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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輪回

  到了侯爺府,堂上家丁來往忙碌,已在布置大堂,料來雖是家宴,排場卻也馬虎不得。

  盧云問道:“一會兒還有誰要過來?”左從義屈指算道:“都是些自己人。

  黃先鋒會來,石中郎會來、趙制使會來,差不多兩桌吧…”韋子壯接口道:“本來定遠也要過來,哪曉得艷婷姑娘嚷著走,這女人家…真是沒勁兒…”

  盧云有些愣了,問道:“不是朝廷催定遠上任么?怎地又變成艷婷姑娘了?”

  韋子壯索然一笑,拍了拍盧云的肩頭,道:“女人啊,心眼最是多了,誰曉得艷婷這小娘皮在想些什么?唉,比起她師妹娟兒吆,這個師姐可真不討人喜歡。”

  韋子壯過去遠赴西涼,一路便以逗弄這個女孩兒為樂,心里更有意思收她做義女,天曉得九華山毀棄,娟兒下落不明,想來天下雖大,心里還記掛這個小丫頭的,怕也只剩他一人了。

  盧云睜大了眼,一臉錯愕。心道:“照這么說,定遠是突然起意走的。他為何這么急?艷婷又為何急著要他走?”盧云細細思索,內心忽感不妥,那日楊肅觀中槍失蹤,艷婷恰恰巧陪在他身邊,只因事關伍定遠的顏面,便無人追問內情,此時回想起來,竟似有些玄機。一時之間心頭緊緊揪著,已是茫然不語。

  盧云正自發杲,忽然肩頭給人重重拍了一記,聽韋子壯笑道:“盧大人啊,到底這劍有什么神妙,你可快快說吧!”盧云還未回神,那左從義已然走來,他見“云夢澤”黑古古地不起眼,登時笑道:“這劍挺神妙?可否借我一觀?”

  韋子壯哈哈一笑,當下慷他人之慨,隨手送了過去,竟沒問過盧云。盧云生性大方,不拘小節,自也不以為意。

  此刻旁觀眾人見了新奇物事,紛紛圍攏觀看,左從義接過長劍,雙手不由往下一晃,他微微一奇,當下刷地一聲,將長劍抽了出來。

  不拔劍還好,長劍出得鞘來,更不見稀奇之處,日光反照,只見劍刃灰沉沉地,望來竟頗黯淡骯臟,好似一根硬繃繃的大黑鐵。石憑皺眉道:“知州啊,再好的劍也要砥礪擦抹,你瞧這劍灰霧霧的,當真暴殮天物了。”

  盧云微微一笑,他將長劍接過,伸指在劍刃上一彈,猛聽嗡地一聲響,土時間劍光隱動,有若流水生波,眾武將目瞪口呆,不知何以如此,一旁韋子壯卻已明白了,霎時高聲喝道:“了得!好柔的一柄劍!”

  石憑等人都是戰陣殺敵的武夫,向來慣使長槍大刀,聽不懂“柔”這個字的好處,更不解那劍的高妙之處,一時只感納悶。左從義皺眉道:“很柔么?待我來試試。”他從盧云手中接過長劍,用力揮了揮,只覺那劍硬梆梆地,揮砍之時不聞呼嘯聲響,并無特異之處。

  盧云道:“諸位看出這劍特異之處了么?”左從義聳了聳肩,道:“恕在下眼拙,除了揮起來沒啥聲音,安安靜靜不吵以外,著實瞧不出好處來。”

  盧云只想捧腹大笑,勉強忍住了,順著話頭道:“總兵說得對極。這劍的好處正是“不吵”。尋常利刃鋒芒畢露,未出劍銳,便聞其聲,彷如市井之徒自我標榜,只恐旁人不知己身所長,可真要拿出真才實學之刻,卻又暴躁空洞,惹人譏笑。”左從義當年與盧云在江夏河邊辯論,慘遭修理譏嘲,此刻聽他如此說話,不免有些火氣,冷冷地道:“聽知州把這生鐵夸上了天,可否露個兩手,讓咱們開開眼界?”

  盧云見他神情隱含輕蔑挑釁,倒也不生氣,他倒持劍柄,霎時一聲輕嘯,回身出劍,盧云雖無劍法根柢,但手腕隨意震去,那劍尖自然而然地搖擺顫抖,一時之間劍光返照,那水波般的波芒竟爾再次出現。眾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彩。

  直至此時,即使最沒內家底子的,也明白這劍的好處了。此劍至柔,是以至靜,只要揮動時催使內力,劍刃自然微微顫蕩,光芒映照上去,自如河水返照,流波生光。也因這個柔字,劍刃揮動時并非筆直削出氣流,而是在顫抖中迂回破空,只因劍鋒極柔,時時隨著出劍氣流顫動,呼嘯銳響便大為褪減。

  想以此劍之柔之靜,便算劍法平庸之人應用此劍,也能擠身一流高手之列。

  便在此時,聽得院內傳來陣陣掌聲,諸人回首看去,只見一名高大老者含笑趣看,看他身旁站著一名柔弱少婦,手中抱著一名嬰兒,卻是七夫人來了。

  盧云趕忙收劍入鞘,拱手道:“盧云拜見侯爺、夫人金安。名將不老,忠臣弄璋,此天厚耆德,祥瑞喜兆也。非只柳門一家之幸,實乃本朝普天同慶之大幸事。下官于此恭賀侯爺吉祥。”柳門眾將文學根柢有限,此刻聽他口若懸河,出口成章,無不嘿嘿干笑,暗自揣摩。柳昂天心下喜樂,握住盧云的手,哈哈大笑道:“好一個狀元郎,這張嘴當真帶喜,邀你來準沒錯。”七夫人聽盧云如此稱贊,自也滿面喜悅,含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盧狀元?”

  盧云拱手道:“賤名不足掛齒,在下正是山東盧云。”

  兩人行禮如儀,七夫人走到盧云身邊,凝目細看這名儒生,心下暗生比較之意。當年柳門四將或文或武,樣貌大不同。秦仲海粗勇豪莽,伍定遠剛穩持重,都屬體魄威風、虎背熊腰一流。比起這兩個滿面橫肉的野人,那兩個文的卻俊得多了,看楊肅觀唇紅齒白,體態修長,盧云劍眉星目,寬肩細腰,都歸于白面書生一類。七夫人見盧云長方臉蛋,端鼻薄唇,雖不比楊肅觀秀美白皙,但舉止間自有折人氣度,卻也稱得上美男子一個。

  七夫人笑看儒生,那廂盧云自也暗暗打量對面的美人。過去兩人僅有數面之緣,稱不上相識,此時盧云站得近,方有良緣一睹芳容。只見七夫人與自己年歲相若,約莫三十上下,看她雖只產后一月,卻已氣潤血足,已恢復得十分姿容,膚色更如少女般白皙凝脂,并無分毫風霜。

  兩人相互打量,忽聽一陣咯咯笑聲傳來,七夫人懷中嬰兒掙扎著雙手,對著盧云揮動不休,七夫人噗嗤笑道:“哎呀,我兒子歡喜你,想要你抱呢。”說著將嬰兒送到盧書手上,示意他來抱。

  盧云見嬰兒朝自己送來,只嚇得他慌忙搖手:“晚生粗手笨腳,千萬別給我。”

  盧云著了慌,只是百般推拒,敬謝不敏,那嬰兒見盧云把自己當成了瘟神,猛地放聲大哭,四肢亂舞。旁觀眾人起哄笑道:“都要做新郎的人,連抱個兒子都不會!那生兒子會不會啊?可別笑死人啦!”柳們中人都是武夫出身,平日都是玩笑慣了,說話自是粗魯無比。

  盧云見眾人譏笑嘲諷,一時滿面尷尬,只得將那孩子抱入懷中,說也奇怪,那嬰兒給他抱入懷中,立時止了淚水,跟著咯咯地笑了起來,好似與他極為投緣。

  眾武官看入眼里,登時又樂了,看他們歪嘴斜眼,十之要說些不中聽的,好似“嘿,這小子愛你哪,該不會是你的種吧。”柳昂天見他們獐頭鼠目,立時哼了一聲,雙目精光暴射而出,孩子的爹官高爵重,嚇得眾人噤若寒蟬,只見他們一個個低下頭去,彼此眉來眼去,臉上卻都忍著笑。

  盧云自幼父母雙亡,少年時廟中苦讀,少與婦人相處,自也不曾抱過孩子,此時第一回懷抱嬰兒,自然拍弄哭了他,一時只感戒慎恐懼。哪知那孩子卻不怕生,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不住望著自己。盧云見那孩子高鼻闊口,雖還只是個孩子,卻已看得出日后容貌必然雄奇,盧云心下贊嘆,夸道:“果然是虎父無犬子,這孩子長相如此威武,將來定是有守有為的大丈夫。”

  舉凡世間賢母,無不歡喜旁人贊美自己的子女,七夫人極是歡喜,笑道:“多謝你的金口,我真該包你個大紅包才是。”眾武將相顧大笑:“夫人這般說話,可把狀元郎誤為算命郎啦!”七夫人有些靦腆,盧云也是一陣臉紅,柳昂天也甚歡喜,便從盧云懷中接過嬰兒,自顧自地逗著。

  說笑間,眾人一齊回到廳上,還沒坐定下來,便見柳昂天轉入內院去了,盧云正感納悶,突見門口行來一名家丁,看他手捧玉盤,含笑走到眾人面前,跟著立定不動。

  盧云不知這人意欲如何,正想出言詢問,忽見眾人紛紛打開包袱,各取物事奉上,那家丁笑著唱名,將東西一一收到托盤之中。

  盧云恍然大悟,知道家丁是來收禮的,無怪柳昂天要先行回避。當下取過茶葉,又將艷婷托自己帶來的玉盒放入盤中。那家丁唱道:“盧狀元贈罐子一只,盒子一只。”盧云慌道:“您說錯了,是極品茶葉一罐。”那家丁懶懶地道:“罐子是茶,盒子是啥?”盧云卻也不知盒里是什么物事,只得道:“我…我也不知道,那是艷…伍總兵的夫那個人…那個朋友托我的。”他本想說艷婷,臨到嘴邊,忽覺不妥,便又改成伍定遠的夫人,再到嘴邊,還是不妥?便成了朋友,終于說得顛三倒四,待要重敘,卻聽那家了打了個哈欠,道:“盧狀元…

  茶一罐,某某的老婆的朋友…盒一只。”

  盧云叫苦連天,便要他更正,那家丁哪有空閑理他?便自大搖大擺地走了。

  雞犬升天的年頭,打狗要看主人面,可憐超品大員家有惡犬,登讓狀元滿頭傷。看盧云唉聲嘆氣,一旁左從義等人也是淚眼汪汪,他們身為朝官,贈禮手筆自不能寒酸,諸人臉皮腫腫,心頭疼疼,看柳昂天再多生幾個兒子,眾人都要傾家蕩產了。

  送過了禮,看看時候還早,眾人便閑坐談天。只是盧云性子冷硬,過去與這幫武人格格不入,先是在江夏與左從義舌戰,后又在北京與石憑爭鋒,此刻雖已時過境遷,但畢竟多閉嘴、少惹禍,便借口廳上氣悶,走入院中,自愿自地賞花。

  穿過花園,才一行上走廊,便見一名女子迎面而來,正是先前見過的七夫人。

  盧云見她孤身一人,并無丫鬟跟隨,手上也沒抱著孩子,盧云趕忙退到一旁,躬身道:“卑職見過夫人。”

  七夫人微笑道:“你要找侯爺么?”伍定遠走得好急,卻不知內惰如何,盧云閑來無事,有意問個明白,便道:“有勞夫人了。”

  七夫人嫣然一笑,輕輕巧巧地背過身去,示意盧云隨自己過來。

  盧云跟在背后,只見七夫人腳步有些軟弱,想來產后體力猶虛,心下暗想:

  “她也真是,產后不過一月,便已下床四處行走,難道沒有婆婆管著么?”想到此處,不由得啞然失笑:“我可傻了,柳侯爺多大年紀,哪里還能有娘?目沒人嘮叨她了。”想著想,又轉到了自己身上,尋思道:“我娘也已過世了,倩兮日后嫁來,自也沒有婆婆好孝敬,唉…娘要是見了倩兮,不知有多愛她…”

  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婆媳之更是千古第一難事。你當家,我管錢,你退讓,我拿翹,要不相敬如賓,時時退避三舍,要不貌似祥和,其實血流成河,一百對中找不出兩對好的。這節盧云卻是不知,一時只是唉聲嘆氣,自行想像母親與妻子相親相愛的場面。

  正想得美好夢幻,七夫人已然停下腳來,盧云四下探看,卻見自己來到了后花園,卻沒見到柳昂天。盧云滿頭霧水,茫然便道:“夫人,侯爺呢?”

  七夫人兒自背對著盧云,聽了問話,卻遲遲不曾轉身。盧云更感納悶,正要開口再問,忽聽一聲哽咽,那七夫人低下頭去,竟爾哭了出來。

  盧云大驚失色,慌道:“夫人怎么了?身子不舒坦么?”

  正要呼喚下人過來,忽見七夫人一個轉身,哽咽道:“盧大人,他…他還好么?”盧云聽不懂問話,皺眉便問:“夫人問的是誰?可否說明白點?”

  七夫人凄然一笑,側頭向地,輕聲道:“仲海。”

  盧云大吃一驚,眼前七夫人的幽怨模樣好生無奈,竟是無盡相思、無盡眷戀,盧云見她神態甚癡,心下登時一動,醒道:“她與仲海有情!”

  年前秦仲海被捕待死,當時柳門三人同赴牢房探監,盧云便曾聽楊肅觀提起往事,好似七夫人青樓為妓,嫁給侯爺前甚是歡喜仲海,卻不知內情如何。只是現下秦仲海造反,楊肅觀失蹤,自己便想探聽內情,那也不得其門而入了。

  盧云見七夫人滿面幽怨,只在凝視自己,當即嘆道:“夫人莫要擔憂,仲海很好,他武功大進,帶著弟兄逍遙快樂,怕比咱們都好呢。”七夫人低頭聽著,輕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管多苦多難,他從來都能打勝仗,沒人能為難他的…”

  她喃喃自語,呆了半晌,幽幽又問:“盧大人,你…你還會再見到他么?”

  盧云沉吟半晌,眼看七夫人目光殷切,說不定有意要托自己做信差。盧云低聲道:“夫人,恕在下冒昧說一句,您既已嫁給了侯爺,便不該再念著他。我雖是仲海的朋友,卻也是侯爺的下屬。”此話不難明白,自是希望七夫人規守婦道,莫要與別的男子牽扯不清。

  七夫人望著盧云,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掩面道:“對不住,我不是要為難你…我實在找不到別人來問,又聽說你是他真正的知己,這才…這才…”

  盧云嘆了口氣,眼前的妙齡美女與自己年歲相當,當此花樣年華,卻要嫁給一個老人,侯門一入深似海,這漫漫年月,真不知要她如何排遣了。七夫人福了福,低聲道:“盧大人,請你保守秘密,別跟人家提今日的事,好么?”盧云頷首道:“你放心,盧某守口如瓶,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若有半點外傳,夫人唯某是問。”

  盧云言出必行,乃是天下第一等守信的人,七夫人聽他說得斬釘截鐵,自是暗暗松了口氣,當下轉身離開。盧書見她形孤影單,想到她的苦處,心下登時大憐,當即喚住了她,道:“夫人留步。”七夫人轉過身來,嘆道:“大人還有什么指教?”

  盧云微微一笑,躬身道:“夫人日后若覺得日子悶,便來我家坐坐吧。內子略通丹青,倘若蒙您不棄,不如也學著畫上幾筆,可好?”

  七夫人柳眉一動,喜道:“你是說真的?”

  盧云見她開心,心下忽也高興起來,微笑便道:“這個自然。”

  七夫人官家生活,每受其他六名夫人排擠,雖說衣食無虞,但人生不光吃吃喝喝,每感內心苦悶,無從宣泄,眼下若能寄情丹青,與盧云這對文雅夫婦結交,自是無上快事。七夫人笑道:“我笨得緊,字也寫得丑,到時要請盧夫人多指點了。”

  盧云哈哈一笑,正要回話,忽然之間,只覺四周安靜下來,原本街道上車水馬龍,此時卻一發不見蹤影。柳府占地雖廣,但也在王府胡同之中,院外便是鬧市,向來人潮喧嘩,此刻卻悄然無聲,如同深夜,自不免讓人奇怪。

  兩人面面相覷,都感詫異。七夫人強笑道:“住這兒幾年了,難得這般清靜。”

  盧書心下起疑,正要詢問,忽聽街上傳來陣陣響聲,聽來一頓一頓,整齊劃一,好似幾百人同聲踏地。七夫人心下有些怕,不知那是什么怪聲,便往盧云身上靠去。

  盧云扶住了她,將“云夢澤”解下腰來,拿在手上,低聲道:“別怕,我過去瞧瞧。”七夫人見他連劍也拿了出來,心里更是著慌。盧云向她搖了搖手,示意她莫要妄動,跟著竄身躍起,飛上墻頭去看。

  七夫人守在墻下,見盧云的背影微微顫抖,嬌聲便道:“怎么了?外頭那是什么聲音?”話聲未畢,盧云已然跳落地來,一把拉住七夫人,神色凝重異常。

  七夫人見盧云如此神態,更強拉著自己的手,不由滿心疑惑,慌道:“到底怎么了?”

  盧云右手拉著她,左手不離劍柄,沈聲道:“別慌,過去前廳再說。”七夫人又是疑惑,又是害怕,只能讓盧云拉著走了。

  來到了前廳,七夫人見大門深鎖,家丁神色震恐,全數擠在院里,一旁左從義、石憑、黃應、韋子壯等人都已會合過來,全在交頭接耳。七夫人慌道:“到底怎么了?你們誰跟我說啊?”聲音急迫,頗見尖銳,想來心中惶恐已極。

  她喊了兩句,仍無人理會自己,正要尖叫,忽見盧云走向韋子壯,沈聲道:

  “外頭是哪路軍馬?怎敢包圍柳府?”七夫人聽了這話,全身如同雷亟,驚道:

  “大軍包抄?是…是江充的人么?”眾人自也不知,一時無人答話,七大人心下害怕,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眼看韋子壯也是沒理會處,良久說不出個道理來。盧云便攀到梁上,朝院外看去,只見大門前擠著五六百名兵卒,個個手提刀槍。左從義乃是柳門元老,自恃軍中資歷地位,倒也不怕,當下問向盧云,喝道:“到底是哪些兔患子放肆?

  可是錦衣衛的?”

  盧云懸在梁上,搖頭道:“不是錦衣衛,這幫人穿著禁軍的衣服,不知是哪個衛所的。”

  石憑大喝一聲,奔向大門,向家丁喝道:“管他是哪里的人,反正還不都姓江!他奶奶的,打開門,爺爺倒要看看是哪路人馬敢來放肆!”左從義大聲道:

  “說得好!太歲爺頭上動土,征北大都督府是他們碰得么?”

  黃應、趙制使等人也在大聲呼應,十來名將領相互壯膽,果然氣勢高漲不少,眾人拔出兵刃,齊向大門行去。石憑一馬當先,冷冷地道:“來人,開門。”

  家丁吞了口唾沫,不知是否要依言開門,正在此時,大門碰碰地敲了起來,石憑嚇了一跳,反而望后疾退。大廳眾人滿心慘淡,竟沒人敢動上一下半下。韋子壯從頭到尾面色鐵青,心中只感不對,想起秦霸先一家的慘禍,此時聽了那碰碰聲響,全身冷汗更是涔涔而落。

  盧云見他們色厲膽斂,登即搶上前去,提聲叫道:“門外是哪一位!”

  外頭傳來一個沈穩的聲音,道:“諸位高賢,下官是金吾衛都統鞏正儀,奉皇上之命,特來貴府找樣東西。還請諸位行個方便。”盧云咦了一聲,他本以為是江充作祟,哪知卻冒出個名不見經傳的鞏正儀?盧云正自疑惑,忽聽側門處腳步聲雜沓,似有什么人過來了。

  眾人心下一驚,急忙回首望去,只見一名老者大跨步行出,正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

  盧云還未來得及躬身行禮,只見柳昂天手一揮,背后大批軍士匆匆涌上,望來也有三四百人,霎時便將前院、大廳等處擠得滿了。

  柳昂天不改往日威風,只冷冷地道:“大家莫慌,把門打開,讓姓鞏的進來說話。”

  背后士兵嘿地一聲,瞬即接管前院,盧云等人都見過這批兵卒,這些人住在柳府別院,一墻相鄰,乃是柳昂天軍旅多年收下的死士,個個都是忠心耿耿。當年劉敬慘死,京城大亂,便是靠這批步卒守衛柳府,此刻局面稍有不穩,又給柳昂天調了出來。

  柳昂天使了個眼色,部眾便將大門略略打開,哪知才開了一條縫,外頭驚天動地的吶喊聲便如大水般泄入,殺聲四起,門板大開,無數兵卒便要趁勢涌入,柳昂天怒吼道:“大膽!給我擋在門外!有敢擅入柳府者,格殺匆論!”

  大都督一聲令下,柳門死士奮力向前,只聽怒喝斥罵之聲不絕于耳,雙方人馬互相推擠,門口亂為一片,柳昂天怒道:“鞏正儀!我柳家大門是你們這些蹄子踏得么?給我獨個人滾進來!”老將不老,霹靂般的吼聲發出,雖無蓋世內力,卻也讓眾人心頭一震。門外傳來一個軍官的聲音,大聲叫道:“大家聽侯爺的話!

  退后!統通退后!退后!”

  亂了好一陣子,門外跌跌撞撞地顛入一人,看他身穿金甲,腰懸鋼刀,果然是當今四大禁軍將領之一、金吾衛都統鞏正儀。這鞏都統才入院中,全身上下立時被刀槍指住,柳昂天喝道:“關上了門!”百名軍士發聲吶喊,門板推擠,撞開了門外無數兵卒,轟然巨響中,再次牢牢緊閉。

  左從義等人見來將落單,紛紛沖上前來,對著他上下斜覷,不住冷笑挑釁。

  鞏正儀獨自站立院中,面色有些驚白,他向柳昂天擠出笑容,拱手道:“侯爺。”

  柳昂天哼了一聲,以鞏正儀的身分,倒還不必他親自問話,他使了個眼色,那石憑明了意思,霎時橫手橫腳,晃到了鞏正儀面前,傲然道:“鞏都統,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啦?還是活得煩膩了?居然來侯爺府上撒野啊?”說著伸手拍打鞏正儀的面頰,直把這位禁軍統領視若無物。

  鞏正儀面色難看,他縮頭縮手,取出一道公文,道:“對不住。皇上有旨,要咱們四位禁軍都統封閉城門,在城里尋找一物。在下身受皇命,奉命過來搜查府上,絕非有意得罪。”

  左從義走了過來,接過公文一看,逕自扔在地下,戟指罵道:“一派胡言!

  找東西找到咱們侯爺府了?莫非你收了江充的好處,想要栽贓什么,是不是?”

  大怒之下,一腳便往鞏正儀身上踹去。鞏正儀滿面汗水,慌道:“誤會!誤會!

  此事與江大人無關。現下太師府也給皇上派人搜查,諸位若是不信,只管派人過去問問,那便明白了。”

  聽得江府也被波及,滿場將士都是為之一驚,齊聲道:“江充也被搜了?”

  鞏正儀喘道:“豈止江太師被搜,現下虎林衛奉命搜索內閣學土,羽林衛去搜六部尚書,只要查到皇上要找的東西,滿門立時下監。”眾人大驚不已,盧云聽說顧嗣源也給波及,自也感到驚愕駭然,問道:“皇上到底要找什么東西?”

  鞏正儀干笑兩聲,從懷中取出一張白紙,送到了柳昂天面前。眾人急急圍攏過來,霎時見到了一只方印拓文,六字陽刻大篆,數十雙眼睛看得明白,卻是“皇帝正統之寶”!

  柳昂天深深吸了口氣,道:“皇上要找傳國玉璽?”

  鞏正儀干笑道:“侯爺英明。”

  廳上眾人面面相覷,卻沒幾個人想得懂皇帝的用意。那正統之寶淹沒已久,早隨武英皇帝一同隕落,豈料事隔三十余年,今圣竟要硬搜出來?卻不知是哪個奸臣讒言上奏,竟爾惹出這等天怒人怨的事惰。

  柳昂天幾十年沒見過這等寶貝,自是毫不在意。他微微一笑,道:“當年正統之寶遺失,老夫也曾出力去找,只可惜探聽多年,卻是徒勞無功,倘若東西在我家里,那可是再好不過了。”當下伸手揖客,道:“都統要搜,盡管搜,別說我怠慢你就成了。”

  眼看柳昂天胸有成竹,鞏正儀自是心頭惴惴,皇芾這次誥命頗為古怪,被搜的人莫名其妙,搜的人自也一頭霧水。他里外不是人,卻又不能不搜,只得陪笑道:“多謝侯爺明理。在下只要五個人便夠了。”柳昂天不去理他,自管行入大廳,喝道:“來人!他們搜得痛快,咱們也喝個痛快,大伙兒今日不醉不歸!上菜!”

  鞏正儀苦著一張瞼,自從門外調來五名軍士,諸人悄沒聲地在屋內走動。這回皇帝不按牌理出牌,胡亂整肅大臣,不只驚動柳昂天,連江充也一同受累,明日早朝群臣激動,江柳兩派同聲叫苦,皇帝非得收回成命不可,屆時大臣追究罪責,鞏正儀等人負責搜查,全都要成了代罪羔羊,他自知處境為難,自是加倍小心謹慎,免得來日遭人挾怨報復。

  柳昂天意興甚豪,當下把七個老婆喚了出來,滿滿坐了一桌。柳昂天的兒女世居封地,無人在京,不然滿月酒加上團員酒,兒女媳婿、內孫外孫齊聚一堂,必可坐滿三桌。總帥神態自若,其余眾將氣勢大振,便也坐下飲酒,一時猜拳喧嚷,根本不把鞏正儀放入眼里。每回鞏正儀率人經過,左從義等人便賞他一陣冷嘲熱諷,著意讓這人難堪。

  鞏正儀奉命而來,用意也只在官樣文章,只要在皇帝面前奮不顧身,那便有了個交代。他無心搜索,屋內屋外應付一陣,便行到柳昂天桌邊,躬身道:“啟稟侯爺,里外都看過了。”看他模樣恭謹,直似下屬回秉上司,柳昂天卻不領情,只冷冷地道:“沒找到?”

  鞏正儀陪笑道:“回侯爺的話,沒找到。”他想反身離開,柳昂天卻不讓他走,當下喝了口酒,淡淡地道:“鞏都統,我老婆的床單是什么花樣啊?”

  鞏正儀慌道:“侯…侯爺,您…您這話是…”

  柳昂天嘆道:“您搜了半天,卻連我老婆的床單也沒瞧過,一會兒皇上問你話,你答不上來,到時龍顏大怒,硬派老夫怠慢欽差,柳某人可吃罪不起。都統再加把勁吧。”

  鞏正儀知道他有意惡整自己,一會兒說不定設下什么計謀,卻來倒打一耙。

  想自己這個金吾衛統領巴掌點大,實在得罪不起征北都督,當即求饒道:“侯爺,您…您饒過小人吧…”

  柳昂天雙目翻起,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廢話什么!要你搜,便去搜!”

  柳昂天神態兇狠,好似他不是這屋子的主人,反倒是帶頭搜查的將領一般。鞏正儀苦著瞼,帶著兵卒匆匆繞屋一圈,敷衍過后,便又陪著笑臉回來,輕聲道:“侯爺,還是沒瞧到哪…”

  柳昂天冷冷一笑,將小兒子抱上膝頭,道:“大人啊,就這么算了么?”鞏正儀哈了哈腰,擦去了額頭冷汗,尷尬地道。“小人…小人該…該…”

  他該了兩聲,也不知該些什么。柳昂天好整以暇,他喝了口酒,在兒子臉上親了一親,道:“該怎么樣啊?怎地不說話了啊?”他問了兩聲,卻只聽鞏正儀牙關打顫,好似十分害怕,柳昂天心中得意,當下斜目去看鞏正儀,只見他雙目瞪直,神情異樣,只在凝望著自己的膝頭。柳昂天微微一奇,便也朝自己腿上望去。

  一望之下,連他自己也咦了一聲,身子竟是僵住了。

  柳昂天神情有異,桌邊將領心下納悶,齊朝柳昂天望來,霎時之間,噴酒的噴酒,發顫的發顫,諸人滿心驚詫,無不全身大震。滿廳人眾原本喧嘩吵嚷,此刻見了主桌的情狀,全都靜了下來。

  各人睜大了眼,幾百雙目光定來,都在望著柳昂天的膝頭。

  “呀哈哈!”萬籟俱寂中,小小嬰兒哈哈歡笑,看他高舉小手,捧著一方印石,好似拿到了什么寶貝玩意兒,真個開心了。

  玉色溫潤,形做四方,上刻六大篆文,曰:

  “皇帝正統之寶!”

  正統之寶…居然在這兒?

  柳昂天一顆心彷佛停止跳動,左從義、石憑等人也是面皮發顫,廳上不聞一人說話,粗重無比的喘息聲此起彼落,讓人更感心慌。過得良久,左從義第一個說話,只聽他語帶哭音,嗚噎道:“搜出來了…”鞏正儀并無分毫喜悅,只喃喃自語,寒聲道:“是啊,搜出來了…”

  廳上眾人面面相覷,便在此時,猛聽一聲尖叫,一名女子抱住那嬰兒,哭道:“搜出來又怎么樣?不過是一塊玉石,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說話那女子放聲尖叫,正是七夫人,看她淚如雨下,懷中的嬰兒卻仍呀呀笑著,雙手兀自抱著印石不放,分毫不知大禍臨頭。

  柳昂天嘆了口氣,道:“傻丫頭,這東西隨武英先皇出征,璽在人在,璽失人亡,現下東西重見天日,先皇恐怕也要…”說到此處,已是頹然坐倒,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

  皇帝日夜憂懼先皇復生,三十年來懸心掛念,現下正統之寶在自己家里被搜出來,事涉皇權歸屬,那比聚眾上山的罪名還要來得慘。眾人想清楚了道理,無不牙關顫抖,左從義嗚噎啜泣,韋子壯呆若木雞,連盧云也是一臉驚愕,眾人一個接一個垂首下去,無論搜的人、被搜的人、旁觀的人,此時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

  “怎么辦?”

  左從義全身發抖,語帶哭音,顫聲道:“鞏都統,如果事惰傳出去,咱們…

  …咱們還能活么?”鞏正儀搖了搖頭,黯然道:“實在話一句,皇上連江充都疑心了,各位與玉璽牽連上了,日后會有什么下場,自己想吧。”左從義目中含淚,他眼望鞏正儀,哽咽道:“鞏部統,咱們是被嫁禍的。”

  鞏正儀倒也沒有趾高氣昂,只是微微苦笑,搖頭道:“別跟我訴苦,我幫不了你們的。”

  眾人互望一眼,想到劉敬與東廠諸人的下場,無不全身發抖,猛聽一聲大吼,韋子壯當機立斷,先發制人,霎時拔刀出來,架住了鞏上儀的喉頭,逼勒他坐下。

  他便了個眼色,黃應沙場老將出身,應變也快,霎時拔出鋼刀,將鞏正儀的部下捕捉在地,不許他們通風報信。

  眾人有的急于查出真相,有的惶惑害怕,不能言語,滿堂人心惶惶,卻只有那個小嬰兒仍舊拿著玉璽,嘻嘻哈哈地笑著。

  左從義哭道:“為什么?這東西不是失蹤了么?為何又會冒出來?”管家抱頭大哭。“小少爺貪玩,自己從禮品堆拿出來的,我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啊…”

  聽得此言,眾人心下了然,已知有人移禍江東,藉送禮之便,趁機嫁禍給柳昂天。石憑雙目噴火,怒目望向眾人,厲聲道:“是誰!是誰把東西帶來的,滾出來!”眾人見了他的眼神,都是為之一驚,雖然知道事惰與自己無關,卻還是怕了起來。

  砰…砰…

  便在此時,突聽大門再次響起,硬生生打斷石憑的說話。打門聲中夾雜一個吼聲,喝道:“老鞏啊!到底查得怎么樣了!有無瞧見東西啊!”

  情勢再變,又有人過來支援了,柳昂天沈聲便道:“來人,守住了大門。”

  勇者死士涌了上來,全數埋伏在大門之旁,個個拔刀出鞘,等著下手殺人。門外那人沒聽得回答,登時叫道:“老鞏,大家都查完了,就你還沒回報!你到底在攪什么?”

  韋子壯怕鞏正儀大呼小叫,登把鋼刀緊了緊,低聲道:“這大嗓門是誰?”

  鞏正儀慌道:“門外那人是府軍衛的都統李揚鷹。這回大家得了號令,各自行事,咱們金吾衛查侯爺府,府軍衛搜太師府,其余五大學士、六部尚書的宅邸則由虎林、羽林兩軍專責查訪。一有消息,即刻上報萬歲爺。”

  眾人聽得聲勢浩大,心下都是暗暗害怕,想來皇帝此番勞師動眾,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絕無輕易罷手之理。韋子壯倒不顯得怕,他冷笑一聲,將刀子略略松開,附耳道:“想活,那就把人打發走。”

  鞏正儀命懸人手,卻又不堪坐以待斃,正想找個密語向外傳訊,韋子壯已然靠了過來,又加了一句狠話:“別想掉花槍,這幫人要是進來了,我第一個殺的就是你。”

  鞏正儀滿面冷汗,看韋子壯的狠模樣,絕非玩笑之言,此時此刻,只有聽命行事再說了。他吞了口唾沫,提氣叫道:“李都統!咱也沒找到東西!勞煩你先帶兵回去,我在侯爺府還有些私事,想坐會兒再走。”

  那李揚鷹卻無意離開,聽了說話,反而斥罵道:“別攪和了!宮里還有多少事等著回報,你快快出來吧!”鞏正儀有些猶疑,韋子壯卻不容他退讓,他重重哼了一聲,霎時手上鋼刀加緊,割傷了喉頭。

  鞏正儀又慌又怕,韋子壯心狠手辣,隨時會殺了自己,當下喘了喘,又叫道:“李都統別不近人情!侯爺今晚擺滿月酒,我想留下來喝一杯,聊表祝賀,有何不可?”

  門外李揚鷹嘖了一聲,跟著腳步聲響起,換了個人過來說話。鞏正儀管他是誰,此刻性命垂危,便算親爹娘過來也不管用,當即叫道:“你們先走吧!我今夜不回宮了。大家好歹是同僚,皇上那兒替我遮掩著,行么?”

  “不行…”

  大門外傳來低低的話聲,聽來中氣頗為不足,可這個嗓音好熟悉,好像是…

  …好像是…

  鞏正儀發起抖來了,已是淚如雨下,花廳里四品以上頂戴的,無不面色慘淡,因為…因為…

  “圣上駕到!”

  門外一片當瑯瑯的響聲,千柄腰刀觸地,無數官軍叩首,三呼圣名。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爺來了。形勢抵定,再也無法頑抗。門內眾人聞聲震動,七個夫人自知要死,一齊放聲大哭。韋子壯也呆了,索性放開了鋼刀,怔怔坐倒。此時無論武功高低、才略優劣,膽大膽小,每個人都是目中含淚,面如死灰。

  “柳昂天!你也步上劉敬的后塵,一起來反朕么?”黃龍悲吼,重重一腳踢在門上。

  “開門!你若沒做虧心事,現下就給朕開門!開門!”

  一響接著一響,皇帝對著大門連連重踢,每一下都踢到了男女老幼的心窩里,痛得心酸凄慘。七夫人忽然尖叫起來,她抓起玉璽,奮力砸下,尖叫道:“禍端!

  禍端!看我砸爛你!”只聽碰地一響,那玉璽摔在地下,卻只砸破了青磚,并未破裂缺角。七夫人哭叫道:“來人!快拿槌子來!快拿槌子來!咱們砸攔它,扔到井里去!皇上問起來,咱們便說不知道!”說著大呼小叫,到處尋找鐵槌。

  旁觀眾人低頭苦笑,并無一人援手。眾人心里明白,此時便算砸爛了玉璽,矢口否認,怕也無濟于事。畢竟藏得起玉璽,藏不起鞏正儀,縱使把他殺了滅口,門外那個李揚鷹親眼見同僚進屋,卻要如何料理?便算也賞他一個冷槍,那成百上千的兵卒都聽到了說話,該要怎么辦?

  皇帝越踢越怒,霎時吼道:“柳昂天!你這奸臣居心叵測,以為朕不知道么?

  要不是太后保著你,朕老早就殺了你!就像殺掉秦霸先那樣殺了你!”

  滿廳眾人極其慌亂,有的默默飲泣,有的眼珠急轉,亟思脫身之道。柳昂天卻顯得極為沈靜,只見他大踏步行入院中,站在大門之前,似在思索什么。

  主公不見應變,誥命夫人自不能坐以待斃,她奔入屋里,過了半晌,手上抓了塊物事,便又急急忙忙奔回院中,她滿面淚水,悲哭道:“老爺…老爺…

  這是隆慶帝賜下的免死金牌…咱們用這個救命…”廳上眾人見了救命法寶,無不歡呼起來。知道還有一線生機。

  柳昂天笑了笑,接過了金牌,他忽然大吼一聲,將金牌奮力砸出,那牌子飛越大門,墜入了外頭的人群中。

  救命金牌棄若敝履,柳夫人放聲人哭:“老爺,你不要命了么?”

  柳昂天哈哈大笑,厲聲道:“傻瓜!這種東西要能救命,秦霸先一家也不會死了!真正救命的東西是…”他走向院內一角,伸手握住一柄大刀,霎時奮力拔起,厲聲怒吼:“朱謹!老子當年能擁立你,今日就能殺掉你!你有種滾進來!”

  柳昂天怒言挑戰當今,皇帝聞言狂怒,正要下令攻打柳門,猛聽轟隆一聲大響,后院直直射出一道藍焰,炸上了半空。

  最后的機關已然發動,藍色焰火照得夜空一片明亮,城郊威武軍營的三萬死士即將殺入北京,當京城被染為血海的時刻,一切都將玉石俱焚。

  征北大都督或許無力爭斗,無能自保,但要玉石俱焚,善穆侯可是綽綽有余。

  左從義等人又怕又驚,全都滾跌在地。韋子壯淚流滿面,眼前出現自己師哥的身影,如今斗轉星移,輪回卻來到了自己身上,他奔了上去,大聲哭道:“大家今日放手一搏,雖死無憾!”

  柳昂天手持大刀,喝道:“韋子壯聽命!”韋子壯拜倒在地,咬牙道:“屬下在。”

  柳昂天拉住了元配夫人,一把推向韋子壯,厲聲道:“保著我的妻小走!來日替我報仇!”

  韋子壯大驚失色,顫聲道:“侯爺…你…你…”

  柳昂天不去理他,自管大踏步行向大門,便在此時,又是一聲巨響,門閂已然斷裂,大門隨時都能倒塌。突聽柳昂天怒吼道:“走!”情勢緊張,再也拖延不得,韋子壯拖著元配夫人,手上另抓了一個,尖叫道:“大家快隨我走!從廚房密道走!”他見盧云呆立不動,霎時重重踢了他一腳,喝道:“幫幫我!救一個算一個啊!”

  盧云醒覺過來,他見七夫人兀自尖叫不已,當下攔腰抱住了她,隨著韋子壯倉皇逃離。

  便在此時,大門傳來碰地一聲,那是重物撞門的巨響,震耳欲聾。后院腳步聲無數,已被包圍,韋子壯掀開后廚的一處土灶,現出了一條通道,大小僅容爬入,聽他喝道:“進去!快進去了!”老弱婦孺驚怕莫名,一個個爬將進去,遇到年紀長的,韋子壯便一腳踢入,將人硬塞進去。

  “轟隆”,伴隨最后一聲巨響,大門向兩旁倒下,煙塵彌漫中,當前走進一名腰懸彎刀,面目陰沈的男子。他手指柳昂天,冷冷地道:“我等奉皇上之命,前來擒拿善穆侯滿門,有敢抗旨不從者,定斬不饒。”

  好生熟悉的景象,三十年前的秦征西,三十年后的柳征北,當年那一幕老弱婦孺引頸就戮,秦家主母無辜斷頸。而如今…而如今這里站的人卻是…

  “操你媽啊!”大刀狂烈殺出,鮮血灑過半空,那錦衣男子的首級落了下來,柳昂天伸手抓住,狠命扔向皇帝,霎時喊出今生在朝廷里的最后一句話。

  “弟兄們!咱們今日殺死昏君!自己做皇帝啊!”

  殺聲震天,三百名死士隨著主公向前沖殺,如同千軍萬馬,柳門已成戰場火海,左從義等人又哭又笑,有的逃、有的戰,有的卻如失心瘋一般,竟只茫然坐地,等候斧戎加身。

  大難臨頭,里里外外都是逃難人群,大批軍士從門口殺來,院外無數兵士翻墻入屋,一個個跳將進來。韋子壯見盧云兀自呆呆站立,登即大吼一聲:“還不走?你也想死嗎?”將他一把拉住,兩人一同滾進密道。

  盧云向下倒落,臨別前最后一眼回顧京城,只見夜空一片藍光,彷如魔鬼的詭譎笑容,正自詛咒著人間…

  “皇上啊皇上!”

  藍光滿天,江充抱頭痛哭,望著里許外的都督府。三足鼎立,雙雄對決,江劉柳三派歷經三十年對峙,終于煙消云散了。王朝的三大支柱被砍倒了兩根,他責無旁貸,從此以后便要獨力撐起朝廷。這聽來像是大喜事,可是…可是…

  “皇上啊皇上!”江充放聲大哭:“一只鼎少了兩根腳,那就不再是鼎了…

  …那是倒在地下的廢鐵啊!”

  一方印石、一襲龍袍,三十年來的寢食難安,終于把皇帝逼到角落了。他連忠心耿耿的江充也信不過,也要軟禁家中,也要削去大權,皇帝已經瘋狂了。

  他正在摧毀自己一手創建的太平樂業,景泰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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