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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怒蒼山興兵雪恨

景泰三十三年七月初一,民間傳俗鬼門開  “凡吾目視猶能動者,皆殺,凡吾耳聽聞尚能言語者,定斬不赦。”

  景泰十四年三月丙午,怒蒼魔王下令屠城。

  那年賊犯霸州,雙方激戰半年,眼看己方死傷慘重,朝廷軍馬頑抗不休,秦霸先終于下達屠城血令,消息傳出,臨州援軍盡皆膽寒,無人膽敢馳援霸州。三月底,賊陷大城,典史李延戰死,副總兵馬寶、張委自盡,滿城俘虜不論軍民老弱,皆押城南廣場,引頸就戮。

  屠城令已達,霸王駕車入城,直往點將臺而去。凡魔眼所見,皆殺,凡魔耳所聽,皆殺,滿城俘虜膽戰心驚,卻無人敢做一聲,便連兒童也給大人捂上了嘴,就怕發出了半點聲響,定會被反賊亂刀砍死。

  十萬軍民跪地不動,颼颼發抖之中,整座城池宛如鬼域。

  魔駕乍停,秦霸先步上高臺,廣場旁的槍林刀海應聲高舉,眾百姓心下明白,魔王腳步聲歇止之刻,鬼門關便要開啟,此地即將成為血肉模糊的地獄屠場。

  時值正午,腳步聲停下,魔王終于行上高臺,他背對著眾人,緩緩就坐。軍令既出,駟馬難追,婦孺弱小眼角含淚,閉緊雙目,只等寒刀落頸的那一刻,終能解脫滿心的恐懼。

  萬籟俱寂中,秦霸先不言不動,滿身盔甲的身影遠遠望去,如同神魔。

  一柱香已過,俘虜屎尿俱出,魔神并未回首。

  一盞茶盡了,百姓面面相覷,霸王依舊不動如山,猶未回眸。

  一個時辰后城門打開,四下響起倉皇腳步聲,秦霸先還是背對眾人,不曾回身轉頭。

  暮照西山,晚霞滿天之時,秦霸先終于緩緩起身,回過頭來,望著寂靜的城南廣場。

  場中空無一人,除了夕陽把自己拉成長長的一條黑影子,不見一個人影。

  百姓們走了。入城前早已密令唐士謙開啟城門,任憑十萬軍民從容逃離,諸軍不得攔阻。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回頭望上一眼。他沒看到一個會動的人,也沒聽到一句說話哭聲,他并沒有違反自己的屠城軍令。

  兇狠嚇人的屠城令震懾了朝廷援軍,擊潰了敵方百姓士氣,也驚嚇了紫禁城的皇帝,哪知到頭來卻是一場謊言。他畢竟下不了手。

  這便是武德侯生平僅有的一次屠城。

  霸州之役,奠定了英雄仁義美名,卻也注定了秦霸先的下場。

  宋公邁掩上了卷宗,輕輕地嘆了口氣。

  秦霸先不愛殺人,他說自己是儒將,不是盜匪。他說自己忠君愛國,只是慘遭群小構陷,他說自己始終不忘百姓疾苦,愿與朝廷留有修好余地。這樣的人物,算得是有守有為的反賊。

  不過越是有守有為的人,往往越容易慘敗,秦霸先被暗算了,在神鬼亭中慘遭高手群起圍攻,之后剝皮毀尸,淪為異鄉大樹下的無主孤魂。以秦霸先的精明睿智,無人知曉他為何要答允招安,除了奸臣的譏笑,流傳世間的只剩一片嘆息,秦霸先死得不明不白。

  錯誤不會再犯第二回。秦霸先不愛殺人,那么秦仲海呢?這位同是朝廷出身的猛將,他殺人也和他爹爹一般客氣手軟么?

  “宋爵爺。”

  宋公邁抬起頭來,望著說話之人。那人長方臉蛋,劍眉入鬢,身穿重甲,正是己巳年一甲狀元及第、長洲知州盧云。望著這位俊眉星目的同鄉,宋公邁忽然感到心安,朝廷這些年還是晉用了許多正派人物,這位盧云正是其中之一。有了這些有志之士入朝為官,沉痾難起的朝政或有轉機。

  盧云向他躬身拱手:“少林寺的接引僧來了。”

  宋公邁微微點頭,站起身來,踏步出營。

  滿天風砂吹拂不斷,營幔霍地掀起,一名紅甲老將掀帳而出,此人身長十尺,出營猶須彎身俯腰,正是威武過人的“山東宋神刀”,看他身邊一名參謀相隨,正是盧云。

  遠方號角嗚嗚鳴響,帥帳之外名將云集,看一人肩披黑甲,嘴帶冷笑,不消說,自是陰險多詐的“淮西高天將”,再看后頭胖大男子兩眼望天,雙目冷視,卻是年少氣盛的“嶺南趙醒獅”。

  遠處站著三名黃甲老將,為首一人正是“遼東總兵”左從義,另兩人則是“先鋒使”黃應、“建州都指揮使”石憑。各人率領十名副將,一路從遼東出發,此刻已駐扎少室山腳。

  去歲隆冬之際,劉敬政變失利,終令京城大亂。余波所及,秦仲海受捕入獄,以殘廢之身流亡江湖。轉看今朝盛夏,當年受難離京的游擊將軍已然東山再起,先是重燃狼煙,召集舊部,后又重創江系兵馬,收納西番叛軍,此刻人間即將大亂,社稷江山更是危在旦夕。

  少林寺位于河南,離京城不過數百里,怒蒼匪寇這幾日化整為零,一路翻山越嶺,沿河東進中州,朝廷為保北京安寧,特遣軍馬馳援,起兵十萬,軍分六路,四路護衛嵩山四方,一路沿線牽制怒蒼軍馬,一路伺機西進天水老巢,此刻“代征北”與宋公邁的主力軍已在山腳扎寨列陣,只等流寇到來。

  中原二十年未起戰火,此戰鄰近北京,自然事關重大。天下百姓能否安居樂業,還是要再次流離失所,戰后便知端倪。

  風勢勁急,漫山旌旗飛舞,大軍遍布四野,大批僧人穿營過帳,來到帥營之前。只見為首一僧合十下拜,道:“小僧靈音率同眾師兄弟,參見宋爵爺金安。”說話僧人慈眉善目,正是號稱“慈悲金剛”的靈音大師,身邊幾人跟隨,其中一人身材胖大,正是靈真。

  宋公邁微微頷首,他眺頭探看,卻沒見到楊肅觀的影子。此刻大戰將起,楊肅觀卻不見人影,宋公邁心下微感納悶,皺起了眉頭,提聲便問:“大師,楊郎中人呢?”

  靈音躬身答話:“楊師弟此際尚在達摩院,與我天絕師叔共商大局。只因師弟不便親自下山,便由小僧過來帶路,一會兒接引怒蒼英雄上山禮佛,還望爵爺給個方便。”

  宋公邁哦了一聲,倒沒料到楊肅觀不克下山指揮,他尚未問話,背后安道京已然叫囂起來:“荒唐!可笑!滿口的胡說八道!秦仲海這幫匪徒何等狡猾,哪會平白隨你們上山?你們這幫蠢和尚,莫要癡人說夢了!”

  聽了安道京大聲斥責,靈音等人臉色難看,靈真卻不怕他,立時怒喝道:“混蛋東西!佛爺手上抓著潛龍,要他們往東,他們誰敢往西?”安道京罵道:“那好,你要他們去死,他們去是不去?”兩人相互叫囂,登時吵成一團。

  盧云一旁聽著,此時無論誰對誰錯,都不該如此爭執吵嚷,看這般混亂場面,這仗要如何打下去?盧云熟知兵法,自知用兵最忌內斗,他嘆了口氣,轉望左從義,希望他出面調停。這左從義官拜總兵,乃是柳門此行軍職最高者,一見盧云臉色,登時會意,上前便道:“安統領說得有理、幾位大師也有道理,不過畢竟是打仗,不是江湖廝殺,一意孤行總是不好的,咱們先坐下來,好好參詳合計一番…”靈真傲然依舊,冷冷地道:“參詳個屁?抓到了潛龍,那便足夠了!他們難道敢不聽話么?”

  此言一出,帥帳前立刻響起一片罵聲,眾人戟指暴喝,互相搶白,誰也壓不住誰。

  左從義不去理會瘋和尚,轉望慈悲金剛,勸道:“大師,此刻貴寺人質在手,照理怒蒼山應會乖乖聽話…不過…不過這人性命再怎么要緊,畢竟也只有一人,怎么也抵不過人家滿山好手的身家。”他頓了頓,合十道:“大師,秦將軍過去是我們柳門的大將,咱們最知道他的性子,這人絕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大師若要讓怒蒼首腦上山,定須從長計議。”

  左從義這番話雖不好聽,卻也是實情無疑。秦仲海等人雖為潛龍而來,卻不是事事受制于人的善男信女。若要他們輕易上山,一會兒寺中若有埋伏,卻要他們如何脫身?莫非要全數給人擒下,一起和潛龍關入大牢?柳門老將熟知秦仲海性子,雖無意為難靈音,但素知舊日同儕有勇有謀,絕非易與之輩,此刻便來出言相勸。哪知卻惹得靈真胡亂叫罵,倒真讓人難堪了。

  眼看宋公邁、盧云、左從義一起朝自己看來,靈音低眉垂目,合十道:“諸位施主莫要擔憂。我等邀約怒蒼英雄,是為天下百姓請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佛祖上天保佑,秦將軍定會答應上山。”

  聽得此言,場中眾將無不哈哈大笑,左從義瞠目無言,盧云廢然無語。高天威只笑得肚子疼了,喘道:“大師啊大師,怒蒼匪寇桀傲不馴,行事最是頑劣。你們眼光如此幼稚,誤了自個兒的性命也罷了,可別連累咱們四大家族啊。”

  靈真伸手入懷,取出一樣物事,狠狠摔向高天威,怒道:“矮子!把你的狗眼張大了,瞧瞧佛爺手上是什么東西!”高天威個子雖小,本領卻不小,生平最恨人家戲侮他的身材,他目中噴出怒火,呸了一聲,將那東西抄在手里,睜眼一看,卻是代征北都督的印信。

  見了楊肅觀交下的信物,場中立刻安靜下來,眾人再無爭執。此際“代征北”楊肅觀候于達摩院,安排少林、怒蒼兩方首腦相會事宜,不克親自下山指揮,這才讓宋公邁出面調遣大軍,倘若宋公邁等人執意不聽軍令,總帥必有軍法伺候。

  帳前眾人心知肚明,今日唯一要務便是將怒蒼首腦接引上山,至于這幫匪逆是否歡喜聽講佛法,愿否與朝廷大臣和談,那是天絕僧和楊肅觀的事,自己再閑再無聊,也不必淌這個混水。

  宋公邁深深吸了口氣,頷首道:“好,既然大師已有安排,那咱們也不再多言了。”

  靈音合十道:“多謝爵爺。楊師弟吩咐下來,一會兒有請諸位朝廷長官上山,同參慈悲佛法。”眾人尚未回答,安道京已然嗤了一聲,低聲咒罵道:“連咱們也想感化?天絕可是老來瘋?”

  安道京話聲雖低,卻給靈真聽見了,他銅鈴般的大眼一瞪,鼻中噴出火氣,怒道:“嘿!你嘴里不干不凈地說些什么?”安道京撇開頭去,自做不知,嘴里倒也不敢再說了。

  情勢雖然緊張,但朝廷各方人馬依然不能齊心,看安道京打渾插科、高天威陰險冷笑,用心純在攪局,一會兒上陣殺敵,必是阻力多于助力。再看宋公邁老邁年高、祝康黃口孺子、趙任勇年輕氣盛,這三人縱然有心作戰,料來也是無濟于事。

  這廂柳門中人最是忠直,此戰出兵最多,照理應是軍馬骨干,勝負關鍵。哪知這幫老將滿心寂寥,全不見半分豪邁赴死的決志。先看盧云意興闌珊,凡事不置可否;再看左從義來回踱步,眉心緊蹙。諸人目光黯淡,并無一人商討軍情。

  說來也怪不得他們,誰要秦仲海是柳門舊將,卻要他們怎么滿心激昂,一念殺敵立功?

  局面分崩離析,幾近四分五裂,恐怕這一仗不必開打,勝負便已定了。

  正煩悶間,忽聽營寨外傳來號角聲響,探子吼聲自遠而近,霎時已如潮水般傳來。

  “怒蒼匪寇已至陣前十里!”

  眾將得知訊息,不待探子奔入本營,便已一同起身。宋公邁高舉右臂,提聲道:“傳令下去,剿匪四路軍開寨出陣,全軍御敵!”旌旗招展,炮聲連響,正中寨門打開,宋公邁當先行出,高天威、左從義、石憑等人緊隨在后,諸將馬隊各自散開,上前布陣。

  萬里無云,草原上視界清晰,朝廷軍馬設下前后兩波陣地,總計六萬兵馬,只等敵人現身犯界,便要予以迎頭痛擊。

  宋公邁駕馬入陣,親來指揮,鐘思文、盧云兩名參謀隨侍在側,陣前獨子宋通明領紅甲軍兩萬,神刀門弟子為輔,玉門關守軍為用,只在護衛主帥。

  轉看陣左陣右,高天威面帶冷笑,趙任勇意氣風發,兩人一帶黑甲軍,一領青甲軍,各引兵一萬,安道京領刀斧手五千,縮身陣后,誰敢退卻逃竄,便成刀下冤魂。

  上撥陣地由四大家族率領,已見精銳之貌,下撥前鋒兵馬更見堂堂之師、大將風范。

  此次朝廷出兵,前鋒軍馬全由柳門大將擔綱,一片曠野中,只見先鋒中軍列做三千,這路軍馬乃是雙方接戰的第一線,說來最是吃緊,只是當前大將雖擔大任,卻是面無懼色,看此人肩寬如山,國字臉凜然生威,自是那武功高強、號稱“一代真龍”的伍定遠。

  先鋒三路軍,除伍定遠的中路軍外,身邊尚有兩只軍馬相輔相成,左由左從義親率,右由石憑引軍,兩人共率軍萬五,護衛伍定遠的三千兵馬。

  伍定遠到得少室山的時光甚早,尚且比盧云早了半日,此刻看他心無旁騖,神態威武,盧云自是心中暗贊:“定遠雖是捕快出身,但戰場較量之事卻是一學即能,全不顯得生嫩。”

  正看間,背后傳來一聲輕笑,一人轉問盧云:“知州大人,在下這個犄角陣如何?可能守得住怒蒼山的攻勢?”盧云回過頭去,只見一名軍師嘴角含笑,正自望向自己。這人面色青白,神態悠閑,卻是玉門關守軍多年倚仗的大軍師鐘思文。

  此間陣式排列,全依鐘思文所薦,此人深受江充、江翼重用,眾將自無異議。盧云聽他相詢,心下便是一凜,拱手道:“先生身經百戰,豈是小可的書生之見可比?今日正要向先生請益一二。”鐘思文聽他說得客氣,一時目光如電,上下往盧云身上掃過,微笑便道:“知州大人客氣了。您過去隨軍遠征西域,豈是尋常讀書人可比?鐘某才得向您多多討教。”兩人口中各自客套了幾句,較勁意味卻甚濃厚。

  說話間,大批步卒已然上前,列在安道京的刀斧手之后,這幫人攜帶器械,團團守衛百輛大車,正是“河北祝鐵槍”的門人。祝家莊上代高手凋零殆盡,祝老夫人又給青衣秀士下傷,那小少爺祝康除了逞派頭、使帥氣,也無其它用處,除了把他派去守糧,料來也無其它用處。

  諸人正自守候,忽聽宋公邁深深吸了口氣,道:“怒蒼山到了。”

  三月春花,漫山遍野,天邊遠處飄起一物,見是面軍旗,正自冉冉上丘。

  “怒!”

  大旗招展,軍旗正中白底鮮紅,見是個血紅“怒”字。旗面純白,旗字艷紅,本該是風和日麗的時節,但日頭映照,那鮮紅怒字彷佛染血,望來倍顯森厲。眾將想起秦家與朝廷的恩怨,心下無不忌憚。

  日正當中,怒字旗隨風飛揚,便在此時,遠方煙塵彌漫,霎時轟隆隆巨響不斷,地面上下震蕩,彷如地牛翻身。敵軍兵馬未至,威勢已然震動中原,直是讓人膽寒恐懼。

  煙塵飄揚中,兩面大招率先上丘,布幡兩行文字大如斗笠,眾人眼里看得明白,見是:

怒蒼山興兵雪恨、秦仲海為父報仇  這十四字入得眼中,朝廷眾人一時掌心出汗,盧云、伍定遠心中難受,二人別開頭去,不愿多看。左從義幽幽嘆了口氣,道:“秦仲海好大的架式,真是為他爹爹報仇來著!”宋公邁、高天威、趙醒獅等人想起秦霸先慘死的往事,都是凜然無語。

  “興兵雪恨、為父報仇”,這兩行話點名敵軍來意,二十年前秦霸先受撫招安,卻在神鬼亭外受人圍攻,終于慘死道上。現今山寨再起,番軍為骨,舊將為用,再加雙龍寨新入伙的好漢,實力絕不容小覷。看那怒蒼英豪打著“復寨雪恨”的大旗來攻,不將“潛龍”帶回,如何吞得下這口氣?今日敵我雙方龍爭虎斗,定有一番激戰。

  眾人想到此節,臉上都甚慘淡,盧云則是暗暗嘆氣,顯得有些落寞。

  敵軍行上山丘,一員虎將凜視四方,飛馬出陣,但聽一聲長嘯,丘上傳來縱聲吶喊:

  “怒蒼全伙好漢到!”

  此人聲若洪鐘,威震四野,看他紫面銀須,足跨青蔥寶馬,手提一柄十二尺大馬刀,身后紅旗白字,大書“氣沖塞北石”。此人正是雄霸西域數十載、五虎上將排名第二的“煞金”石剛!

  石剛提起馬刀,勒馬山岡之上,朗聲道:“奉天承運,吾等好漢今日迎回本山潛龍軍師!有敢擋者,殺無赦!”高天威等人聞言,盡皆勃怒,宋公邁素來沉穩自持,當即揮手喝阻,冷冷地道:“諸君不必妄動,且看過敵方虛實,再行應變。”

  話聲未畢,但聽一聲炮響,左翼大將也已駕馬出陣,背后綠旗白字,大書“江東帆影陸”。此人白面黑須,溫文儒雅,正是“江東帆影”陸孤瞻。此人稱雄江南,轉戰百合,朝廷始終剿之不滅,直可說是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看他手提長鞭,氣度雍容,朝廷眾將想起兩虎并力,心下各自一凜,盧云更是蹉嘆不已。

  陸孤瞻方才行出,猛聽戰鼓如雷,怒蒼右翼大將也已現身,其人目如星朗,躍馬而出,看他神采奕奕,真美男子也!此人背后黃旗白字,大書“西涼小呂布韓”,正是昔年窮困身乏,漂泊江湖的“阿傻”韓毅。

  高天威當年與怒蒼交戰多合,自知韓毅來歷。只聽他嘿嘿冷笑,搖頭便道:“君本佳人,奈何作賊?這小子十多年來蹤影全失,哪知怒蒼山才一造反,卻又趕著出來造反作亂,當真是死性不改。”盧云自也見過阿傻,萬沒料到他居然是怒蒼大將,一時滿心寂寥,低嘆無語。

  正嘆息間,號角聲響起,敵陣飛出二騎,左騎老者仰天大笑,身負鐵劍,見是“鐵劍震天南”李鐵衫,右騎大漢神色豪勇,手握鋼刀,卻是“蛇鶴雙行”郝震湘。

  安道京與郝震湘仇深難解,一見他面,登時呸了一聲,喝道:“李鐵衫是賊也就罷了!這郝震湘往日是刑部教習,卻怎也投上山寨?反了,當真反了!真該抄他滿門才是!”

  李鐵衫武功雄強,曾以一柄神威鐵劍力斬巨巖,名震天下,那郝震湘昔日則是錦衣衛槍棒教頭,又曾教習天下捕快武藝,他與朝廷如此淵源,誰知竟也投上山寨?安道京一見郝震湘的面,想起這人曾在自己麾下為官,登即搶先指罵,就怕給人背后指指點點,說他御下無方,那可要吃不玩兜著走了。

  李郝兩騎飛馳縱出,行到陣前,霎時往外一分,讓了開來。

  “咚!咚!咚!”

  戰鼓敲打不斷,兩軍一片寧靜,全無半點聲響,都在等待怒蒼山頭領行出。

  馬鳴風瀟,大軍肅然,一人不急不徐,緩緩駕馬而出。陽光映上他的鐵腳,光芒倍覺刺目。

  柳門諸人低聲道:“他來了。”

  一頭猛虎低吼而來。此人高鼻鷹目,額上刺罪,左腿少了半截,換了只沉重鐵腳,看他背后白旗紅字,正是“怒蒼秦仲海”五個血紅大字。

  “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秦仲海當年受盡委屈,九死一生地逃離京城,此刻卻能意氣風發地引領萬軍,來到少室山腳挑戰天下第一大門派,說來當真恍若隔世。盧云看在眼里,昔年京城往事飛入心中,已是淚眼盈眶。

  眾人正看間,嘎嘎之聲響起,秦仲海背后卻還有一人到來。看怒蒼諸將讓開道路,來人當是要緊人物。果見一名老者端坐孔明車上,此人輕搖羽扇,輕松閑適,車上還插一面小旗,卻是“鳳羽軍師唐”五字。宋公邁、高天威等人見了他的面貌,想起祝家莊一場血戰,諸人神色大變,更顯得十分忌憚。

  九華山本是武林正道一脈,哪知祝家莊一役弄巧成拙,竟把人逼上山去,正邪間一消一長,說來實在得不償失。伍定遠、盧云等人想起此事,心下更對高天將、祝鐵槍不滿。

  此時怒蒼山尚未列陣,靈音奉命接引群豪上山,見機不可失,連忙率著眾僧行出大軍,提起內力,高聲叫道:“秦將軍!我等奉天絕大師暨代征北楊將軍之命,前來迎接諸位上山,還請秦將軍與諸位英雄出陣相會!”

  靈音內力雄渾,萬軍之中提氣喊話,聲音清晰可聞,高天威、宋公邁等人都是識貨的,心下自是暗贊。

  哪知靈音喊了幾聲,對方卻是置若恍聞,他毫不氣餒,又把話再說了一遍,只是怒蒼諸將仍在靜候號令,一時無人答腔,也看不出心意如何。安道京吃吃低笑,道:“活該,叫佛祖保佑你啊,白癡。”

  靈音暗暗惶急,不知高低,那廂高天威與怒蒼仇深似海,早想出面攪局,最好惹得少林怒蒼兩方大殺一場,來個同歸于盡,那才叫稱心。他哈哈大笑,自行駕馬出陣,來到兩邊陣地中線,揚鞭喝道:“刺面小兒聾了么?人家在叫你啊!倘若不敢答腔,那便快快下馬磕上三個響頭,束手就縛,否則休怪這里十萬大軍將你踏為爛泥!”

  眼看對方仍是不言不動,似乎怕了自己,高天威哈哈大笑,更是駕馬向前,與怒蒼大軍相距不過百尺,勾指笑道:“怕了啊?你們這些人全是聾子,天絕大師要和你們講說佛法,恐怕是對牛彈琴了。”

  正得意洋洋間,怒蒼陣中傳來一聲怒吼,一柄長槍飛擲而至,直朝高天威門面射來。看那槍勢頭快絕,隱帶風雷之聲,高天威卻是不怕,大笑道:“哪來的雜碎,居然想暗算高天將?”霎時雙足一蹬,直從馬背上躍起,伸手便朝槍柄抓去。看他身法靈動,目力精準,天將府精通十八般武藝的美名,果然是名下無虛。

  手指堪堪抓到槍柄,猛然間沙塵飛揚,一個身影直朝高天威欺來,霎時只見飛腳踢出,便往高天威喉頭踹落,竟比長槍還快了一步。

  高天威呸了一聲,半空中身子微斜,左掌虛劈,擋過了這記彈腿,各自落下地來。

  二人站上戰地中線,相互凝視,只見怒蒼勇士雙手抱胸,沉著一張風霜老臉,正是前錦衣衛槍棒教頭,雙龍寨兵馬教習郝震湘來了。

  高天威冷笑道:“蛇鶴雙行!又是你這廝!”

  不久前雙龍寨一路打入天將府,當時郝震湘差點與高天威打殺起來,只因陸孤瞻兵馬窺伺在旁,這才逼得高天威忍氣吞聲,不得不低頭,此刻雙方勢均力敵,各有大軍憑借,那是誰也不必怕誰的局面。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高天威放聲大笑,喝道:“聽說你這廝反叛朝廷,丟盡了湖南郝家的臉面。老子今日先殺你,再將你湖南老家的親人一個個送去充軍,你說怎么樣啊!”

  郝震湘最恨旁人欺侮他的家小,此刻聞言大怒,二話不說,右手鶴嘴,左起蛇拳,便往高天威胸口打去,兩招相輔相成,各補招式破綻,一動手便用上了絕招。

  高天威見敵方招數精妙,登時怪叫一聲,往后一讓,便從馬背上解下大刀,要憑兵刃之利招架對手。看郝震湘空手御敵,先前扔出的長槍又沒搶回,此刻必定吃虧。

  高天威不守江湖規矩,怒蒼陣營好手如云,如何耐得?馬蹄震響,猛聽當地一聲,高天威還沒出手,手腕便是一麻,大刀更已蕩開,只見一騎飛奔而出,馬上乘客大聲道:“高天賊!人家和你空手較量,你偏想玩兵刃?剛好讓姓李的陪你兩招!”

  這人說話聲若洪鐘,手執一柄九尺大鐵劍,正是“鐵劍震天南”李鐵衫出場來了!

  李鐵衫從馬上解下一柄鬼頭刀,扔給了郝震湘,口中譏諷道:“高矮子,當了這幾年縮頭烏龜,滋味如何啊?”高天威身邊強敵環伺,卻不顯得怕,只聽他厲聲吼道:“李鐵衫!當年恩仇未了,你還敢過來招惹?今日剛好拿你的人頭祭旗!”看他面帶怒火,廝聲厲吼,想來過去吃過李鐵衫的大虧,卻不知內情如何了。

  李鐵衫更不打話,虎嘯霹靂,鐵劍直斬而出,看他一出手便是絕招“定軍山”,想來要在三兩招之內將強敵了帳,這招劍法剛猛無匹,高天威若要冒失中了一記,定成肉餅模樣。

  高天威身陷重圍,朝廷立時有人出來救援,只聽一人喝道:“大膽!兩個打一個,算什么英雄好漢!”蹄聲激昂,一員大將領軍殺來,看他手提“天雄寶刀”,以鐵鏟架住了大鐵劍,轟然巨響中,眾人把這人面目看個明白,此人正是神刀門少門主,山東宋通明到了。

  雙方勢均力敵,名將一個接一個出場,局面大見緊張。那廂靈音看在眼里,自是暗暗惶急,他此行過來山腳,旨在迎接敵將入寺,哪知竟會生出這些無謂打斗?

  靈音正想奔出,卻聽怒蒼陣營又是一聲怒吼,馬蹄狂震中,一騎飛馳而來,鏗鏘巨響傳過,方天畫戟由天而降,直往宋通明門面刺去。來人體格高大,足跨高頭紅馬,正是“西涼小呂布”到了。

  怒蒼以三對二,“趙醒獅”如何忍得?悶哼一聲,登也跨馬上陣,奮勇向前。霎時之間,敵我雙方數組在前,各自以三對三。看朝廷宋趙高三大名將聯手,天雄神鏟、多節狼筅、眉尖大刀,三刃俱是罕見奇兵。這廂怒蒼李郝韓三人各為熊虎名將,豈有退讓之理?三人殺氣騰騰,各自拔出兵刃,但見九尺鐵劍、鬼頭鋼刃、方天畫戟同舉過肩,三大重兵給陽光照耀,彷如三只大火炬,刺得敵方諸將無法逼視。

  眼看雙方便要打殺起來,靈音深怕大戰一起,非但師叔與師弟的美意盡失,中原百姓更要生靈涂炭,他外號“慈悲金剛”,便算投身喂虎也是舍得,當此黎民百姓的疾苦,更是奮不顧身,霎時以肉做盾,擋到了兩方人馬之中,他雙手高舉過肩,大聲道:“諸位高賢,且看小僧面下,暫且罷斗如何?”他見諸人冷笑不休,無人理會自己,立時望向李鐵衫,求懇道:“李莊主,昔年共抗強敵,大家都是好朋友,讓我一步吧。”

  李鐵衫與靈音是舊識,交情可說十分深厚,此刻陡見老友現身喊話,自是不能坐視不理,當即翻身下馬,低聲道:“大師別來無恙。”韓毅與郝震湘見同伴下馬,自也不好再作廝殺,二人互望一眼,各自將兵刃放落。

  高天威最是狂妄,早有意爭奪武林領袖之位,此刻見靈音現身說話,卻是一幅幸災樂禍的神色,笑道:“苦啊苦啊,靈音大師自稱是反賊的好朋友,傳入江湖同道耳中,不知大伙兒要怎么頌揚啊?”那靈真隨著師兄入場,一聽高天威冷嘲熱諷,立時大吼一聲,點出大力金剛指,便往高天威抓去。

  高天威吆了一聲,笑道:“干啥?少林寺要和怒蒼山聯手么?你想清楚啊。”

  靈音吃了一驚,自己是過來調解的,豈能率先開打?急忙抱住師弟,將他拖了開來。他嘆息良久,垂手躬身,目光向地,道:“李莊主,念在舊日情份,勞煩您回去稟報一聲,便說我山天絕大師已在相候,請諸位英豪念在潛龍先生的份上,早些上山相會。”

  李鐵衫拱手道:“念在故人之情,我不得不實話實說,天絕僧昔年殺了我們太多兄弟,大家恨這老…老僧都來不及,你要咱們貿然上山,恐怕無法照辦。”郝震湘也道:“正是如此。靈音師傅將心比心,倘若今日是貴寺來到怒蒼,豈會不加防備,貿然上山?還盼師傅傳句話,就說咱們已經到了山腳,要請天絕大師下山會面,意思是一樣的。”

  靈音面露猶豫,那廂靈真已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不成!師叔說過了,一定要你們上山聽他說法,倘若你們還念著潛龍的生死,那便快快上來!”眾人聽他出言威脅,臉色都沉了下來。

  靈真把話說破了,那是沒有轉圜余地了,高天威處在一旁觀看,立時譏諷道:“怒蒼山的膽小狗子,說什么兄弟義氣,都是臭呼呼的屁。我看不如早點把大水蛇一刀宰了,一會兒煮上一碗蛇肉羹,那才叫做香哪。”韓毅怒道:“我們和少林大師說話,你插什么嘴?”舉起方天畫戟,奮力斬落,高天威駕馬閃避,口中兀自譏嘲:“我插什么嘴?我這張嘴忙得緊,一會兒還等著向天絕僧討碗蛇肉羹,好好嘗上一口哪!”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高天威說話雖然難聽,卻把局面點破了。倘若怒蒼山硬頸不從,遲遲不愿上山,天絕僧一個大怒,“潛龍”的性命自是堪慮。韓毅面色一變,想起左軍師受人囚禁,生死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間,不由得緩下手來,退讓了幾步。李鐵衫呸了一聲,往高天威斜視幾眼,自想將他一劍腰斬,但此刻受制于人,自也不能貿然動手。他咳了幾聲,向靈音道:“也罷,看在左軍師的面上,咱們先回去商量一陣,請大師相候則個。”

  靈音松了口氣,合十便道:“多謝施主明理。”說著又向高天威道:“多謝施主說理。”

  高天威咦了一聲,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此行本意只在撩撥,直似見人就損,哪知無心插柳柳成蔭,居然說得這三個反賊掉頭回去,倒真讓他意想不到了。

  李鐵衫駕馬返陣,想來定在勸說,靈音素知怒蒼英雄重情尚義,對舊日弟兄定不相負,看來師叔以“潛龍”挾制敵方,確實是個大大管用的妙策。

  正看間,怒蒼陣營已有動靜,靈音心下大喜,正要上前問話,忽聽陣后傳來陣陣擊鼓聲,只見“煞金”石剛親自下馬擊鼓,口中高呼道:“眾兄弟!少林寺恃強相逼,威嚇我山弟兄,大家怕不怕?”滿山軍馬提聲高呼:“不怕!不怕!”

  靈音聽了漫山遍野的喊叫,自是大驚失色,他與靈真面面相覷,兩人都是一臉茫然。又聽石剛陣前怒吼:“少林和尚引君入甕,咱們若不自投羅網,他們便要殺死咱們的軍師,大家說,我們該怎么辦?”吼叫聲中,三萬大軍振臂高呼,喊道:“殺光他們!殺光他們!”

  靈音慌忙大叫:“不是這樣的,你們別誤會…”

  陡聽殺聲大起,敵軍撲天蓋地,已如潮水般掩殺而來,靈音嚇得面無人色,靈真也是慌了手腳,高天威見敵我雙方終于打了起來,一時大為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掉轉馬頭,向趙宋二人道:“趙莊主、宋賢侄,咱們不必淌這混水,這就走吧。”

  三人馬蹄輕快,聲聲拍打之中,便朝本營退去。靈真見情勢無法挽回,只得拉住師兄的臂膀,大叫道:“這些人瘋了,咱們不必理會,快快走吧。”靈音兀自不肯,只是張口欲叫,腳下卻給師弟拖著走了。

  那邊怒蒼既然舉兵,隨時上前廝殺,朝廷這廂立生反應,看“宋神刀”駕馬上前,舉臂高呼:“三軍聽命!怒蒼匪孽據山造反,惑亂百姓,罪不容誅,我等今日戰死沙場,報答吾皇圣恩!”六萬大軍提聲呼應,一時喊叫連連,殺聲大起。盧云見雙方便要開打,心下甚是惶急,便想出言規勸。一旁安道京見了,立時送上一句冷笑:“盧參謀,通敵賣國,滿門抄斬哦,你可別害死顧嗣源那老兒了。”

  眼看怒蒼大軍沖殺而出,朝廷軍馬也是寸步不讓,兩邊戰地煙塵大起,敵我雙方嘶聲怒嚎,三軍如潮水般對沖而來,馬蹄震響,殺聲如雷,漫山遍野都是兵卒,直似威動天地。

  靈音退到中途,已與己方先鋒軍馬遭遇,他見一人駕馬奔馳,形貌威武,手上帶著鐵套,一時又驚又喜,宛如海中抱到了浮木,又似大難中見到了救星,他口中大叫,急急攔了上去,對著那人不住哀求。那人見靈音過來,登時翻身下馬,與他低聲交談。靈音垂淚道:“天下萬民生死如何,全在施主肩上了。”

  那人微微頷首,請靈音坐上他的座騎,霎時更不打話,陡一轉身,呼嘯聲中,塵煙如黃龍卷地,已然直沖而出。看他一縱一躍直達丈許,兔起鶻落,腳下遠比馬兒奔馳為快,須臾之間便甩開朝廷大軍,霎時已至敵軍面前十丈。

  那人駐足不動,孤身站立戰場,凝視面前狂沖而來的敵軍。此時身邊并無一人相隨,隨時會被淹入陣海之中,再看背后朝廷大軍也在挺槍舉刀,一片寒光之中,刀槍劍戟全數戳上,全無留情之意,看這人性命堪虞,恐怕會給雙邊人馬撞為爛泥一般。

  前有反賊,后有官軍,雙方人馬滿心仇恨,嘶聲大吼,都要將強敵殺為碎屑。當此生死玄關,那人提起雙臂,左手撫胸,右手觸腹,抬頭望向上蒼,驀地發出了震天長嘯。

  嘎然巨響傳出,“一代真龍”昂首長吟,威力震懾萬軍,龍吟一波接著一波,如同雷電轟爆,又似海嘯翻騰,此時雙方各有數十名先鋒開近,巨響沖來,好似耳邊炸開了火山,馬兒首當其沖,耳鼓暈晃之下,各自翻滾摔趴,馬上兵卒彈落馬背,滾得滿地都是。

  滿地兵卒掩耳哀號,后頭軍馬一近中線,立時被嘯聲震倒,看這人仰天長嘯,力敵萬軍,直似神威凜凜,正是“一代真龍”伍定遠前來調和鼎鼐,化干戈為玉帛!

  這廂伍定遠宛如天神降世,欲以超卓武力震服群雄,只是那廂怒蒼陣營滿是英雄豪杰,難不成便要低頭退讓?只見大軍緩緩分開,似有什么人要出來了,伍定遠心下一喜,自知秦仲海要出陣相會,正要收住長嘯,忽然一聲哈哈大笑傳了過來,那笑聲好生雄渾,直對著伍定遠噴來。伍定遠知道來人有意與自己較量,當下撫胸加氣,全力以赴。那笑聲也是越來越響,中氣越見充沛,兩人分庭亢禮,誰也壓不過誰。

  兩邊巨響隆隆,嘯聲狂笑相互激蕩,穹蒼彷佛變色,大地似起波濤。兩邊聲音雖響,卻非震耳欲聾,反是音波轟轟震跳,沖擊一波接著一波,令得眾人全身骨骼騰騰欲散,好似要給震飛一般。

  此人內力剛猛若斯,運使起來霸道無比,彷佛數十名好手合力,正是秦仲海縱聲大笑。兩大高手學成以來,彼此初次較勁,果然驚動天下。看這個是一代真龍、天山真傳,那個打通陰陽六經,全身氣血應運自如,單以內力而論,場中豪杰雖多,卻沒第三人插得下手。

  過了良久,巨響終于緩歇,但聽四下群馬哀鳴,俱都四肢趴軟,伏倒喘息。眾兵卒不分敵我,此刻耳鼓受震,只能蹲地嘔吐,全無力再次起身作戰。一時哀鴻遍野,穢臭熏天,雙方軍馬動彈不得,場中便空出一大塊地方。

  伍定遠雙足往前一跨,提聲喝道:“秦將軍,在下西涼伍定遠,特此求見!”這回他無意長嘯挫敵,但隨意開口說話,便似獅吼發出,只驚得兩方兵卒神色大變,哀號聲中,一齊掩上了耳孔。

  伍定遠龍吟發過,陣后便出虎嘯之聲。只聽一個低沉聲音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伍制使果然是硬功夫。”這聲音低沉緩慢,不似過去的飛揚跳脫,但口音卻是秦仲海無疑。

  伍定遠聽不出他的喜怒,又不見他現身出來,提聲便道:“念在侯爺的份上,可否請秦將軍出陣,在下有幾句話說!”伍定遠以柳昂天之名邀約,照理秦仲海自須領情,只是他此刻已是反逆,豈能事事受制于人?平淡便道:“伍制使,你是朝廷命官,某為當朝反賊,咱若與你相見,難免惹人物議。還是請你回去吧。”

  朝廷奸臣不分青紅皂白,一意只想剿滅怒蒼,自己若是調解不成,恐怕山腳下必成一片尸山,到時天絕僧與楊肅觀用心再高,也不免付諸東海。伍定遠自知無力多做勸說,當下走向陣后,對著一人輕聲低語。那人聽了吩咐,更不打話,自管翻上馬背,孤身出陣。

  局面劍拔弩張,隨時都會開戰,此人視敵我萬軍如無物,單騎來到陣中。怒蒼諸人見這人獨個兒行來,連刀劍也沒攜帶,不禁微感奇怪,都不知他是什么來頭。

  那人單騎行來,如入無人之境,左右兵卒上前攔住,正要喝問身分,那人馬上一個欠身,拱手道:“煩請通報秦將軍一聲,便說山東盧云求見。”

  來人正是當今狀元郎,長洲知州盧云。

  陡聽盧云聲音,不待來人傳報,陣后已然傳來一個笑聲,喝道:“三軍聽命,全數讓開!”陣式轉動,眾將勒馬向旁一分,一騎飛馳而出,馬上乘客哈哈大笑,提聲叫道:“他奶奶的盧兄弟,老子來啦!”

  那年秦仲海淪入牢獄,若非盧云不計生死利害,舍命相救,秦仲海早成黃泉路上的不平客,如何能在此威風凜凜,引領萬軍?但若無秦仲海甘冒大不諱,替盧云平反罪名,如今的盧云恐怕還是流落江湖的面販,又何能成為新科狀元,尚且入幕參軍,為朝廷所用?

  兩人俱是血性人,念及彼此的恩義,此際縱然千夫所指,也要見上一面。

  狂笑聲中,一騎飛奔而出,遠遠望去,來人不怒自威,正是秦仲海親來相迎。盧云大叫一聲,霎時滾落馬背,秦仲海也翻下馬來,兩人相互靠近,各自伸手出去,緊緊相握。

  懷慶客店里那雙緊握的手掌,如今終于再次交會。當時秦仲海落難蒙塵,淪為客店里洗菜的幫伙,盧云不過輕捏好友的手掌,便把秦仲海握得淤血腫脹,如今秦仲海生龍活虎,手勁更是雄強無比,隨手捏來,便把他握得隱隱生疼。盧云眼光向地,赫然見到了秦仲海的鐵腳,他啊了一聲,彎身去瞧,只見那鐵腳打造得十分精細,好似真的一般。回思秦仲海離開京城的狼狽,霎時眼眶一紅,大聲道:“天可憐見!你真的好了!”兩人再次相見,第一句話既非場面問候,更非什么江湖打殺俗事,卻是一句知心言語。秦仲海往盧云胸口打了一拳,笑罵道:“廢話!老子病要沒好,還能在這晃蕩么?”

  兩人哈哈大笑,登時摟抱在一塊兒。當年京城中最讓秦仲海割舍不下的,便是柳昂天與盧云二人。一人待他如子,一人目他為兄,此刻自己雖已反叛,但盧云仍不舍舊情,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中之喜樂興奮,實非外人所能想象于萬一。

  京城互為知己,西域袍澤情深,今朝縱使天地逆轉,誰又忘了昔年真情?

  盧云抬頭眺望怒蒼萬軍,只見兵強馬壯,軍勇將足,軍容之強之盛,遠在當年西域出征之上。盧云面露感嘆,道:“每天帶著這許多弟兄,很不容易吧。”這人無愧是知己,一語便道破自己的心事。秦仲海微微一笑,握住了盧云的手,道:“不管怎么打、怎么殺,咱們都還是弟兄。”

  二人相互打量,盧云仰起頭來,凝視著眼前的好友。幾個月不見,秦仲海雖然氣色紅潤,面頰卻消瘦許多,原本就是高鼻鷹目的長相,現下更顯得輪廓深刻了。看他嘴上雖然掛著笑,其實目光中隱藏一股沉郁神氣,遠不同往日落拓豪放的神態。盧云低聲道:“仲海,有什么不快活的么?”

  秦仲海聽了這話,眼眶忽地一紅,前幾日言二娘終于尋到丈夫,身不由己中,也只能揮別這段情愫。人生打擊如此沉重,但寨里全是弟兄,自也不好亂說,縱然簧夜悲苦,也只能悶在心里,無人可訴衷腸。此刻陡聽故人問候,滿腔心事全數涌出,一時淚水幾要落下。

  盧云見秦仲海幾要垂淚,一時大驚失色,慌忙道:“仲海怎么了,有什么傷心事么?”

  秦仲海性子沉,向來少露真心情,心里便再悲苦十倍,也不會當眾說出心事。他咳了一聲,把凄苦神態收拾了,摟住盧云的肩頭,擠出了笑容,反問道:“別問我的俗事了。倒是你與顧家小姐如何了?打算何時成親啊?”

  盧云聽了這話,登時面泛微笑,頷首道:“托你的福。那時咱們在懷慶店里碰面,我便與顧小姐定親了。若無別的事阻擾,當在今年中秋完婚。”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當然是托我的福了!不然還是托姓楊那小子的福么?”他湊過臉去,淫笑道:“你奶奶的,要不是那日老子心腸好,硬把你塞到美女床下,你這小子哪來的好艷福?你老實說,那日你熬了一整晚,究竟掏了幾碗生米,煮了幾碗熟飯啊?”

  盧云聽了“幾碗熟飯”這等怪話,不由得一愣,旋即想起“生米煮成熟飯”那句典故,一時滿臉通紅,戟指罵道:“什么米啊飯的!你可別滿口胡謅!”

  秦仲海這人粗魯異常,當日謫仙樓下見盧云與佳人擦肩而過,也是福至心靈,便將這古板書生劈暈了,跟著往小姐床下塞去,想來夜深人靜,美女酣睡之際,這小子見了紅肚兜,必如餓狼般飛撲上床,等狼爪子吃干抹盡之后,再來個嘿嘿兩聲淫笑,顧小姐哭訴無門,一切自也水到渠成了。

  秦仲海自行想象當夜場面,越想越是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伸出拳頭,狠狠往盧云肩上敲了一記,笑罵道:“你小子好艷福!這回娶了美嬌娘,老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到時成親之日,可別忘了給我一張帖子!”

  盧云聽了這話,登時報以苦笑,他倆人一個是朝廷命官,一個是山寨匪寇,秦仲海說來喝杯喜酒,不過是玩笑話而已。

  兩人陣前靠近說話,直視萬軍如無物。兩邊數萬雙眼睛目不轉瞬,宋公邁也好、石剛也罷,都在猜想他倆的對答,眾人或忌憚,或猜疑,無一不是心機大現。唯獨言二娘一人鳳眼含淚,兩手緊緊揪著,只在凝視秦仲海與好友說話的身影。

  自出征以來,言二娘雖然不離丈夫身邊,但眼角卻始終不離秦仲海周遭半尺。此刻見他與故人相會,心中不禁替他暗暗歡喜。過去每見秦仲海與朝廷故友相遇,她心中便生不安,但現下不知怎地,心頭竟然替他高興起來。

  言二娘雖不曾細細思索,其實心里也隱隱知曉,秦仲海沒了自己,日子定不能快活,山寨弟兄雖多,但畢竟相處時日短,講起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的交情,還是不能與這幫朝廷摯友相比。

  言二娘心中默默祝禱,但盼秦仲海今生都能平安喜樂,無論這人是自己的老大還是丈夫,她這輩子都要從旁照料,永不相負。

  二人說話中,背后馬蹄聲響,聽得一個嗓音響音,沉聲道:“秦將軍,別來無恙?”這人說話帶著西涼土音,秦仲海不必回頭,也知是伍定遠來了。適才伍定遠作嘯相邀,秦仲海卻相應不理,直至盧云出面相邀,這名當朝廷反逆方才出陣相會。只是伍定遠身受柳昂天、楊肅觀重托,無論秦仲海是否防備于他,都要過來說上幾句話。

  眼看伍定遠翻身下馬,徑朝自己走來,秦仲海與伍定遠雖非過命知交,但彼此也算舊友同儕,說來是有些交情的。人家既然過來了,卻也不好冷落。當下迎了上去,口中笑道:“伍制使氣色不壞啊?看你老兄好高的武功,方才嘯聲當真厲害,可把老秦比下去了。”

  適才二人以嘯聲交手,可說不分軒輊,秦仲海說得自是客套話,伍定遠搖頭便道:“將軍武功大進,言語又何必太謙?”

  伍定遠性子不同于盧云,行事向來穩重自持,大關頭尤其把持得定。此刻眾目睽睽,萬軍當前,若非要務在身,絕不會過來招惹麻煩。秦仲海熟知伍定遠的性子,索性自行破題:“定遠急著見我,可是來當楊郎中的說客?”此言一出,伍定遠登時咳了一聲,朝盧云望了一眼,兩人不約而同,都是點了點頭。

  伍定遠嘆道:“秦將軍,大家都是好朋友,彼此相讓一步,何必見生死呢?”

  秦仲海卻不回話,他嘿嘿干笑,朝盧云撇了一眼,跟著向天上烈日指了指,道:“盧兄弟啊,要是連你也來對付老子,哪怕這日頭再曬,老子全身可也涼得緊了。”

  盧云忙道:“仲海別多心,據楊郎中言道,他們并非有意對付貴山英雄,只是想讓大家促膝長談,以免生靈涂炭。希望你信得過他,能與幾位頭領上山相會。”秦仲海打著哈哈,笑道:“盧兄弟,少林寺幾千個和尚,咱這些兵馬開不上去,你要我深入虎穴么?”

  盧云行上前去,握住秦仲海的大手,輕聲道:“仲海別這樣想。不管你心里多恨朝廷,念在咱們好朋友的面上,總算試試這步,好么?”伍定遠也幫著相勸:“正是如此。秦將軍,大家都是好朋友,能少兇殺,便少兇殺,萬莫讓奸臣得利了。”

  秦仲海聽了這話,忍不住便是一頓笑罵,訕訕地道:“好你們兩個死家伙,做人還真偏心啊!楊肅觀是給你們什么好處了?以前京城喝酒嫖妓,又沒讓你們少摸了大腿,盡幫著姓楊的來對付我,可真沒味了。”

  秦仲海這話雖是說笑,卻也不失為一針見血。昔年柳門四少性情各異,盧云聰明絕頂,伍定遠神功蓋世,但他倆一個性情中人,一個忠義之士,均非心狠手辣之輩,自不會下手來害自己。唯獨楊肅觀心機深、手段強,再加見機明快,能屈能伸,下手殺人之際,從不心慈手軟。眼前秦仲海要與朝廷交手,楊肅觀便成了頭號勁敵。厲害之處,絕不在江充之下。

  陣后青衣秀士始終在留意三人的談話,一聽盧云與伍定遠話頭轉到朝廷的事,便知該要入場替秦仲海緩頰,以免主將獨受人情之苦。他步行入場,稽首為禮,道:“盧知州,伍制使,許久不見了,二位英雄少年,英俊如故。”

  盧云見了這位掌門到來,立時醒起往事,忙躬身道:“晚輩拜見青衣掌門。”

  青衣秀士見他還用著往日的稱謂,便自抱拳一笑,搖頭道:“盧知州,在下現是怒蒼山的右軍師,為了九華山的名聲,知州萬不可再稱我為掌門。”盧云聽了這話,忍不住嘆了口氣,納頭便道:“唐先生。”

  青衣秀士不去理他,自行走到伍定遠面前,向他微笑示意。伍定遠見了青衣秀士過來,一股親切油然而生,若從艷婷身上算起,這青衣秀士便如岳丈一般,伍定遠雖是世故老沉,此時仍是大見激動,立時下拜道:“定遠見過掌門人。”

  青菜蘿卜,各有所好,秦仲海對伍定遠不假辭色,這廂青衣秀士則對伍定遠情有獨鐘。他滿面微笑,上前將他扶了起來,溫言道:“伍制使,你找到艷婷了?”

  伍定遠吃了一驚,抬起頭來,顫聲道:“您…您怎么知道?”

  青衣秀士料事如神,見了他的神態,自是含笑不語。他深知伍定遠鐘愛自己徒兒,倘若他現下還在奔波找人,此刻見了自己,必顯彷急之色,但看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親近多于惶恐,想來不離十,定已找到了人。當下出言試探,果讓伍定遠大為嘆服。

  青衣秀士問道:“你把她安頓在京城?”伍定遠聽出他的托付之意,忍不住嘆了口氣,低聲道:“掌門,您老人家不回九華山了?”

  青衣秀士搖頭道:“敵我分明,我若回去了,反而害得本山從此湮滅。今后九華能否重振,全看艷婷這孩子的作為了。”說著向伍定遠望了一眼,目光頗見深意。

  此時伍定遠乍然見得故人,那廂盧云游歷天下,難道沒有舊識?眾人說話間,陡聽馬蹄聲響,陣中一人駕馬過來,聽他吟道:“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

  盧云正與秦仲海談說,聽得這兩句話,心中登時劇震,他轉過頭去,只見一名高大男子坐在馬上,看他氣度雍容,手上帶著漢玉指環,不是那陸爺是誰?陸孤瞻望著盧云,頷首笑了笑:“怎么了?幾年不見,便答不出下聯了?”盧云更不打話,霎時拜倒在地,大聲叫道:“陸爺!”

  “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

  便是這幅對聯,為盧云開啟了人生新路,讓他與兵部尚書結下不解之緣,也將他由窮苦書生一路帶入了江湖,這位“江東帆影”,說來正是盧云生平第一位貴人。

  陸孤瞻翻身下馬,將盧云扶了起來,笑道:“起來吧。你身為朝廷命官,怎能跪拜盜匪?別讓陸爺替你惹上麻煩了。”盧云回思前程往事,心中大為感慨,當年江南飽受苦難,靠著陸爺一語點醒夢中人,終傳自己一身武功,后來京城流浪、西域血戰,不知多少次靠無雙連拳救命,他心中感傷,竟是良久不能言語。

  秦仲海笑道:“你奶奶的,你怎么會識得陸爺?”

  盧云嘆了口氣,擺了個“無雙連拳”的架式,道:“若無陸爺提點,我至今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此番授藝恩情,小子終身受用不盡。”

  話聲未畢,忽然后頭竄上一條怪漢,笑道:“他媽的為天地立心,小子!還認不認得你老子啊?”盧云嚇了一跳,趕忙回頭去看,正是常雪恨來了,看他身邊跟著一名年輕男子,卻是解滔。這兩人也與盧云相識,常雪恨更是山東省城的牢友,此時見陸孤瞻出陣相會,自也忙著過來會面。常雪恨笑道:“狀元郎!你可得意啦,找到顏如玉沒有啊?”

  解滔見盧云頗感詫異,拱手便道:“盧兄,那年你高中一甲狀元,陸爺聽說了,高興得什么也似,大伙兒還在山寨里替你慶賀呢。”

  當年盧云落魄不得志,苦郁中飽受富貴人家辱打,陸孤瞻得知此事,便過來探望于他。一來也是有緣,二來也是驚艷于這位潦倒書生的才學,便曾點撥過盧云武藝,算是盧云半個師父。盧云沒想到這位陸爺始終掛念自己,不曾相忘。念及高義,心中大見激蕩。

  陸孤瞻摸了摸他的腦袋,微笑道:“人生不相見,難得今番豪興,有緣再見,便是戰場上,你我也須喝上一杯。”秦仲海與常雪恨兩人皆是酒鬼,一聽要喝酒,登時歡喜起來。秦仲海笑道:“正該如此!來人,送上酒碗!”

  眾兵卒端出酒壇海碗,斟得滿了,一一送到眾人面前。秦仲海當先取過,仰天大笑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諸位朋友,死也好,活也罷,咱們這就干啦!”說著大口飲盡,神態甚豪。常雪恨頗見驚訝,道:“你可長進了,居然能念詩?”

  秦仲海端過酒碗,朝他手里一送,笑道:“借問酒家何處去,牧童遙指杏花村,常兄弟要嫖妓么?”這模樣放浪不羈,玩世不恭,彷佛便是京城的秦仲海,眾人看入眼里,忍不住笑了起來。

  陸孤瞻替盧云親斟兩碗,含笑持酒道:“盧兄弟,今日縱使敵我分明,但你我俱為豪俠磊落之人,絕不忌憚世間的閑言閑語。難得良晤,我倆喝上一碗。”盧云接過酒碗,心中更見傷感,尋思道:“當年陸爺不辭辛勞,簧夜前來傳功,說來我欠他的實也太多了。可朝廷要與他們交戰,倘若他們有何閃施?卻要我如何是好?”

  想到此處,喉頭竟似哽了,那碗酒居然難以吞落。

  陸孤瞻見盧云容情愁悶,當即安慰道:“我們這幫強盜土匪,自有生活之道,你回去后多多照顧自個兒是真,懂了么?”盧云既未點頭,也未搖首,徑自舉起酒碗,隨口喝干了。陸孤瞻拍了拍他的肩頭,以做安慰,跟著仰起頭來,也是一飲而盡。

  伍定遠把眾人的情狀看在眼里,心中卻感煩憂。此刻故友把酒言歡,諸人舊情拳拳,都非絕情之人,說來亂世能有這份真情,著實不易了。只是盧云當眾與反逆飲酒,分毫不知避嫌,日后要給人參上一本,卻要如何自處?

  伍定遠正自思索,忽聽豪邁之極的一聲大笑,一名身負鐵劍的高大老者跨了過來,他取起一碗酒水,向伍定遠道:“好老弟,難得大家見面,怎地愁眉苦臉的啊?”伍定遠不必抬頭,也知眼前這人必是李鐵衫。昔年他流亡天涯,便曾受過人家的救命恩情,他嘆了口氣,躬身道:“李莊主。”言語之中,愁苦多于歡喜,直似悵然若失。

  李鐵衫拍了拍他的肩頭,笑道:“咱倆喝酒吧,趁著你還用兩只腳走路,等四只腳爬的時候,再要見你就難啦。”言中隱隱有譏諷的意思。伍定遠神色尷尬,不知該怎么回答,正煩悶間,忽聽后頭腳步又起,這人來得好快,輕響傳過,便已來到背后三尺,伍定遠忙回過身去,眼前那人滿面風霜,慷慨磊落中極見男子本色,正是“蛇鶴雙行”郝震湘。

  伍定遠咳了一聲,道:“郝教頭。”郝震湘見他滿面苦悶,微一拱手,淡淡地道:“昔年你為柳昂天辦事,我為錦衣衛效命,今日閣下為朝廷先鋒,在下卻變為怒蒼勇將。不管走到哪兒,咱倆就是不對盤。”他自嘲似地一笑,送上了酒水,道:“咱倆沒緣不打緊,做人只要快活便成。來,姓郝的敬你一碗。”

  伍定遠別過頭去,嘴角擠出了苦笑,秦仲海是自己的舊友,青衣秀士是心上人的恩師,那李鐵衫更是自個兒的恩人。便連眼前的郝震湘也算與自己相熟,這仗卻要如何打下去?

  他嘆了口氣,眼看李鐵衫、郝震湘各自飲酒,便也回敬了兩碗。他見秦仲海兀自與盧云說話,便持著兩碗酒水,自行走到面前,道:“秦將軍,咱們倆還沒喝過,這碗酒便算敬你的吧。”秦仲海接過了酒,他見伍定遠神色郁郁,微笑便道:“定遠不忙喝,方才咱們正經生意談了一半,你現下還有什么話,盡管說。故人一場,力之所及,定讓你回去交差。”

  伍定遠自知口才不佳,秦仲海又是十分厲害的人,便往盧云看了一眼。盧云搶上道:“楊郎中修書過來,說念在舊情,要將軍趕緊上山…”

  這事方才便提過了,秦仲海佯打個哈欠,伸手輕揮,制住盧云的說話。他手指遠處朝廷大軍,道:“盧兄弟、伍制使,這兒三萬個弟兄,性命全擔在秦某人肩上,你兩位要我上山不難,甚且要我退軍也不難。只是我得問上一事,你們兩位…”他轉頭凝望伍盧二人,語氣變得冰冷之至:“可敢擔保我山弟兄的性命安危?”

  少林寺臥虎藏龍,十八年前天絕曾率軍圍殺山寨弟兄,更逼得秦霸先自盡神鬼亭,此次邀請怒蒼山豪杰來此,絕非喝茶賞景這般簡單,今日一個不慎,說不定會血流成河,舉山都要覆滅此地。若是別的事兒也就罷了,此事如此重大,自不能單憑交情說了便算,也是為此,秦仲海便有此一問。

  盧云本是秦仲海的參謀,如今卻替朝廷運籌帷幄,當此難堪,忍不住別開頭去,竟感難以作答。伍定遠長嘆一聲,坦然道:“仲海,要說什么擔保,那都是騙你的。”他低下頭去,道:“只是仲海…人生短短幾十年,何必非要走到那一步不可?楊郎中怎么思想,我是不知情,至少…至少侯爺不愿和你開殺…”

  秦仲海聽他提起柳昂天,雙眉登時一軒,凜然道:“侯爺怎么說?”伍定遠程起酒碗,瞇起雙眼,嘆道:“我臨行前與他會面,他曾親口吩咐,說想與你一同退隱。”說著說,自行飲下大碗苦酒,跟著碗口向地,示意秦仲海來飲。

  秦仲海嘿嘿干笑,道:“侯爺要我退隱?”伍定遠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苦笑。

  風聲瀟瀟,遠處山嶺綿延平野,幾達里許。秦仲海手持酒碗,凝目望著遠處的雄山,想起家仇國恨,受難離京的往事,一時心火焚燒,舉起手來,便將酒水傾覆在地。

  盧云大吃一驚,伍定遠目中也閃過一絲驚詫,青衣秀士有意緩頰,便伸手出去,朝遠處指了指,伍定遠撇向己方陣地,霎時心下一醒,只見安道京已在指指點點,料以此人奸滑狡詐,必會把今日之事傳揚出去,加油添醋之下,恐怕自己和盧云都要糟糕。

  伍定遠嘆道:“秦將軍,你究竟愿否上山?”

  秦仲海哈哈大笑,朗聲道:“此事不必問我!”伍定遠吃了一驚,尚未說話,秦仲海已回馬過去,提臂高呼:“諸位弟兄,咱們此來少林,所為何來?”怒蒼英雄聽了問話,齊聲吼道:“我等此行,只為解救潛龍軍師回山!”

  秦仲海抽出鋼刀,奮然道:“正是如此!咱們一會兒開上少室,諸君可曾懼怕!”

  三萬大軍聞得此言,無不提刀暴吼,喝道:“不怕!不怕!”

  今番上山,一為解救潛龍,二為揚威天下,少林威名再盛,怒蒼英雄也無示弱之理,念及“潛龍”與本山的淵源,便有千難萬難,也不能掉頭回去。秦仲海振臂高呼,三萬軍馬放聲狂嘯,人嘶馬鳴中,古力罕等人更擊鼓助陣,只驚得朝廷中人面色如土,伍盧二人低頭無語。

  秦仲海提聲喝道:“靈音大師!”

  靈音早在留意場內局勢,一聽召喚,便與師弟奔出人群,拱手道:“將軍有何指教?”

  秦仲海并不下馬,冷冷地道:“大師若要怒蒼弟兄上山,須得答應我一事。”靈音此行一心一意,只求自己能將怒蒼群雄引領上山,若得化解雙方恩怨,便要他當場身死,也是死而無憾。他面露乞求之色,低聲道:“只要能讓將軍上山聽講佛法,便要老衲當場自殺,抑或自斷一臂,我也別無怨言。”

  當年靈音幾番勸說,讓項天壽以身相代,救下天權堂無數弟兄的性命,之后又不計身家安危,與李鐵衫共抗昆侖,無論誰當權掌政,靈音始終不改仁俠初衷,一心維護心中正道,在這驚惶亂世之中,這等英雄之色尤讓人感佩。怒蒼群雄聽了這話,無論是否與他相熟,心下都是大為感動。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要是朝廷中人都像大師這般慈悲,世間不知要省去多少無謂兇殺。”靈音面露悲憫之色,嘆道:“將軍別這樣說話,您要是能第一個慈悲,老衲不甚之喜。”

  秦仲海面上閃過一陣火色,他冷笑一聲,霎時提鞭向前,指向朝廷軍馬,冷冷地道:“命他們退出三十里。”靈音愣住了,茫然道:“什么?”

  秦仲海沉聲道:“大師,我山首腦貿然上山,貴寺千名和尚殺來,我等必死無疑。實在話一句,姓秦的已將性命已交在天絕僧手里,秦某死不足惜,只是我這里許多弟兄的身家卻要作何著落?貴山將心比心,也得將闔山僧侶的性命做個質押。”

  靈音腦中嗡地一聲,這才明了秦仲海的用意。盧云與伍定遠對望一眼,兩人都是嘆了口氣。

  秦仲海果真是梟雄之性,當年替朝廷護駕和番,不曾有寸土之失,今朝為反逆效命,更見虎狼之色。他要朝廷大軍退開三十里,等同是要少林暴露于怒蒼戰火的包圍之下,此番用意不難明白,倘若少林設下陰謀陷害,甚或不守江湖規矩,來個以多欺少,謀害了上山首腦,怒蒼軍馬便會揮軍上山,以三萬雄師擊殺千名僧侶,料來滿山和尚武功再高,也要被他們屠戮得一干二凈。

  眾人正自猶疑,只聽靈音咬牙道:“靈真師弟,持楊師弟令牌,命朝廷軍馬后撤三十里。”

  靈真雖然魯鈍,卻也不是傻子,他見了怒蒼兵馬的雄壯軍容,心中早已忌憚,此時聽了師兄的吩咐,自是大吃一驚,慌道:“師兄,這怎么使得?”

  靈音低聲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為了天下蒼生,我們便算死在人家手里,也是值得。”靈真原本等著叫囂,陡聽佛謁,心中也生感應,他茫然望著山頂,怔怔嘆了口氣,口中卻也沒有反駁。

  過不多時,靈真拿著印信回去,自將秦仲海的請求說了。宋公邁等人聽后,自感目瞪口呆。鐘思文熟知兵法,深知敵人居心叵測,自是力陳其非。只是靈真執意甚堅,屢勸不聽,宋公邁嘆道:“貴寶剎無愧佛名,諸高仁民愛物,實在讓人佩服。”

  高天威專打落水狗,登時笑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阿彌陀佛,諸位高僧一會兒如要逃命,可別找不到密道才好。”靈真臉上閃過怒火,冷冷地道:“高爵爺不必幸災樂禍,我靈音師兄方才也曾邀你上山觀禮,你現下可別想賴帳。”

  高天威面色微微一變,適才靈音出言相邀,眾人不疑有他,立時便開口答允了,哪知現下情勢陡變,卻是要自己往火坑里跳。他想開口狡賴,卻見身邊并無一人反悔,連那安道京膽小如鼠,此刻也面色如常,想來是受了江充之托,自要去打探軍情所致。

  高天威故做鎮定,當下咳了一聲,冷冷地道:“上去便上去,反正你們有潛龍當人質,這幫反賊總算有些顧忌。”

  靈真說了一陣,果見朝廷人馬向后撤退,雙方人馬既做約定,怒蒼山這方人馬便要出陣。決戰在即,怒蒼諸大首腦無不大為振奮。陸孤瞻當年隨秦霸先激戰神鬼亭外,忍辱負重二十載,終于有揚眉吐氣的良機。那韓毅受了二十年渾渾噩噩之苦,更有意大肆復仇。眾人摩拳擦掌,都在等著上山。

  一片轟然中,“煞金”第一個下馬,聽他朗聲笑道:“嵩山天絕與我山本為舊識,我山潛龍軍師更受人家款待多年,這許多新舊恩情累累相加,我等好容易復寨了,豈能不上山聆益?”李鐵衫也在大聲呼應,喝道:“正是!我山弟兄義氣為先,生死為后,少林雖然高手如云,但咱們弟兄兵勇馬壯,豈同易與?今日他們不交出朱軍師,咱們一把火燒光少林寺!”

  秦仲海更不打話,朗聲便道:“盧知州、伍制使!請你二位回去轉告少林高僧,怒蒼英雄即刻拜山!”只見秦仲海為首行出,右鳳軍師尾隨在后,石陸韓李四虎各自下馬,其余郝震湘、解滔、常雪恨、言二娘、陶清等小將也自出陣,全軍總計一十一名好漢出列,均由靈音帶領上山。

  此行首腦盡出,堂主以上僅留項天壽、止觀坐鎮,另遣哈不二、歐陽勇、番軍五將等七人一同協防。看項天壽武功高強,止觀見識機敏,少林寺若有陰謀變故,必能一舉出兵上山,以謀反制之道。

  朝廷這廂人馬也有八人受邀觀戰,宋公邁、高天威、趙任勇各為撫遠四家首腦,伍定遠、盧云、左從義、石憑、安道京各為江柳兩系要角,便由靈真帶領,魚貫上山。

  兩邊大軍主腦盡出,各余數將鎮守,朝廷這廂雖已退開三十里,此刻仍不敢掉以輕心,便由鐘思文領軍,自行挖掘壕溝,立柵安營,就怕對方趁勢偷襲。

  秦仲海已要出陣,盧云、伍定遠等人便自告辭離開。

  盧云正要上馬,忽地想起一事,霎時伸手入懷,取了封書信出來,遞給秦仲海。秦仲海微微一愣,道:“這是什么東西?”盧云低聲道:“這是長洲一位老爺托給我的書信,說他有個兒子在怒蒼山,要我轉呈過來。還請將軍幫忙。”

  秦仲海接過那信封,眼看上頭并無署名,便隨手拆了開來,只見信中有信,那信封上卻寫了“歐陽勇”三字。秦盧二人見了,忍不住一同驚呼,方知歐陽勇與江南鑄造一家有舊。

  盧云嘆了口氣,道:“即使戰亂相隔,萬夫指罵,也隔不斷一家人的親情眷戀。”

  二人默默相望,各懷心事,秦仲海忽問道:“盧兄弟,我冒昧問你一句,此戰你盼誰贏?”

  盧云低聲道:“此戰沒有勝負,無論結果是何,柳門都是輸家無疑。”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臂膀,道:“仲海,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盼你動手殺人之際,能深思再三。”他不再勸說,輕提疆繩,便自回陣。

  陽光普照,秦仲海卻是滿心蕭索,他回頭望著背后兩面飄揚大招,“怒蒼山興兵雪恨、秦仲海為父報仇”,那一十四個大字如斯血紅,陽光下望去更顯奪目。

  漫山軍馬白衣白甲,闔山高手盡皆云集,當時自己以必死決志,孤身攀上朱母朗瑪,臨死前便曾見到這幅壯闊景象。只是無論自己怎么想象,都料不到現下會是這幅心境。

  秦仲海心中感慨萬千,他拿著信封,回頭便要去找歐陽勇,才一行步,便見鐵牛兒擠在小兔子與陶清之間,三人如同以往模樣,自站言二娘背后。

  此時言二娘正與陶清說話,側臉望去,更增麗色。秦仲海凝望良久,忽爾微微一笑,他喚來止觀,吩咐道:“一會兒轉給歐陽兄弟,這是他家里人寫來的信。”

  止觀頗見詫異,正要問話,秦仲海已提疆出陣,自去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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