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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東風吹醒英雄夢

  九月十八傍晚,政變前一日。江翼遣了密探上山,言道馳援軍馬已然全數趕到,欽差手握三十萬雄軍,不可一世,今晚將要開打。

  夕陽照下,烽火臺下的四個身影盡皆沉默。當前一人面罩假皮,仿佛晚霞拉得長了,硬生生成了他的五彩面具。此人智謀遠慮,正是正教八掌門之一,人稱青衣秀士的“右鳳”唐士謙,當今怒蒼頭號智囊。

  山寨來了個要緊人物,更帶來了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一方碧玉晶瑩的玉石,逼得諸大元老寢食難安,青衣秀士聞訊,急忙從長安趕回山寨。危機在前,轉機也在前,眾人夜探敵營,已與陜西提督江翼會晤,若要反將敵人一軍,那也未必不能。

  只是整件事有些難處…而這個難處,關系著主帥的一生,無人能替他決定。

  左是止觀、煞金,右是青衣秀士,這三人各自經歷無數大風大浪,全是當代第一等的權謀術士。止觀是軍機“密十一”的頭領,見識過無數陰險暗殺的手段,青衣秀士則是怒蒼頭號智囊,一旦安排起連環妙計,也是奸狡機詐無一不備。那煞金石剛更不消說,乃是北國出身的英雄豪杰,更是滿手鮮血,戰場殺人何止萬千。只是這些人雖是當斷則斷之輩,但當此要緊關頭,卻無人能拿定主意。三人望著烽火臺下的那條虎漢,這是他的山寨,也是他的人生,如何取舍,全在他的一念之間。

  良久良久,青衣秀士幽幽地道:“秦將軍,你究竟如何打算,差不多該決定了。”

  眾人聽得此言,無不凜然。諸大頭目眼望山下,極目所見,盡是黑壓壓的寨帳營火,朝廷盡起天下兵馬,合計三十萬大軍,再次包圍怒蒼,這是前所未見的攻勢。那伏地黑虎在大軍包圍下,宛如海上孤島。

  秦仲海聽了這話,只背對眾人,面向烽火臺,高大的背影一動不動。

  秦仲海口中雖未言語,其實眾人都甚明了他的為難。這些軍馬是誰引來的?三十萬大軍猛力開戰之下,怒蒼雖占據險要,易守難攻,但畢竟這是場仗毫無意義,便算打贏了,也還要應付那真正的強敵。

  修羅王…戰后才是他現身之刻。屆時權臣率軍圍山,山寨才打退景泰的兵馬,又要面對新皇的禁軍,那時元氣大傷,如何還能招架第二波攻勢?想來只有覆滅一途了。

  要活下來,便得壯士斷腕。否則只有轟轟烈烈戰死沙場,讓修羅王輕輕松松一統天下。

  秦仲海沉吟良久,低聲道:“諸位,我想和師父談談。”青衣秀士搖頭道:“秦將軍,方老師向來直性,不善政治之事,您若想請他指點解脫之道,不如咱們現下就散伙,也許死傷還少些。”秦仲海聞得此言,頭垂得更低了,青衣秀士嘆了口氣,望向止觀,使了個眼色。

  止觀會意,當即道:“將軍,潛龍朱軍師與我等會晤時,說他有句話要轉告你。”

  “左龍右鳳、座下五虎”,嵩山三戰大戰驚天動地,少林更為此折了一名元老重臣,足見潛龍的要緊,此人目下雖非山寨部眾,但他手段心機都屬第一流,所言必定有物。秦仲海垂下首去,低聲道:“大師請說。”止觀咳了一聲,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過了許久,方才咳道:“他說…他說家家酒雖然好玩,畢竟…畢竟不能長久。”

  秦仲海全身劇震,霎時回首過來,眼中滿是憤怒。他嘿嘿干笑,道:“他真的這樣說?”止觀默默無語,卻是點了點頭。秦仲海仰望烽火臺,嘆道:“人生…當真苦啊…”霎時之間,須發俱張,仰天狂嘯,神色如同魔王。

  眾人明白主帥已有決定,當即魚貫下峰,再無一句贅言。止觀向青衣秀士說了幾句話,便也自行下山,看那身影,似乎是向朝廷大營而去。

  九月十八晚間,盧云在陶清、解滔的陪伴下,來到了忠義堂。仰望忠義二字,盧云自是感慨萬千,想在少林戰前,自己還是朝廷命官,替國家運籌帷幄,如今物換星移,柳門慘禍之后,自己居然成了山上的貴賓,想來不免令人唏噓。

  此時嬰兒給山寨軍眷看顧,盧云無事一身輕,便由陶清陪著,自在主桌坐定。堂中人來人往,忙碌異常,每人見到了他,無不躬身問好,或稱“盧知州”、或曰“盧大人”,諸人如此恭敬,必是看秦仲海的面子了。盧云見怒蒼興旺,人才濟濟,名將謀臣如云如林,對照已成廢墟的柳門,心中自是一片蕭條。他撇眼看去,只見高墻懸掛名牌,照序讀出,卻是方子敬、秦仲海、青衣秀士、石剛、陸孤瞻等字號,依次以下,井然有序。

  陶清一旁靜觀,解釋道:“秦將軍尊師重道,現下山寨的頭牌大位,其實是秦將軍自己坐著。”盧云哦了一聲,看秦仲海雖僅列名第二,其實真正的山主,還是“火貪一刀”秦仲海。

  此時大堂燈火通明,堂中擺了數十張圓桌,想來一會兒必要舉行英雄大宴。常雪恨、言二娘等人俱已到來,那“小呂布”韓毅這幾日都沒瞧到人影,此時終于現身出來。

  只見這位阿傻早已是英風爽颯的大豪杰,看他身著戎裝,盔甲上滿布泥塵,頗見奔勞之色,言二娘在一旁幫他解革寬甲,神色頗為親匿。盧云雖與秦仲海相熟,卻不知山寨還有段“還君明珠”的往事,自也不曉秦仲海曾與言二娘有過一段銘心刻骨的戀情。

  陶清見他看得出神,又道:“盧大人,咱們山寨現今武將多于文臣,那潛龍又不曾歸山,說來唐先生與止觀大師很是勞碌。如果還有位文武雙全的英雄入伙,秦將軍一定心花怒放,陸爺必也額手稱慶。”盧云聽了這話,心下醒悟,想道:“他這是在勸我入伙。”

  盧云一甲功名,七品頂戴,文才深得皇帝喜愛,前程可說燦爛似錦。陶清若是一個月前同他勸說入伙,自如緣木求魚,只是現下朝廷情勢不再,皇帝已如狂龍,大臣接連遭到整肅,盧云早有歸隱之意,聽得陶清相勸,口中卻也沒反駁,心里暗忖:“其實投上山寨,倒也是條出路,倘若顧伯伯也給皇上牽連,那咱們也不必再顧慮什么了,到時把顧家老小全數接入寨里,往后我與倩兮同住山上,逍遙自在,日子恁也快活。”

  盧云現下雖不急著答應,卻已在揣摩日后情勢。倘若顧嗣源獲罪入獄,說不得,自己拼了性命不要,也得將他搶救出來。到時留在北京死路一條,不如投入山寨,雖說需要一些口舌,但歹活總強過好死,以顧嗣源的見識,只要能保住一家老小平安,未必不肯。只是那二姨娘若給綁來山寨,卻不知作何反應,會否與言二娘大打出手?

  盧云想著想,嘴角起了微笑,便在此時,忽聽腳步聲響起,大門處現出了幾個高壯的身影,當先一名白發老者跨門入戶,正是老將李鐵衫,身旁一人神態嚴肅,濃眉極具威勢,卻是郝震湘。盧云見他二人身穿軍甲,身上隱隱帶著血跡,心下自是一凜,忙問陶清道:“到底怎么回事?山下打起來了么?”陶清聽得問話,忽地微笑道:“宴席快開始了,在下是山寨的酒保,可得帶著弟兄招呼準備。”說著向盧云拱了拱手,便自離開。盧云嘿地一聲,有些生氣了,忽然一只大手搭上肩頭,微笑道:“兄弟別擔憂,山下的全都是咱的人馬。”

  盧云回頭看去,那秦仲海卻已來了,他換上一身黑甲,左手拿著鋼盔,模樣十分威風。只見他背后跟著一名軍師,卻是青衣秀士。幾名兵卒搶了上來,替他倆拉開座椅,過不半晌,石剛、陸孤瞻、韓毅、李鐵衫等大將俱已到來,虎將一字排開,氣勢極其凜然。眾人面向堂內,俱都躬身等候,只見一名老者身穿長袍,緩步行來,卻是方子敬到了。

  九月十八酉時,忠義堂前燈火明,雙龍寨小頭目、西疆汗國番軍校尉全都齊聚,堂中席開數十桌,足見盛況空前。

  主桌坐了八人,除盧云一人外,全是當今怒蒼首腦。那言二娘、項天壽、郝震湘、常雪恨各有所司,眾人帶同手下,分散各桌。哈不二是怒蒼大廚,此時自要看他大顯身手,果然主菜還未上,光看開胃涼拌便達十數種,當真讓人眼花撩亂。陶清又送上佳釀,一桌兩壇,看怒蒼英雄大半是酒鬼,便書生和尚也多能喝上幾杯,想來兩壇不過是打個底,一會兒拼起酒來,才真要喝得杯盤狼藉。

  正看間,秦仲海喚來一名僧侶打扮的男子,低聲在他耳邊囑咐幾句,那人躬身行禮,便自離殿。秦仲海見盧云目不轉睛,只在望著自己,登時哈哈大笑,他離座而起,朗聲道:“眾位兄弟,今日秦某與諸位引薦一位好朋友,此人過去與在下同門之宜、生死至交,年前我受難京城,更是靠他不計前程,出手相救,咱們怒蒼才有今日的盛宴。”說著走到盧云身旁,微微一笑,道:“盧兄弟,讓大家瞧瞧你的三頭六臂吧。”

  盧云聽秦仲海如此推崇自己,卻也有些難為情,當下雙手舉杯,站起身來,道:“不才盧云,星夜投奔貴山,今夜豪興,欣逢盛會,幸何如之?”說著先干為敬,仰手飲盡。

  盧云乃是當今狀元,柳門四將之一,陸孤瞻、李鐵衫、韓毅、解滔、陶清、常雪恨、言二娘等人俱與他相識,當下紛紛鼓掌。方子敬舉杯微笑,道:“小朋友,難得過來山寨,又蒙你救了我徒弟的性命,老頭子這里也敬你一杯。”

  方子敬何等地位,一舉酒杯,滿堂數百人立時起身,朗聲道:“敬盧知州!”盧云著了慌,不知如何是好,陸孤瞻微微一笑,替他斟了滿滿一碗酒水:“來,群雄大會,當浮一大白。”

  古來名士皆擅飲,盧云向來酒量不弱,大碗飲酒自也無懼,當即舉碗咕嚕嚕地飲落,眾人都是拍手叫好。喝過了酒,哈不二便開始上菜,山珍熱炒,無奇不有,一時各桌劃拳吆喝,當真是興旺氣象。

  飲不許久,盧云心情舒坦,正要向秦仲海敬酒,忽見門外匆匆奔入一人,見是僧侶打扮,那人急急行近主桌,自與秦仲海低聲說話。盧云手拿酒杯,呆呆看著,只見二人附耳言語,秦仲海迅即起身,向師父打過招呼,便朝殿后行去,跟著青衣秀士、石剛兩人也自離座,卻不知有何大事。

  三人一走,主桌便只剩方子敬、陸孤瞻、盧云、韓毅、李鐵衫等人,那常雪恨、解滔兩名小將一見主桌空了位子出來,立時奔來坐下,常雪恨更對方子敬東拉西扯,想來十之,必想瞧瞧還有無機會投入門下,也好做個關門弟子。

  眾人歡飲,盧云卻有愁容,他見秦仲海離座,恐怕是為山下局勢煩惱,他見陸孤瞻坐在身旁,忙問道:“陸爺,山下那些軍馬究竟是什么來歷?怎地始終包圍不走?”陸孤瞻拊須笑道:“造反便是打仗,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越打越是興旺。何懼之有?”

  盧云自知陸孤瞻之能,聽他胸有成竹,自然放心許多,再看眾兵卒歡聲談笑,并無一人在意山下軍情,想來怒蒼豪杰征戰多年,當真馬革裹尸,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陸孤瞻為盧云斟了一大碗酒,含笑道:“云兒,你現下官做過了,狀元也考了,只差還沒嘗過造反滋味,可想試上一試?”當年陸孤瞻曾勸盧云投入雙龍寨,只因那時他心系功名,便不曾答應,如今幾乎水到渠成,說來僅是一步之隔,此時柳昂天垮臺,朝中大臣朝不保夕,盧云早有此意,舉碗敬道:“為舉正字旗,晚生義無反顧,只是屆時家中人多口雜,還得請陸爺幫個小忙。”

  陸孤瞻自也知曉盧云的心事,登時哈哈大笑,道:“小事!小事!顧尚書群而不黨,獨善其身,算是本朝的正人君子,我在江南便有耳聞。到時你若勸說不動,瞧你陸爺的。”盧云大喜,當下三兩口把酒水喝完了,陸孤瞻也敬了他一杯,兩人談文論武,一會兒考上幾句對聯,一會兒說兩句無雙連拳,模樣好不快活。

  正飲間,一名兵卒來到盧云背后,行禮道:“盧大人,秦將軍有事與你商量,請你出來一會兒。”盧云哦了一聲,只望向陸孤瞻,卻見他滿面笑容,道:“快去快回,陸爺在這兒等你。”

  盧云放落了筷子,當下便隨那傳令離開,兩人一前一后,便往殿后行去。途經西疆番將那桌,古力罕、阿莫罕等人都在飲酒,見了盧云過來,登時打了個手勢,示意他來喝酒,盧云笑道:“大哥不必打手勢,在下通曉回語。”古力罕大喜,他自上怒蒼之后,每日里啊啊咿咿,過著啞巴吃黃蓮的日子,難得遇上同鄉,登時大喜,急切地道:“這位兄弟,聽您口音,可是東城來的?”盧云笑道:“大哥可料錯了,在下是漢人,過去隨公主和親,是以通曉回語。”

  寧寧罕等人又驚又喜,紛紛說道:“您是說銀川公主?”盧云頷首微笑,道:“諸位也識得殿下?”那明兒罕乃是大姊,急忙點頭道:“我們三姊妹奉命保護公主一年多呢,她人最是親切了…”諸人拉著盧云坐下,拼命談說,那傳令咳了一聲,向盧云道:“盧大人,秦將軍還在等您呢。”盧云啊了一聲,當即向眾人拱手,陪話道:

  “對不住,在下還有些事,一會兒再來飲酒。”眾女依依不舍,卻又不能強拉不放,又多喝了兩杯,才讓盧云走了。

  不過小半個時辰,盧云已喝了兩大碗,另又飲了數十杯,酒氣上涌,已感頭暈目眩,一會兒秦仲海再來灌他,恐怕當場嘔吐。他微微苦笑,隨那傳令走到殿后,只見大殿后乃是一處巨大無比的廳堂,梁高廳深,寂靜無人,與外頭的喧鬧大異其趣。

  “盧兄弟。”沉雄的呼喊打破沉靜,空曠中聽來,秦仲海的聲音好似有些寂寥,盧云回頭望去,只見堂邊一角分置幾椅,怒蒼首腦三人都坐在那兒。盧云走了過去,向青衣秀士與石剛躬身行禮,自坐秦仲海身邊。一旁兵卒送上熱茶,盧云接過了,當即啜飲一口,笑道:“仲海,你找我?”

  秦仲海斜坐寬木椅,高翹二郎腿,看他兩指托腮,含笑道:“兄弟,你可知這是什么地方?”盧云左右看了看,只見此地幽森空曠,卻沒什么家生擺設,當即笑道:“這般空曠,可是練武的所在么?”秦仲海笑而不答,那石剛卻替他說了,聽他嗓音低沉,激得大廳一片回聲,道:“這里是怒蒼兄弟停靈的地方。”

  場面急轉直下,氣氛變得有些詭異,盧云毛骨悚然,四下望了望,道:“停靈的地方?”石剛點了點頭,青衣秀士又道:“我山將士倘若戰死,一率送來此間,讓眾兄弟憑吊。”他手指廳心,道:“有一年朝廷圍山,兵兇戰危,整整打了半年有余,這整個大廳擺滿了尸首,盧知州,你能想見那慘況么?”盧云噤若寒蟬,自行想像死傷狼藉的模樣,忍不住嘆了口氣。

  青衣秀士嘆道:“盧知州,在下身為軍師,為了山寨弟兄的身家性命,這許多年來身不由己,盼你諒解我的苦衷。”盧云奇道:“苦衷?您的意思是?”

  青衣秀士聽得此言,登時搖頭不語,秦仲海卻低低嘆了口氣。石剛低聲道:“盧大人,為了我山弟兄的將來,咱們想求您一事,還請您答允。”

  盧云與他不甚相熟,聽他說得客氣,不由慌道:“若須在下效命之處,將軍盡管吩咐。”

  石剛不再多言,伸手輕揮,向后打了個手勢,霎時腳步聲響,只見幾名兵卒低頭縮身,送了幾樣東西過來,放上了茶幾。盧云眼里看得明白,只見其中一只正是自己攜來山寨的包袱,那包袱已被解開,玉璽印石、經書古冊、官餉銀票、云夢寶劍排列得整整齊齊。盧云滿心納悶,正要發問,忽然聽得哈哈歡笑,盧云側眼看去,茶幾上放來一個孩子,看他手上抱著一顆木球,正自嘻嘻哈哈地玩著。

  又在此時,幾名兵卒抬來一只大木箱,卻又不知作何之用。盧云抱住了嬰孩,心中慌疑不定,他吞了口唾沫,低聲道:“仲海,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仲海低頭飲茶,淡淡地道:“你不必多問。只管聽我吩咐,便能與家人團圓重聚,平安渡過大難。”

  盧云心中有些害怕,便朝青衣秀士望去,只見那九華掌門面色凝重,不住回避自己的目光。便在此時,秦仲海霍地抬起頭來,目光如電,直朝盧云凝視,盧云有些慌怕,忙道:“仲海,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秦仲海目光低沉,靜靜地道:“實不相瞞,我要請這嬰兒救咱兄弟一命。”盧云喃喃地道:“救命?他不過是個孩子,他…他能救你們什么?”

  秦仲海瞇起虎眼,道:“朝廷開戰在即,我遣人緩兵求和,欽差開下三要件…”他拿起玉璽,輕輕拋了拋,說道:“這是第一樣。”他微微斜目,一旁兵卒立時會意,隨即打開那只木箱,一時間臭味撲鼻,腐臭四溢,盧云慌忙去看,里頭赫然是個男子尸體,看他面貌稀爛,身上卻穿著自己上山時穿的衣衫。秦仲海嘆道:“這是第二樣。”

  盧云牙關顫抖,悲聲道:“那第三樣呢?”

  秦仲海伸手朝那嬰兒指了指,卻沒再說話。

  盧云張大了嘴,霎時便已懂了,他熱淚盈眶,顫聲道:“你…你要把這孩子交出去?”

  秦仲海閉上雙眼,卻是點了點頭。

  好友一字未發,卻如晴天霹靂響在耳邊。盧云如中雷擊,他軟倒椅上,已是廢然無語。

  大廳上一片寧靜,似連呼吸聲都沉重起來,過得良久,盧云率先發聲,卻是一聲悲泣嗚噎,他伸手掩面,喃喃哭道:“為什么要這樣?難道沒有別的法子了?”

  青衣秀士低聲道:“皇帝與柳昂天早有嫌隙,過去有太后頂著,是以不曾爆發沖突。

  如今柳大都督涉入政爭,皇帝深為憎恨,下令要殺他滿門老小,不得走脫一個。”

  眼看盧云面如死灰,兩手抱著嬰孩,不住發抖,石剛嘆道:“對不住了。咱們下山尋找童尸替代,奈何道路封鎖,百姓遷徙,尋來找去,似這般滿月的嬰兒,方圓百里內只見到兩個小女嬰,實在不合用,便也沒抓上來。情不得已,還請見諒了。”

  眼看兵卒走來,已在等候,盧云忍不住痛哭失聲。近月以來,他不顧生死,一路看照那孩子,兩人無形中生出深厚情誼,有若父子一般,現下要他怎么舍得那嬰兒去死?

  他抱住那孩子,垂淚不已,那小嬰兒聽得哭泣,立受感應,當場便也嗚嗚地哭了起來。

  廳堂里響起一片哭泣,更顯得陰森可怖,石剛不知如何勸說,他當場起身,低聲道:

  “你們先聊聊,我出去喝杯酒。”氣氛如此肅殺,青衣秀士嘆了口氣,正要勸說,秦仲海知道青衣秀士心機深沉,必會出言欺騙盧云,他伸起手來,制住了說話。跟著走到盧云身邊,蹲了下來,親自勸說。

  秦仲海面向盧云,道:“兄弟,我倆是過命的交情,咱今日也不騙你,這孩子若送入了軍營,必死無疑。”盧云淚流滿面,已無法言語。秦仲海蹲在盧云身邊,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白日里告訴過你,秦某盼你這輩子都能平安喜樂。我是真心的。”

  盧云懷抱著嬰兒,嘶啞地道:“仲海,我知道,可是…可是咱們就這樣舍棄他嗎?

  他是柳大都督的公子啊。不能啊!你要幫助他啊!”秦仲海見了他的悲傷淚水,忍不住嘆了口氣,道:“兄弟,我可以放過他。但是…我要你拿東西換。”

  盧云咬牙忍淚,道:“仲海,只要能救這孩子,盧云愿以身相代!”

  秦仲海微微苦笑:“兄弟,你只是在賭命而已,那是不夠的。你必須拿你最不舍的東西出來。”

  盧云顫聲道:“你…什么意思…”

  秦仲海目帶憐憫,輕訴道:“顧大小姐,狀元頂戴,我要你拿出你的女人,你的功名。從女人到頂戴到名聲到錢財,你要拿出全部。”盧云一臉詫異,只是愕然不解,又聽好友幽幽地道:“懂了么?我的好兄弟,你眼前只剩兩條路,一條路是舍棄這孩子,然后平平安安地,回去做知州、做軍師,做新郎,一輩子歡喜。可另一條路卻是…”他輕撫盧云的臉面,柔聲道:“全部都沒有。身體打得殘廢了,女人走了,頂戴丟了,光光的,像只沒殼的烏龜。”

  盧云全身大震,嘴角喃喃發抖,又聽秦仲海道:“兄弟,只要你能拋下顧家小姐,舍棄你的志業,一個人孤獨戰死,我就把全山兄弟一次賭上,陪你一起去死。”他凝視著盧云,又道:“相反的…如果你只是個半吊子,只想把人扔在我這兒,要我山弟兄白白喪命,自己卻想回北京做員外、抱老婆,兄弟啊兄弟,請寬恕秦仲海的無情。

  我不能答應。”

  兩人四目相投,秦仲海的眼神雖然溫和,卻甚堅決,他牢牢握住盧云的手,道:“選吧,咱的好弟兄。”

  盧云全身發抖,目光中又是害怕、又是不解,猛聽他放聲慘叫,霎時甩開秦仲海的手,尖叫道:“我不要選!”他抱住嬰兒,抓起包袱,低頭沖出后廳。

  眼看好友如此撕心裂肺,秦仲海喟然嘆息,一時也不追出,只是低頭不語,青衣秀士拍了拍秦仲海的后背,低聲道:“走吧,去做個了斷。止觀還在敵營,時時都有性命危險。”

  此刻滿山英雄仍在飲酒,突見盧云咬牙狂奔,直從殿后沖了出來,臉上更是滿布淚痕,幾名廚子本在上菜,險些給他撞著了。石剛見盧云奔將出來,心下一凜,已知秦仲海勸說不力。他攔在道上,沉聲道:“小兄弟,有話好說。”盧云放聲大哭,喊道:“別攔我!我要下山!”

  石剛怕他惹禍,當下大手快若閃電探出,有意制住他。盧云一來心神凌亂,二來石剛武功確實高強,脈門當場便被扣住。那嬰兒害怕起來,更是慘然大哭。

  盧云雖然要穴受制,手腳依舊激烈掙扎,他離言二娘那桌最近,腳下亂踢,當場踹倒了幾張凳子。言二娘聽得嬰兒哭叫,慌忙轉頭去看,陡見盧云被煞金抓著,詫異之下,放下了酒杯,慌道:“怎么了?發生啥事了?”正要站起,那陶清已拉住了衣袖,搖頭道:“大姊,別過去。”陶清向來把細,雖不曾知聞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這兩日青衣秀士吩咐他隨侍盧云身側,已將若干機密轉告給他,是以一看盧云的情狀,多少便已猜知情由。

  石剛見盧云有若瘋癲,不由嘆了口氣,只想以內力將他震暈,讓他暫時不能動彈。偏生盧云的無絕心法乃是自創,功力雖不如五虎上將深厚,但也有其獨到之處,一時居然奈他不得。石剛怕震傷盧云的經脈,當下探指過去,便要點住穴道。

  便在此時,一個高大無比的身影擋了過來,架住石剛的手,沉聲道:“放開這孩子。”

  石剛回首看去,來人面如冠玉,體魄卻與自己一般巨大,正是“江東帆影”來了!

  盧云陡見救星,登時滾倒地下,放聲哭道:“陸爺!救救我們!他們要把大都督的兒子交出去!救救我們!”此言一出,滿堂眾人登時議論紛紛,言二娘也是大驚失色,趕忙去看陶清,卻聽“金毛龜”嘆了口氣,輕輕地點了點頭。陡聽盧云說話,陸孤瞻雖是山寨第一號儒將,卻也未聞此間大計,自是大為愕然。他沈目望向石剛,森然道:“石老,此話當真?”

  石剛面色蕭索,低聲道:“此事與你無關,你莫要插手。”陸孤瞻森然一笑:“荒唐。怒蒼山哪件事與陸某無關?”一時只把盧云護在身后,毫無移步之意。

  石剛靠了過去,兩大高手各出一掌,雙掌相抵,同時發勁,雄渾無比的真氣相互激蕩,巨響爆出,震得堂內無數碗筷上下動蕩。響聲大作,這下終于驚動了所有人。堂中將士本在飲酒吃肉,陡聽滔天大響,各自慌忙去望,赫見石陸二人相互對峙,無不驚得呆了。

  東北兩名上將追隨秦霸先,乃是山寨一等一的元老重臣,真要算起來,山寨現今的將士兵馬全是兩人的子弟兵,眼看兩名重臣殺氣騰騰,毫不相讓,登讓眾將慌了手腳,李鐵衫也是山寨元老,第一個奔將出來,喝道:“你們這是干什么!怎地打起來了?”小呂布、郝震湘、項天壽等人滿心驚愕,各自交頭貼耳,打探內情。那方子敬卻只靜靜旁觀,不置一詞。

  陸孤瞻面帶不豫,冷冷地道:“石老,這幾日山下兵馬不攻,咱們也不打,鬼鬼祟祟地僵在那兒,便是為了這嬰兒?”石剛眼中悲悶,并未回話,只是眼望殿后,等候秦仲海出來,陸孤瞻怒氣勃發,喝道:“你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說明白了!”

  大吼之下,威勢凜然,猛然間,仿佛呼應陸孤瞻霹靂雷霆的怒吼,忠義堂外竟有什么物事炸開了,轟隆一聲巨響,梁上木屑颼颼落下,大殿竟為之震動不休。項天壽驚道:“這是神武炮!朝廷開打了!”眾皆大驚,紛紛起身探看,石剛撇眼望向陸孤瞻,低聲道:“懂了么?”陸孤瞻冷冷地道:“不懂。”石剛嘆道:“老兄弟,三萬打三十萬,你還不懂?”

  陸孤瞻淡淡地道:“敵人便算有三百萬,陸某也無懼。”

  石剛哈哈大笑,厲聲道:“你當我是在玩笑么?沒什么三千三百三十萬,咱們的強敵手中只握著一張天牌,那便是…武英皇帝!”他戟指向前,暴喝道:“懂了么?”

  陸孤瞻全身震動,便在此刻,山下又是一炮炸來,這炮恰恰打在忠義堂附近,竟如天崩地裂,更襯得此言之威。滿堂兵卒聽那聲響天崩地裂,威力懾人,霎時紛紛吶喊,全都要下山殺敵。石剛喝道:“大家安坐不動,等秦將軍出來吩咐!”眾人聽得此言,趕忙坐定了,只是眼角兀自瞅著殿外,想來心中很是驚煩。

  眼看盧云兀自躲在陸孤瞻背后,石剛跨步邁出,森然道:“老陸,你讓開。我們不會為難這位盧大人,我們只要這個嬰兒。死一個小孩,保我山寨幾十年基業,這種生意為何不做?”

  陸孤瞻搖了搖頭,把手攔在道中,卻是寸步不讓,石剛咬住銀牙,別過頭去,道:

  “罷了、罷了,照當年的老規矩,咱們打吧。”他不再多言,當場將刀索亮了出來,陸孤瞻一字不發,卻也把馬鞭解了下來。

  項天壽、言二娘、李鐵衫等人把這情狀看在眼里,無不熱淚盈眶,每名老將心里都明白,此刻與當年情景一模一樣,那招安前的一夜,秦霸先與方子敬二人以武力定斷,最后劍王斬斷石虎,退隱江湖,隨后怒蒼便為之覆滅。一模一樣的情景,如今竟要重演…

  此時青衣秀士也已回入大廳,一見兩名老將大打出手,其余山寨英雄議論紛紛,他心下明白,已知怒蒼氣運全在今晚,只要處置不慎,山寨便要分裂。他身為山寨智囊,自須力勸,當即上前道:“孤瞻,政變在即,咱們就算挺得過三十萬官軍強攻,但幾個月激戰下來,我們還剩幾個人,到時朝廷真正的主力軍到來,誰來應付他們?怒蒼若要覆滅,你這些子弟兵死無葬身之地。你怎么說?”連著幾個問題問下,伴隨著轟天炮響,更顯得形禁勢格。

  石剛咬牙道:“老陸!你也知道密奏了!那柳昂天是什么人,值得你這樣保他?回答我!”

  最后幾句話口氣嚴厲,已如斥罵一般,陸孤瞻瞇起了眼,過得良久,忽地搖頭道:

  “諸位,有些事不管多為難,那都不能做、不該做,咱們若是做了,死后豈有顏面去見大都督?”

  秦霸先一生仁厚,創山之主大名一出,登令眾人啞口無言。猛聽“當啷”一聲,石剛已將刀索拋在地下,他掩面狂嘯,悲聲道:“婦人之仁!又是婦人之仁么?柳昂天是招安的保人啊,怒蒼為了他的兒子再次覆亡,大都督就會高興嗎?”言語之間,竟似在哭喊一般。

  猛然間,盧云懷里的孩子感應了眾人的悲傷,登又哭了起來,眾人眼光紛紛轉了過去,盧云眼里看得明白,這些人雖然沒有說話,但眼里卻彌漫哀慟,或是怨懟,或是不解,好似在恨他為何投上怒蒼。盧云害怕起來,他驚惶大叫,抱起孩子,直直沖向殿門,竟要逃下山去。石剛醒了過來,登時喝道:“攔住他了!”

  解滔、陶清、項天壽三人率先搶上,慌忙去攔,盧云形容如癲,左手環抱嬰兒,右手拔出“云夢澤”,哭叫道:“走開!我要下山!我不要在這里!”盧云乃是秦仲海的救命恩人,說來是本山的貴客,眾人自都不敢真與他動手,陶清慌忙勸道:“盧先生別害怕,我們不是要抓你,請你先定一下神。”盧云哪管他說東道西,霎時大叫一聲,便朝大門奔去。

  盧云轉身飛奔,險些撞上了一人,面前是堵凜然高墻,八尺四寸,單手持刀,那是秦仲海。

  秦將軍與盧知州,兩人對面站立,八尺二寸的狀元郎右手持劍,環抱嬰兒,放聲大哭:“仲海!你也要攔我么?”秦仲海搖頭道:“把孩子放下,你會害死自己的。”

  盧云毫不理會,反而向前行上一步,他將那嬰兒高高舉起,送到了秦仲海面前,悲聲道:“看著他!”他見秦仲海不理會自己,登時厲聲狂叫:“看著他!”

  秦仲海濃眉微微一挑,凝目望著那孩子。此時那嬰孩就在面前,與他相距不過數寸,只見那孩子啊啊哭泣,手腳不住抗拒,好似十分害怕自己。盧云咬牙忍淚,哽咽道:

  “看他,他不過是個孩子…他的爹爹是柳昂天,他的媽媽是七夫人,你全都認得的,你忍心讓他死么?”聽得“七夫人”三字,秦仲海忍不住雙肩輕顫。他撇開目光,低聲嘆了口氣,卻沒說話。盧云悲聲道:“仲海!昔年你我同生共死,你若記得咱們的交情,那就放過這孩子!”

  炮聲隆隆,情勢危殆,秦仲海仰天無語,神態靜默中帶著嚴肅,滿場眾人鴉雀無言,都在等他回話,過得良久,秦仲海背轉身子,低聲道:“好兄弟,讓我幫你吧。”

  他背對著盧云,輕輕嘆了口氣。猛然間,只聽他大吼一聲,身影回轉,刀光閃動,那刀鋒卻直朝嬰兒腦門砍落。

  變故陡生,滿堂將士無不大驚,秦仲海刀法通神,打通陰陽六經之后,武功更達宗師境界,便要當著盧云的面前斬殺嬰兒,也是輕而易舉,何況他事先回轉身子,松懈了對方的防備?便算寧不凡親至,卓凌昭復生,此刻也只能殺傷秦仲海,卻無人能讓他收住鋼刀。那嬰兒已是非死不可。

  盧云驚駭莫名,眼見那鋼刀已至嬰兒額頭,眉間更被砍破流血,盧云狂嘯一聲,赫地向前撲出,竟以自己的額頭去擋刀鋒!電光雷閃之間,鋼刀染紅,盧云的眉心噴出熱血,他目光悲涼,帶著深深的不解,霎時身子晃了晃,向后緩緩軟倒,再也不動了。

  秦仲海看著血水從好友的額頭流出,沿著鼻梁流下,他張大了嘴,滿臉都是錯愕。二人自京城相會以來,從此結為生死莫逆,如今自己的鋼刀竟然斬在他的額頭上?秦仲海嘴角抽動,握著刀柄的大手更是微微顫抖,良久良久,竟都無法動彈。青衣秀士等人大驚失色,紛紛搶了上來。常雪恨顫聲道:“老大,你…你殺了他…”

  秦仲海震動之下,竟已無法言語,他蹲在地下,便要去抱盧云,正在此時,一個女子撲了過來,將他一把推開,跟著又打又咬,大哭道:“不要、我不要這樣的山寨!秦仲海,我寧愿回去開客店!你不可以變成這樣…不可以啊…”那女子滿面淚水,正是言二娘,秦仲海咬牙低頭,任憑言二娘揮打自己面頰。滿堂英雄有的震驚,有的懼怕,陸孤瞻掩面不語,煞金低頭嘆息,此時連炮聲都停了,除了言二娘的哭叫聲,其余別無聲響。

  青衣秀士取出手帕,抹去盧云與那嬰兒臉上的血跡,霎時見到了兩人額上的刀痕,秦仲海那刀劈得太快,先中嬰孩,再中盧云,都是正正砍在眉心之間,長約半寸。只是說來僥幸之至,那刀雖然砍入額頭,卻未破腦,想來秦仲海內力之強,已至收發由心的境界,竟在盧云沖來的剎那收刀止力,這才保住了兩人的性命。只是青衣秀士心里明白,秦仲海出刀如此之重,真是有意殺死那嬰孩,說來若無盧云那奮不顧身的那一擋,天下間無人可救那孩子。

  猛聽殿外傳來探子的呼喊:“秦將軍!止觀大師說不能等了!朝廷大軍要殺上來了!”

  大敵當前,秦仲海驀地醒覺過來,他推開了言二娘,低身向地,便要抱起嬰兒。正在此時,一只大手搶先伸來,早一步將那嬰孩收入懷中。秦仲海凝目看去,眼前站著一名老者,似笑非笑地瞅著自己。

  師父來了。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道:“師父,把孩子給我。”方子敬瞇著老眼,道:“仲海,我如果把孩子交出去,你早就死了。”秦仲海聽得此言,只是一臉不解,方子敬將小嬰孩舉起,在徒弟面前晃了晃,淡淡笑道:“還記得么?那個叫做文遠的小嬰兒?”

  眼看徒弟全身大震,方子敬微微一笑,自將盧云扛上肩膀,又把他的包袱塞入懷中,便要轉身離開。

  秦仲海低頭咬牙,霎時擋了過去,雙臂撐開,竟不讓師父走。方子敬笑了笑,凝視著徒弟,問道:“仲海,想闖最后一關嗎?”秦仲海雙目圓睜,卻不知他話中的意思,方子敬面向愛徒,微笑道:“舍棄了情人,扔下了弟兄,你呀你,還差最后一關…”劍王解開衣衫,在徒弟面前袒露胸膛,含笑道:“來吧,殺死師父吧。只要跨過最后一關,你就天下無敵了。”

  秦仲海眼睛睜得老大,方子敬則是哈哈大笑,一步步向前邁出,兩人相距越來越近,由尺入寸,呼吸可聞,終于,秦仲海斜肩側身,往旁讓開了。

  師徒兩人擦肩而過,方子敬拍了拍徒弟的肩頭,靜靜地道:“仲海,再會吧。咱們師徒已經不同道了。”霎時跨門離殿,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聽得師父最后一句囑咐,秦仲海如中雷擊,身子搖搖欲墜。猛聽砰地大響,炮聲如雷,正正打在忠義堂上,遠處傳來山寨兵卒驚惶的喊聲,便在此時,一人渾身浴血,匆匆滾入殿門,正是止觀,聽他慘叫道:“秦將軍!您到底在做什么?敵軍已經要殺上山了!咱們到底該怎么辦啊?”大殿里驚呼哭叫,夾雜英雄好漢的斥罵怒吼,已然亂成一片。青衣秀士與煞金對望一眼,都是苦笑無語,那陸爺則是軟倒椅上,臉上滿布迷茫淚水,口中似在向秦霸先傾訴什么。其余韓毅、李鐵衫、郝震湘等英雄或目瞪口呆,或滿心驚詫,全都不知如何是好。

  止觀沖了過來,抓住秦仲海的肩膀,吶喊道:“秦將軍!該怎么辦?回答我啊!”

  秦仲海呆若木雞,他沒有回答止觀的問話,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知該怎么辦。

  師父走了,好友走了,剩下的只有一片凌亂,一片哭喊,簡直像是惡夢一樣。他怔怔望著堂上驚惶四措的人群,這些人的性命全擔在他的肩上,可沒有了玉璽,沒有了嬰孩,這場斗爭…終究還是輸了么?重建怒蒼,終究還是一場家家酒么?

  輸了,怒蒼山一敗涂地,秦仲海枉稱英雄,與景泰斗得兩敗俱傷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

  秦仲海面露苦笑,仰望無盡夜空,那雄霸北京的高傲身影就這么笑望著自己,他不只拆毀了柳門兵權,他還要摧毀怒蒼山。他贏了,一旦下手殺人,從不心慈手軟,那人終于一舉擊滅天下軍馬,即將順勢收下一個太平佛國。

  強敵的笑容帶著作弄,帶著輕視,那身影手舉酒杯,好似輕聲訴說:“天下英雄,唯有你和我。”

  秦仲海濃眉緊皺,鼻梁現出怒痕,忽然之間,雙目燃起熊熊斗志,陡地提聲怒吼:

  “來人!打開寨門!讓朝廷的軍馬上來!諸軍不得攔阻!”

  眾人聞言,俱都震驚不已,秦仲海朝殿外走去,伸手高揮,喝道:“將怒蒼軍旗降下,改懸朝廷日月旗!”石剛牙關顫抖,慌聲道:“秦將軍…你…你這是做什么…”青衣秀士拉住了他,苦笑搖頭中,示意石剛莫要攔阻。

  秦仲海不言不語,他看著山道里師父孤獨的背影,霎時雙膝觸地,竟已跪了下來。眾人從未見過秦仲海下跪,不由大驚失色。烏云遮月,秦仲海的身影隱入夜色之中,只聽他的語音低渾,幾不可辨。“止觀…請你下山通報,便說秦仲海開寨投降,跪迎欽差…”

  耳聽善男信女吶喊尖叫,那里頭有煞金的怒喊,李鐵衫的勸阻,言二娘的哭泣,小呂布的驚呼。只是無論眾人如何作聲,沉入黑暗里的嘴角都不會回應。

  這場斗爭還沒完,咬住銀牙的怒蒼總帥,正在掙扎于最后的生機。

  九月十八酉時末,朝廷欽差三十年來首次踏上怒蒼大寨,他望向跪倒在地的總帥,笑問道。

  咦?你就是秦仲海?

  是,我就是秦仲海。

  我瞧不像啊,你不是才三十來歲么?

  欽差大人,在下三十又四。

  呵呵,那你的頭發…怎地白得這般厲害?

  東風吹醒英雄夢,明朝淚濕滿頭白。在這兩鬢成霜的時刻,天邊已然升起光芒萬丈的雄星,自此之后,天下二分,朝廷與怒蒼分庭亢禮,亂世終于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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