她身邊坐著個老嬤嬤,想來闖禍之后,這華妹也給當成人犯押著。兩名孩子一在四樓,一在二樓,遠遠相隔,難以言語,阿秀只想與同伴打聲招呼,當即拉了拉管家的衣袖,低聲道:“管家伯伯,我想解手。”

  管家奇道:“少爺出來前,二爺不才帶您把過尿么?忍會兒吧。”

  阿秀見計策不管用,登時苦著臉,他雙手掩住小腹,低聲道:“管家伯伯,不知怎地,我肚疼。”那管家嘆了口氣,當即探頭出去,自朝樓下大聲喊道:“拿盆子來!”過不半晌,幾名下人氣喘吁吁,手端大臉盆,急急奔上。管家把大臉盆放在地下,又從懷中取出草紙,含笑道:“神秀小少爺,這兒解吧。一會兒我替您擦著。”

  阿秀驚得呆了,四下衣香鬢影,滿是名流仕女,更別說華妹就坐在下首,卻要阿秀如何當眾解褲,卻在這兒公然大解?這要傳到了學堂,除了羞憤自殺一途,別無第二條路走了。管家見他低頭含淚,忙道:“少爺,快脫褲啊,可別拉在褲子上了。”

  阿秀咬牙切齒,恨恨地別過頭去,道:“肚子忽然不疼了。”管家笑道:“不藥而愈,此乃天佑少爺,真可妙了。”當下揮了揮手,示意下人端著臉盆離開。

  自那日后院鬧鬼事發之后,這阿秀已被禁足一月有余。那日胡正堂爬出狗洞,來來回回便是那句話:“好多,好多鬼…”竟如癡呆一般。胡正堂出事之后,家中尊長自是暴跳如雷,這胡家官職顯赫,胡正堂的生父名喚胡志廉,乃是禮部侍郎,當朝從三品的大員,伯父胡志孝官職更高,卻是當今大理寺寺卿,胡家書香世家,洞見觀瞻,豈料孩子去別人家過得一宿,居然成了話也吭不出的白癡,胡家大怒之下,一方面尋訪名醫診治,一方面上門興師問罪,天幸阿秀的父親也是當朝大員,籠絡手段甚是高明,這阿秀便只給吊起毒打,沒給胡家人帶去賠命。

  難得今日朝廷比武,中原蒙古的高手匯聚一堂,阿秀才能出來透氣露臉,增長見聞,好容易與華妹見到了面,阿秀一個月不見她,自有無數話想說,但管家奉命死守身旁,屎遁尿遁卻不管用,卻要他如何脫逃?

  眼看華妹身邊也有下人跟著,想來不離十,必也株連禍結,讓爹媽重責厲罰。阿秀氣鼓鼓地坐著,不知這牢獄之災還要多久,阿秀愁眉苦臉,一旁下人端著大臉盆行開,臉上卻掛著一幅譏笑。阿秀越瞧越怒,正看間,忽見一名美貌女子行來,便坐在華妹身邊。阿秀心下狂喜:“娟姨來了,我可得賭上一把!”也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忽地發起蠻來,他狂吼一聲,一腳朝家丁踢去,臉盆登時鼓咚咚地滾落臺階,那管家吃了一驚,大手微松,阿秀見機不可失,當場雙腳蹬出,倒栽蔥也似地飛身離座,直朝華妹頭上墜落。

  阿秀身子飛墜而下,勢道甚快,倘若與華妹撞個正著,兩名孩童都要重傷,便在此時,一雙素手伸了出來,左手在阿秀背上一托,登讓他身子轉向,那阿秀受了外力,斜向一旁墜落,便在此時,那右手攏了過來,又將他半空兜轉一圈,卸去大半力道,這才穩穩將他接落下地。

  阿秀如同飛天小猴,自是玩得痛快,正要哈哈大笑,卻見一雙媚眼瞪了過來,膩聲道:“阿秀,這么高地方跳下來,可是想找死么?”面前好一張鵝蛋臉,只見這女子二十六七年記,秀眉微蹙,嘴角輕撇,一對酒渦十分動人,那雙大眼卻直瞪著自己,不假辭色。

  阿秀見了這女子,立時歡笑道:“娟姨,好久不見了!”阿秀倒也不是傻瓜,自知華妹家世淵源,父母武功極其高強,眼前這位“娟姨”更是華妹的師姑。名門大派出身,以她一身高明武功,怎會不救自己?

  別人家的孩子打不得,那“娟姨”皺著秀眉,正想把他拎回去,便在此時,背后響起大批腳步聲,阿秀嚇得魂飛天外,卻是管家領著大批下人匆匆奔來,想來是要抓自己回去。聽他口中大喊:“少爺啊!您可是尿急啊!我帶你去解手呀!”語聲如雷,讓人羞愧無地,阿秀面紅耳赤,正想找個地洞鉆下去,一旁華妹卻湊了過來,低聲道:

  “快裝腳疼。”

  阿秀立時醒悟,趕忙把腳高高舉起,慘然道:“扭了!扭了!摔下來時不慎扭歪了!

  沒準斷了!可真疼死我啦!”那華妹這幾日也給父母責罰,好容易阿秀冒死過來瞧自己,如此心意,怎能放他離開?當下只在一旁裝腔作勢,不住詢問病況。管家更是呼天搶地,吩咐下人急取藥箱,過不多時,又有人端著大臉盆過來,這回盛的卻是熱水,想來是要泡腳之用。

  阿秀正自胡喊胡鬧,忽見一名公子爺行到看臺下,向那娟姨一笑,拱手道:“娟掌門,一會兒比武,可要瞧您技壓全場了。”阿秀見那公子爺面白如雪,一雙大眼靈動傳神,頭上還綁了條紫頭巾,雖在寒冬,左手兀自輕搖折扇。阿秀見這公子好生貌美,怕要把叔叔比下去了。慌忙瞪目去看,又見那公子爺的折扇繪了幅潑墨山水,旁書“紫云軒”三字,卻不知是哪家的風流人物。正要去問華妹,那娟姨已然回頭望向華妹,笑道:“娟姨先下去了,一會兒你娘過來,叫她看我大顯身手。”那華妹啊了一聲,叫道:“姨!您等會兒,我娘交代了,要您出場前和她碰個面…”話聲未畢,那娟姨已然飛身躍起,她不待老老實實地拾級而下,身形縱出,輕飄飄地躍出看臺,只見她身影曼妙,半空一個回旋,衣影閃動,煙塵不起,霎時便落在那公子爺身旁。

  那公子爺含笑拱手:“九華山輕功獨步天下,在下今日可見識了。”娟姨羞了羞他的臉蛋,笑道:“別裝了。這般老氣橫秋,小心嚇跑你家的蘇大公子。”那公子爺故做茫然,疑惑道:“蘇大公子?他是誰呀?娟兒姑娘可否引薦一番?”娟姨笑道:“我沒法引薦,去找華山雙怪吧。”兩人對面相望,想起肥秤怪的怪模怪樣,一時忍俊不禁,都是笑了出來。

  眼見這公子爺與娟姨神態親匿,阿秀坐在看臺上,不免瞧得目瞪口呆,他拉著華妹的手,低聲問道:“這位公子是誰?可是咱們娟姨的情郎么?”華妹故做神秘,道:

  “這位公子姓瓊,不過他不能做娟姨的情郎,做情敵倒是可以。”

  阿秀一臉茫然,眼看娟姨與那公子爺手拉著手,兩人有說有笑,明明是對璧人,那華妹好好一雙水翦大眼,怎能明眼人說瞎話?他想了想,忽地驚道:“我知道了!他是太監!”

  華妹一聽此言,若非家教森嚴,幾要捧腹大笑,她忍住了笑,當即起身離座,向管家道:“你們家少爺腳疼,可得幫他好好捏捏。”那管家滿心歡喜,頷首便道:“成!

  一定加力搓揉。”說著奔來三條大漢,急急將他兩腳鞋襪除去,在阿秀的慘叫聲中,已是狠命揉捏起來。

  那廂孩子們打鬧,這廂娟姨與那公子爺并肩而行,已然走入校場。此時東西兩側棚架已坐滿了人,兩幫武夫滿面橫肉,雖在冬日,兀自赤膊上身,頗見窮兇極惡。那瓊公子手搖折扇,一路望向眾武人,眼光竟是十分敏銳。聽他問向娟姨,道:“一會兒比武,你排第幾場?”

  那娟姨啊了一聲,掩嘴笑道:“你沒提,我倒忘了瞧。”那公子嘆了口氣,拿著折扇便往娟姨腦袋輕輕一敲,搖頭道:“都要做掌門了,還這般小迷糊。”

  那娟姨容貌嬌嫩,雖是十分標致動人的美女,卻仍不改頑皮模樣,當場做了個鬼臉,笑道:“那好,快去請我師姐收回成命。這是她硬塞給我的,我可沒心思搶著做。”

  那公子爺嘆道:“你呀你呀,難得你師姐苦心經營,“九華山”這塊金招牌,可別給你砸了才好。”

  娟姨掩嘴笑道:“怕什么?真要不成了,再把我姊夫拖出來不就得了,天下有誰打得過他。”

  那公子眼望擂臺邊的錦旗,見到了“魁星戰五關”幾個大字,想起了娟姨姊夫的武勇,登時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此時朝廷尚武,對正教武林一脈尤為見重,這“魁星戰五關”乃是車輪擂臺,專讓中國蒙古兩國高手上場較量,以武會友,可說是當今天下最富盛名的比斗之一。說起娟姨的姊夫,恰與“魁星戰五關”大有淵源,他倒不是什么擂主,而是催生創制這“魁星戰五關”的要緊人物。

  中國與蒙古本是世仇。蒙古鐵騎南下燒殺,中國軍民北進屯墾,兩國交戰百年,時時兵戎相見,說來絕無可能以武會友,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十年前機緣巧合,娟兒的姊夫深入北境,無意間居然給了可汗偌大一個恩情。可汗事后感恩圖報,便允準中國和議之請,兩國撤兵避戰,此后有識之士更一一上奏,從此便開通邊關、互通有無,兩國交往密切,日益親近。

  只是朝廷事每每上熱下冷,縱使雙方朝廷有意和解,但兩國武將交戰多年,仇怨太深,仍常私下斗毆,毫不容情,邊關更時時為細故爆發兇殺,眼看情勢如此,為消弭仇怨,減去彼此暴躁血氣,兩國朝廷索性化暗為明,自八年前歲末開始,便定下“魁星戰五關”的大擂臺,從此一年一校,中國韃靼兩國輪辦大會,也好讓雙方武人都有個宣泄忿恨之處。

  那公子爺一路回想往事,便與娟姨行到西棚布告下,先瞧過蒙古出場人選再說。二人依次望去,讀道:“蒙古五關出場人選:首陣先鋒,宗澤思巴…次陣翼鋒,金察欽…三陣中堅,呼林特罕…四陣羽鋒,無也明王…”娟姨瞧了半天,那蒙古一方雖有五名出場好手,她卻無一識得,瞧了半天,忍不住皺眉道:“呼嚕嚕的鳥兒話,誰是誰啊。沒半個認得。”

  五關戰為兩國菁英群斗,為顯國力強弱,不彰個人勝負,遂以“車輪戰法”拼斗。分先鋒、次鋒、中堅、羽鋒、大將等五關,雙方打起來往往謀略百出,誰能克制敵手武功,誰能游斗氣力,莫不精心安排,打法極為講究。料來蒙古這方如此安排,必有什么用意。

  娟姨凡事大而化之,那公子與她相識近十年,自也知曉她的性子,當下微微一笑,不以為意,他凝目去看,伸手指著最后一個姓名,頷首道:“你瞧,這人總聽過吧。”

  娟姨抬頭去看,霎時掩嘴驚呼:“啊,這是哲爾丹,他也來了。”

  那公子想起哲爾丹的成名事跡,自知有些棘手,一時皺眉不語。

  哲爾丹號稱蒙古無敵手,乃是韃靼國可汗大為重用的御林軍首領,算是蒙古名氣最響的一名高手,這人年過六十,位列北國宗師,過去八屆比斗,多遣弟子門人下場,從不曾親自出馬,看他親自領軍過來北京,想來這次的“魁星戰五關”,蒙古這方定是志在必得。

  娟姨嘆道:“蒙古韃子連祖師爺也派出來了,要臉不要?我可不想上場送死。”那公子微笑道:“別叫人家韃子,被聽見了,可會挨罵呢。”娟姨笑道:“不喚韃子,那要喚他們什么?蠻子么?”此地乃是西棚,每多蒙人出入,那公子忙道:“小聲些,給人聽見了,說不得先打一場。”娟姨哦了一聲,眨眼道:“會這么倒楣么?”

  正說間,忽聽背后傳來一聲悶哼,道:“罵人的小姑娘。”那公子與娟姨聽這話腔調怪異,不禁皺起眉頭,二人回頭去看,身邊卻僅一堵高墻,并沒見到人。正疑惑間,那墻緩緩向前移步,登令兩人大吃一驚,趕忙抬頭去看,那墻卻是個喇嘛,此人身高九尺,滿面胡須,偏又身穿大紅袈裟,站在西棚架前,衫色宛如布告紅紙一般。娟姨眨了眨眼,驚呼:“這不是布告!”那番人哼了一聲,道:“布告不是我。”娟姨連連頷首道:“我知道、我知道。”

  那公子見兩人說話牛頭不對馬嘴,忍不住笑了,她附耳過去,低聲道:“蒙古這回只有一個喇嘛過來,這人八成便是無也明王,走,咱們不必和他討晦氣。這就走吧。”

  娟姨向那布告揮了揮手,道:“再見。不是布告大師。”那喇嘛咦了一聲,左右瞧了瞧,好似不知那“不是布告大師”喚的便是他。

  “魁星戰五關”家喻戶曉,打了八屆,北疆也停戰八年。這擂臺比斗用意只在“以武會友”,就盼在打斗中顯出王道仁德,所謂“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勝要勝得氣度從容,敗要敗得心平氣和,但盼兩國打得越熱,交情越濃,縱使分出勝負,也不要見了生死。

  也是為此,當年第一屆比斗,兩國君主心想和尚最是慈悲,必能點到為止,蒙古便以紅教五活佛出征,中國則以少林五高僧應付,結果少林和尚果然是慈,蒙古高手果然是悲,嵩山群僧不過出到第三名高僧,便打對方五名喇嘛點倒為止。可汗見中國和尚揖讓而升,蒙古喇嘛下來飲藥酒,偏生自己還要去做君子陪笑祝賀,狂怒之余,便不再揖讓什么,下令第二年全力求勝。

  第一年輸得莫名其妙,第二、第三年便打得驚天動地,就差沒帶火槍上場而已,可憐有少林寺這塊大石頭橫在路上,無論可汗如何費心,硬是連輸三年,不論在翁金城較量,還是在北京城打斗,均遭震懾蹂躪。蒙古上下非但不曾贏過半面錦旗,更沒一回撐到最后一關,想來真令人心灰意冷。

  勝負懸殊,一目了然,蒙古君臣悻悻然鍛羽而歸,可汗也不再熱衷“魁星戰五關”,只每日里靜靜演兵,時時眺看中州大地。朝廷大臣得知此事,心里自甚憂慮,就怕韃靼國吞不落這口惡氣,不免又要興兵開戰。群臣上奏之后,皇帝便暗下圣旨,從此不許少林和尚出陣,改由禮部侍郎招募人選,輸贏不計,就是別讓戰況一面倒,免遭友邦記仇暗恨。

  自此之后,欽點出陣大將的重責大任,便一股腦兒壓在胡志廉頭上,中原武林人物若想借“魁星戰五關”一舉成名,無不私下拜訪,都想請胡侍郎玉全。胡志廉答應了這個,得罪了那個,年年比試年年憂,直是不堪其擾。

  武林高手又是賄賂、又是求情,朝廷各方勢力也是各自施壓,第四年比試,胡志廉在眾多人情請托之下,煮了鍋大雜燴上陣,這幫人以峨眉掌門嚴松為主力,另以三江幫、洞庭水塢等門派輔佐,結果自是一目了然,四字箴言,大敗虧輸而已。

  都說物極必反,中國連勝四年之后,原本唾手可得的勝仗變成一勝難求,可汗見自己人大逞神威,欣喜之余,又對“魁星戰五關”熱衷起來。更常與大臣對賭勝負。自此中國連敗三年,蒙古紅教支派“大輪門”獨占鰲頭,其中更有一年打了通關,從中國先鋒一路打到大將,五戰全勝,直是所向批靡。

  消息傳出,中國上下無不震動。眼看社稷無光、百姓議論,一年外國使臣來朝,更以此事調侃皇帝,龍顏震怒之下,險些把胡志廉送去充軍,這只代罪羔羊大叫倒楣,自知形勢已然轉換,待得去歲第八屆比武,胡志廉也不再畏首畏尾,便以圣旨之名調出舉國精銳,由武當掌門“太極拳劍”元易領軍,搭配少林靈音、靈真兩大金剛,另以“淮西高天將”為先鋒、“山東宋神刀”做中堅,轟轟烈烈開抵翁金城,只等大開殺戒。

  中國高手盡出,任一人都是當代宗師,對方還是那個叫“大輪門”的支派,當場便給打得稀爛。先鋒高天威更是大發神威,一路從頭打到尾,單騎過五關,元易、靈音、靈真、宋公邁等人喝了一壺又一壺的熱茶,全無上場機會,便帶著錦旗歸返北京。

  中國五戰全勝,高天威更將對方大將打成重傷,言語間更是百般奚落。強弱懸殊,輸贏慘烈,“淮西高天將”威名遠播,韃靼國卻又成了各國使臣閑談的笑柄,可汗震怒欲狂,今次第九屆比校,便盡起北國全境高手,從高麗至西域五十六國,精選五名神將,一同前來挑戰中原武林,若不奪回錦旗,絕不罷休。

  大軍壓境,胡志廉見了這勢頭,自是心中叫苦,大獲全勝不行,一敗涂地也不行,既要顧得可汗金面,又要保住皇上龍顏,百般苦惱中,只有去找本朝國丈瓊武川訴苦,屆時若要慘敗,也有皇親國戚保命。果然姜是越老越辣,瓊國丈金口一開,便是一條明路。

  “中國展天威,可汗怨恨苦,蒙古臨城下,皇上心生怒,最好的法子,便是混個借口。”

  “混個借口?”胡志廉那日聽了怪話,自是滿心詫異。

  “傻子,何必上嗣對上嗣,你避開各門各派的老手,盡管挑些青年男女出來,將就著用,贏了,算是撿到了,輸了,也好找理由推搪。”眼看胡志廉目瞪口呆,瓊國丈又加了這么一句吩咐:“要能一個僥幸,拖成平手,兩國皆大歡喜,那可真是吾皇萬歲萬萬歲了。”

  胡志廉一向聰穎,當場便領悟了,便定下這么個陣容,見是:

  “中國五關出場人選:

首陣先鋒貴州點蒼七雄玉川子次陣翼鋒山東神刀少主宋通明三陣中堅陜北九華掌門釋娟神尼四陣羽鋒河北鐵槍少主祝康  五陣大將華山玉清掌門蘇穎超”

  此時娟姨與那公子站在西棚,望著皇榜,眼看陣容如此,那公子爺自然暗暗佩服胡志廉的苦心,想以玉川子老將身分,多少打得下一兩人,神刀宋通明大有乃父之風,必也能撐住場面,要是運氣不壞,說不定這兩人便能拖到哲爾丹那關,屆時娟兒、祝康上場邀斗胡混,最后再讓華山掌門壓陣,雙方都有面子,勝負如何倒是其次了。看這計策苦心意旨,自是讓人贊嘆不已。那公子爺看了幾眼,心下甚喜,頷首便向娟姨道:“你給排到了中堅,看來你師姐的面子不小。”

  那娟姨殊無喜悅之意,猛聽她尖叫一聲,拔出了長劍,氣沖沖地奔向一處棚架,戟指怒罵道:“哪個是胡侍郎,給姑娘滾出來!”兩旁侍衛大驚失色,無不跳了起來,又見她服色華貴,胸前一串珍珠項煉溫潤瑩輝,倒也不敢造次,慌忙便道:“姑娘何事尋找胡大人?”

  娟姨怒罵道:“誰是釋娟神尼?釋你個大頭鬼!姑娘我不過二十來歲,便給你們咒成了尼姑老太婆!叫姓胡的滾出來!”九華山新任掌門怒氣沖沖,禮部官員無不惶恐,只見一名官員趕了出來謝罪,慌張道:“女俠啊女俠,咱們不是不知您的身分,可您送來的名錄上只兩個字,喚叫“娟兒”,咱們翻遍百家姓,查不到這個娟姓,本想學孔子孟子、老子莊子,喚您叫娟子,可后來想想又是不妥,只能給您安了個釋字,絕非有意不敬…”

  這姑娘正是當年的小精靈娟兒,早已長成十分動人的美麗女郎,此時哪來理會那官員說長道短,三兩腳便將他踢開了,跟著大剌剌地沖入棚內,要將胡志廉拖將出來,當面責問。

  那公子爺大驚失色,當下也奔將過來,問那禮部官員道:“沒傷到吧?”那官員陪笑道:“回少閣主的話,下官沒事,倒是咱們侍郎大人那兒,請您多擔待了。”

  那公子爺微微一笑,道:“別怕,我理會得。”當下腳步加緊,便往棚內行去。

  才一掀開簾幕,本想定是大聲吵嚷,說不定還打了起來,哪知娟兒只不言不動,手中拿著張信紙,并未高聲怒斥。那公子爺心中贊嘆:“胡侍郎官越大,口才越好,居然說得動咱們娟兒。”這娟兒自幼天真爛漫,行事不按常理,江湖人物老遠見了她,無不退避三舍。也是為了她刁蠻頑皮,盡管天生貌美,追求者眾,至今仍然待字閨中,無一人能夠贏得芳心。

  正想間,那公子爺已然行入棚內,陡一入內,便見了一名呆滯孩童,只傻傻挨著一名官員,那公子爺心下一凜,當即認出這孩子的身分。這兒童聰穎過人,乃是胡志廉的幼子,名喚“正堂”,只因前些時過去五輔家中作客,頑皮跌傷了腦袋,好好一個孩子,竟變得如此木傻。

  那官員聽得腳步聲,當下回身過來,拱手道:“下官見過少閣主瓊芳小姐。國丈金安,皇后圣安。”那公子爺聽他祝禱自己的兩名親人,當下含笑欠身,將折扇一揮,啪地一聲亮響,扇面張了開來,只見扇面潑墨,丹青妙筆,好一幅云里紫閣,正是“紫云軒”。

  這公子爺哪里是什么公子爺了,原來她便是當朝皇后侄女,三朝元老之孫,開國功臣之后,人稱紫云軒少閣主,瓊家大小姐瓊芳便是。瓊家藏有鐵卷丹書,更有太祖賜下的二十四節龍頭金鞭,可說是當朝第一顯貴的大戶人家。胡志廉與她說話,自是加倍客氣謹慎。

  瓊芳正要說話,突見胡志廉眉頭深鎖,那娟兒也是手持信紙,蹙眉苦思,忍不住奇道:“怎么了?蒙古人下戰帖么?”胡志廉尚未說話,娟兒已將手中信柬送了過來,低聲道:“你瞧,這信好生奇怪。”

  瓊芳向來見多識廣,精明過人,她父母早死,打小便讓爺爺當成男兒漢教養,稱得上是文武雙全的奇女子,中國滿朝名門之女中,決計找不出第二個。她見娟兒神態有異,不知那信紙有何奇妙之處,當下接了過來,自行低頭去看。讀道:

  “令郎正堂,誤跨禁界,擅闖鬼門,近有大禍秧。聞報速離京城,可免一死。”

  瓊芳吃了一驚,不知這是什么人寫就的,趕忙再看署名,傳信者自道名號,曰:“善穆義勇人”。她一時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那署名是何意思,忙問道:“這信什么時候來的?”

  胡志廉嘆道:“這些日子焦頭爛額,忙里忙外,方才家人送來這封信,我才得知此事。”

  瓊芳低頭思索,胡志廉雖然行事謹慎,但這幾年為了挑選“魁星斗五關”的出陣人馬,這位侍郎大人吃力不討好,得罪了無數武林同道,看這模樣,八成有人挾怨報復,那也未可知。當下沉吟道:“我瞧這是熟人做的事。八成是有人與您結怨,趁著令郎病重之時,前來落井下石,自是要讓您心神不寧。”娟兒頷首也道:“可不是么?我瞧這十之是蒙古韃子寫的,他們怕胡侍郎運籌帷幄,又把他們打得一敗涂地,這才寫信過來擾人。”

  胡志廉聽了二姝勸說,卻只嘆了口氣,他撫摸愛子臉頰,緩緩地道:“您知道,我胡家命運多艱,當年奸臣為禍,暴民亂政,活活打死了家母,好容易仁君當朝,可別再有什么劫難波折…”他回思昔年往事,嘆了幾聲,忽然雙眉一軒,咬牙道:“也罷!兵來將擋,真要有什么事,胡某也不來怕!什么誤入鬼門,我一會兒安排了太醫院的幾名圣手,請他們替正堂孩兒治病。我偏要瞧瞧,那禁地里有什么妖魔鬼怪!”

  瓊芳點了點頭,蹲身望向那孩子,柔聲道:“正堂,還認得阿姨么?”這胡正堂每逢過年,定會隨父母過來紫云軒拜年,每年都拿了紅包打賞回家,說來自該識得瓊芳,哪知他聽了呼喚,卻只低頭望地,不言不答。娟兒低聲道:“好孩子,你到底瞧到了什么?”

  胡正堂面色一寒,喃喃哭道:“好多…好多…”

  瓊芳與娟兒對望一眼,二姝面向男童,同聲道:“好多什么?”

  那男童口唇欲動,還未說話,猛聽棚外碰地一響,號炮已然炸響,胡志廉趕忙道:

  “閣揆大人親來視察。我先過去了。”說著喚來侍衛,命他們嚴加保護兒子,這才稍稍安心。

  午時已屆,炮聲響過,中國閣揆大人駕臨,胡志廉身為中國這方主事,自須入場迎接,那蒙古欽差也已到來,東西兩棚高手便全數肅立,場內一時鴉雀無聲。

  今日兩國比武,何大人身為閣揆,自須與蒙古使臣過來主持盛會,那何大人取出圣旨,宣達旨意,聽他大聲念道:“奉天承運,我中國大漢天子詔曰:我朝…咳…

  威勝五霸,明繼三王,方今以武會友,貴于相交,九州豪杰,習武從戎,是以普天同慶,有鳳來朝…”

  何大人搖頭晃腦,唧唧聒聒,腳下還打著拍子,臺下哪里有人聽了?武林人物一會兒都要上場較量,各人打坐運氣,礪刀磨槍,看臺上家眷百姓每多藉機賭博的,自是交頭接耳,議論勝負。連那阿秀、華妹等一干孩童也在打鬧嬉戲,更是不在話下。

  場內場外人人神色平淡,無人理會何大人念得是什么,料想他便算夾了一兩句粗話在里頭,怕也無人知曉。只是那蒙古使臣卻越聽越怒,圣旨里好大一篇,又是“移風感俗、誨化蠻邦”,又是“四夷勇士、投明事主”,中國皇帝哪句話不是自尊自大?直把蒙古當成了奴邦蠻夷。

  那使臣欽差怒火中燒,待何大人讀畢,立時手捧韃靼可汗親手圣旨,氣沖沖地奔上擂臺,也是大聲念了起來。看他義憤填膺,指天道地,想來所言全在反駁中國君臣,只是他滿口蒙古語言,場中無人能懂,眾百姓自是當成笑話來聽,除了幾名太常寺的通譯樂舞生在那兒低聲商議,全無一人理會。

  娟兒聽得哈欠連連,她揉了揉眼珠,道:“再聽他們念咒語,我可要睡著了。”

  瓊芳與娟兒相識頗深,自知她劍法輕功都有一流師承,根柢極佳,但臨敵經驗尚淺,屆時擂臺上敵手忽出怪招,不免吃虧。便道:“一會兒你也要上場,我瞧你趕緊溫習一下劍法。可別有什么亂子。”娟兒聽了這話,假意打了個哈欠,道:“放心啊,有那位蘇大掌門在,能有什么亂子呢?”說著合十頂禮,又道:“小女子一會兒給人打下臺來,還請蘇夫人念在十年交情的份上,早些讓蘇大俠登臺上場,替小女子雪恥報仇,區區在下縱使魂歸九泉,也能瞑目了。”說著向前欠身,便朝瓊芳拜去。

  瓊芳臉上微微一紅,啐了一口,道:“便要損我,也挑吉利的說,沒輕沒重,專來招兇。”說著提起手上折扇,便往娟兒的小腦袋打去。娟兒做了個鬼臉,咯咯嬌笑起來。

  這兩名少女乃是閨中密友,私交甚篤,說話玩笑居多,自無惡意。那瓊芳畢竟是皇親國戚,一陣臉紅之后,便又寧定。她拉著娟兒的玉白雪指,朝東棚望去,含笑道:

  “先別損我了。倒是你也二十好幾了,究竟心里歡喜誰,可曾想定?”

  娟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兩名青年凝目朝自己望來,一個體型威風,年莫三十四五,滿臉陽剛肅殺;另一個面貌清白,端穩文秀,二十五六上下。兩人目不轉睛,都在凝視自己。

  瓊芳微笑道:“山東宋通明武勇過人,河北祝康風流瀟灑,你究竟歡喜哪一個,可有主意?”娟兒一臉苦惱,以手支額,訕訕地道:“討厭死了,都是師姐一天到晚相親,可真害死人了。”

  瓊芳亮開折扇,掩嘴輕笑,道:“紅顏禍水,絕代妖姬,你可別惹得四大家族比武求親,到時又是一個擂臺。”娟兒頭皮發麻,眼見宋通明咧嘴大笑,山東大漢滿嘴蔥蒜腥味,無遠弗屆,相距雖達丈許,兀自隨風飄來。她心中叫苦,左手掩鼻,忽又見祝康略擺發稍,單手輕托下顎,一幅顧影自憐的俊公子模樣,娟兒哀號一聲,趕忙右手遮眼,自便匆匆逃離而去。

  瓊芳看入眼里,忍不住嬌聲大笑,只是忽然想起“華山三怪”的事跡,卻也不免心下一寒。

  這娟兒看似不減嬌憨,其實她屢經變故,頗經人事。那年九華山爆發大禍,門人或死或散,那娟兒雖是小小女孩兒,卻有骨氣,便以芳華之齡獨守師門。可憐她武功微弱,人又幼小,便遭各大門派欺侮詐騙,搶劫財寶田產一空。只是她自始自終咬牙苦撐,堅持不走,后來師姐打聽到消息,便趕忙回山團聚,師姐一到,姊夫強援立至,情勢旋即逆轉,嚇得各方強敵退避三舍。之后師姊妹先把師門留下的武功秘笈掘出,又將山上的珍寶財物一一奪回,才有了今日九華山的強盛面貌。武林人物每回與她師姊妹相遇,每回醒起她們背后的那個雄偉身影,無不害怕忌憚,這幾年九華門人行走江湖,竟是無往不利。

  比武便要開始,瓊芳心懸自家人,便朝東棚望去,只是瞧著瞧,那華山門下不見蹤影,竟只一位趙老先生到來。看他獨個人坐在棚內打盹,其余人等卻不知去向。瓊芳心里有些發慌,想起情郎年歲越大,行事越發疏忽,趕忙行到趙五身旁,抱拳道:

  “五爺爺。”

  那趙老先生便是當年的趙老五,算來已有七十來歲年紀,一旦打起盹來,當真劈雷也打不醒。瓊芳見趙老五身上骯臟,倒也不敢用手觸他,左右看看無人,拿著扇子便往他腦門敲了一記,再次喊道:“五爺爺!”

  趙老五睡得酣暢,猛然給人打醒,登時睜開睡眼,皺眉道:“哪一位?”瓊芳含笑以對,溫言道:“五爺爺。”趙老五見了這張清秀臉龐,趕忙直起身來,大聲道:“大小姐!”

  瓊芳身著男裝,自不喜人家如此相稱,但趙五是長輩,也只有忍住了,當即問道:

  “你家掌門人呢?”趙老五揉了揉惺忪睡眼,茫然道:“怎么,還沒來嗎?”瓊芳一聽此言,想起華山之中滿是精靈古怪之輩,可別又去惹是生非,忙問道:“他們還沒進京么?”

  趙老五年輕時脾氣暴躁,乃是華山小一輩最為害怕的人物,此時年歲已老,卻顯得十分慈祥,聽他呵呵笑道:“當然進京了,咱們那華山雙仙起哄,說三個月沒見您,如隔八秋,便要蘇掌門給您準備些禮物,他們逛了好些店鋪,都沒挑到合意的,一路從大明門走到承天門,又從承天門走到左順門,我年紀老,陪不動…”

  耳聽他叨叨絮絮,言不及義,瓊芳自是不勝其擾,當下匆匆拱手告辭,急忙離開校場,便去尋找玉清觀眾人下落。

  瓊芳離場而去,那蒙古使臣卻還在拿著圣旨拼命頌念,又過得三盞茶時分,念得口干舌燥,眼歪嘴斜,終于讀畢。誰知那何大人找了樂舞生通譯,登又怒火中燒,便要長篇大論地反駁。那胡志廉心下一驚,就怕雙方你來我往,不免耽誤時辰,趕忙攔了上來,陪笑道:“閣揆大人,留步吧。”何大人怒道:“你干什么,不顧圣上的面子么?”

  胡志廉榜眼出身,雅擅政論,朝廷典故最是詳熟,當即搬出往事,低聲道:“大人,前年翁金城的事兒,您給忘了?”

  何大人心下一凜,這才醒起往事。前年北京城比武,武人未開打,文臣便已斗起嘴來,雙方大臣相互譏諷,你來我往,整整念了四十余道奏章,正午比試大受拖延,竟延至夜間方才開打。后來到了翁金城,韃靼國禮尚往來,也找了人上演歌舞娛賓,劇中所演全在譏諷北京時事,中國大臣狂怒之下,全數退席,比試受此一擾,竟延后七日再開。從此兩國彼此約定了,日后“魁星戰五關”禮節一率從簡,除見證大臣、欽差宣旨之外,管你太師大學士、五軍大都督,一概不得到場滋擾。另定規矩,雙方出戰高手不受朝儀約制,面見兩國欽差不下跪,免生爭執。

  何大人醒起往事,勉強按耐了怒火,揮手便道:“也罷,你是主事,這便讓你主持吧。”

  胡志廉早有此意,稍一躬身行禮,便即行入擂臺,朗聲道:“諸位英雄豪杰,承蒙二君圣恩,得令“魁星戰武關”連年舉辦,請諸君下場之時,務須體念“以武會友、點到為止”八字真諦。一不得陰招偷襲,二不許運使暗器,二不能兵刃喂毒,凡事光明磊落,無愧君主重托,四境蒼生之景仰。”

  胡志廉雖非江湖人物,但他連年舉辦比校,規則詳熟,絕非初窺門徑的文臣可比。他講解了一陣比試法則,便行向臺邊一張長桌,向桌邊六名文臣行禮,溫言道:“幾位大人,一會兒請見證輸贏,下場將士若有違規之舉,還請當場舉發,莫要偏廢。”這長桌上共坐了六名官員,漢蒙各半,無獨有偶,多是老態龍鐘之輩。六員見證中,卻只一位少壯青年,看此人白面無須、面如冠玉,身穿五品白鷴朝袍,正是楊紹奇。諸人聽得請托,各自起身回禮,均道:“我等竭心盡力,必使競試公平,絕不有失。”

  那楊紹奇行禮之后,便又坐了回去,目光一撇,卻是朝阿秀那兒瞧去,要看這孩子是否又跑得不見人影。

  此時阿秀早給家丁狠狠捏過腳,只哎哎叫疼,無法再行作怪,便只老老實實地坐著。

  那管家見楊紹奇看似正襟危坐,目光卻不時向上瞄來,顯在留意阿秀的動靜。那管家心中一寒,忙向阿秀道:“少爺安分些,二老爺在瞪你了。”阿秀伸了個懶腰,自知叔叔個性溫文,一向疼愛自己,給他瞪個幾眼,倒也不來怕,反正只要沒遇上爹爹,那是為所欲為的局面,當下哈欠連連,不置可否。

  正疲懶間,看臺走道卻傳來一陣騷動,只見幾名高大軍官腰懸鋼刀,身穿鐵甲,正自當前開路,人潮簇擁中,一名美婦向前而來,那女子肩披黑毛雪貂,艷麗照人,才一入場,便讓無數賓客起身行禮,便在此時,一名小女孩兒撲了上去,歡聲道:“娘!

  您可來了!”

  阿秀見華妹跳了過去,摟住那那美婦,不住在她臉頰上親吻,母女倆容貌極為相似,一時艷光四射。那管家贊嘆道:“人比花嬌,當真是京城最漂亮的母女倆。”

  那美婦一到,大批隨扈涌入場中,便將四周團團護衛,旋即驅離生人。眼看那美婦攜了華妹的手,便朝座席行來,那管家長揖到地,慌道:“伍夫人。”那美婦見阿秀坐在一旁,登時輕輕一笑,道:“小調皮,你也來了?”阿秀咧嘴一笑,干笑道:“伍阿姨。”那美婦微微頷首,自管坐下。那華妹見了母親到來,只纏著媽媽說話,不再理會阿秀。

  阿秀自坐席上,四下探看,心道:“怪了,那崇卿大哥不是最愛練武么?怎地今兒個這般熱鬧場面,他卻不見人影?”

  正想間,忽見擂臺上錦旗一招,一個中氣十足的男音喊道:“中國蒙古雙方先鋒出陣,“魁星戰五關”,就此開打!”銅鑼響亮,場內場外人士無不心頭一震。阿秀雖不曾拜師學藝,卻也曾隨父親練過一些入門武術,一看有架可打,自也大感興奮,忙凝神去看擂臺上,對其余身外之事不再理會。

  銅鑼響過,東西雙棚各自行出一員先鋒大將,東首是主位,見一名道士手提長劍,躬身行出,卻是點蒼山七雄之一的玉川子。西首蒙古來者是客,待得玉川子上臺,方才行出一條大漢,拾階而上,雙方高手都是老老實實,不曾賣弄輕功身法。

  自“魁星戰五關”開打以來,八年來點蒼山不曾遣出高手與會,贏也沾不到光,輸也挨不著罵,直如局外人也似。想那峨眉、崆峒都曾遣出門人出征,雖說有贏有輸,總強過搖旗吶喊,圍觀助陣。好容易“魁星斗五關”由點蒼山派任第一陣大將,玉川子自是想盡辦法,軟求硬逼,這才得了掌門海川子親口允諾,得以擔當先鋒大任。

  那蒙古好手名喚“宗澤思巴”,手持雙刀,目光如鷹,拱手行禮過后,便只低頭向地,等候玉川子發招。想來此人必是寡言慎行、謹守份際之人。

  那點蒼本是武林四雄四強之一,歷經多年栽培,派內除七名高手外,另有許多二代弟子崛起江湖,這回他見場內賓客云集,閣揆大人親來觀看,己方門人也都滿面仰慕,都在等著自己大顯神威。玉川子雖已年過五十,但他一生龍套,哪里經過這般場面,自是抖擻精神,尋思道:“去年高天威一舉打垮人家五大高手,江湖地位暴起,天將府老小可得意了。看咱今日定要威風凜凜,少說轟他兩個大將下來,回去也好大開祠堂,上香祭祖…”

  他思量著自己的豐功偉業,笑吟吟地抽出劍來,伸指向宗澤思巴,微笑道:“這位老兄,貧道便是點蒼七雄行三的玉川子,人稱“飛劍奪紅”便是。老道三歲打猛虎,五歲斬蛟龍,七歲行上貴州遵義,力戰百名兒童,掄過嬰兒武賽大頭牌,遇上貧道,算您不運氣。”

  比校開打,胡志廉便退回東首棚架,他身受皇命,中國這方的出陣人選皆由他一力薦保,自要與諸大門派的弟子門人共觀戰局、研策擬略。第一陣開打,這玉川子身為老將,擔負先鋒大任,按著原先擬定的方略,自該由他出下敵方一兩名好手,哪知不過才上臺,便聽那玉川子喋喋不休,直如老太婆出門買菜,哪里像是絕代高手的風采?胡侍郎不由有些驚慌,忙問身旁的點蒼掌門,道:“海川道長,您這位三師弟…咳…成么?”

  海川子面色不豫,還未回話,場內刷地一聲,長劍吐鞘,玉川子已然摯劍在手,胡志廉看他輕輕巧巧地挽起劍花,年歲雖老,身法卻頗精妙,想來武藝不俗,自己倒是小覷他了。海川子見他頗有驚嘆之色,登伸出了小指,朝臺上點了點,儼然道:“侍郎啊侍郎,想我點蒼威震西南,所向無敵,您言語如此輕薄,豈不讓江湖英雄心冷?”

  胡志廉給頂了回來,心里不怒反喜,忙道:“道長責備得是,下官確實失言了。”

  他擦抹了冷汗,又見一旁宋通明、“娟兒神尼”都在準備上場,心下稍安,想道:

  “國丈大人這回的計策頗有行險之處,無論如何,至少得撐到第四場,戰局可別一面倒才好。”

  臺下胡志廉冷汗直流,臺上玉川子卻仍笑談風月。只見這老道神態瀟灑,道:“宗澤先生,還是思巴先生,我一會兒使的招式,實乃雙招合壁的奇招,左路稱“點蒼玉袖功”,右路是“回龍十八劍”,蒼勁古拙,氣勢凜人,只因我乃上國第一先鋒,特說與你知曉,以免你招架不及,致有死傷,不免傷了和氣…”他說得痛快了,當下左袖閃動,亮出一根赤針,正是從師兄赤川子那兒借來的神物,跟著右手劍刃平舉,喝道:“宗澤兄!不,思巴兄!在下可要失…”

  話聲未畢,猛然間聽得一聲怪吼,宗澤思巴雙腳一蹬,大腳直向門面而來,霎時正正印上胸口,玉川子左右兩手使招,招式全用到了人家背后去了,只聽他哎呀一聲大叫,喊道:“禮!”身子如同破布袋般直直飛出,滾回了東首棚架,一路碰翻無數桌椅。玉川子倒在地下,嘴皮發顫,眾人不知他死活如何,當下急急去看,猛聽這位好手雙目圓睜,大喊道:“了!”

  一句“失禮了”,玉川子便已倒在棚架之內,給人抬上擔架,送去療傷,場邊賓客無不駭然。其余武林中人則是議論紛紛。對手武功強猛詭譎,中國出場諸將無不大為震動。胡志廉慘然一笑,心道:“敵強我弱,吾命休矣。”醒起蒙古君臣此戰勢在必得,更有惶恐之意。

  勝負分曉,那廂見證朝官商議了,一名官員步入場中,此人面如冠玉,神態從容,正是楊紹奇。他將錦旗送入蒙古欽差手里,朗聲道:“魁星戰五關先鋒第一戰,恭賀蒙古國勝出。”

  那蒙古欽差得意洋洋,斜目覷了中國閣揆一眼。那何大人見慣大風大浪,倒是不慌不忙,他見楊紹奇經過臺前,順勢便握住他的手,低聲笑道:“楊郎中,您可越來越有令兄的架式了。”楊紹奇含笑拱手,回禮道:“家兄文武全能,豈是小子的手無縛雞之力可比,閣揆大人可是錯愛了。”何大人哈哈大笑,道:“還說?瞧你這般謙遜,不就是那一套?你楊家兄弟啊,可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還要再說,楊紹奇身為見證,自有要務,卻也不便再陪話,當即作揖拱手,自行回座去了。

  第一戰勝出,那宗澤思巴照著車輪戰規矩,便在臺上等候下一仗敵手。只見他兩手旋轉刀柄,看也不看,雙刀回送,刷地一聲,便與腰鞘穩穩相合。他怒目望向東棚,以漢語喝道:“在下姓宗,蒙名澤思巴,父為漢人,母為蒙人,乃漠北開平“雙刀會”

  舵主,還請下一位英雄上場賜教之時,莫再滿口無聊言語。否則休怪我下手不容情!”這人漢語流利,言辭達意,偏又滿臉橫肉,胡志廉心下暗驚,慌道:“這人模樣好兇,咱們打得贏么?”

  話聲未畢,聽得一人冷冷地道:“胡侍郎,勞煩您閉上嘴。”耳聽來人說話無禮,胡志廉滿心驚詫,還待說話,棚內一條九尺大漢已然跨步出場,鏗地一聲響,精光暴起,“翔鷹寶刀”破空斬出,單刀舞動如輪,便與宗澤思巴激戰一處。

  中國次鋒宋通明,“山東神刀”二代少主下場,這才是真正中國高手的風采。

  單刀對雙刃,雙方身影交錯,三件兵器此起彼落,打得極為激烈。那“翔鷹寶刀”鋒銳無比,曾受江南歐陽家的“洪武天爐”鑄造鍛冶,刀頭寬大,形若鐵鏟,又號“天雄”,配上宋通明豪快至極的刀法,一時竟是毫無破綻。

  宗澤思巴見對手兵刃厲害,雙刀每回與他手上神兵相觸,便生火花缺損,他這雙刀乃是父祖所傳,刀法世襲,眼看大受損傷,自感心疼,當下便改采近身短打,一來保全雙刀,二來要以蒙古摔角之術占得上風。

  蒙古民風純樸,性尚武勇,最精騎術、摔跤二技。舉凡蒙古出身的好手,無論該人師承何方,自小多習摔跤之術,待到成年之后,往往便以自身武功搭配摔角招式,衍出無數特異殺招,當年薩魔內外精修,更是個中翹楚。若非近年與蒙古武林多有來往,中原人士怕還不知世間竟有這等打法。

  眼看宗澤思巴貼身而來,他雙手倒持刀柄,鋒刃平貼手臂,一個回旋之下,呼嘯風聲大起。這記“北風抽”握刀有如劊子手斬頭,一刀之力含入了內勁、腰力、腕力,加上身轉甚急,自是勇猛異常。宋通明自來性格剛烈,與乃父性情相似,眼見對手要以近身決戰分出勝負,一時不加退讓,反而迎上前去。宗澤思巴心下大喜:“我雙刀素來力大,北國無敵手,這人卻要以己之短,攻敵之長,虧得他擔任二戰次鋒,行事卻如此疏漏。”

  宗澤思巴首戰已勝,只要次戰再勝,看三戰乃是九華山的一個丫頭,必然連掄三元,一想便讓人心中大喜。勝負時機已近,刀光影動中,彼此兵刃已至對方面前一丈,一丈便是十尺,但這兩人身形極為高壯,兩手張開幾達丈許,加上手上持刀,十尺于他們而言,直似伸手可過,宗澤思巴身形雖然旋轉甚急,但腳步暗含奇招,猛見他左腳前探,插入宋通明馬步之間,竟已暗使摔角招式。

  宋通明見對方腳步占了上風,心下自是一凜,這摔角自來最重腳步,只要腳下站得穩當,對手氣力再大一倍,也難扭動分毫,眼看對方兵臨城下,正要斜步退讓,忽然眼前一花,單刀已然當頭劈來。正是那劊子手也似的“北風抽”。當地巨響傳過,宗澤思巴單刀揮來,大力撞下,宋通明上半身吃力太過,胸口氣血翻涌,不由得一晃,宗澤思巴見機不可失,當下左腳斜踢,便往宋通明足脛掃落。

  旁觀眾人見狀,無不面露惶急之色,對手回身出刀,腕勁雄強,加上內勁腰勁,三力齊發,宋通明已是相形見拙,看他吃力太過,重心偏斜,腳脛若要再受外力,自是非倒不可。

  猛聽一聲悶響,小腿掃出,已然踢中宋通明腳骨,宗澤思巴嘴角含笑,只要宋通明倒地,他便要半空旋翻,痛下殺手,屆時雙刀同出,足跟撞落,無數強猛招式齊發,宋通明非但要敗,怕還有皮肉之秧。

  胡志廉叫苦連天,這下連敗兩場,如何了得?忙向娟兒道:“姑娘您快快準備了,一會兒趕緊上場,耗他些氣力。”娟兒卻單手托腮,沒精打采地道:“急什么呢,還有得打哪。”

  胡志廉咦了一聲,趕忙望向場內,只聽砰地一響,那宋通明脛骨挨了一記重掃,卻如鐵塔一般,仍是長立不倒。正迷惑間,那宗澤思巴半空飛轉,已如圓球般砍向敵手。

  宋通明怒喝道:“神刀勁!”刀柄飛快,如閃電般點出,重重向前一撞,霎時正中宗澤思巴胸口,喀啦一聲怪響,蒙古前鋒胸骨折斷,如皮球般倒彈出去,跟著骨溜溜地滾入西首棚架內。蒙古眾高手大驚失色,一時亂成一片。

  宋通明神威凜凜,右掌怒揮,將“翔鷹”摜入擂臺,跟著冷眼望向西棚,道:“下一個。”

  原來這“神刀門”練有一項不傳密法,稱為“神刀勁”,氣力灌入,直如泰山之尊,便天崩地裂也奈何不得,對手要以氣力動搖下盤,自是毫無機會,反而給他抓到破綻,當下便將宗澤思巴打下馬去。

  雙方各敗一場,多少探知對手虛實,當下蒙古這方便細細商議起來,看下一場對方乃是次鋒出陣,此人名喚“金察欽”,看姓氏是個高麗人,卻不知使得是什么奇妙武藝。那宋通明倒是自信滿滿,也不催促,只在臺上等候較量。

  場內煙消彌漫,華山門人卻還遲遲不至,瓊芳只得一路沿著校場尋找,她沿著外城探看,心里倒也不慌。想來這幾人貪圖北京風光,必是入城游覽了。

  瓊芳行入城內,沿街尋找,她向來輕車簡從,少攜婢女家丁出門,加上身有武功,倒也不怕什么歹徒。再說這幾年祖父瓊武川年歲已高,體弱多病,瓊芳怕爺爺有何閃失,便命門人隨侍在側。是以今日盛會,除一位劍術師范之外,并無其他門人到場。

  想著想,腳下已然來到城內,不必去問路人,便見城墻腳擠滿了人,全都擠在一處酒家里,眾人安靜無聲,俱朝門外望來,模樣頗為怪異。瓊芳微微一笑,自知有華山門人處,便有荒唐怪事,當下便朝店里行去。

  瓊芳才一探入腳步,便聽滿店老小全都歡呼起來,人人仰天大叫:“贏了!贏了啊!”

  瓊芳心下大奇,不知這些人好端端地,為何見到自己如此開心。正起疑間,一名瘦長老者,手提金算盤,直直朝桌上一疊銀兩撲去,哈哈笑道:“大勝!全勝!統通都是老子的!”便在此時,又是一名老者滾來,此人形若橘子,圓滾滾地甚是滑稽,卻是名大胖子,聽他吼道:“放屁!這些才是我的!”

  瓊芳不明究理,隨手拉來一名弟子,詫異道:“這是干什么?你們掌門呢?”

  那弟子二十來歲年紀,姓陳名得福,乃是蘇穎超同窗同年門生,自來精明干練,深受掌門器重,他見了瓊芳,登時滿面喜色,正要呼喚,猛然間身子給人抓了起來,跟著扔了出去。

  瓊芳還沒說話,那橘子老人已然靠了過來,躬身道:“大小姐!”

  瓊芳秀眉輕蹙,搖頭道:“叫我少閣主。”那胖老人面色帶喜,忙道:“您不是大小姐。”

  瓊芳不置可否,卻也不明他的用意,只將折扇輕搖,淡淡地道:“叫我少閣主。”

  大橘子仰天狂笑,霎時面向眾人,厲聲道:“看吧!她不是小姐,這是她自己說的!”那瘦長老人沖了過來,怒道:“放屁!放屁!她當然是女人,你沒瞧她走路東搖西擺,不是雌的是什么?”橘子老人冷笑道:“胡說!老子走路也東搖西擺,難道是女人么?”

  瘦長老人虎吼道:“我瞧你便是!賤人!”橘子老人大怒欲狂,連聲喝道:“胡說!

  你才是賤人,你偷漢!你!你勾引祖師!”兩人各執一詞,霎時激戰起來。其余門人弟子也在怒喝不休,店內桌椅齊飛,酒壇亂舞,望之恁煞駭人。

  瓊芳滿面驚奇,眼看方才給人扔出去的弟子爬將過來,忙將他一把攙起,低聲問道:

  “究竟怎么回事?”陳得福苦笑道:“他們在賭局。”瓊芳頗為錯愕,道:“賭局?

  怎么扯到我身上了?”陳得福干笑兩聲,道:“他們在猜下個進來店里的客人是男是女,剛巧您來了…”

  這回輪到瓊芳苦笑不已,她雖是女子,卻做男裝打扮,無怪會生出爭執了。二人說話間,那算盤怪與肥秤怪已連番辯論,聽那肥秤怪吼道:“走路看不出雌雄,打扮瞧不出男女,那看撇尿總成吧!”算盤怪喝道:“好!就這么辦理!”說著向瓊芳直沖而來,怒吼道:“小妮子!你撒尿是蹲是站,給老子瞧瞧…”

  其時重男輕女,瓊芳聽他侮弄自己的女子身分,登時大怒,折扇使力揮出,便朝算盤怪腦門打落,這一揮看來隨興,其實法度嚴謹,乃是瓊家祖傳的如意扇法,揮、拍、點、戳,扇面開闔之間,暗藏無數妙著。算盤怪乃是華山上一輩人物,武功自也不弱,當下斜身避開,向大橘子吼道:“大家空口無憑,眼見為信!不等親眼見她洗澡更衣,分不出勝負!”肥秤怪臉上一喜,身子卻又一顫,便道:“主意可是你出得,我只是被迫為之!”算盤怪狂笑道:“迫什么!大家牢牢跟著她!”

  瓊芳氣得炸了,自問那陳得福,厲聲道:“你們掌門呢?這般胡鬧!他也不管管!”

  陳得福苦笑道:“掌門說他苦思劍法,要我們別擾他,現下在店后的樹林里歇著呢。”

  瓊芳哼了一聲,眼見算盤怪冷笑不休,似是不懷好意,她伸足一踢,將桌椅掃了出去,趁著眾人給桌椅絆住,登時斜身飛出,從窗格里躍了出去。店里老小大喊大叫,喝道:“大家追!不查個水落石出,絕不善罷甘休!”

  當年寧不凡退隱,蘇穎超以稚齡接任華山掌門,此事轟傳天下,堪為武林奇譚。之后瓊武川經常往返華山,時時帶著孫女瓊芳同行,瓊芳自小便聰慧過人,眼看這位華山少俠天性害羞,一見人面便磕頭道歉,自是大加調侃。也是如此,這對金童玉女打小相識,算得上青梅竹馬。

  兩人自小相識,每年都要見上幾面,過個幾招,原本功力匹敵,不分軒輊,但幾年過后,蘇穎超忽然領悟了華山至高密寶“三達劍”,習成了屈敵神技:“智劍平八方”,從此武功造詣一日千里,一年強過一年,數年不到,非但遠遠超過瓊芳,更成滿門第一高手,無人能望其項背。

  寧不凡退隱前兀自穩坐“天下第一”之號,連挑選徒弟的眼光也是不同凡響,蘇穎超年幼之時,便曾與少林靈真對過幾招,雖不曾得勝,但天資之高,展露無遺,便讓群雄大為驚嘆。果然蘇穎超自習成智劍之后,輾轉三十余仗,至今不得一敗,雖不比乃師的八百戰,但幾年下來,也算小有斬獲,想來再過些時日,華山必能重列四雄之尊。

  武功高了,自是讓人歡喜,但不知為何,練成智劍之后,這位華山掌門日日沈淫劍法之中,從此瘋瘋癲癲,行徑詭異,竟似返老還童起來,以致門規松弛,肥秤派、算盤派四下胡鬧,這才有了今日的怪事。

  瓊芳給華山雙怪連番侮弄,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偏生這兩人算是長輩,自也發作不得,只能拿蘇穎超出氣了。她一路奔到店后樹林,嬌聲呼喚:“蘇穎怪!出來!”

  時近年關,白雪飄飄,陽光照上雪面,加倍耀眼,枝椏上垂掛水晶冰珠,京城冬日,別有一番風華。眼看這小子躲了起來,遲遲不出,瓊芳無心多看,只管縱身入林,要將蘇穎超揪出來。

  四下白藹藹一片,極目所望,林里卻不見蘇穎超的身影,瓊芳倒也不慌,她凝目細看,忽見林中一株蒼松高聳,雖在隆冬之間,仍是松針茂密,不見枯萎。瓊芳心道:

  “小猴子專往高處爬,且待我抓他出來。”當下手握折扇,悄聲行向松樹,跟著身形一縱,躍上了枝椏。

  瓊芳家學淵源,除了世襲瓊家武藝,瓊武川更為她重金禮聘名師,練的都是武林第一流的武藝,舉凡內功心法、輕身工夫,無一不是名門正派的大師點撥,是以年歲雖輕,火喉雖嫩,但一舉一動間,功底純正,身法嚴謹,自不是尋常武林人物可比。

  她櫻口緊閉,憋住呼吸,屏氣凝神中,便往樹枝上一步步躍去,這幾下起落看似簡單,其時大有學問,凡人提氣縱躍,必然深深吸氣,藉以輕身發力,但她曾經武當山元易道長十日教誨,傳她一套“燕長青”的呼吸法術,能以一口內息走通玄關,不必如一般名門弟子般屢屢呼吸換氣,果然此刻一經使出,便收極靜之效。

  她撿著牢靠松枝躍上,一路腳下都甚寧靜,不曾碰落積雪,她行到兩丈高,隱身在樹干之后,偷眼望上,登見樹頂隱隱露出衣衫,卻是有人坐在樹頭沉思,不消說,必是古怪情郎又在發瘋。瓊芳微微一笑,心道:“三個月不見,還是稀奇古怪。八成又要自創劍招了。”

  蘇穎超練劍成癡,悟性之高,直逼業師。三達劍失傳百四十年,后經寧不凡破解奧妙,門人便又開始習練,只是劍如其名,“智劍”講究的是悟性,滿山高手拼死習練,日夜廢寢忘食,只是人人天資有限,僅有皮毛之功,唯獨蘇穎超一人得其大成。

  練劍便如讀書下棋、書畫算術,自來最是講究天分。華山劍法從不打熬氣力,向來以靜制動,以柔克剛,用最平凡的虛招破得敵手驚天動地的殺招,更是天下悟性道法的翹楚。瓊芳自也知曉情郎武功奇高,恐怕還在爺爺之上,要以臨敵實戰而論,威力更是大得驚人,她有心試探自己的武學進境,便提氣一縱,運起了娟兒點撥的九華輕功身法,直往樹梢飛去。

  九華輕功,獨步天地,果然身子才一撲出,便感輕飄飄地,如同御風飛行,不過眨眼間,便已來到樹頂,瓊芳嘿地一聲,回身樹梢,拿出家傳扇功,使個“戳”字訣,便往前方打落。

  蘇穎超貴為門戶之長,年歲雖輕,武功造詣卻在江湖大豪之上,這一戳自然傷不了他,只是說也奇怪,扇柄點出,卻只撲了個空,樹頂上竟然沒人了。

  適才見到衣衫鞋襪,怎能眨眼不見人影?要說蘇穎超的輕身功夫高過自己,瓊芳可是不信,正要尋找人影,忽然腳下傳來一個笑聲,聽他悠然道:“公子爺,我在這兒呢。”

  瓊芳微微一笑,凝目望向腳邊,只見一人仰躺在樹枝上,約莫二十五六年紀。看他雙手交握腦后,以臂做枕,雙目半睜半閉,冬日寒雪,歲寒松友,眼前竟是個十分瀟灑的俊俏少年。

  物換星移,如今廟堂上的美男兒,已是二十的楊紹奇,而今江湖上最為風流倜儻的美少年,便是眼前的好兒郎。智劍平八方,天下第一的關門弟子,華山蘇穎超。

  蘇穎超深得業師真傳,藏氣之法極玄極妙,稍一隱身,便如樹枝上的殘雪,讓人視而不見,瓊芳自知和他武功天差地遠,倒也不再逞強,便蹲了下來,笑道:“壞孩子,成日往樹上鉆,不知“魁星戰五關”已經開打了么?”

  蘇穎超伸手朝瓊芳腕上一拉,讓她伏到自己胸前,微笑道:“有宋通明在,輪不到我出場的。”瓊芳枕在他的胸前,面色竟是十分溫柔,她握住蘇穎超的手掌,柔聲道:

  “人家蒙古國高手眾多,他一個人打不完的。”蘇穎超淡淡一笑,眼中露出一絲狡獪,道:“打不完,那不剛好么?恰巧讓娟兒姑娘大展威風。”瓊芳聽他言中大有醋意,忍不住噗嗤一笑,知道自己平日多與好友親近,多少疏忽了情郎,當即趴到了他的面前,兩眼直瞅著他,含笑道:“那好,你們都別打了,讓我上場吧。”

  蘇穎超雙手環住她的腰間,怔怔望著她,忽地嘆道:“芳妹,幾日不見你,你又更美了。”

  瓊芳心中大為歡喜,手上卻拿起折扇,便要往蘇穎超額上一敲,道:“蘇掌門這話當真難懂,在下可是瓊公子,英姿勃發、羽扇綸巾,哪里來的美?”蘇穎超伸手出來,搶先握住玉腕,便往她唇上吻去,瓊芳婉轉欲接,便也湊了過去。

  這對小兒女自幼相識,十數年相處下來,兩小無嫌猜,早已暗生情意,非只華山上下知道掌門的心事,便連紫云軒門人也知曉大小姐的心事。只是瓊芳身為朝廷功臣之后,家世異常顯赫,蘇穎超雖是華山掌門,但說來資歷尚淺,頗有不足。瓊武川有意玉全這樁婚事,平日自是多方提攜。也是有了這番私心,便命胡志廉安排,讓華山掌門擔任“魁星戰五關”的最后大將,只要孫女婿能壓倒強敵,順利奪魁,明年春暖之時,便要讓兩人完婚。

  香吻方酣,如癡如醉,瓊芳怔怔望著情郎,一臉嬌羞。雪地樹梢,兩人耳鬢廝磨,緊緊依偎。忽然間,瓊芳一聲嚶嚀,驚覺褻衣里傳來陣陣熱燙,看情郎好生大膽,手上不守規矩,居然探手入衣。瓊芳嬌喘細細,伸手擋住了他,附耳膩聲:“別亂來。”

  寒天冷風,蘇穎超口中的熱氣加倍灼人,他朝愛侶的頸間吹了口氣,含笑道:“芳妹,多少年了,真想瞧你著上女裝。”

  瓊芳眼角含笑,斜了他一眼,道:“你要打得贏哲爾丹,我穿肚兜給你瞧都成。”

  蘇穎超眨了眨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神色頗見歡暢,忽在此時,他微微一凜,道:“等一會兒,你方才說的是“哲爾丹”?”

  瓊芳知道激將法管用,當即頷首微笑:“沒錯,正是哲爾丹,蒙古不世出的無敵高手。他就是最后一關的守將。”

  蘇穎超大喜若狂,霎時歡呼一聲,將她橫抱起來,笑道:“妙哉!這人硬功了得,早想找他較量了。”瓊芳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忽聽不遠處傳來蒼老口音,低聲道:

  “他媽的,差點脫光了。那可知道雌雄了。”另一人細聲道:“別擾他們,說不定還有得瞧,耐心點…”

  華山雙怪專事偷窺,已非一日,蘇穎怪也也有整治之法,當下腳尖一掃,兩團雪塊飛出,便朝林間打去,霎時傳來兩聲慘叫,一胖一瘦的兩個黑影摔下地去。

  蘇穎超仰天望去,今日藍天白云,四下白雪藹藹,好一幅冬日風情。他低頭吻了吻瓊芳,橫抱腿彎,當即半空一個縱躍,便向地下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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