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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敗戰將不死

  以前揚州家里養了只大黃狗,毛茸茸的,名字忘了。

  大黃狗很驕傲,給它吃不吃,非得等它脾氣好了,心情舒坦了,才肯動上眼前的食料。

  盡管這樣疼它,大黃狗還是常常溜出門去,三天兩頭的不見狗影。每次回來了,身上都臟得一遢糊涂,滿身傷痕,也不知是跟土狼打架了,還是跟老虎較量去了。

  一回下著大雨,天又寒,實在擔心不過,就把大黃狗綁了起來,不讓它出門晃蕩。

  那夜大黃狗不得自由,一直哭、一直叫,逼得顧倩兮陪了它一整夜,六七歲的小女孩兒就這樣守在后門,陪著大黃狗,直到高燒倒下,給娘親抱了回去。

  長大以后,發誓再也不養狗了。本以為自己狠得下心腸,誰知啊,來了一只比大黃狗驕傲一千倍、任性一萬倍的東西。而且討厭的是它還會說話,還會討自己歡心,這次自己要受的苦,恐怕不是發燒倒下那么簡單了。

  顧倩兮望著擔架上昏睡的情郎,輕輕親吻著他,眼中又是淚,又是愛。大小姐旁若無人,一旁左從義、石憑、黃應等人噤若寒蟬,有的苦笑,有的肅立,卻沒人敢說上一句話。

  “他是怎么傷的?”顧倩兮目向左從義,語氣平平淡淡,只是不自覺地讓人怕。

  左從義第一個干笑:“我…我哪里知道…您…您別問我…”眼見尚書府的千金轉向自己望來,石憑心下一寒,登時慌道:“不是我…不關我的事…”

  當然不關他們的事了,躺在擔架上的又不是他們。大黃狗若是死了,這些狐群狗黨只會豎起爪子,大聲說:“好狗!”然后去找下一只笨蛋大黃狗,再讓它倒在擔架上,再來段一模一樣的故事,那又有什么難的?

  眾人一個接一個閃開,擔架旁只余伍定遠一人,他行到顧倩兮面前,低頭望地,嘆道:“盧兄弟為了救我,所以…所以拼死挨了一劍。顧小姐若要責怪,只管怪我吧。”

  顧倩兮把眼光別了過去,口中并沒說話。

  伍定遠沒有錯,人家要為他而死,他又能如何呢?大黃狗也沒有錯,舍己為人,舍生取義,黃狗天生是這樣的性子。

  說來說去,錯的原來是自己…

  盧云終于醒來了,自從達摩院挨了一劍之后,他始終昏睡不醒,此時雙眼張開,只見晨光映照,床邊坐著一名嬌俏可喜的女孩兒,正自含笑望著自己,卻是顧倩兮。

  盧云雖不知身在何方,但只要見到了顧倩兮,心里事便放落一半。他緩緩伸出手去,撫摸顧倩兮的臉頰,道:“你…你怎么來了?”顧倩兮將盧云扶了起來,又在他背后墊了個枕頭,含笑道:“你傷得那么重,我能不來么?”

  盧云微起歉疚之意,他打量身周,只見房間窄小緊蹙,對面一扇窄門,窗邊擱著木桌,如此窘迫窮酸的所在,已知是在北京自己的住處。當年他高中狀元時曾經買下一處房舍,便是這處地方了。

  盧云斜坐炕上,忽然有些渴了,一見床邊擱著湯碗,便顫巍巍地伸手出去。卻聽顧倩兮道:“你別起來,讓我來服侍你。”盧云臉上一紅,道:“你要服侍我?”

  顧倩兮微微頷首,柔聲道:“做盧家的媳婦,當然得服侍你了。來,喝湯吧。”

  喝了口湯,沒想卻是黑濃的傷藥,只苦得他直噴出來,霎時弄臟了衣衫。顧倩兮取過布巾,替他擦拭嘴角,道:“良藥苦口,多喝點,傷才好得快。”說著將棉被掀開,拿過盧云的衣衫,便要替他更衣。

  盧云雙眼瞪直,張大了嘴,不知該說什么,顧倩兮聰明不讓須眉,向來我行我素。揚州拜師學畫、京城里離家出走,哪件事稱不上膽大妄為?孰料這位自有主張的大小姐忽發奇想,現下竟要服侍自己穿衣?盧云見她拿著衣裳,一雙媚眼瞧著自己,一時之間竟有些害怕,慌忙道:“成了,我自個兒穿便行了,你饒過我吧。”

  顧倩兮不假辭色,道:“我說要服侍你,那便含渾不得。你不必多說什么。”當下將盧云的扣子解開,露出了的胸膛。

  衣衫解開,霎時聞到一股藥味,盧云低頭去看,只見胸口包著干凈繃帶,那傷藥卻是不久前換上的。盧云喃喃地道:“這是你幫我換的么?”顧倩兮替他脫下外衣,手上忙著,隨口道:“不是我,是伍定遠,你的好朋友替你換的。”

  盧云沒聽出她的口氣不善,只微微頷首,心道:“定遠當真細心。居然會做這細活。”他側目去看顧倩兮,又問道:“我睡了多久?”顧倩兮把他的衣衫折起,重重往桌上一放,悻悻然道:“問我做什么?去問伍定遠。問你那些狐群狗黨。”

  盧云又不是白癡,一看她生氣了,登時醒悟過來:“她這些時日都在照料我。”

  房內天光微亮,不過清早時候,那顧倩兮卻已穿戴整齊,不消說,她昨夜不曾回家,只在用心照料自己。大小姐徹夜未眠,情深意重,盧云不知該說什么,只是緊泯下唇,低頭無言。

  顧倩兮也不多說什么,只拉住盧云的手,替他穿上袖子,盧云好似木頭人一般,只是任由擺布。顧倩兮怕弄痛了他,便道:“傷口要是疼,得跟我說。知道么?”她問了兩句,卻沒聽盧云說話,垂目看去,卻見情郎別過頭去,緊泯下唇,好似在默默忍淚。

  顧倩兮柔聲道:“傷口痛了?”

  盧云低下頭去,小聲道:“沒事的。你別管我。”

  顧倩兮偷眼去看情郎,只見他別過頭去,不愿讓自己看到他的神情。這模樣好生熟悉,不正是揚州那個倔強不屈的小廝么?為了這幅神態,自己才始終忘不掉他。

  顧倩兮心下漸軟,只想在盧云臉頰上一吻,身子微動,正要靠將過去,忽地醒起情郎屢屢犯險賭命,從不怕與自己天人永隔,她心中一酸,便硬生生忍住了。

  兩人沉默良久,顧倩兮越想越是無奈,她嘆了口氣,挨著盧云坐下,悄聲問道:“盧郎,如果我離開你,你一個人過得下么?”

  盧云大吃一驚,趕忙回過神來。兩人便要大婚,未婚妻忽出此言,如同當頭棒喝。他深深吸了口氣,道:“倩兮,我若有什么過錯,請你直說無妨。”

  顧倩兮眼望地下,幽幽地道:“你沒有錯。你講信講義,對得起天地君親師,大家都佩服你,一點錯也沒有…”她這些日子照料情郎,見他神智全失,不能言語,心中的酸楚一言難盡,說著說,淚水險些流了出來,她舉袖遮面,不愿盧云察覺。

  盧云自知她說的是反話,登時軟了下來,求懇道:“倩兮,我…我要是做錯了什么,你…你一定要跟我說…”他握住了心上人的小手,語氣發顫,大見惶恐之情。顧倩兮見他如此,心下自也不忍,她轉過頭來,忍淚道:“盧郎,我不是那種哭哭啼啼的女人。可我問你一句,當年你去救你的朋友時,你可記得…我…我在雪地里等了你多久?”

  那年京城大亂,秦仲海失風被捕,大寒之中,兩人相約城南會面,只因盧云不顧一切地動手,竟讓顧倩兮癡癡等待,整整在寒風里守候了一日夜。

  盧云垂淚道:“我記得。你說過,如果我不回來,你便這樣無止無盡地等下去。”

  顧倩兮苦笑道:“你還記得?那你為何三番兩次這樣?伍定遠也好,秦仲海也好,路邊的行人也好,你都可以為了他們不要性命…”說到悲痛處,終于掩面哭了起來,大聲道:“我…我便算是鐵打的、石造的,我也熬不起這種苦…盧郎,我不要嫁給你!”

  說到悲恨處,一個轉身,便奔出房去了。盧云又慌又急,從床上滾了下來,砰地一聲,身子重重摔在地下,傷處登時破裂。吃痛之下,忍不住悶哼起來。

  磕頭沒用,哀號沒用,賴在地下打滾最管用,大黃狗拿出絕招,果然小女孩掛著兩行淚,哭哭啼啼地回來了。“對不起,你…你摔傷了么?”

  好容易騙得佳人回來,大黃狗飛撲而上,亂咬亂舔。果見盧云將她攔腰抱住,強吻櫻唇,顧倩兮哭得梨花春帶雨,也任憑他吻著,兩人輕憐密愛,相依相偎,再也分不開了。

  房內兩人淚如雨下,房外也有一人默默飲恨。

  “盧兄弟,對不起…”

  盡管房內兩人漸漸情濃,他倆卻不知道,一條大漢正自守在窗外。他聽了兩人的對答,也自低頭忍淚,鐵塔般的身軀輕輕顫抖。

  “昆侖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

  大漢望著手上的經書,輕輕點了點頭。自知該是替劍神尋訪傳人的時刻了。

  無雙連拳護不了你,天山傳人也保不住你,那便讓最狠最辣的卓凌昭助你一臂之力…

  盧兄弟,仁厚不足以濟世,亂世之中,唯有絕世神功才是保家保命的不二法門…

  八月初一,云淡風清。仗打完了,勝負也分了,又到了秋高氣爽的時節。怒蒼返寨、朝廷撤兵,雙方再次涇渭分明,又回到了當年秦霸先初創怒蒼的對峙僵局。朝廷與反逆各自調兵遣將,相互防堵,自不在話下。

  無論仗怎么打,日子總還是要過,大亂局之中,先是傳出盧云的喜訊,這位狀元知州終于要在中秋佳節完婚,迎娶江南名媛顧倩兮,京城名流聽聞,自都向顧嗣源道賀,顧家這些時日自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盧云即將完婚,伍定遠也接下了大職缺。盡管局面動蕩,人人自危,柳昂天還是憑著無比雄強的人脈手段,讓伍定遠順利接任居庸關總兵,此地擁軍兩萬,乃是中國北方的大屏障,伍定遠接位之后,以他的敦厚性子,必能按柳昂天的意思辦事,進一步控住北方軍權。

  眼看伍定遠不日便要走馬上任。朝廷依著慣例,便將濟山胡同的總兵府移交,供伍定遠一家居住。伍定遠欣逢升官喬遷,又得了艷婷芳心,官場情場兩得意,喜逢新居啟用之日,便邀了盧云等人來到家里,一來為盧顧兩人大婚祝賀,二來也慶祝自己升任新職。

  “來,跟姑姑念,北京東順門,濟山胡同總兵府。”小小孩童眼光發直,看著艷婷手上的公文封,卻是伍定遠的義子在那認字。艷婷煞有介事,教得認真,崇卿卻小臉通紅,老半天吭不出個氣來。想來不識文字之故。

  府邸寬闊,頗見氣派,眾人各自閑坐,看西首母子親匿溫馨,自是崇卿與艷婷,東首璧人天作之合,卻是盧云與倩兮,再加上個老臉威嚴的伍定遠,仿佛便是兩家五口的模樣。

  盧云見崇卿哼哼唧唧,不識之無,忍不住搖了搖頭,道:“這孩子也有十歲了,該送去私塾了吧?”伍定遠嘆了口氣,他每日里忙碌公事,多少疏忽了義子,頷首便道:“這倒是。兄弟哪日有空,先替我教教他。這孩子老膩在姑姑身邊,總不是個法子。”

  盧云學究出身,打小便給師長鍛煉考驗,兩只手心不知給打過多少回,教起孩子自也嚴厲無比,他點了點頭,想起當年私塾里的苦日子,起身便道:“成,讓我來試試。”

  眼見盧叔叔朝自己走來,嘴角還掛著可怕笑容,崇卿自是駭異萬分。這位叔叔雖非滿面橫肉的長相,但他面白無須,臉做長方,正合了“學究白臉狠,太保黑面辣”的孩童耳語,想到白面書生的藤條最是狠毒,崇卿一時著慌,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便朝艷婷懷中鉆去。

  艷婷寵著崇卿,便在他臉頰上香了香,安慰道:“怕什么,沒事的。”

  伍定遠見了這熊模樣,如何不怒?霎時一聲斷喝:“男子漢大丈夫,專往女娘懷里鉆,成何體統?過來!”雄獅發威,真龍咆哮,崇卿嚇得慌了,趕忙從艷婷腿上跳將下來,畏畏縮縮地走向伍定遠。

  艷婷秀眉微蹙,又把孩子抱入懷里,嗔道:“這么大嗓門,不怕嚇壞了孩子?”

  美女發威,勝過翻江倒海的神龍怒號,果然伍定遠歉然一笑,瘟神惡貌一發不見蹤影,真比小蛇還乖巧三分。

  河東輕輕小吼,真龍便已擺尾臣服,顧倩兮大感佩服,心下暗暗琢磨艷婷的降龍手段,正含笑揣摩,忽聽大門腳步聲倉皇,一名家丁快步行來,稟道:“老爺,柳侯爺到了。”

  伍定遠啊了一聲,頗感意外,今日府邸宴客,本只請了盧云與顧倩兮兩人,卻沒料到柳大都督會親來道賀。伍定遠霍地起身,趕忙出門相迎。那艷婷沒見過這位當朝大首腦,自是心下惴惴,便也帶著崇卿起身,就如一家三口模樣,自在門口相候。

  盧云拉著顧倩兮的手,緩緩起身,問道:“以前見過侯爺么?”顧倩兮微笑道:“爹爹每回做壽,柳侯爺都會親來道賀。”盧云心下一醒,想起當年初到京城之時,便曾隨伍定遠前去顧家祝壽,當時便也見到了柳昂天。看心上人出身尊貴,打小便慣見王公貴族,柳昂天來頭雖大,卻也嚇不到她。

  諸人尚未出廳,便聽門外傳來一個笑聲,道:“定遠不必忙了,老夫只是順道過來瞧瞧你,坐會兒便走!”

  話聲甫畢,當先走進一個熟面孔,看他滿月臉、一身發福體態,正是韋子壯來了。頭牌護衛入廳,之后大批隨扈進門,石憑、左從義、黃應等老將也在其中,人潮簇擁中,一名高大老者行入廳來,此人身著戎裝,不怒自威,正是當今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大駕光臨。

  雖說柳昂天稱病不出,現下卻是精神奕奕,全無病容。他方才坐定,下人便送上茶來。伍定遠上前拜倒,道:“卑職伍定遠,拜見侯爺金安。”

  柳昂天淡淡一笑,揮了揮手,他斜目看去,忽見伍定遠身邊站著一名美女,正朝自己望來。此女艷光照人,實乃國色天香,柳昂天心中暗贊,當下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小錦盒,塞到艷婷手里,微笑道:“您是艷婷姑娘唄?在下柳昂天,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柳昂天乃是朝中首腦,說來是一等一的身分,豈料竟會自道“在下”二字?艷婷聽他說得客氣,忍不住慌了,忙福了福,道:“艷婷…艷婷見過侯爺。”

  柳昂天微微一笑,道:“別跟侯爺客氣。姑娘玉雪聰明,對了婆家么?”說著握住了艷婷滑嫩的小手,雙眼直瞅著人家。看他溫柔款款,竟頗有“風流萬戶侯”的風采。想來他七個老婆便是這樣娶來的。

  伍定遠與盧云面面相覷,卻都有些愣了,兩人過去跟隨柳昂天,只見他與軍中將士相處,不曾見過他與年輕女子說話,卻沒想是這個情狀,一時都看傻了眼。

  柳昂天越聊越是開心,手都快搭上肩去了,伍定遠看得面色慘澹,忍不住咳了一聲,柳昂天醒覺過來,自顧自地笑了笑,順手再賞崇卿一個紅包,便朝顧倩兮走去。手上卻又變了個錦盒出來。直似魔術一般。

  老頭子愛吃嫩豆腐,盧云自是心頭忐忑,正怕間,柳昂天已開口說話,又是那溫柔款款的腔調:“好久不見大小姐了。令尊近況如何?身體康泰么?”顧倩兮大家閨秀,這等場面自是見多了,便即撿衽為禮,答道:“托侯爺的福,家中一切平安。”

  她含笑收下柳昂天的禮,便也從袖中取出一只錦盒,送了過去。她伸手縮手都快,便沒讓柳昂天趁機捏手。心上人平安無事,盧云看入眼里,自是松了口氣。

  柳昂天接過錦盒,不由微微一奇,道:“這是什么?”

  顧倩兮微笑道:“柳門大喜,七夫人為侯爺添丁,這是給小公子玩的。”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顧倩兮消息如此靈通,自是二姨娘的功勞了。眼看盧伍二人嘖嘖稱奇,韋子壯解釋道:“上月初七夫人臨盆,順利產下一名男嬰,母子俱安。”左從義也道:“是啊,老蚌生珠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孩子好生健旺,全不怕生,我今兒個瞧他,才被這黑小子尿了一頭一臉哪。”眾人聽了這話,無不笑了起來。

  柳昂天年過六十,育有二子三女,卻無一個成器。三個女兒本就文弱,不必多提,那長子云風世襲爵位,最該奮發圖強,可偏偏這孩子嬌生慣養,不堪大任,讓人失望。那次子正風武功雖高,福澤卻又單薄,少時與無賴斗毆,意外被殺身亡。柳昂天悲痛之余,更不愿長子犯險,以致柳門雖然人才濟濟,卻全是外家人。

  本家無人繼承衣缽,柳昂天口中雖然不提,其實內心暗自郁悶。本想今生命數如此,再無癡心妄想,哪知臨到老來,居然還能生個黑壯虎小子,自是讓他喜出望外了。

  眾人聽了弄璋之喜,無不大喜,當下諸人以茶代酒,各自上前道賀,場面登時熱鬧起來。

  左從義、石憑、黃應等人與伍定遠都是老相識,不少人駐扎過居庸關,便各自坐下閑聊,述說北疆局面。伍定遠喚來家丁奉茶伺候,艷婷也親捧點心招待,幾名英俊軍爺見她貌美如花,溫柔婉約,待人十分客氣周到,一聽此女尚未嫁人,不免存了妄想,紛紛要伍定遠引薦。伍定遠如何愿意心上人墜入虎口,自是哼哼哈哈胡混,雙方用盡法子推拉扯。

  眾人正笑鬧間,家丁又來秉報:“老爺,門外有位客人求見,說是您的同僚。”

  伍定遠微微一怔,柳昂天不請自來,已讓他大為意外,豈料還有外人過來?當即問道:“是哪位貴客,可曾問過?”那家丁道:“那公子說姓楊,是兵部的文員。”

  姓楊的公子多了,可既要認得伍定遠,又要在兵部主事,說來便只有那個人了。聽得此人過來,盧云自是心下一凜,伍定遠則是神情凝重,廳上眾人全數變色,一時俯首貼耳,都在竊竊私語。那家丁有些著慌,忙道:“老爺,要讓這人進來么?”

  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揮手道:“快快有請!”

  柳門四少,觀海云遠,這位排名第一的大將終于現身出來了。

  自七月初一戰敗后,無論怒蒼遠走,糧草被燒,還是師父慘死,這位“代征北”始終沒有現身。方丈尋他,皇帝找他,任憑天下人議論紛紛,這位中軍統帥依舊音訊全無,好似他已羽化成仙,世間俗事與他再沒瓜葛。諸人想起達摩院里的疑團,無不留上了神,盧云與伍定遠更是全神貫注,不知有多少事想問他。

  腳步聲緩緩響起,眾人從廳門望去,只見院中行來一名公子,此人身穿白衣,腰懸長劍,正自側望滿園芳華。秋日斜陽映照,更襯得他膚色極為膩白。“柳門二將,文楊武秦”,此人形貌尊貴,俊美中不失端凝,正是“風流司郎中”到來。

  石憑搶先站起,便要過去詢問,柳昂天見狀,當場咳了一聲,左從義會意,趕忙拉住,示意石憑坐下。眾人本有要起身的,一見柳昂天心意如此,便又全數安坐不動。伍定遠身為主人,自須迎接,他行到門口,拱手叫道:“楊郎中,里面請吧。”

  楊肅觀遠望園中的花草,聽了叫喚,便緩緩轉過頭來,向伍定遠頷首。伍定遠見他兀自站在院中,忙行向前去,道:“侯爺恰在府里,楊郎中難得過來,一塊兒喝杯茶吧。”說著伸手肅客,示意楊肅觀進廳。

  楊肅觀搖頭一笑,道:“不速之客,不必進去了。”伍定遠聽了這話,不免心下一凜,正要說話,楊肅觀已岔開話頭,他手指園中花草,微笑道:“這些花木修剪得不壞。不是么?”

  伍定遠頷首道:“是啊。一個西涼老鄉打理的。挺勤快。”他拉著楊肅觀的手,又道:“大家都在屋里,來碰個面吧。”伍定遠把話說了兩遍,眼看人家如此誠心,楊肅觀自也不好推卻,當下作揖道:“不速之客,給您添擾了。”

  二人行禮如儀,先后進廳。風流司郎中久未現身,跨門入戶,第一個見到的便是韋子壯。楊肅觀官場八年,從來禮數周到,當即含笑拱手,道:“韋護衛。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韋子壯哈哈笑了笑,打了個手勢,卻沒多說什么。

  楊肅觀含笑作揖,道:“一會兒與您喝茶。”他臉上掛著笑容,一路拜會柳門諸將。眾人表情不一,左從義微微頷首,石憑欲言又止,那黃應卻是心直口快之輩,他慌忙站起,大聲道:“楊郎中!你上哪兒去了?大家都在找你…”話聲未畢,左從義已一把扯住,將他硬拉回座。黃應雖不機靈,畢竟也是官場滾出來的,一看情況有異,便也不再吭氣。

  廳上眾人避之唯恐不及,場面頗見尷尬,楊肅觀卻無不適之感,他行向柳昂天,來到面前三尺,躬身道:“卑職肅觀,參見侯爺。”

  風流司郎中,柳門排名第一的大將,此時躬身謁上,柳昂天自不能置之不理。只聽笑聲爽朗,激蕩廳心,聽他道:“好孩子啊!看你黑炭也似的,卻是誰把你撿回家的啊?”眾人聽了這話,無不感到愕然。凝目去看,卻見征北都督笑吟吟地望著一名孩童,不住逗弄嬉戲。那孩子卻是伍定遠的義子崇卿。

  滿場鴉雀無聲,楊肅觀自也無語,只凝視上司與兒童逗弄玩鬧,只聽崇卿大聲回話,道:“回爺爺的話,是爹爹把我帶回家的!爹爹武功天下第一,爹爹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柳昂天笑道:“好孩子,懂得孝順啊。以后爺爺看在你的面子上,專門提拔你爹爹,你說好不好啊!”崇卿歡容道:“好啊!爺爺你可不能耍賴!”

  爺兒倆有說有笑,只是從頭到尾,柳昂天沒有看過楊肅觀一眼,好似廳上沒有這個人似的。楊肅觀靜靜聽著,似乎若有所思。他二次躬身,拱手道:“下官肅觀,拜見侯爺。”

  柳昂天卻沒回話,只見他面向崇卿,笑道:“乖孩兒,替我取水來。”楊肅觀心下一凜,伸手去取茶碗,卻在此時,那崇卿搶先了一步,看他捧著茶碗,稚音道:“爺爺!水來了!”

  柳昂天哈哈大笑,道:“乖!還是崇卿懂事!”當下咕嚕嚕地牛飲,模樣頗為快活。楊肅觀面色卻甚平淡,看他儀表如常,眉宇間一無傷心,二無煩惱,好似玉石雕成,無血無淚。他向柳昂天躬身行禮,自行轉過身來,便要在廳上找個位子坐下。

  大批武官入廳,花廳早已座無虛席,楊肅觀目光掠過,卻無一席之地讓他安坐,眾人與他目光相接,各自別開了頭,除了柳昂天與崇卿有一句沒一句的對答,其他別無聲響。

  楊肅觀自來泰然自若,從未有過失態,眼看情勢若此,卻也不嗔不怒,當下便要離去。便在此時,卻有一人行到面前,拉住了他的手,溫言道:“楊郎中。許久不見了。”

  楊肅觀凝目去望,只見來人長方臉蛋、劍眉星目,正是盧云。山東經生剛正好直,柳門中人越是棄楊如敝履,他越是要出頭,當即摟住楊肅觀的腰,將手擺向自己的位子,沉聲道:“坐!”

  楊肅觀聽得說話,卻只不言不動,并無就坐之意。

  盧云握住他的手,皺眉道:“坐吧。別老杵著。”

  顧倩兮也站起身來,柔聲道:“是啊,快來坐下喝茶。大家好久不見了呢。”

  楊肅觀低頭望地,一時之間,嘴角抽動,眼眶竟似紅了。盧云認識這人也有幾年了,從沒看過他有半分失態,不由心下一驚,便在此時,楊肅觀已寧定如常,他向盧云看了一眼,附耳道:“盧云,謝謝你。”反手拍了拍同儕的肩頭,霎時袍袖輕拂,便自掉頭離開。

  伍定遠忝為主人,怎能任他如此離去?當即追了過去,喊道:“肅觀留步!用過飯再走不遲啊。”

  腳步方動,卻被人拉住了,他轉頭望去,卻是韋子壯。伍定遠不知他為何阻攔自己,忍不住急道:“韋護衛若還有事,可否一會兒再說?”韋子壯搖頭道:“你別追了,沒有用的。”

  伍定遠沉下臉來,反問道:“什么叫沒用?你們從頭到尾不理他,這又是什么意思?”

  韋子壯聽他說開了,倒也不必隱瞞什么,當下聳了聳肩,嘆道:“什么意思?你還不懂么?他已經垮了。”

  伍定遠濃眉抖動,往后退開一步,苦笑道:“垮了?”

  韋子壯嘆了一聲,不知該怎么說,卻聽堂上一聲長嘆,一名老者緩緩起身,喟然道:“定遠啊定遠,你要幫他,就別在這節骨眼上和他牽扯。朝廷上下都說天絕僧害己誤人,楊肅觀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虛名。他若還想保住官職,這幾日定要閉門思過,想清楚如何向皇上交代。你現下纏著他,不免讓他分心,于人于己都是不好。”

  伍定遠微微苦笑,柳昂天收留自己,保舉為官,乃是生平頭號恩人,自也不好違背他的意思。伍定遠滿心寂寥,轉頭便往盧云看去。兩人目光交會,心意相通,霎時一同點頭。

  盧云袍袖一拂,轉望顧倩兮,卻見顧大小姐微微一笑,也是點了點頭。

  廳上諸人喧嘩如故,盧云出門相送,卻也沒人阻攔。看柳昂天逗弄孩童,左從義、石憑喝茶談心,誰不是神態悠閑。顧倩兮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感慨世態炎涼。正要起身告辭,忽在人叢中見到了一個身影。

  人聲語嚷,那少女卻只躲在廳柱之后,偷眼往門外瞧著,看她雙肩輕輕顫動,想來也是個重情的人了。

  盧云本是義氣之人,心之所至,哪管旁人背后議論?何況頭上有位尚書岳丈,便算惹得柳門眾人不快,自也挺得過去,當即跨門出廳,追了過去。他趕出門去,卻見園中僅一名老園丁守在道旁,并未見到楊肅觀的身影。盧云慌忙上前,問道:“這位大叔,方才一名白衣男子匆匆出府,您曾否見到?”

  那園丁低頭垂手,好似耳聾一般,直到盧云把話說了兩遍,方才抬起頭來。

  夕陽映照,只見那園丁六十來歲年紀,一張臉孔蒼白無血,眼中滿是沈郁之氣。他看了盧云一眼,便又低下頭去,對他的問話毫不理睬。

  盧云愣住了,道:“老丈,適才一名公子走出門來,您有見到么?”那老人好似聾了一般,盡管盧云三次來問,仍是愛理不理的神氣,盧云嘖了一聲,頗見不耐,霎時伸手去搖。

  手指才一碰上臂膀,那人身子一震,手中鐮刀墜到地下,他轉頭望向盧云,眼中滿是怒氣。盧云見他神色凜然,一時心中竟是有些害怕,他往后退開一步,不由自主地拱了拱手,道:“對不住。老丈不理我…所以我就…我就…”

  那人目光緩緩從盧云身上移開,低頭道:“不打緊,鄭年歲已…”他咳了咳、頓了頓,改口又道:“鄭某年紀老了,發蒼視茫、力乏耳背,聽不到說話。還請爺臺見諒。”

  盧云呆了半晌,心道:“這園丁說話好生文雅。”看這老人眉清目秀,氣宇不凡,別要也是個落第秀才出身。回想自己當年不得志,心中微生同情,眼見那人緩緩彎腰,俯身去取地下鐮刀,盧云眼明手快,當下搶先蹲下,便要替他撿拾。

  正在此時,一只手擋了過來,在兩人之前搶先拾刀,盧云心下一凜,沿著那人手臂看去,面前一張尊貴清白的面孔,含笑望向自己,正是楊肅觀。

  盧云見他還未遠走,一時又驚又喜,笑道:“你連椅子也沒沾邊,走得恁煞急了。”說著攜住他的手,道:“你要不喜歡待在府里,不如咱倆去喝杯茶。”

  楊肅觀微微一笑,從盧云掌中抽出手來,道:“盧知州,您是真不懂,還是故意不懂?”

  盧云淡然一笑,道:“楊郎中,該懂的,盧云一定懂。”他向前一步,摟住楊肅觀的腰,道:“不該懂的,盧某比牛還笨,就是開不了竅。”

  楊肅觀望向盧云,兩眼睜得大大的,好似極為詫異。慢慢地,只見他面泛笑容,竟爾大笑起來。盧云也陪著笑了幾聲,他想起楊肅觀這幾日行蹤不明,便問了。“這幾日你究竟去哪兒了?大家都好擔憂呢。”

  楊肅觀聽了這話,霎時收拾笑容,神態極是莊嚴。秋日傍晚,晚霞絢爛,遠處皇城樓閣光芒返照,帝王天威,望之極為刺目。盧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遠處一人躬身駝背,偊偊獨行,正是方才見到的那名園丁。

  盧云低聲道:“楊郎中,你師父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么?”

  楊肅觀靜默半晌,并未回話。過得良久,忽道:“盧兄,你飽讀詩書,一向極有見地,你能否告訴我,這世上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壞人?”

  盧云有些愣了,什么好人壞人、是非分際,當屬崇卿這年紀的孩童來問,楊肅觀堂堂一個大進士,微言大義入目何止萬千,竟會問下這道題目。盧云沉吟一會兒,答道:“楊郎中既然問了,我這也答了。儒家言道,求本于仁。能得“仁”者,便是好人。”

  楊肅觀側目看了他一眼,道:“仁?那是什么意思?”

  盧云含笑道:“夫子有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發乎心,止于行,可以近仁乎。”他見楊肅觀不置可否,當即蹲在地下,就著泥土寫了個“仁”字。

  盧云伸指向地,道:“您瞧這個仁字,左邊是個人,右邊是個二,仁者,二人也。兩人之間的事,便是“仁”了。凡事都替另一人想,那便是發乎心。待得所作所為皆是為旁人好,那便是止于行。兩者皆備,也就差相仿佛了。”

  楊肅觀哈哈一笑,道:“知易行難,恐怕天下沒幾人做得到。”

  盧云伸手自指,又朝楊肅觀一指,道:“楊郎中此言大謬。仁無所不在,便僅你我兩人在此,也可以有“仁”。”他見楊肅觀衣襟上沾著枯草,當下舉手起來,伸手替他拍落。道:“仁不見得要拋頭顱、灑熱血,也不見得要英雄偉業。便是蟲蠅小事,也可以近仁。只要心里存著善念,即便施舍一碗飯、送出一杯水,在那舍己為人的一刻,都能讓夫子動容。”

  楊肅觀默默望著他,忽地頷首道:“盧云,您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無怪仲海這般敬重你。”

  二人相識以來,什么時候這般情真意切地說過話?盧云臉上微紅,有些受寵若驚,搖手道:“書呆子一個,有什么了得?楊郎中如此謬贊,可真折煞我了。”

  楊肅觀微微一笑,霎時低下頭去,閉上了雙眼。盧云見他似在思索什么,一時不敢打擾,只靜靜等候說話。

  天色漸晚,遠處家丁提著燈火過來,秋日涼風徐吹,讓人胸懷大暢。盧云一旁守著,只見楊肅觀仍是一動不動,只在垂首閉目,好似老僧入定。盧云見伍府中燈火亮起,想起顧倩兮還在等候自己回去,便道:“天色暗了,我得走了。咱們改日再聊吧。”他正要起身,忽見楊肅觀雙目睜開,他伸手出來,拉住了盧云,道:“盧兄,你若當我是朋友,可否回答一事。”盧云過去雖不與此人親近,但現下楊肅觀故舊凋零,處境大見孤單,如何能棄他而去?慨然便道:“楊郎中只管問。在下只要知道,便不會隱瞞。”

  楊肅觀露出欣慰的笑容,當下頷首道:“吾師身死之時,你是第一個見到他的人。你能否告訴在下,他臨死之前,可有什么遺言?”盧云心下一凜,竟是有些猶豫。只因自己是第一個見到天絕尸身的人,這些日子彷如眾矢之的。非但靈音、靈真等高僧紛紛遣使來問,便連宋公邁、高天威也曾屢次相詢。只是當時秦仲海鄭重囑咐,要自己絕不可對外人提起天絕遺言,否則天下必有大禍,也是為此,盧云始終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過那兩句話。

  眼看盧云沉默良久,楊肅觀也不催促,只是守在一旁。

  盧云見他容情平淡,毫無套問自己說話的意思,反而更感猶豫。以楊肅觀的深沉多智,要是一上來便大加拐騙逼問,以自己的驢性子,必然萬般防備,打死不說。可偏生此人權柄不在,處境凄涼,卻不免打動了盧云。

  于情于理,人家本是天絕的愛徒,師父的遺言,自己憑什么隱瞞?盧云心念微動,正要說話,忽又想起秦仲海所言的“改朝換代”,他心下一驚,又把話縮了回去。

  楊肅觀微微一笑,道:“盧兄,我從小就是個守規矩的人。只要是父母尊長訂下規范,我一定遵守。現下我長大了,知道得多了,父母慢慢也管不住我了…如今唯一還能給我規范的,只剩下…”他頓了頓,仰望無盡晚霞,輕聲道:“上蒼。”

  楊肅觀輕輕一揖,好似想說什么,卻又有些心懶,便自走了。盧云怔怔望著,只見同儕轉身行向院中角落,天色將暗,黑影掩來,霎時便將他的身影吞噬。盧云心念一動,忽然有些不忍,趕忙追了過去,拉住了他。

  盧云心里難受,已是不吐不快,咬牙便道:“不瞞你吧,那日尊師說了兩句話,第一句叫做金水橋畔…”楊肅觀神情錯愕,喃喃地道:“金水橋…”

  便在此時,背后傳來一聲大喝:“盧兄弟!”盧云回首去望,背后腳步雜沓,大批武官走出廳來,當前兩人一老一壯,并肩行走,都是方頭大耳,身材魁梧。左首的是柳昂天,右首卻是伍定遠。看來方才喊話的便是他了。

  眼看伍定遠趕將過來,楊肅觀不愿與眾人照面,當下縱身躍起,身子飄出了十來丈,如紙鳶般飄上墻頭。盧云心下駭然,不知楊肅觀何時練成這般身法,他自忖輕功不及,身上傷勢又未痊愈,只能快步追到墻下,急急叫道:“楊郎中!我話還沒說完,你要去哪兒?”

  一輪紅日即將入山,楊肅觀單膝蹲地,垂首望向盧云,那夕陽照來,只耀得他滿身光輝,極顯尊貴之氣。兩人四目相望,聽他輕輕嘆道:“你不用為難。上天如果垂憐我,便會讓我得到我該得的。反之,我也不會強求。”

  他伸手向下,輕觸盧云的面頰,又道:“臨別之際,贈你一言。”

  盧云不知為何,只覺楊肅觀即將一去不返,他熱血上涌,只牢牢握住他的手。楊肅觀微微一笑,道:“聽我的勸,離開京城,你不合適這里。”霎時身影縱起,已然下墻去了。

  盧云啊了一聲,正要追出,忽聽背后傳來一聲嘆息,道:“盧賢侄,別追了。”盧云回過頭去,卻見背后站著一名老者,正是柳昂天。他伸手搭上盧云的肩頭,道:“他心里難受,讓他去吧。”

  墻頭落葉紛紛,除了秋日晚霞,哪里還看得到“風流司郎中”的身影?盧云嗯了一聲,一旁伍定遠見他若有所思,當下行到盧云身邊,輕輕將他的手握住了。

  原本艷婷燒了一桌菜,只想讓眾人留府吃飯,只是經此一擾,誰都沒了心思,只有各自告辭。那艷婷也沒留人,只是怔怔不語,好似有什么心事。盧云也不多說,自與顧倩兮并肩回府。

  盧云此時傷勢復原許多,顧倩兮這些時日不必照料他,便返回自己家中去住。二人沿路回家,落葉斜陽,青石道上一片秋涼。盧云愁容滿面,卻無心多看,想起先前楊肅觀的說話,更覺悶了。

  顧倩兮聽他唉聲嘆氣,便問道:“你在煩惱楊郎中的事,對不對?”

  盧云長嘆一聲,點了點頭。天絕僧害己誤人、楊肅觀不堪大任、少林寺徒有虛名,這三句話斷定戰果。自今而后,武林間繼昆侖、華山之后,又多了一個垮臺的名門大派。想起少林傾蹋,加上受秦霸先連坐的武當、被青衣秀士連累的九華,四雄四強接連垮了五個,剩下的點蒼、峨眉、崆峒全是蝦兵蟹將,卻要如何與人爭斗?

  盧云滿心憂愁,嘆道:“這次朝廷打了個大敗仗,楊郎中是大軍主帥,真不說皇上要如何定他的罪。”兩人雙手交握,顧倩兮察覺盧云掌中滿是冷汗,登勸道:“你別煩惱。楊郎中家世非凡,他爹爹是中極殿大學士,和眾位大臣交情匪淺,不會坐視兒子受苦的。”

  楊遠地位超然,形勢穩若磐石,朝中三大派看他面上,必會手下留情,盧云心念于此,自是放心許多。顧倩兮對盧云的性子了若指掌,就怕大黃狗再次作怪,她不愿情郎再掛心旁人的事,大眼溜溜一轉,霎時轉到盧云面前,倒退著行走。

  盧云見她直路橫路全不走,卻來倒退行走,不由愣了。顧倩兮仰頭看著情郎,笑道:“盧郎,看著我。”說話間水潼大眼眨啊眨地,直是嬌憨可人。

  盧云見她好生奇怪,不由茫然張口,道:“你干啥?練輕功么?”

  顧倩兮嫣然一笑,啐道:“你別損人。看著我。”

  盧云見她忽然撒癡撒嬌,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故做呆滯狀,緩緩低頭,道:“這樣么…”顧倩兮噗嗤笑道:“看你傻的。真個笨蛋也似。”說著朝他腦門打了一記。盧云雖是古板書生,最怕在外人面前露出兒女私情,但他畢竟年輕,此時愛侶便在身旁,前程燦爛似錦,心境平和下來,不由也起了童心。便與顧倩兮玩鬧一陣。

  兩人一路說笑,已然回返家門。顧倩兮見了門口的大紅燈籠,臉上忽起羞紅。再不數日自己便要嫁作人婦,從此“顧小姐”不復在矣,天下只有一個“盧夫人”,她心中喜悅,卻又怕羞,只是望著地下,含笑不語。

  二人站在顧家門前,正要開門間,忽聽大門砰地一聲,自行打了開來,跟著門里行出個中年婦人,看她雖往前走,臉卻朝向一邊,口中江南土話喋喋不休,正自訓斥下人。不消說,自是二姨娘來了。

  二姨娘才一出門,便見盧云的手扶在顧倩兮的肩頭上,小倆口當天化日下摟摟抱抱,自是讓二姨娘眼睛一亮。她上下瞄了瞄盧云,冷笑便道:“杵在門口干什么?十八相送嗎?”

  顧倩兮臉紅過耳,自顧自地道:“盧郎,今晚娘要我陪她出門,可不能讓她久等了。我先進去了。”說著自行進門去了,卻把盧云一人留了下來。

  眼看二姨娘兇神也似地霸住門口,盧云倒也不敢尾隨進去,當即縮頭道:“姨娘好。”

  二姨娘嘿嘿兩聲笑,正要接口,忽見盧云向后退開一步,拱手道:“告辭了。”霎時運起輕功,便要開溜。

  二姨娘心頭火起,看盧云第一句話是“姨娘好”,第二句話便是“告辭了”,直把她當成瘟神看待,當下尖叫一聲,喝住了他,怒道:“蒙混!敷衍!堂堂一個狀元,書讀到哪兒去了?給我過來!好好向姨娘問聲好!”盧云微微苦笑,他是顧家未來的姑爺,說來是二姨娘的晚輩,自也不能失禮,當下老老實實地站好,拱手至胸,彎身下腰,朗聲道:“姨娘在上,晚生盧云,特來給您老人家問安。姨娘身體康泰,早晚平安。”

  二姨娘見他神態恭敬,只差沒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頌辭,火氣自也消減不少,含笑便道:“原來是姑爺啊。姨娘這幾日沒見姑爺過來,心里老掛著你哪,一塊兒吃晚飯唄。”

  盧云一見她便心頭發寒,沒病也給磨出病來,何況胸口傷勢還在隱隱做疼?當即陪笑道:“甥兒晚間與人有約,這當口不太方便,過兩日再來給姨娘請安。”

  二姨娘哎呀一聲,還待要說,盧云掛著一幅笑臉,胡亂地道:“姨娘神功蓋世,萬夫無敵,晚生這就告辭了。”二姨娘聽他滿口稱頌,卻又聽不清楚說些什么,正納悶間,盧云已一個轉身,飄然遁走。身法之快,實所罕見。

  盧云伸了個懶腰,拋開了惱人俗事,只在街上閑踱著。

  自中了狀元以來,還不曾有這般清閑時光。算算日子,再沒幾日便是中秋了,等自己成婚之后,他便是有家有業的人,屆時身為人夫人父,再要有這么清閑一刻,不知要何年何月。盧云伸了個懶腰,朝對街的酒家望去,喉頭卻是癢了起來。

  好久沒喝上一杯了…

  自赴江南上任以后,身邊圍繞的不是女兒姑娘、便是部眾下屬,何時有過共飲同醉的好兄弟?回想當年英雄頹靡、懷憂喪志,自己那身無長物的時光,便是在此間酒家打發,盧云微起懷舊之意,便佇在店外,側頭往里探看。

  兩年沒來光顧,那酒鋪卻不再是往日的污穢模樣,只見紅墻青磚,陳設一新,居然搭建到了二樓,店內更是高朋滿座,若非以前來過,現下決計認它不出。那店家見有人在店門口張望,登時笑道:“爺第一回進來?小店手藝道地,您只管來試試味道。”店里煥然一新,那店家卻已老了。看他身材發福,雖是當年的同一人,但如今皺紋層疊,著實老了許多。盧云望著店家,含笑道:“老主顧了,您真記不得?”那店家聽盧云這么一說,登時上下打量幾眼,只是他再眼尖十倍,如何認得出眼前這器宇軒昂的公子爺,原是當年爛倒桌邊的醉窮酸?一時只是面露疑惑,撓腮抓面。

  店新了,人也新了,誰也認不得誰。盧云見他滿面納悶,登時笑道:“幾年沒來,您難免忘了我。勞煩給張窗邊桌椅,再送上一瓶茅臺,一只山東醉雞。”那店家聽他說得熟悉,好似真是老主顧,他摸了摸腦袋,陪笑道:“成,成,客倌請上座,小人一會兒奉菜過來。”

  盧云走入店里,正要找張桌子坐下,忽聽背后有人喚道:“云兒!你也來了?”

  盧云聽這是顧嗣源的聲音,登時大喜,難得遇上岳丈大人,非但飯錢省了,還能好好吟詩作對,高談闊論一番,盧云趕忙回過身去,躬身道:“顧伯伯。”

  話聲未畢,聽得一人笑道:“還叫顧伯伯?月中便要做半子的人,該叫聲爹了。”盧云紅著俊臉,湊眼去看,只見窗邊坐著兩人,上首一名俊秀老者,卻是顧嗣源,身旁另坐一名老人,也與自己相熟,正是當年和親保駕隨行的何大人,方才出言說笑的卻是他了。盧云不敢失禮,拱手便道:“何大人。”

  何大人仍是不改往日長樂侯的作風,朝廷縱然有事,依舊笑容滿面。他站起身來,向顧嗣源拱手一笑,道:“顧老,這件事便說定了。”顧嗣源起身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盧云一旁看著,不知這兩位大臣有何要緊事,恐怕自己不便多聽,正要避開,何大人卻走了過來,笑道:“別走別走。你們翁婿兩個私下吃酒,老頭子怎好在這兒瞪著?你過去坐下,陪你爹說兩句笑話。我這就走了。”說著哈哈大笑,掉頭便走。

  盧云陪了一陣笑,便去桌邊坐下。顧嗣源道:“怎地那么巧,也來“風鳴樓”喝酒?”

  盧云微微一笑,想道:“風鳴樓?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當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連名字都文雅了。”想當年這店污穢骯臟,便楊肅觀、秦仲海過來共飲時也是百般無奈,自己則是光桿子窮酸,這才不得不來。敢情這老板生意越做越大,看他風生水起,居然名動公卿起來了。

  何大人離去,鋪里伙計便來收拾碗盤,另又送上新的碗筷。盧云前線重傷,個把月來不曾與岳丈深談,此時自有許多話說。顧嗣源望向酒壺,淡淡地道:“傷勢怎么樣了?可以喝酒么?”盧云忙道:“好得多了,決計能喝。”說著取過酒壺,便替顧嗣源滿滿斟了一杯。

  顧嗣源拿起酒杯,向盧云一比,跟著一口喝了。淡淡地道:“酒味淡了點。”說著望著窗外,盧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對街樓閣燈火通明,卻是顧家上下住居之處。盧云見他無喜無怒,莫測高深,渾不似往日親切和藹的模樣,忍不住心下惴惴,不知他有什么吩咐。他又替顧嗣源倒了杯酒,破題道:“顧伯伯,您不開心么?”

  顧嗣源淡淡一笑,反問道:“云兒,你中狀元多久了?”

  盧云忙道:“去歲中秋中舉,至今恰滿一年。”

  顧嗣源輕輕嘆了口氣,道:“很好,很好。”盧云見他這般神態,一時心里更怕,只縮手縮腳不敢稍動。顧嗣源把酒水喝干了,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悲聲道:“孩子,觀你這一年來的所作所為,顧伯伯后悔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把女兒托付給你了!”

  盧云大吃一驚,顧嗣源向來疼愛自己,什么時候疾言厲色過?盧云慌忙起身,跪倒桌邊,叩首道:“顧伯伯!您若有什么責備,還請重重數落,云兒這里聽著!”

  顧嗣源嘆了口氣,道:“孩子,我常在想,自己的女婿該是怎么樣的人?你文學高,骨氣強,每件事都讓顧伯伯歡喜,可是啊…孩子…”他撫摸盧云的面頰,低聲道:“沒人會把女兒嫁給文天祥的。”盧云張大了嘴,茫然道:“顧伯伯,您…您這話是…”

  顧嗣源苦笑不語,自飲自酌。過得良久,眼見盧云跪在地下,模樣十分害怕,便將他一把拉起,讓他坐回位子上。盧云垂淚道:“顧伯伯,您要打要罵,云兒這里都聽著,只是請您別一語不發,云兒心里好難受…”說著舉袖拭淚,一旁客人都為之側目。

  顧嗣源嘆了口氣,道:“圣賢道…圣賢道…孩子啊孩子,你瞧瞧窗外。瞧瞧你時時掛在口中的百姓。”說著推開窗扉,讓街景透了進來。

  盧云凝目朝窗外望去,此時才過晚飯時光,只見道上行人攜來往攘,開鋪子的、做買賣的,生意熱絡如常。非但不見去歲京城大亂的模樣,反更有欣欣向榮之態,直如太平盛世一般。顧嗣源悠悠地道:“告訴我,奸臣為禍,反逆再起,這些百姓為何還笑得出來?”

  盧云低聲道:“他們有飯吃,心里快活,所以就笑了。”

  顧嗣源頷首道:“正是如此。百姓們心中所系,便是有一口安穩飯吃,誰當權、誰主政,于他們都是一般。改朝換代也好、吊民伐罪也好,這些都是王公大臣的事。誰能讓大家吃得飽,孩子平平安安長大,閨女穩穩當當出嫁,誰便是孔子周公,這你懂了么?”

  盧云眼望大街,眼中悲憫無限,過得半晌,他低聲一嘆,道:“顧伯伯,只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便算為政者是大奸大惡之輩,咱們也不該管?”

  顧嗣源知道盧云個性剛硬,為官必惹禍,他有意解開女婿牢不可破的忠奸思想,便道:“能把百姓喂飽,怎還能是大奸大惡之徒?照我看,便算異族占領國土,只要能讓百姓安居樂業,有飯吃,有衣穿,也能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

  盧云目向窗外,輕輕笑道:“所以…所以只要朝廷能喂飽大多數的人,便能任意殺戮小部份的人,不管手段多么無情殘忍,百姓也會視若無睹,對不對?”

  顧嗣源面色一顫,竟是作聲不得,過得良久,他揮了揮手,卻沒回話。

  盧云肅然仰天,說道:“顧伯伯,我今日若敷衍你,我便不是儒生了。某讀圣賢書,并非為皇上辦事,也不是為百姓辦事。什么民為本、君為本,我全都不要。”

  顧嗣源面色一顫,道:“那…那你要什么?”

  盧云仰望夜空,凜然道:“一個高乎這世間的東西,我稱他為正道。”

  顧嗣源把酒杯放落,驚呼道:“正道?”

  盧云望向自己的雙掌,低聲道:“正道,就是對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并非拳頭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百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他舉起酒杯,仰手而盡,道:“求不到我心里的道,我可以回去賣我的面,便算世人說我是孔門叛徒,我也不在乎。”

  一不嘩眾取寵,二不媚俗諂上,管你人多人少,拳頭大小,吾雖千萬人亦往矣,這便是孔門儒生的志氣。顧嗣源心中感動,正要出言附和,猛然想到自己是來勸說的,連忙往桌上一拍,責備道:“不許這么說話!沒人要你做壞人,可也沒人要你做傻子!亂世之中,咱們只要本本分分,保住自己,保住家人,那便是第一偉大的志業了。懂么?”

  盧云轉頭看去,只見顧嗣源望著自己的目光滿是愛憐,又是疼惜,又是擔憂,就怕他毀了自己的前程。盧云心中感慨,想道:“顧伯伯愛我之心,與親子并無二致。”他垂下首去,無言之中,卻是點了點頭。

  顧嗣源松了口氣,道:“倩兒不久便是你的妻子了。你若再滿腦子亂想,成日惹是生非,顧伯伯第一個不饒你。”盧云微微苦笑,道:“小侄答應顧伯伯,不管發生什么事,一定守著妻小。”

  顧嗣源甚是滿意,他點了點頭,望向窗外。過得半晌,忽道:“云兒,顧伯伯有件事要告訴你。”盧云心下一凜,忙道:“顧伯伯請說。”

  顧嗣源凝視著盧云,道:“三日后御門大審,皇上要在干清門召見剿匪眾將,論功行賞、有罪…咳,則罰。”盧云啊了一聲,此次朝廷出師不利,楊肅觀身為中軍主將,自是首當其沖,他心中慌亂,正想發問,忽見顧嗣源望著自己的目光極為嚴厲。盧云恍然大悟,已知顧嗣源先前說的一大篇,全是要套自己的話,要他不可涉入政爭。

  果見顧嗣源寒著臉,森然道:“顧伯伯問你一句,如果楊郎中被判死罪,你待要如何?又想出手救人么?你剛才答應什么來著?”

  盧云低頭望地,卻是良久無語。其實他與楊肅觀并無深交,向不喜此人做事的手段,年前為了顧倩兮的事,更與他大起疙瘩。只是眼前楊肅觀處境凄涼,反而讓他大起憐憫之心,一時之間,竟有不知所措之感。

  顧嗣源又道:“你天生是個講情講義的人,顧伯伯愛你為此,氣你,也是為此。以前秦仲海的事發生得突然,我事前不知,事后也沒跟你計較,可這次你要再往苦海里跳,顧伯伯決計不答應。”盧云聽著聽,忽然墜下淚來。柳門同儕一個個倒臺,或遠走他鄉,聚眾造反,或大難臨頭,性命不保,盧云心中酸苦,霎時之間,淚水滾滾而下。

  顧嗣源見他面色悲苦,當下長嘆一聲,從衣袖中取了張字條,道:“別慌、別慌,顧伯伯只是試試你。先看過這個再說。”盧云不知這字條來歷,但想顧嗣源親手交下,必定重大異常,當下慌忙去讀,念道。

  “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后福來,月下玉立,展顏笑逐開。”

  眼看愛婿面露不解,顧嗣源解釋道:“顧伯伯也不瞞你。這是御書房里傳出來的御批。內侍抄了出來,私下送到兵部。”他將字條取了回來,溫顏道:“照這字條來看,數日后的御門大審,楊郎中應能平安渡過,顧伯伯方才那樣問你,只是要聽你的真心話。”

  盧云啊了一聲,心中又是激蕩,又是慚愧,楊肅觀本就是兵部文員,說來是顧嗣源的下屬,原來岳丈早在替他奔走,還特地托人到上書房打聽。盧云破涕為笑,立時舉起酒杯,大聲道:“世人涼薄!顧伯伯高節!小侄以做您的女婿為傲!這里敬你一杯。”

  兩人放落心事,各自歡飲說笑,直到深夜方歸。只是顧嗣源深怕女婿又來作怪,席間反來覆去,只在耳提面命,教導他種種為人處世之道,絕不讓他再去惹是生非。

  整整忙了一日,先去伍府,后又與岳父喝酒,回到自己住處,已感疲憊。

  顧倩兮此時不在身邊照料,但她行事周到,早將傷藥收在桌上,讓情郎自行涂抹。盧云解開衣襟,自行換過傷藥,這才過去躺下。看這些時日好吃好睡,傷勢復原得極快,料來到了中秋,便能將繃帶拆了。

  盧云除下靴子,望著黑漆漆的房頂,心道:“好快啊,我就要成親了,做人家的丈夫了。”當年從山東大牢逃出的那一刻,何嘗想過自己會有今日?他倒在床上,輾轉反側,回想幾年來的往事,精神反而越來越旺,索性坐了起來,點著燭火,只想提筆作文,抒發這幾日的郁悶。

  盧云狀元出身,揮毫落筆如云煙,他研了濃濃一硯墨,沾上了毛筆,忽然心中一動,把顧嗣源給他的御筆金批寫了下來。見是:

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后福來月下玉立展顏笑逐開  盧云微微一笑,想道:“老天有眼,看皇上這個意思,楊郎中只要能熬過難關,日后必會否極泰來,大受重用。”他低聲讀了幾次,又想道:“大家都罵皇上昏庸,其實以文學而論,咱們圣上真是了不起。”景泰皇帝性好文學,平日喜歡吟詩作對,前朝武英皇帝批閱票擬,往往一兩個字草草帶過,不是個“準”字、便是“如擬”、“照奏”,不似這個御弟總愛長篇大論,下筆輒行。

  此時朝政雖然敗壞,但皇帝袒護文人,對科考尤其珍視,也是為此,奸臣才沒阻絕進仕之途,自己這個窮苦書生才沒給人壓著,終有出人頭地的一日。想著想,對皇帝更是愛戴。

  他打了個哈欠,正要回去睡倒,忽然眼睛一眨,好似有什么怪異之處,自己卻又說不上來,他眨了眨眼,低頭再往紙上看去,輕聲讀道:“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后福來…”他來回讀了幾次,霎時心下大驚,顫聲道:“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后福…”

  盧云心下驚疑不定,看這幾句話似有深意,當下改了句讀,再讀道:

  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后福來月下玉立展顏笑逐開盧云喃喃地道:“來月下玉立展,顏笑逐開…這是什么意思?”想著想,霎時心中震驚。竟爾站起身來。

  “來月下獄立斬?”

  盧云滿頭冷汗,急急取出紙筆,再次寫了一張,他讀了一遍,霎時抱頭趴倒桌上,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后福來月下獄立斬顏笑逐開  直至此時,盧云方知御筆眉批大有玄機,不過幾字更動,句讀稍改,文意便即大異。顧嗣源何等文學,豈會讀不出個中玄機?可他為什么不點破呢?當然…那是因為…

  盧云拿著手上的紙條,臉上神情猶豫苦痛。

  今日一路看來,見到了世間百態,從柳昂天算起、再到左從義、石憑、韋子壯,甚至素來與世無爭的顧嗣源,每個人都在回避楊肅觀,足見他的處境堪虞。

  該怎么辦?救他么?替他奔走么?可是…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

  夜闌人靜,燭火影動,窗格上的影子手持字條,低頭沉思,仿佛便是皮影戲的角兒。良久良久,那影子看了看天,看了看地,看了看手中的字條,終于,影子抬手起來,霎時光芒閃耀,窗格上透出淡淡的火光,似有什么東西燒著了。

  一縷輕煙飄起,窗格里的燭火滅了,室內漆黑,便如窗格外一般昏暗。

  最后的圣光熄滅,霎時黑暗如潮水,淹沒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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