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三十三年九月十三日,政變前六日,怒蒼山腳 九月十三清早,黎明天光之中,朝廷第一只大軍開抵怒蒼。此路兵馬起于天水,共計三萬騎兵,主事為天水新任都指揮使,四品總兵陳鑼山。
天水、平涼、驛馬關,是為朝廷剿匪第一線,三處守軍勢若犄角,合圍怒蒼。半個時辰過后,平涼、驛馬關二地總兵各率軍兩萬,也已趕抵此間,前來與天水軍會合。朝廷壓迫敵方腹地,必有深意,果然不到下午,玉門關的神武炮車也已運抵。重炮駐守長城,向用以撫遠鎮邊,除景泰十四年大戰之外,這還是近三十年來頭一回用于內戰。
二百五十六門火炮上陣,威勢驚人,大大不同于“投石機”飛天墜物之粗陋。重炮曰“神武大炮”,輕炮稱“旋風炮”、“流星炮”,這些炮臺輕則數十斤,重則數百斤,均由軍器監打造,開國初由交趾太子黎澄傳下,制法列本朝機要,非要員不能參閱。火炮前膛填彈,燃藥后射出,炮火及遠,炸力沈猛,轟破寨門之后,配合騎兵沖鋒,最具殺傷威力。
自昨日起算,至今日夜間為止,一共趕抵四路兵馬。合計十二萬大軍。
八月中秋前夕,柳昂天叛國,京畿大營三萬軍馬怒闖北京,雙方激戰一場,皇帝逮捕無數柳門親信,陛下余怒未消,豈料三日不到,竟又接獲不明線報,說那怒蒼山手握玉璽,隨時要擁立新帝,向北京挑戰。
消息傳出,皇帝震恐不安,無數探子便已趕往西疆,查探消息是否屬實,天下軍馬旋即待命,只要查認確鑿,立即整裝西征。
九月十二深夜,安徽護庸侯高家門人飛鴿傳書,群鴿八站接力,回秉北京,言道玉璽并同柳家余孤,已然投入怒蒼。今圣狂怒,旋即下旨征討怒蒼,誓言踏平山寨,生擒秦仲海。
西疆前線兵馬已然圍山,這十二萬軍不過是個先鋒,真正的主力起自京畿,尚未趕到,計神策、鳳翔、熊飛、威邊、寧遠、赤麟六路大軍,二十萬御林禁軍連夜進發,現已通過虎牢關,即將于九月十九傍晚抵達。
此戰牽涉皇權歸屬,實乃國家第一要務,自要傾全國之力征討,連長城駐邊的軍馬也已調回,軍容之盛,為三十年來所僅見,若不能一次平定亂匪,徹底剿滅妖火,皇帝絕不罷休。
月朗天靜,怒蒼山腳營寨連綿,鱗次櫛比。帥帳里笑鬧聲不絕于耳,只見營中殺豬宰羊,直如流水宴席。帳中坐著幾員大將,諸人高談闊論,神態歡暢,卻只有一名將領不言不語,看他低頭不動,更沒動上酒杯菜肴,面色里隱隱透出氣苦。
“江提督…”,官話的卷舌腔響起,冷冷地道:“陳大人如此安排,您可有異議?”
聽得說話,江提督抬起頭來,望著面前的一名男子,說話那人姓馮,單名一個治字,長得是獐頭鼠目。只見那馮治喝了酒水,擦去唇邊油膩,又把話說了一遍:“江提督,安排您的軍馬做先鋒,您到底有無異議啊?”
江提督,便是陜西提督江翼,太子太師江充的胞弟。包圍怒蒼的兵馬中,最雄壯的一只便是江翼帶領的江系親軍。此路援軍近在咫尺,向駐于陜甘等地,計五萬余人,乃是此行討逆的主力之一。
征討怒蒼,先鋒便是送死,江翼面色鐵青,不住回避面前那馮治的目光。只是馮治毫不放松,居然一再催促。聽他道:“江提督可別拒人于千里之外,若非咱們欽差陳大人一心提拔你,怎會讓您的手下打第一陣?他好心提拔你,你可別不識相啊。”
聽得“提拔”二字,江翼臉色青紫,當真氣到說不出話來了。想他江家威震天下,兄弟深受皇帝仰仗,早是國之重臣,向來只有他提拔別人,什么時候給誰提拔過了?江翼深深吸了口氣,壓抑怒氣,道:“多謝欽差陳總兵的好意,這里多少英雄,先鋒大位我不敢坐,還是讓給你們吧。”那馮治嘿地一聲,道:“江提督,您可別推拒,軍令如山呢。”
提到軍令,幾無轉圜余地,江翼搖頭道:“馮兄不必再說了,請恕江某不能答應,若要攻堅,咱們同時出發。不必分什么先后。”馮治臉色難看,還沒發作,便聽一聲冷笑:“提督大人,你有什么不滿,只管沖著陳某來。”
江翼凝目望去,說話之人姓陳,名鑼山,總兵頂戴,這人便是馮治口中的那個欽差了,看他不住斜睨自己,大有挑釁意味。
濫竽充數之輩,俯拾皆是,這陳鑼山并非柳門出身,也非江系保薦,卻是七日前才給皇帝升任的下級軍官。江翼來此之前,根本不識此人。他沈斂怒目,不去理會,雙手抱胸,沉聲道:“聽好了,天下除開圣旨,陜甘兵馬只聽太師調度,閣下所言,請恕江某不能奉命。”
陳鑼山把酒杯往地下重重一砸,喝道:“江提督,這帥營里的主事便是我,天水新任都指揮使,天子欽差陳鑼山!你如此說話,不怕犯上么?”對方神態張狂,入朝以來所僅見,江翼震怒之下,一時已是面色泛青,當下站起身來,怒目回望陳鑼山。
“給我坐下!你不怕軍法么?”陳鑼山怒喝,尚方寶劍亮了出來,他要一次壓倒江翼。。
尚方寶劍之前,江翼并未屈服,這種神氣玩意兒,江家多得是,便是自己手中的寶刀、腰間的匕首,哪件不是御賜?他將酒杯拿起,狠狠往地下一砸,森然道:“姓陳的,我江家稱霸朝廷之時,你這鄉下乞兒還不知在哪兒蹲窯子。怕這個字,姓江的不會寫!”
陳鑼山忍不下這口惡氣,一時怒吼連連:“來人啊!把他押起來!”
營帳里百名親兵摯刀在手,都要過來抓人,江翼手按刀柄,霎時背后刷刷數聲,十名江系副將搶先拔刀出鞘。情勢森嚴,雙方劍拔弩張,陳鑼山震怒欲狂,命人嚴守營帳,不許任何人離開。
便在此時,兩名老將掀帳入營,左首那人身長十尺,身穿金甲,卻是宋公邁,右首那人極為矮小,黑甲白發,正是高天威。撫遠四家的兩大宗主老將入得營中,便見雙方咬牙切齒,欲待相互砍殺,宋公邁慌道:“這是干什么?大敵當前,咱們正是要攜手同心的時候,這是做什么來著?”眼看江翼與陳鑼山兩人怒目相對,火氣十足,高天威趕忙率領門人,隔在兩方人馬之間,宋高兩名老將各自安撫,都在勸慰。
良久良久,雙方終于放下屠刀,只是彼此仍不愿對面說話。宋公邁扶住江翼的肩頭,溫言道:“江提督快別氣了,大家喝杯酒,當是和解吧。”江翼別過頭去,揮了揮手,低聲道:“不了,末將有些累了,爵爺您自管喝吧。”說著頭也不回,逕自帶著屬下離去。
馮治叫道:“提督大人,咱們約好的事兒,您可得照辦啊。”
眼看江翼頭也不回地走了,高天威忙問道:“他干啥氣成這德行?”
馮治干笑道:“也沒什么,咱們心腸好,把先鋒大位讓給陜西軍馬,讓他們奪個頭號戰功,哪曉得這小子倚仗他哥哥的勢力,硬是不識咱們的好心…”陳鑼山冷笑道:“可不是么?給臉不要臉!都什么時候了?他還以為他那二哥有個屁用?”聽得實情如此,高天威嘴角下彎,向宋公邁使了個眼色。兩名老將口中沒說話,心里卻是暗暗搖頭。
眼前要打的地方不是別處,乃是天下第一難攻的怒蒼總寨,先鋒隊便是敢死隊,陳鑼山這幫人硬要拿人家手下的性命當墊背,無怪會吵成這個模樣。
朝廷大亂,柳昂天已死,江充、江翼兔死狐悲,江提督率著屬下返回本部,眾將神情苦悶,各自回營歇息,一路無話。
江家三兄弟,大哥早死,江充行二,江翼行三,三人中向以二弟江充見識最遠、權謀最高,但以戰陣較量而言,卻以這位三弟江翼最為高明。此人精于陣法,兵馬嫻熟,乃是當朝名將之一。自秦霸先死后,更為朝廷鎮守西疆,數十年來未有大失。數月前與怒蒼一場激戰,在煞金與陸孤瞻的大軍聯手夾攻下,江翼尚能從容調度,大軍雖敗不潰,足見此人頗有真材實學,絕非逢人說項的弄臣小丑。
江翼孤坐營帳,暖了一壺酒,自飲自酌。他怎么也料想不到,今夜不過入帳參軍,便要吃上一頓排頭。想起陳鑼山的霸道、馮治的輕薄,江翼恨恨一拳捶在幾上,淚水奪眶而出。
柳門慘案之后,皇帝龍心猜疑,不再重用朝中舊臣,二哥江充從此大權旁落,他既是江充的胞弟,此戰奉召出征,自然動輒得咎。想起兄長情勢堪虞,富貴歲月嘎然而止,等在前面的,怕是艱難無比的崎嶇路程。江翼雙手掩面,忍不住輕聲啜泣起來。“江提督別哭。咱來與你…”對座傳來低沉的說話聲,口音前所未聞。
“喝一盅。”
營帳之中,居然會有不速之客,江翼大吃一驚,急忙放下雙手,睜眼望著矮幾對座。對面傳來兩道火焰般的目光,從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放來。
對座一條大漢斜肩側坐,單手放置幾上,看他嘴角帶笑,橫眼睥睨,側臉望去,高鼻倍加醒目,江翼見這人滿面胡渣屑子,約莫三十來歲,一頭濃密黑發,雙目不必圓睜,威勢便已十分攝人,他想不起營中哪位將官生得這等威武形貌,嚅嚙便問:“閣下…閣下是誰?”
那人嘿嘿一笑,將額上亂發撥開,霎時露出一個血紅的“罪”字,江翼冷汗流了一身,慌忙去看他的左腿,果然見到鐵腳義肢,霎時驚惶失措,正要大聲呼救,忽然喉頭一涼,竟被人用刀子架住了。
江翼回首去看,背后不知何時竟然躲著一名和尚,看他面容慈和,卻不知是誰。江翼自知生死全在一念間,當下不顧一切,推開了鋼刀,拼死往帳門撲出,忽然一陣勁風傳到,帳外走入一人,卻是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看他臉帶面具,正是怒蒼山的“右鳳”唐士謙。江翼牙關顫抖,正要去拔腰刀,卻又有一只大手伸來,輕輕巧巧地奪過他的兵刃,那人面貌堂正,身形巨大,正是“氣沖塞北”煞金石剛。
前有狼,后有虎,江翼心中黯淡,自知難逃一死,當下嘴角泛起了苦笑,低聲道:
“諸位好漢,請高抬貴手,賞在下一個痛快。”說著閉上眼皮,灑下了兩行悲淚。也好,二哥把秦家滿門害得好慘,死在秦仲海手里,總強過被陳鑼山送去做炮灰。江翼淚流滿面,毫無求生之欲,只等斧戎加身,便算一場解脫。
只是等了許久,對方的屠刀卻遲遲不飲頸血,江翼睜開雙眼,望著眼前的世仇,低聲問道:“將軍身世坎坷、家門不幸,我江家兄弟難卸其責。好容易可以為父報仇,了結你我兩家恩怨,為何遲遲不下手?”
秦仲海目光霸悍,在他身上轉了轉,卻不知有何用意。江翼心頭暗暗驚怕,就恐自己死前還要飽受折辱。正恐懼間,只見秦仲海舉起酒壺,替自己斟了一杯,淡淡地道:“江提督,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可否告訴秦某,閣下虎狼天性,適才自飲自酌時,為何掉淚?”
江翼咬碎銀牙,舉杯喝干,眼中的熱淚卻又涌了出來。
秦仲海也舉起手來,自飲一杯,道:“目中流淚,若非心生恐懼,便是心有不甘,提督大人,您既連死也無懼,莫非是在恨誰么?”
江翼久在朝廷,嘗聞秦仲海的大名,但他倆人一個是江系大將,一個是柳門英豪,又因自己駐派西疆多年,是以兩人雖在戰場上交過手,今夜卻是頭一回對面說話。江翼暗暗打量眼前的怒蒼總帥,只覺這人不似傳聞中那般粗豪,反而目光中有種深不可測的威勢,壓迫得自己難以喘息。
眼看江翼低頭垂目,眼望茶幾,嘴角微帶愁意。秦仲海使了個眼色,背后止觀手提酒壺,又為江翼斟酒。過得良久,只聽他低聲道:“家兄雖是天下人口中的奸臣,但在下只是個武夫,對政治之事不甚喜愛。”秦仲海微笑道:“江提督是個有本領的人,在下當然知曉。”
江翼聽強敵稱贊自己,對比適才陳鑼山的兇霸,更感嘆息。他幽幽地道:“您過去是本朝將官,也當知曉我輩武人的心愿,倘這生不能死在家中,便盼為國效忠,馬革裹尸…咱們武人心中最怕最恨,就是擔心死在…”秦仲海嘆了口氣,接口道:“刑場之中。”
江翼奮力頷首,一時淚水滾滾而下,咬牙道:“死于強敵之手,畢竟是戰死沙場,江某雖死無憾,但要死在那幫鼠竊狗偷的三流小丑手下,江某寧可現下引頸就戮!”自古武將最讓人欽羨的莫過于郭子儀。此人生前君王信寵,死后百姓追悼,臨終時七子八婿同來送終,倍極哀榮,是為第一等將官。下場差點的如狄青,此人力抗大遼,萬箭穿心而死,臨終時雖無百姓同聲一哭,但生前為敵國君臣所敬畏,死后朝廷百官齊來追思,可說雖死猶榮,算得第二等。下場更差的如大漢李陵,此人投降匈奴,武帝將之滿門抄斬,他則目漢天子為生平死仇,分毫不讓。雖然最后孤寂老死異鄉,但死前有番邦愛侶陪伴,匈奴可汗為之一哭,還不算太差。
第一等倍極哀榮,第二等轟轟烈烈,第三等孤單寂寥,但真要說到痛不欲生,死不瞑目的,那便是活活給自己人整死,連報仇的機會也無。死前皇帝抄家,天下百姓咒罵,史家大筆一揮,背負千古罵名。如此死法,北宋岳武穆是其代表,死時一目不暝,滿腔悲怨,雖千百年后得以平反,但那早成千段細碎的尸骨,卻要他如何知曉?秦仲海幽幽地道:“江提督,您現下知道先父的苦處了么?”
秦霸先一生戎馬,卻為國家所棄。江翼全身震動,當下閉了雙眼,低聲道:“令尊之死,江氏兄弟罪無可恕,冤有頭,債有主,能死在你手里,江某算是死得其所,請下手吧。”
秦仲海頷首道:“好,看在你坦承其非的份上,秦某殺你之后,不再尋你家后人報仇。”
江翼哽咽道:“如此多謝了。”說著雙膝跪地,趴倒桌邊,伸長了頸錐,只等著受斬。
秦仲海從煞金手中接過了鋼刀,默默地道:“江提督,此刀過后,你我再無仇恨,從此互不相識,你可能做到?”江翼垂頭向地,自知后頸一陣劇疼之后,自己便要身首分離。一時只是輕聲啜泣,全身發抖之下,根本答不上話。
秦仲海嘆了口氣,霎時揚刀而起,一聲輕喝,鋼刀重斬直下。
江翼咬緊牙關,霎時之間,腦中閃過的全是死后世界的景象,種種地獄業報、輪回轉世之說,在這一剎那間竟爾如此清晰,一生享用不盡的美食佳肴、拿來宣淫泄欲的嬌柔美女,在這一刻全都變得如此模糊,仿佛夢境迷惘,再也想不起半分滋味。
喀地一聲,后頸一陣痛楚,鮮血噴灑而出,江翼放聲大哭,疼痛恐懼之中,營帳中傳出一股尿臊味,在怒蒼好漢的觀看之下,這位陜西提督竟已失禁了。
江翼沒有死,后頸也未斷折,他趴倒在地,目如死灰,怔怔望著地下早成粉碎的鋼刀,他口中喃喃自語,又似哀哭,又似懺悔,良久良久,仍是起不了身。石剛蹲了過來,大手捏住江翼人中,接連擠搓,內力到處,讓他氣力漸復,止觀伸手過來,將他攙扶起身。
眼看怒蒼好漢望著自己,江翼嚅嚅嚙嚙,想要說話,忽然嘔地一聲,再次跪倒在地,當場吐了大堆穢物出來。青衣秀士精于醫道,自知他受驚太過,當下取出銀針,在他耳垂扎了幾針,替他鎮心寧神,又在他胸腹之間略略按摩,令他煩惡之狀稍減。
石剛一把抱起江翼,讓他坐回席上,止觀燒了熱茶,送到他唇邊,喂了他幾口,江翼從死到生走了一遭,容情如遭雷亟,一時只能低頭垂淚,也不知該說什么。
便在此時,營帳外傳來親兵的呼喊:“提督大人!您怎么了?”江翼咳了一聲,勉力喊道:“我…我…沒…沒事,你…你別打…擾…”昏亂之下,口齒不清,言語能力大失,竟有些不知所云。雖說如此,江翼畢竟治軍嚴謹,絕非安道京之流可比,幾個字吩咐下來,幾名親兵無人敢置一詞,各自退開。怒蒼眾人見他乖覺識相,都是微微頷首。
江翼口吃難言,他眼望秦仲海,淚水滾下,嚅嚙地道:“你…不…不殺…”過得良久,仍是氣喘不休,難以言語。秦仲海微微一笑,在江翼面前坐下,溫言道:“江提督,你已經死過一次了,從此秦家與你江家兩不相欠,再無瓜葛。只要你不來害咱弟兄,我怒蒼英雄也不會加害你江家老小。”江翼哭道:“我…多謝…”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提督不必謝我,秦某殺人如麻,絕無半分婦人之仁,今夜饒過閣下性命,自有我的用意。”他提起杯子,朝江翼的茶杯輕輕一碰,道:“實在說吧,咱潛入朝廷營帳,是為了和你當面一敘,以來共商天下大計。”
江翼啊了一聲,他此行奉命前來西疆,正為剿滅怒蒼而來,說來雙方舊怨未解,新仇更增,他望著秦仲海那截斷腿,目光滿是疑惑,不知他有何用意。
秦仲海使了個眼色,青衣秀士登時坐了過來,緩緩地道:“江提督,咱們明白說吧,朝廷局面大亂,閣下形勢為難,我們要請你投入怒蒼。”
江翼聽得此言,如同耳邊響起一記霹靂,他張大了嘴,驚道:“你們…你們瘋了么?”
江系與怒蒼向為世仇,兩派人馬爾虞我詐,相互爭殺已達一個世代,眼看怒蒼眾人目光凜然,似無玩笑之意,他干笑幾聲,想起二哥在朝為官,自己若要造反,必然連累他。江翼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定下心神,一字一句緩緩低沉,搖頭道:“諸位英雄,在下雖然不才,卻也不會陷家兄于不義。你們若要借江某的手害死家兄,請恕我不能答允。”
青衣秀士嘆了口氣,道:“江提督,咱們用意不在殺死江太師。令兄今非昔比,朝不保夕,不等我怒蒼好漢殺他,他的余日也不多了。”江翼嘿地一聲,二哥江充目下雖不受皇帝器重,但他基業深厚,畢竟是景泰朝的老臣故舊,說來絕不到抄家滅族的地步,搖頭便道:“閣下此言未免危言聳聽了。家兄雖無力左右朝政,但自保綽綽有余,誰能殺他?”
忽在此時,石剛從懷中拿出一紙細小卷軸,形狀僅小指長寬,封口卻蓋了火漆。江翼吃了一驚,那字條正是江系一脈的飛鴿急報,看模樣當是二哥的親筆書信。他急忙攤開卷軸,低頭去讀,霎時熱淚盈眶,哭道:“二哥…二哥要把大清托給我…那他自己…”
青衣秀士低聲道:“江提督,要殺令兄的絕非怒蒼好漢,也非景泰皇帝。數日之內,北京政變將起,新皇即將復辟,屆時令兄身為景泰朝第一號輔佐大臣,非要抄家滅族不可。”
江翼聞言,面色大變,顫聲便道:“這…這是誰的陰謀?”
怒蒼群豪對望一眼,都是嘆了口氣。秦仲海幽幽地道:“那人居心叵測,有意一舉打垮天下所有敵對人物。他先借江充之手滅劉敬,再借皇帝之手滅柳門,現下江充自己孤掌難鳴,已是自身難保。江提督,你若不幫秦某這一回,等令兄倒下,大家都是個死字。”
江翼心神不寧,這才明白秦仲海何以要他帶軍投上怒蒼,他回首望著營外,慌聲道:“你要我上怒蒼,此事不難,可…可我那五萬軍馬未必聽話,他們不會答應的…”當時朝廷御下森嚴,每逢將領出征,便以對方的家小親人為質,倘若大軍投上山寨,消息傳回,必是滿門受誅的慘禍。
秦仲海壓低嗓子,道:“你莫慌,咱不會讓你為難的。咱們只要你設法拖延,緩住局面,讓朝廷大軍七日內不發兵攻山。北京政變之后,人心惶惶,天下風雨飄搖,形勢便有轉機。”
江翼畢竟是江充的胞弟,腦袋甚是機靈,稍一轉念,便已懂了,當即道:“你的意思是…你要等北京政變之后,再藉機收降在下的五萬兵馬?”
秦仲海淡淡地道:“不是你的五萬兵馬,我要你們全部三十萬人馬。”江翼大吃一驚,全身冷汗涔涔而下,看秦仲海獅子大開口,竟想海吞天地。止觀與青衣秀士對望一眼,兩人都是微微頷首。石剛蹲了過來,瞪視著江翼,冷冷地道:“看你還不算笨,猜得透咱們的用意。”
江翼苦笑不已,北京政變再起,新舊皇帝輪替之際,天下軍馬定成無頭蒼蠅,屆時擁護舊帝的、轉投新皇的,一株株墻頭草必是隨風亂舞,不知有多少無恥戲碼等著上演。趁著國家大亂,秦仲海誘之以利,威之以勢,必能一舉掌控大批部眾,到時怒蒼山實力豈止大了一倍,恐怕還能與朝廷一較短長了。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江提督,倘若朝廷這幾日全力進攻,怒蒼山縱使得勝,也要元氣大傷,到時貴我雙方兩敗俱傷,坐等強敵過來收拾殘局,閣下非但要死無葬身之地,恐怕連令侄探花郎也要一并送命。那又是何苦?”
江翼情知如此,這十路軍馬中,就只江系部眾無法見容于武英,也難怪怒蒼豪杰專程找上自己,原來便是要他效忠投誠,也好來個里應外合。他吞了口唾沫,將面前茶杯一飲而盡,喘道:“你們…你們要我拖延七日不發兵,這事有點難處,實不相瞞,在下如今權柄不在,帥營里很難說得上話…”
話聲未畢,只聽秦仲海嘿嘿冷笑,他舉掌向天,輕輕拋了拋,只見一方印石在他掌中上下跳動,看那篆文,竟是那引得皇帝眼紅發狂的“正統之寶”!
江翼張大了嘴,喃喃地道:“你…你要把玉璽交給我?”秦仲海微笑道:“玉璽不過是塊死石頭,只傻子才會牢牢抱在手里。這等惹禍的不祥物,咱留之何用?”
江翼大喜過望,此行出征,一半是為“正統之寶”而來。眾將心中所系,便是替皇帝奪回傳國玉璽,只要能把東西送入帥營,不世奇功在前,那怒蒼打與不打,便不是這般要緊。他微微頷首,道:“有了玉璽,這事說來成了一半…”
眾人奇道:“成了一半?”江翼沉吟半晌,道:“要拖住朝廷軍馬,還有點小難處,不知幾位能否相幫?”青衣秀士淡淡地道:“但叫力之所及,必定照辦。”
江翼咳了一聲,道:“幾日之前,一名短須男子保著嬰兒玉璽投上怒蒼,此事高家兩名門人親眼所見,現下消息也已傳開,我問過胡媚兒,她也說確有此事…諸位,那小小嬰孩是柳昂天的小公子吧?”
眾人面色微微一變,并無一人回話。過得半晌,秦仲海森然道:“你有話直說。”江翼道:“皇上疑心柳昂天涉及不法,早已下旨通緝柳家滿門,那長子云風被捕,幾名女兒也都給下監,卻獨獨漏了最小的一個,永定河里也沒撈到尸身…”秦仲海全身發冷,當下以手掩面,咬牙道:“你…你到底要說什么?”
江翼低聲道:“北京傳來的諭旨,要咱們抓回柳家余孽。”
此言一出,登如五雷轟頂,只讓眾人作聲不得。江翼又道:“諸位要拖延局面,便須把人交出,那嬰孩與那男子…咳…兩個都要。”他見秦仲海咬牙切齒,目光極見兇暴,忙道:“這事有難處么?”青衣秀士與止觀、石剛互望一眼,三人不約而同,齊聲輕嘆,那秦仲海則是怔怔不語。止觀向來心細,忙問道:“等會兒,你們查出那短須男子的身分了么?”
江翼搖頭道:“這倒沒有,胡媚兒說她認不得那人。也許是石憑、也許是黃應,也許是盧云。”眾人聽得此言,多少定下,想來事情還有轉機。江翼見眾人面色鐵青,忙道:“到底如何?你們能交出人么?”
青衣秀士拍了拍江翼的肩頭,低聲道:“你給咱們一日夜的時光,明晚此時,我們會把三樣東西帶到。”江翼頷首道:“如此就好。你們可得快些…這幾日陳鑼山那混帳催得好急,硬要我差人搶攻…我今夜還差點與他打殺起來…”
在江翼的嘮叨之中,秦仲海已然轉身離去,他身法好快,只在營帳門口輕輕一點,便已隱沒在黑暗之中,看他如此身法,無愧“百萬軍中擒上將首級”之號,當真是世之熊虎。
卻說那夜言二娘等人星夜保著盧云上山,還沒過牌樓,盧云便已暈死過去,眾人吃驚之下,趕忙替他診傷,才知盧云早已挨了薩魔兩腳,身上受了內傷,加上他連日奔波,飽受驚嚇,早已憔悴不堪。此時醫術第一的青衣秀士還在路上,眾人尋了幾味尋常傷藥,喂著盧云吃了,之后便將他送入客房,讓他自行休憩。
次日清晨,已是九月十四,盧云未至黎明,便已睜眼,這回轉醒過來,頗感神清氣爽。他身上雖有輕傷,但好好歇息了一夜,體力已然盡復。抬眼看去,只見桌面墜滿燭蠟,光暈影搖,雖在清晨間,燭火兀自未熄。桌上另擺著幾色點心,想來怒蒼眾人怕他夜間腹饑,這才著意準備。盧云微微一笑,心道:“大家待我如此客氣,可把我當外人了。”
他行到桌邊,吹熄了燭火,跟著取過外衣,緩緩著穿。陸孤瞻是授業恩人,秦仲海則是知交好友,盧云此時滿腔心事,只想與故人來說,只是還在大清早,人家未必起身了,他怔怔坐下,眼看自己的包袱與長劍都置在幾上,當下伸手取過,自將包袱解開。
打開了包袱,第一眼便見到那本無字古冊。這本書由京城攜來怒蒼,卻始終不明來歷,盧云打了個哈欠,隨手翻了翻,忽然之間,只見書頁青璘璘,竟似有什么圖示字樣閃過,盧云微感詫異,趕忙揉眼再瞧,那磷光卻已消逝不見,書頁一如平常,仍是無字天書的模樣。
此時心煩意亂,雖說書本有些古怪,卻也沒心思多理會,他將冊子塞回去,正要翻出銀票,忽然包袱里落下一根長發,盧云茫然間取起去看,那發絲柔細滑順,卻是顧倩兮的秀發。
盧云輕撫秀發,眼角已然含淚。兩人別離已近一月,不知佳人是否安然無恙,他輕輕吻著那發絲,只覺發稍隱隱有著一股香氣,卻是顧倩兮身上的體香,從揚州到北京,從北京到長洲,兩人相愛至深。盧云再也忍耐不住,想起這些時日的種種苦痛,淚水一滴滴的墜落下來。他低頭哭了許久,當下撕開了枕頭套,將那發絲包入布里,珍而重之地收入腰囊,自己孤身流落他鄉,不知何時方能返回北京,說來這根唯一僅有的秀發,包藏了無限回憶。
盧云擦抹了淚水,再往包袱里搜索,這回卻沒找到那塊方印,盧云咦了一聲,不知傳國玉璽好端端的,卻掉到哪兒去了。他站起身來,反覆搜索床上地下,將棉被抖開察看,只是找了良久,卻都不見玉璽的蹤影。
盧云滿心詫異,心道:“難道我與薩魔激戰時上下竄躍,不慎遺落這東西了么?”回思那時情景,自己明明死抓著玉璽,這才引得胡媚兒、高家將這一干人追來,怎會忽爾不見?他越想越是納悶,有心找言二娘、小呂布等人問個明白,當下走向門口,便要推門出去。
手掌才一觸門,便聽門外響了一聲口哨,旋即有人拍手呼應,一響接著一響,四處竟有十來個崗哨。盧云心下一凜,想道:“有人打暗號?山上有外敵闖入么?”他有些驚惶,便要朝門外沖去,正在此時,忽然一人開門進來,險些和他對面撞上,那人身材矮胖,卻是“金毛龜”陶清。此時猶在清早,陶清卻身穿軍裝,見他躬身道:“知州起身了。昨晚睡得好么?”
盧云見了故人,稍稍放下心事,便問道:“秦將軍人呢?他起身了么?”陶清躬身回話,道:“將軍公務繁忙,今晚特為盧大人安排接風宴席,席上再行歡聚。”盧云聽他說得生份客氣,全是官場文章,忍不住皺起眉頭。他嗯了一聲,又問道:“陸爺呢?”
陶清躬身道:“陸爺昨晚深夜方睡,他交代下來,說今夜宴席與您痛飲千杯,一醉方休。”
盧云昨夜才與陸孤瞻會面,只是當時疲憊難忍,未曾深談,他嗯了一聲,不置可否,又問道:“我帶來的孩子呢?現下是誰在看顧?”陶清躬身道:“咱大姊很歡喜這孩子,昨夜帶他回房睡了。知州大人一會兒用過早點,咱們再去瞧他。”盧云心下稍安,想來那玉璽定在言二娘那兒,自己倒也不必多問。反倒顯得小氣了。
想著想,陶清從門外端入了盤碗,見是一大鍋稀粥,另有些饅頭醬菜。盧云坐下飲食,問道:“一塊兒吃吧?”陶清答應一聲,取過一只空碗,便也稀哩呼嚕地吃了起來,他低頭飲食,卻不與盧云說話。
兩人默默無語,各自吃食,忽聽極遠處傳來喊叫聲,那聲音驚心動魄,所過之處,盤碗竟然微微震動。盧云放落了筷子,驚道:“這…這是什么聲響?”陶清低聲道:“這是本山李鐵衫、郝震湘兩位教頭教練士卒,眾軍士氣抖擻,舉足頓地,是以有巨響生出。”
盧云驚疑不定,那響聲著實巨大,若無數萬人同聲怒喊,決無法震動杯盤,他咀嚼饅頭,有些食不知味,又道:“貴山現下有多少軍馬?”他問了一遍,陶清卻只仰頭喝粥,并無言語,盧云毫不放松,當下再問一次。卻見陶清取帕擦抹了嘴角,低頭道:“小人非屬軍部,恕在下不知情,想來有個幾萬幾十萬吧。”
從幾萬到幾十萬,這個馬虎眼打得也太大了,盧云猜想他若非不知,便是對自己的朝廷身分仍有忌憚,這才不愿言明。他也不多問,匆匆吃完饅頭,道:“勞煩陶兄,在下要去瞧孩子。”陶清這回倒是答應得爽快,他收拾了碗盤,便領著盧云走了。
兩人并未路經大殿,只沿小徑行走,卻是朝后山行去,走著走,忽聽轟然大響,山下極遠處又傳出嘶聲吶喊,盧云急忙從樹叢里偷眼探看,他把山下場面收入眼中,不覺便是大驚。
此時猶在清晨,日光照耀,只見山腳萬頭鉆動,不知有多少營寨人馬,看正中帥旗高掛日月,統帥將領竟是皇帝欽差,前鋒兵馬更是玉門關的駐防大軍。那怒蒼兵馬守在山邊,隔著柵欄險要布置弓箭陷阱,時時戒備,雙方雖還未開戰,但情勢已大見緊迫。
盧云呆立良久,那日他上山之時,山腳下還是空曠一片,怎地現下卻給官軍包圍了?眺看遠方,似還有部隊源源不絕趕來。他滿心驚疑,慌道:“這是怎么回事?為何會有這許多軍馬?”
陶清淡淡地道:“這些是本山士卒扮作朝廷部眾,相互交戰演練,知州大人莫要疑慮。”
盧云見陶清神態從容,分毫不慌,好似真有此事,他撇眼再看,只見山下馬步兵三軍已然開始列陣,營中一輛輛大車緩緩前行,上架長渝四尺的百斤火炮,神武炮現身戰陣,盧云不由便是一陣驚愕,顫聲道:“你胡說!這明明是朝廷的兵馬!”他心中既感駭然,復又惶惑,忙道:“秦將軍呢?他人在那兒?”
陶清咳了一聲,道:“盧大人莫要疑心,這些炮是本山軍師監造的。唐先生擅長器械,歐陽勇弟兄精熟鑄造,本山監制之火器,向不輸于西域南洋所造之物。大人一會兒不妨見證一番。搭配騎兵步軍沖鋒,守山布陣猶有奇效。”
盧云聽他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好似若有其事,卻不知真假如何,他撇眼去看山腳,心下仍感煩惱。這批火器若真是朝廷攜來攻寨的,則玉門、嘉峪兩關駐軍必已遣出,只是少林大戰過后,朝廷損兵折將,元氣大傷,正該是休養生息的時機,卻怎地再起戰事?何況朝廷若將戍邊兵馬全數調出內戰,難道不怕蠻夷忽爾生事?
盧云猜測不透,連番去問陶清,偏生這人滿口官話,只讓他滿腹疑團,更加不得要領。
行到后山,只見四下屋瓦房舍林立,雖在山寨內,格局仍似尋常家戶,陶清微笑躬身,說道:“盧大人,孩子便在屋內,請您過去吧。”盧云聽得一處房舍傳來陣陣笑聲,想來言二娘就在里頭,當下三步并做兩步,趕忙朝屋內奔入。那陶清卻只留在原地,并未跟來。
才入門內,便聽一人哀哀叫疼,慌道:“你們別小氣,讓老子逗逗孩子成不成?”那聲音粗糙,聽來仿佛烏鴉啼叫,盧云定睛一看,眼前那人滿臉胡須,容貌兇惡之至,正是“九命瘋子”。盧云當年與常雪恨一同關入山東大牢,曾有患難之誼,這大胡子向來樂天胡鬧,從無心機城府,舉止言行種種無賴粗暴處,怕還在秦仲海之上。盧云一見此人,莫名間心下便是一喜,他轉頭看去,只見房內另有幾人,一位俏臉帶煞,揪著常雪恨的耳朵,正是言二娘,另有三名容貌艷麗的番女,圍著嬰孩說笑。看這小小嬰孩閉目熟睡,面貌儼然,頭卻枕在一名美貌番女的懷里,幾名番女七嘴八舌,輪番逗弄,想來這嬰兒洪福齊天,小小年紀便大享齊人艷福。陶清人在屋外,敲了敲門,低聲便道:“大姊,盧大人來看孩子了。”
盧云還未說話,眾女一看爹爹來了,紛紛湊上,問道:“這孩子是你生的?”、“他叫什么名字?”、“他平日專吃什么?”、“他和你長得不像啊,他娘很黑么?”群雌鶯叱,番漢雙語齊飛,間雜著常雪恨的淫笑與言二娘的怒斥,登讓盧云慌了手腳。他本想探問山下軍情,哪知反成了眾人的箭靶,當下往后退開一步,忙道:“一個個來…你們…你們要問什么?”
一名番女臉上微紅,聽她以漢話問道:“大家歡喜這個孩子,可不知怎么稱呼他的乳名…”盧云正要答話,猛聽常雪恨哈哈大笑,搶先說了:“稱呼什么?聽老子喚他!”當下伸指一戳,正中襁褓,粗聲道:“兄弟!他媽的吃奶了。”
那嬰兒本在那番女懷里熟睡,給常雪恨無端戳了一記,一時倒也沒哭,只啊啊呼喚,睜開了眼,想來真要吃奶了,正待張開小嘴,忽見一張毛茸茸的黑臉湊了過來,笑道:“兄弟睡醒啦。來,爺爺教你說人話,第一個字…”霎時虎嘴一張,噴氣道:“操。”
那小嬰兒呆呆望著常雪恨,忽然小嘴一扁,竟是大哭起來。言二娘怒道:“討厭鬼!走開些!”眾番女也甚憤怒,舉拳揮掌,紛紛來打。常雪恨抱頭鼠竄,慌張閃避,哀聲道:“咱打小住山寨,第一個字學得便是這個操啊,你們要不喜歡,那咱便從第二句話教起…”說著竄到那嬰兒身邊,笑道:“干…”
杯字未出,那嬰兒已是呱呱大哭,眾女接連踢打,常雪恨只能縮到盧云背后去了。眾女聽那嬰孩哭得凄慘,無不慌聲哄勸,卻都不見用處。盧云見她們粗手笨腳,拿著嬰孩左搖右晃,抖得小骨頭都快散了。男的粗,女的蠻,盧云苦笑輕嘆,搖首道:
“來,把孩子給我。”
一名番女趕忙把嬰兒送了過去,說也奇怪,盧云將他抱入懷里,在背上拍了拍,耳邊低語幾句,那嬰孩便即忍住了哭,眾番女見狀,無不贊嘆,言二娘一旁笑看,微笑便道:“這孩子很黏你。昨晚他瞧不見你人,哭了許久才睡呢。”
盧云俊臉一紅,他年紀比言二娘小了四五歲,便如遇上大姊一般,他輕輕哄著那孩子,微笑道:“這孩子其實不太哭,也不怕生,是個了不起的乖孩子呢。”那嬰兒聽得稱贊,忽地哈哈歡笑,好似已能聽懂人話。
盧云見幾名番女滿面欽羨,料來群英巾幗,戰陣之事不學即能,然要照料童嬰,怕還不能與自己這個男子漢相比。含笑便道:“你們也學著抱他,記得出力輕些,左手托住后臀,別使勁壓他的胳肢窩。”盧云當年隨軍西征,曾向樂舞生習過番文,這話便以回語說出。
眾番女聽他回話流利,無不又驚又喜,待見盧云面貌英挺,臉上蓄著短須,仿佛便是回疆男兒的好模樣,眾番女自是交頭貼耳,口中竊竊私語,眼角不時瞧著盧云,嘴角都帶著笑。
那寧寧罕年紀最小,卻也最為聰慧,她通曉漢語,便學著中原姑娘的模樣,撿衽為禮,向盧云道:“這位哥哥,您過往可曾住過回疆?”盧云見她姿容嫵媚,便也報以一笑,道:“去過帖木兒汗國一回,不知貴國宰相阿不其罕近況可好?”
兩人這番話卻是以漢語說出,寧寧罕正要答話,猛聽常雪恨怒喝一聲,吼道:“好個屁!阿你娘罕最希罕!”他鎮日價無所事事,早對幾名番女生出情意,一看盧云秋風掃落葉,大小通吃,來者不拒,心中醋意暴生,當即朝寧寧罕的玉臂拉去,口中警戒道:“大家留神了!這老白臉早有老婆,不是好東西,你們小丫頭甭給他騙了!”寧寧罕不去理他,反而輕移蓮步,繞開了常雪恨,仍要與盧云對面說話,常雪恨實在氣憤不過,登時竄來,雙手撐開,隔在兩人中間,喝道:“你沒聽見么?他有老婆了!”
寧寧罕長長的睫毛一眨,嘆道:“回疆男兒漢奉古蘭經教義,可娶四名嬌妻。”說著朝盧云望了一眼,臉上微起羞紅。常雪恨怒道:“放屁!這姓盧的王八擺明是中國人!什么時候變成回疆番狗了?”寧寧罕仰望著云,幽幽地道:“他臉上蓄須,看來雄姿英發,像是回部英豪。”常雪恨扯住自己的亂須,暴喝道:“老子的須比他長十倍!你怎不當爺爺是英雄?”
寧寧罕微起嘆息,輕聲道:“鼠須非虎須,蓄與不蓄,并無不同。”
常雪恨又恨又悲,忽地放聲大哭,喊道:“你們全欺侮我啊!我恨哪!”盧云與言二娘見了瘋態,無不啞然失笑,三名回女也是放聲大笑。便在此時,忽聽房門打開,跟著行入一人,卻是那“火眼狻猊”解滔。那解滔才一進門,三名回女同聲呼喚:“解大哥。”諸女咬字雖有純正之別,但言中的溫柔嫵媚卻無二致。解滔向眾女抱拳微笑,正要開口,忽見常雪恨哭得呼天搶地,狂吼道:“老子殺了你!”抓住了解滔,胡亂揪打一頓泄恨。
過得半晌,常雪恨大哭而去,那解滔自是衣衫不整,連頭巾也給扯落,他咳了半晌,干笑兩聲,拱手道:“盧大人,秦將軍在烽火臺前相候,請您過去聊聊。”
眾女一聽山主有命,立時噤聲,言二娘則極低極低的嘆了口氣,她轉過面去,自行逗弄孩童。解滔見盧云面帶詫異,登時解釋道:“我怒蒼治軍嚴謹,軍令如山,只要是頭領傳喚,部屬定須凜遵。”盧云過去曾出征西疆,做過秦仲海的參謀,熟知他辦事的法子,自是不以為意,當即頷首微笑:“不勞解兄召喚,我這就過去。”
盧云隨解滔離去,想起方才見到的圍山大軍,便問道:“解兄,山下那些軍馬是怎么回事?為何圍著山寨…”話聲未畢,解滔已然含笑躬身,道:“盧先生,秦將軍只在附近等候,在下先告辭了。”對盧云的問話竟是一字不答,便已倒退離開,模樣甚是恭謹。
盧云茫然張嘴,不知他為何走得這般急,正迷惑間,忽地肩頭受人一拍,盧云大吃一驚,當即身形前傾,左腿微抬,便要向后踢出,身子更要趁這一踢之力,順勢向前滾倒。還未踢腿出去,只聽背后那人笑道:“停停停,踢傷你老子了。”盧云聽那江淮口音響起,急忙回身后望,果然面前站著一條八尺來高的大漢,正自抱胸笑望自己。盧云大悲大喜,一把將那人抱住,叫道:“仲海!”
秦仲海左手摟住了弟兄,右拳朝他肩膀捶了一記,笑罵道:“兄弟,每回和你碰面,你總一臉倒楣狼狽,可什么時候才發達啊?”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方印石,拋給了盧云。陡見故人過來,盧云不知有多少話想說,哪里還管什么金璽玉璽,隨手接了,竟不多看一眼。秦仲海笑道:“對不住,昨晚我一時好奇,把這玉璽偷去瞧了。”盧云微笑道:“還喜歡么?”秦仲海搔頭撓面,苦笑道:“咱看不懂上頭的篆字,你說咱喜不喜歡?”
眼見秦仲海一如往常模樣,盧云眼眶卻是紅了,想起柳昂天的事,心中更是酸苦難忍,霎時淚水滾落,啜泣道:“仲海,你…你聽說侯爺的事了么?”
秦仲海輕輕點頭,握住盧云的手,道:“我都知道。”盧云咬牙道:“明明事情好好的,可不知為了什么,皇上忽然派人來搜什么玉璽,接著禁衛軍便包圍了侯爺府…”他想到伍定遠,胸中一陣酸苦,忍淚道:“仲海,你可知道玉璽是怎么到侯爺家里的?”
秦仲海目光憐憫,默默無語中,只拍了拍盧云的后背,示作安慰。
盧云放聲大哭,垂淚道:“是我…是我親手送進去的…那夜艷婷托人把東西送到我手上,要我轉給侯爺…仲海,我…我好怕定遠也牽涉在里頭…”
秦仲海低頭靜聽,卻也不加一字評論,只任憑盧云哽咽垂淚,過得半晌,方才道:
“兄弟,你莫要自責,這件事錯不在你。”他拍了拍盧云的肩頭,略作安慰,又道:“整件事打一開始就是一場陰謀,你也好、定遠也好,甚是侯爺也好,都只是人家的棋子。”他帶著盧云,并肩往山邊走了幾步,伸手望山下的軍馬指去,淡淡地道:
“連這些兵馬,也都是棋子。”
盧云擦抹了淚水,心下有些驚詫,更不知山下的軍馬與此事有何關連,忙問道:“棋子?什么意思?”秦仲海笑了笑,道:“盧兄弟,還記得我在達摩院里和你說的話么?”
盧云心下一凜,那時自己見到了天絕的遺囑,秦仲海便曾諄諄告誡,要他絕不可對人提起,否則天下江山即將易主。他嘆了口氣,道:“記得。”秦仲海微笑道:“可你后來還是把謁語說出來了,對不對?”盧云無言以對,只能點了點頭。
秦仲海淡淡一笑,道:“你一向聰明,書讀得也多,可惜就是心太軟,否則必然是個厲害軍師。定遠也是一般,雖說世故老練,但他根柢不夠,狠字上輸了老大一截,也不能和人家較量。說來說去,只有瞧我的了。”盧云不明究理,奇道:“較量什么?和誰較量?”
秦仲海制住他的說話,霎時轉望萬里江山,朗聲大笑:“兄弟別煩惱!日后有啥事,全都包在老秦身上。”他目光剽悍,伸手抓向山下軍馬,喝道:“看我一次壓平它!”
盧云見他自信滿滿,登時大喜,秦仲海辦事一向俐落,從來都是柳昂天的心腹愛將,若有他出頭,必有奇妙招式制住大局,當即頷首道:“仲海,如有用得著我的,盡管吩咐。”秦仲海點了點頭,道:“有你這句話,我可放心多了。”他攜著盧云的手,含笑道:“難得你到山寨來,咱帶你左右逛逛,別想這些了。”
秦仲海自知盧云這些時日飽受驚嚇,不愿他更添煩憂,便打住了話頭,對山下局面更是絕口不提。兩人隨口閑談,聽他道:“兄弟,還記得上回你來怒蒼山是什么時候?”
盧云微起哂然,低聲道:“西關和番之時。”
秦仲海點頭微笑,指向一處廣場,道:“你瞧那兩個字,知道是誰寫的么?”
盧云順著指端望去,見了座巨大牌樓,上書“怒蒼”二字。盧云并非第一次上來怒蒼山,上回來到此地,乃是保駕和親之時,當時自己為尋秦仲海,一路沖風冒雪,來到山頂,那牌樓更是坍塌在地,有若廢墟,豈料今日竟是這等宏偉氣象,回思過往,當真恍如隔世。他眼望牌樓蒼雄的字跡,贊嘆道:“這兩字英氣勃勃,可是陸爺的手筆?”
盧云見秦仲海搖頭,微笑便道:“可是青衣秀士的墨寶,是么?”秦仲海笑道:“兄弟此番可料錯了,那兩個字是老子寫的。”盧云大感詫異,秦仲海雖非文盲,但全身上下毫無文采,別說要他寫出這等雄渾有力的斗大文字,便要他老老實實在格子里爬出怒蒼兩字,怕也會寫成“恕滄”,當下搖頭笑道:“我不信,你寫兩個出來瞧。”果然秦仲海隨手撿起樹枝,嚅嚅嚙嚙間,眼角還偷看著牌樓,想來要依樣畫葫蘆,過得半晌,終于將樹枝往地下一扔,卻是要藏拙了。盧云含笑道:“到底這字是誰寫的?”秦仲海干笑道:“真是老子寫的啊。”眼看盧云一臉不信,秦仲海只得咳了一聲,道:“咱是說老子的老子,懂了吧。”盧云恍然大悟,才知這是秦霸先的親筆字跡。
行到山巔,已在烽火臺不遠,秦仲海撿了塊大石,拉著盧云坐下。兩人肩并著肩,秦仲海朝烽火臺上的骨灰壇望去,含笑道:“兄弟,你可知道,你和咱爹爹真是一個樣。”
盧云聽得此言,自然一臉驚奇,道:“我和令尊相似?可是樣貌長得像么?”
秦仲海臉上一紅,這話要是盧云來說,自己來聽,必然哈哈大笑,若不當場噴出五字金言,大呼“你是我的種”,決計放他不過,他眼珠子一轉,干笑道:“他奶奶的,你別占我便宜,我是說你的性子啊,那股驢傻勁兒…”他眼望天際,搖頭道:“實在太像咱老子了。”
秦霸先的生平事跡,盧云不甚明了,自也不知如何接口,更不知此言是褒是貶。又聽秦仲海道:“家父是個英雄了得的大人物,可他始終活得迷茫,他想造反,卻放不下朝廷忠義,他心里掛著家小,卻又不舍心中是非,似他這般人,一輩子都只能在角落里喘息,殺不出局面的。”他斜目覷了盧云一眼,幽幽地道:“兄弟,你是真正的血性人,當年秦某淪落江湖,北京城里沒舍棄我的,就你盧云一人。咱盼你今生平平安安、快快樂樂,一輩子別受我爹爹的苦。”盧云聽他誠心為自己祝禱,心中不由感動,頷首便道:“仲海,我也盼你這輩子都能平安喜樂。”
秦仲海微微苦笑:“造反的人,談什么平安?”他目光黯淡,反手拍了拍盧云的臂膀,道:“你若還想返回京城,與顧小姐團聚廝守,這幾日便乖乖聽咱安排,什么也別想。懂么?”
盧云微微頷首,當年秦仲海星夜出兵,為自己報仇,才有了后來的功名,說來好友始終替自己著想,不曾有過半點私心。盧云笑道:“仲海,你這話可怪了,這里是你的地頭,我不聽你的,還能聽誰的?”秦仲海哈哈一笑,起身道:“我這幾日公事纏身,怕不能陪你。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去找陶清。過兩日我替你排個英雄大宴,讓弟兄們見見你。大伙兒喝上一杯。”
陽光下兩人相顧微笑,便如京城時候一個模樣,盧云目送秦仲海的背影,心中只覺一片平安,有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替自個兒撐腰,想來無論什么難處,自己都能平安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