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提督,平涼先鋒張方蒙被殺,賊匪約百余人,至今據山不離。”
傳令回報軍情,陜甘提督本營戰將云集,各人聽得戰況,并無一人驚慌,只等上前獻策。
一人霍地站起,只見他身穿官袍,面上神色極其肅殺,正是提督江翼本人。他坐定案前,提筆揮毫,霎時寫就了一張字條,吩咐左右道:“即刻飛鴿傳書回京,稟報太師此間情況。”傳令跪地接過,急急去辦。
江翼不言不語,低頭走出帳外,只見曠野間滿是將士,望之足有五萬之數。大軍此際業已拔營,人人神情肅穆,只等著提督一聲令下,便要發兵征討敵山。
夏夜燥熱,江翼望著夜空,忍不住有些煩亂,景泰十四年來江家富貴滿門,穩若盤石,如今魔火卻再次飛騰。江翼久在朝廷,熟暗政事,深知覆巢之下無完卵的道理。此戰當勝不敗,唯此,方不負當今圣上栽培江家一脈的恩情。
江翼寧定了心神,望著下屬,朗聲說道:“諸君!怒蒼再起,我等忠君報國之士,絕不能坐令戰火蔓延!今番出兵進討,諸君定要奮不顧身,斬殺敵酋,方不負吾皇所托!”
慷慨激昂的說話中,大軍只是靜靜聽講,無一人敢任意言動,足見軍律之嚴整。江翼微微頷首,方才安下心來。他召喚心腹諸將,旋即定奪戰策,當下軍兵三路,分東西南三方,全面包抄怒蒼。
深夜時分,月光灑下,眾人聚在峰頂觀看,朝廷軍馬已在山下十里扎營。眼看各路兵馬絡繹不絕,分從四方趕來會合,依陣形計算,約有五萬軍馬之譜。看那張方蒙只是前鋒而已,江翼兵馬才是真正的圍山主力。
項天壽看了一陣,搖頭便道:“真是荒唐,說來咱們不過百余人,朝廷何須動用大軍圍山?那不太大驚小怪了么?”止觀道:“這也怪他們不得。怒蒼山名氣太響,趁著星星之火尚未燎原,他們自要一股作氣,趁勢撲滅咱們。”眾人聞言,各自沉默不語。看來江充對怒蒼山真個心存忌憚,稍有風吹草動,便要風聲鶴唳地對付。
言二娘見眾人神情凝重,她有意鼓舞眾人,大聲便道:“大家別怕!朝廷這些家伙不過人多一點,又有什么了得的?他若敢過來,咱們照張方蒙那般辦理,來一個,殺一只,來兩只,殺一雙,何懼之有?”
止觀、項天壽、陶清等人俱為謀略之士,見了山下的陣仗,自知萬萬不是對手,聽了言二娘的說話,一時無人答腔。此時山寨上不過百余人,山下卻有五萬精兵合圍,再看江翼精明干練,麾下猛將如林,謀士如雨,先前計謀瞞得住張方蒙那蠢才,卻怎地瞞得住人家?
秦仲海曾是朝廷猛將,自也知道厲害,他低頭沉思,過了半晌,卻想不出什么救命良策,開口便問:“當前局勢困難,恐怕難逃一死,各位可有法子挽救局面?”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搖首嘆息,并無一人能獻出半條計策。秦仲海情知如此,當下嘆息一聲,問道:“止觀大師久聞軍機,可知山上有什么密道脫身?”止觀搖頭道:“不曾聽過。”
其實以秦仲海的武勇,只要給他五千軍馬,決計能保著眾人殺向山下,但此時山寨方舉,萬事尚未就緒,連一千之數都湊不出來,卻要如何擠出五千軍士?諸人沮喪之余,只是嗟嘆不已。
言二娘見諸人面色黯淡,立時大聲道:“大家嘆什么氣?大不了便是死在一起,咱們當年早該追隨龍頭大哥于地下,現下茍且偷生了十八年,難道還嫌不足么?”這幾句話擲地有聲,甚是激亢,四座盡皆動容。
項天壽暗暗點頭,心道:“二娘真是女中豪杰,平日雖然優柔寡斷,但遇到真正的大關頭,卻是把持的住。”便道:“言家妹子說得是,人生自古誰無死?咱們能為忠義而死,也不負生平結義的豪情了。”眾人聽了此言,都是大聲叫好。
眾人視死如歸,秦仲海聽在耳里,便是一聲苦笑。李鐵衫見他愁眉不展,當下拍了拍肩頭,笑道:“老弟啊,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那些家丁弟子也都是鐵崢崢的好漢,你可別看他們不起。”他轉頭看向眾人,喝道:“大家都死在這兒,你們怕么?”陶清、哈不二、歐陽勇等人也都豁了出去,登時大聲喊叫,以振軍威。
秦仲海聽了眾人的說話,心中更感煩亂,尋思道:“若是爹爹在此,他會如何退敵?唉…別提爹爹了,只要昔日兵馬任一只在山上,我又何必怕他江翼?”當年他在柳昂天麾下,盧云、李副官等人相隨,也曾在西域以寡擊眾,大戰叛軍百余合,只因手握兵馬部眾,便不感惶惑,只是現下強弱之勢實在太過懸殊,卻不能不讓他感到煩心惶惑。
黎明將至,殘星曉月,冷咧的山風吹來,備覺凄清。眾人望著山下的嚴謹陣式,料知天色一明,江翼便要下令攻打山寨,到時便是死路一條了。止觀微笑道:“秦將軍,此間兄弟,多是高義之輩,便算明日便死,那也不過是求仁得仁而已,何苦之有呢?”
秦仲海苦笑兩聲,心道:“怒蒼山是守不住了,不過好歹召回了幾名弟兄。這番舉事倒也不枉了。”他嘆了口氣,又想:“現下可得想條計策,至少讓大家能夠脫身,至于爹爹留下的這處山寨,只好任憑朝廷接管了。”
他細看山下布局,江翼分三面圍山,東西南三方全給敵軍包圍,北面一路卻是江翼本寨,若要正面沖撞上去,定死無疑。秦仲海細細思量,見地下有著許多繩索,卻是用來捆綁干柴的,他想著想,忽地心生一計,提聲便喝:“項天壽、歐陽勇何在?”
項天壽趕忙向前,聽命道:“將軍有何示下?”
秦仲海將繩索拾起,道:“請項堂主與歐陽兄弟率領鐵劍山莊的弟子,即刻將馬匹連疆串陣,陣長十列,每列十匹…”話未說完,眾人已然吃驚低呼,紛紛來問:“將軍要組連環馬陣?”
秦仲海微微頷首,略做解釋,道:“這馬陣以繩索將眾多馬匹連起,以之進退攻守,無往不利。我昔日曾在北強用過。眼下咱們武功高手眾多,恰是施展連環馬的良機。說不定能殺出一條血路!”
連環馬陣,專用在平原沖鋒交兵,秦仲海長年與北方蠻夷作戰,自知伎倆,敵軍每以連環馬陣殺來,己方防守陣地便要大亂,同樣的十匹馬,倘若連串一氣,共同沖鋒,往往比分散御敵強上十倍不止,此時敵眾我寡,局面大大不利,秦仲海便想了這條計策突圍。
秦仲海眼望眾人,微笑道:“人家呼延將軍以二十四匹連環馬名震千古,我們便來個百匹良駒闖江湖,看看誰高誰低!”眾人雖都抱著必死決心,但人生在世,能多活一日,便有一絲希望,聽得秦仲海的計謀,盡皆歡呼起來。
只是連環馬陣雖然厲害,卻也有些缺陷。百匹連環馬一組,陣式不免龐大,調遣極為不易,尤其駕馭之人非只需精湛騎術,尚要腕力過人,方能一次駕馭數十匹快馬。只是秦仲海這廂高手眾多,人人腕力驚人,再加上鐵劍山莊與止觀弟子俱都身懷武藝,此節倒是不足為慮。
眾人先前從張方蒙手下奪來數十匹馬,加上寨里本就養了一些,當下從馬群中挑出良好未傷的,便由歐陽勇制作器械、項天壽架疆置鞍,組為馬陣。秦仲海召集余人,細說陣法,要眾人記熟了號令。此陣應左實右,應右實左,停為攻,攻為停,凡事都掉轉來說,更能讓敵人措手不及。
日頭東升,漸漸天色已明,江翼隨時發兵來攻,大戰已在眼前。局面險惡,別無逃命法子,唯有埋頭下山,硬殺一條血路出來。項天壽取出弓箭兵刃,交予眾人,各人守在陣旁,只等號令傳出,便要一齊上馬。
此時山上弟兄未滿百人,連鐵劍山莊的家丁弟子在內,總計不過七十三人,只是人數雖少,卻都是當代菁英,此陣沖鋒威力十足,開路、斷后兩者最需高手領陣,眾人中以秦仲海、李鐵衫二人武功最高,當下便由“火貪一刀”秦仲海當頭開道,“五虎上將”李鐵衫居尾斷后,項天壽當左,止觀居右,言二娘率陶清、歐陽勇、哈不二等人,暨止觀、李鐵衫弟子居中策應,何處情況危急,便即出手救援。
晨光映照,已在炎夏時分,秦仲海提聲道:“諸位,今日我等下山殺敵,轉進他方,來日若有良機,再行奪山回寨,各位可有異議?”眾人抖擻精神,大聲答應,秦仲海微笑頷首,正待下令上馬,忽聽一聲嬌叱:“且慢!”
秦仲海回過頭去,說話之人正是言二娘。他微微一奇,問道:“二娘有何話說?”言二娘大聲道:“秦仲海!你為什么把我放在陣式中間?你又當我是女流之輩么?”
秦仲海忙道:“沒有的事,咱們四方各一主將鎮守,中間需得一人策應,只有勞煩二娘…”言二娘打斷他的說話,大聲道:“你別說了,讓我和你一塊兒打頭陣,你若死了,我也不要活!”說著說,眼眶已然紅了。
這話一出口,等同將兩人的情意當眾宣出,但生死當前,言二娘想起當年小呂布的慘禍,如何放心得下?已然打定主意,倘若秦仲海有何不測,她也要一同戰死,絕不再孤零零地一人活下去。
秦仲海心中感激,卻也不便多言,點了點頭,轉而吩咐陶清:“請陶兄弟居間策應,二娘與我并肩開路。”陶清跪地答應:“將軍放心,陶某雖死不降。”
眼看言二娘喜孜孜地奔了過來,率先躍上馬背,秦仲海便也翻身上馬,兩人共乘一騎。
大敵當前,雖說生死由命,但美人香軀在抱,豐腴柔臀坐正前方,秦仲海這等酒色狂徒,自不免坐懷大亂。只覺發絲陣陣拂面,更讓人心神俱醉。秦仲海臉上一紅,心道:“干柴烈火搞下去,一會兒先來個焚身,哪還能烈火焚城?可別弄死自己了。”鐵腳一點,翻身躍上鄰座馬背,不敢再坐美女身后。言二娘奇道:“你跳來跳去的,卻是做什么?”
秦仲海干笑道:“傷身,肉馬鞍敗腎,我這是在修身養性。”言二娘聽不懂他的骯臟心事,只在摸頭發呆。
說話間,山下號角鳴響,五萬兵卒緩緩分開,分三路蔓延上山,正中一只兵馬策應,卻是江翼本寨。過不多時,山道大火焚燒,竟是要將怒蒼群豪逼將出來。
秦仲海見事不宜遲,須得急速離山,當即喝道:“眾將官一同上馬!”眾人坐上馬背,將兵刃盾牌分派了,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縱聲長嘯,率軍直朝山下沖去。
此時朝廷全面圍山,每路萬余兵卒,陣長里許,望之如同兵海,連環馬陣若要沖入敵軍之中,實如飛蛾撲火。秦仲海心中了然,此刻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搶先殺出血路,否則朝廷軍馬合圍,眾人定會動彈不得。心念于此,更是加緊吶喊,眾人手提韁繩,全數催促馬匹急奔。
隆隆馬蹄聲,馬陣已至山腳,與東首先鋒部隊正面遭遇,那軍馬正在道間放火,忽見馬陣殺下山道,轉瞬便撞至眼前。帶頭將領吃了一驚,尚不及回防,刀光閃過,腦袋已被砍落。
雙邊正面交戰,秦仲海舉刀狂斬,提聲下令:“眾將官聽命,有擋者,殺!”百人吼聲如雷,漫天血海中,秦仲海狂刀斬出,如同虎入羊群,立時為馬陣開出血路,一旁敵軍想以弓箭暗算,都被言二娘的鋼鏢料理了。此時連環馬已然深入敵陣,兩邊全面短兵相接。
怒蒼山群雄武功高強,絕非尋常軍士可比,敵我雙方緊臨交兵,秦仲海等人自是大占上風,一時刀鋒斬落,所向披靡,七十三人協同出手,馬陣好似一只奔跑兵刃,直直插入敵陣中央,登讓敵方大亂起來。
連環馬沖殺一陣,已離山腳半里,此時前后左右都是敵軍,各路兵馬受本營調遣,皆來捕捉秦仲海等人。只是東首第一路兵馬與秦仲海正面沖撞,陣式被破,軍心已亂,已是潰不成軍,但此間合圍兵馬全是朝廷精兵,主將雖死,副將仍能從容指揮,他見秦仲海等人武藝嫻熟,料知抵擋不過,當即鳴金退兵,要將兩邊距離拉開,重新立定陣式。
秦仲海知道己方全仗沖鋒威力,雙邊相距一遙,敵軍仗著人多,再加弓箭之利,自能立于不敗之地。當即喝道:“大家別放過他們,快快沖啊!”眾人急急駕馬,已在全力奔馳。
蹄聲震地隆隆,緊追不舍,敵兵多是步卒,又是倒退緩撤,如何撇得開秦仲海等人,給他們連著沖撞幾次,已然尸積如山,死了千人之眾。敵軍副將急急傳令,要部隊各自尋找掩蔽,陡然間一只長矛雷電般飛至胸前,已將他定下馬去,秦仲海大喜,回頭看去,這長矛正是李鐵衫所發。無怪如此準頭。
敵軍正副將皆死,說來已無戰力,秦仲海等人只要沖過亂軍,便能從容離山而去,眾人急催韁繩,正要突破重圍,猛地左前方馬蹄飛馳,一路騎兵趕了上來,箭矢急飛,側面攻打連環馬陣,十來名家丁登給當場射殺。項天壽大驚不已,連放飛石去擋,但敵眾我寡,局面大為困難。
秦仲海側目急看,只見來軍將領虎背熊腰,正氣凜然,卻是當年的宮中同儕,官拜金吾衛都統的鞏正儀。秦仲海吃了一驚,心道:“連他也給調出宮來了,朝廷此次出兵,定是名將云集!”
鞏正儀帶著騎兵放箭滋擾,不時沖撞左右兩翼,逼得連環馬陣搖擺繞行,又過半晌,只見他取出火炮,向天扔出,碰地一聲炮響,只見大批步卒如潮水般涌上道路,足達萬人之數,列陣長達里許。秦仲海吃了一驚,方才知道鞏正儀的用意在出兵擾敵,只要能阻擾連環馬一時半刻,步卒便能從容布陣,看來朝廷竟有意活捉怒蒼群豪。
秦仲海又驚又怒,急急眺頭去看,只見大批步卒相鄰如墻,人人手舉盾牌,每面皆有兩人高矮,已如柵欄般守住道路。秦仲海轉看四方兵卒,前后左右各有盾牌陣靠近,時候一久,盾陣合攏之下,己方再無生機,當下提聲叫喊:“大家別怕!沖過去!”
回山之路已封,前頭又有無數軍士攔路,除了硬碰硬一途,再無別的法子活命,眾人發一聲喊,便隨主將向正前方沖鋒。
四百只馬蹄踐踏,黃沙漫天飛揚,連環馬全力飛馳,已距盾陣不遠,止觀軍機出身,向來行事謹慎,眼看兩軍即將對撞,他留神四遭,赫見前方地下有些隆起,模樣頗不尋常。
止觀心下大驚,霎時急叫道:“將軍小心,前頭有絆馬索!”
秦仲海嚇了一跳,急忙探頭去看,便在此時,一條鋼索從地面升起,離地約莫六尺,上頭布滿鋼荊,看模樣真是絆馬索,乃是對付馬陣的頭號利器。秦仲海面色灰敗,知道第一列馬匹若撞了上去,定會慘嘶翻倒,前方一倒,后頭馬兒撞了上來,全軍都要被殺。秦仲海冷汗狂流,喝道:“二娘!準備鋼鏢!把持索軍士殺了!”
絆馬索長約二十余丈,左右兩邊各有十名軍士拉扯,言二娘嬌叱連連,提鏢狂射,她準頭奇佳,當先持索兵卒中鏢倒斃,死傷狼藉。但敵軍人數太多,死了一人,立時又有人搶上,項天壽見情勢不妙,也以飛石幫著出手,一時竟是殺不勝殺。
眼看馬蹄已在索前不遠,只要絆上了,全軍定然覆滅,秦仲海咬緊牙關,心道:“爹爹啊!您定要保佑大家生離此地!”他右足落地,左右兩手各托一匹馬腹,憤然道:“起!”
在言二娘的驚叫中,第一列馬兒飛身躍起,居然跳過了絆馬索,秦仲海大吼連連,接二連三出力去托,眾人歡聲雷動,連環馬陣居然穿過了絆馬索,逃過了生死關卡。
馬陣踐踏而過,秦仲海縱然神功蓋世,但此番給亂蹄踏過,不免全身疼痛,只在原地喘休不止。馬陣一過鋼索羈絆,便要遠揚而去,朝廷兵馬又是緊追在后,已近三尺遠近,轉眼秦仲海便會陷入敵陣。李鐵衫身為陣后主將,自不能任憑少主給人俘虜,他伸出鐵劍,湊到秦仲海面前,喝道:“上來!”
秦仲海舉足往劍身一踏,身子離地飛起,心下大喜:“有這位鐵劍大叔做幫手,當真無往不利。”后頭騎兵見秦仲海落單,便要趁機暗算,李鐵衫鐵劍掃出,烈風所至,敵軍紛紛慘死,一時無人敢近十尺之內。李鐵衫高聲喝道:“秦將軍!你到前頭開路,這兒有我守著!”秦仲海答應了,馬背上幾個縱躍,便又回到陣首。
快馬飛馳,前有盾陣,后有追兵,端的是險惡至極。言二娘見他回來,急急便叫:“前頭盾牌密布,咱們要怎么辦?”秦仲海冷笑道:“他媽的,還能怎么辦?”他提聲暴喝:“陶清聽命!列長矛陣!”
陶清居中策應,聽得叫喚,自是高聲答應,當下取過長矛,率著家丁眾人,紛紛趴到馬背上,十根長矛整整齊齊地凸在前方,隨馬向前急飛,勢頭厲害無比。
盾牌已在前方十尺,兩邊立時便要對撞,秦仲海暴喝道:“大家伸出左手,肩搭著肩!”人人提聲答應,右手舉矛,左手搭住同伴肩膀,便連言二娘也是一般。眾人屏氣凝神,猛聽秦仲海怒聲狂嘯:“龍火噬天!”
眾人全身火燙,強悍內力沿著同伴左手傳到身上,火貪一刀使動,果然威力非凡,眾人的長矛附上秦仲海的渾厚內力,赫將竹藤所制的盾牌撞裂碰翻,長達里許的盾牌陣登時被破,眾人大聲歡呼,連連催促馬兒,便向東方奔逃。
正要逃出生天,忽見一人快步追來,這人腰上掛著兩只金瓜錘,身攜重物之下,腳法卻靜寂無聲,奔跑間更是塵煙不起。眼看他勢道如飛,轉眼便追至馬陣之后,眾人見他武功遠超尋常,一時甚為駭異,不知何方高人駕到。
李鐵衫見來人武功奇高,當下提聲怒吼,喝道:“退開!”他提劍去砍,烈風撲面而去,那人知道鐵劍威力奇大,不愿正面抵擋,側身繞路,閃開了李鐵衫的攻勢,只是他腳下絲毫不緩,往前縱出丈許,霎時便至止觀座騎之旁,飛身隨馬奔馳,半點不見墜后。
止觀吃了一驚,叫道:“薩魔!”看這人形貌如鬼,身形又極高大,果然便是蒙古怪漢薩魔!
薩魔冷笑一聲,一掌便向止觀打去,止觀慌忙欲接,豈知敵人狡猾陰險,身影微轉,雙足飛起,竟已翻身躍入馬陣之中,他出手好狠,轉眼便打死兩名家丁,尸身失了憑借,立時墜到地下。止觀又驚又怕,急忙叫道:“大家小心,敵人溜入陣中了!”
薩魔潛入馬陣,只在馬背上奔跑,眾人全力抵擋,止觀在右、歐陽勇、哈不二居中,眾人急忙出力去殺,但薩魔武功好高,高大的身子在陣中翻滾,眾人居然打他不到,他拿起金瓜錘打下,卻是要往馬兒腦門打去,只要砸死一兩匹,連環馬陣不能貫連,陣形定破無疑。
秦仲海身在陣中,豈能任憑宵小作祟?他怒吼一聲,身形拔起,半空一個倒翻,霎時已到薩魔面前三尺,鐵腳更如雷霆般踢出。薩魔卻不驚慌,只聽他怪笑一聲,使出摔角技法,拉住秦仲海的鐵腳,兩人便一同滾落馬陣。看他好生卑鄙,卻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用心只在擒拿主將一人。
此時連環馬已然沖出盾陣,說來早已脫險,哪知主將卻忽爾墜落馬下,言二娘大聲尖叫道:“大家停步,秦將軍掉下去了!”秦仲海是怒蒼少主,眾人不愿自行逃生,當下勒韁定繩,只在等候主帥。
此時情況險惡,朝廷軍馬全力掩殺而來,鞏正儀率軍在左,薩魔近身纏斗在右,后頭更見無數追兵趕將過來。秦仲海驚道:“你們快快走啊!我一會兒自能脫身?”他雙手連連揮舞,示意言二娘等人離開,但諸人心懸秦仲海的安危,如何愿意離去,反而回軍過來,要將秦仲海接應過去。
秦仲海嘖了一聲,發足急奔,便要與眾人會合,薩魔哪能放他過去,舉起金瓜錘,只在死纏爛打,便在此時,鞏正儀也已率軍沖殺而至,局面登時大壞。
當此逆境,秦仲海放聲狂吼,全身神功發動,一招“貪火奔騰”,身形如同著火,反朝敵軍沖入,只聽慘嚎之聲不絕于耳,“火貪九連斬”絕技使出,第一排兵卒叫他連人帶刀砍做兩截,連薩魔這等內力,虎口也被震得破裂流血。
左右軍士見他武功高強,便遠遠避開,改以弓箭對付。此時連環馬陣也已過來接應,言二娘攀上馬頭,上半身前傾,左手拉住韁繩,右手伸得長長的,大聲道:“仲海!你快快上馬!”
秦仲海二話不說,一招“火貪虛風斬”,逼開身前兵卒,拉著言二娘的手,便如大鳥般飛上馬背。
就這么一緩,朝廷騎兵軍分三路,再次將馬陣包圍。
鞏正儀知道秦仲海武功厲害,自知短兵相接情況不利,便只率著屬下隔空放箭。弓弦連響,箭如雨下,箭勢忽高忽低,秦仲海刀法俐落,一刀一箭,已將無數箭頭砍落,箭羽無鋒,入肉僅是一痛,不曾傷了筋骨,躲在后頭的人眾自都平安。但言二娘與他并肩御敵,得不到秦仲海照拂,閃閃躲躲之間,全無擋架之力,轉瞬間肩頭便已中箭。
主將尚且如此,何況言二娘背后的家丁門人?滿天飛箭落下,霎時慘叫連連,十來人中箭受傷。
秦仲海見狀不好,急忙舉刀護住了言二娘,替她撥開箭雨,言二娘疼得面色慘淡,喘道:“你走開,別來護我。”秦仲海嘿地一聲,正要再說,鞏正儀哪容他分心,一聲令下,十名騎兵挺起長矛,直直沖向前來,秦仲海暴吼一聲:“大膽!”從后頭家丁手中接過大刀,霎時雙刀齊下,左護言二娘,右斬賊官軍,眨眼間連殺十人。
鞏正儀見秦仲海武勇非凡,知道不能硬拼,當即召旗一揮,喝道:“大家避開前鋒,朝左右兩翼沖殺!”秦仲海聞言大驚,左右兩翼是項天壽與止觀護陣,不知他們能否抵擋,當下急急回頭去看。
只見敵軍主力重新布陣,轉朝己方兩翼殺去,項天壽守住左翼,只見他武功精強,一面以飛石殺人,一面以單刀御敵,雖在敵兵沖殺下,仍是游刃有余,絲毫不露敗象。秦仲海松了一口氣,正要轉頭,卻聽得右翼傳來幾聲慘叫,他心下一驚,急急望去,只見止觀連連遇險,右翼陣式已然松動。看來止觀功夫遜于項天壽一籌,大軍殺來,無力招架攻勢,情狀已甚危急。
秦仲海眼看不妙,這止觀只要一倒,連環馬陣便會被破,他虎吼一聲,從馬背躍起,猛朝右翼撲去。他人在半空,一招“貪火奔騰”,火熱烈焰殺去,當先官軍慘叫不斷,身上紛紛著火。
秦仲海躍到右翼殺敵,雖然解開止觀的危厄,但言二娘那邊少了護持,局面大見困難,只見大批敵兵趁勢沖上,無數長矛戳來,卻要言二娘怎么抵擋?只聽一聲尖叫,言二娘腰眼中了一槍,登時摔下馬去,左右慌忙拉住,這才保住性命。
主將一倒,陣式立即大亂。朝廷兵卒發一聲喊,全力朝馬陣掩殺,秦仲海大驚,慌忙間又跳到前方,舉刀亂砍,替言二娘解圍。秦仲海見她腰上那槍傷勢沉重,血流不止,忙將她抱起,往中軍送入,吩咐哈不二道:“你們看好她了!”言二娘只是不依,兀自尖叫道:“我還能打!你不要管我!”
秦仲海不去理她,自行躍到前頭開路。只是少了言二娘幫手,鐵劍山莊的家丁登時死傷慘重,不少人被弓箭射中,轉眼間便死了十余人。
局勢一片緊張,言二娘受傷、止觀遇險,項天壽也僅能勉強自保,無一不是大見為難,眾人中只有李鐵衫仗著武藝淵深,無論長矛飛箭,無一能奈他何,全然不須旁人支持,在他的帶領下,歐陽勇、陶清等人并力殺敵,這才保住后方陣式不亂。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暗暗佩服:“此人不愧是昔年五虎上將之一,能得他出手相助,實是天幸!”
眾人且戰且走,斗得筋疲力盡,秦仲海刀法雖精,但殺了數百人后,刀口也已卷起,眼看敵兵仍是蜂擁而至,不知還有多少人攔道,秦仲海又累又氣,已感兇多吉少,正想法子救命,忽見一人立馬后方,觀賞己方的困獸之斗,看這人神態瀟灑從容,正是陜西提督江翼本人。
秦仲海心下大喜,想道:“擒賊擒王,我若能一舉殺了此人,必可扭轉局面!”他咬住銀牙,提聲大叫:“李莊主!換你去前頭開路!我來斷后!”李鐵衫答應一聲,高大的身影躍起,便從眾人頭上飛去,兩人換位,秦仲海甫到后方,立時從馬背上翻身而起,看他在一名敵兵頭上踩落,竟從人群中穿了進去,徑朝騎兵副將沖過。
那副將見他如飛將軍般地趕到,只嚇得面無人色,驚道:“快來人啊!”此言未畢,秦仲海已然提刀斬落,霎時將那副將斬為兩截。余下士卒震撼之余,全數逃散開來,敵軍不知前方有變,后頭兵卒卻仍源源不絕搶上,兩相對撞之下,陣式登即大亂。
秦仲海不待眾人自相踐踏,立時朝敵軍沖入,用心只在江翼一人。李鐵衫見他孤身殺回敵陣,驚道:“秦將軍!你做什么?”
秦仲海大聲道:“我要擒拿主帥,你快帶著大伙兒逃命!”
話聲未畢,秦仲海已然著地滾落,舉刀掩殺,無數士卒都給他砍斷雙足,滾倒在地,他任憑兵卒在地下翻滾嚎叫,卻不忙著結果性命,只想以此擾亂敵方攻勢。果然敵軍見自己人倒在地下,追趕的勢頭便自緩歇,秦仲海趁此良機,更是見縫插針,左沖右突,往江翼方向殺去。
江翼見他勢如瘋虎,無人可擋,忙道:“快放箭!”左右親兵舉起弓箭,急急朝秦仲海射去,秦仲海半空抓起一名副將,擋在面前,自己卻縮起身子,只將那人當作了盾牌。那人連中數百箭,轉眼便成刺猬一只,死得慘不堪言。
秦仲海將那刺猬人丟出,壓倒當先幾名士兵,跟著嘶吼一聲,身子沖天飛起,便往江翼撲去,江翼大驚失色,轉身往后方逃去,左右護衛齊來抵擋,秦仲海鐵腳踢出,右手揮刀,轉眼便將他二人了帳,他大叫一聲:“姓江的!今日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秦仲海身影閃動,左手疾探,便往江翼背后抓去。只要能捉住此人,局面定能逆轉。
便在此時,一柄刀砍了過來,招數頗見精奇,秦仲海心下一凜,凝神還了一招,只見來人身穿錦袍,陰側側地看著自己,正是錦衣衛統領安道京。江翼面色慘白,急急躲到他背后去了。
秦仲海冷笑道:“好啊!你這混蛋也來了!”安道京哼了一聲,道:“過去看你賊頭賊腦,本官早在疑心有鬼,果不出所料,你這小子真是賊出身!”
說話間,安道京舉刀搶攻,秦仲海有意速戰速決,正要出招將他了帳,忽然背后風聲緊急,又是一刀砍下,這刀力道雄渾,來人武功竟是不弱。秦仲海急急舉刀擋住,只見這人一臉正氣,凜然地看著自己,正是金吾衛統領鞏正儀。這人素來足智多謀,一見秦仲海殺向主帥,便知他有意挾持人質,此刻早已趕來護駕。
秦仲海搖了搖頭,這人過去是自己的同儕,一同在紫禁城辦事,算是有些交情,誰知現下卻成了陣前大敵?他大喝一聲:“老鞏,劉總管一死,你便成了江充的走狗么?”鞏正儀鐵著一張臉,舞刀狂攻,卻不打話。秦仲海見他神情郁悶,全不敢與自己說話,料他擔憂閑言閑語,這才佯做不識。
秦仲海左擋鞏正儀,右抵安道京,根本無力去管江翼,反而身陷重圍。他急于脫身,登時罵道:“兩個打一個,要臉不要!”
安道京冷笑道:“便是十個打一個,那也稀松平常!”秦仲海喝道:“無恥!”當下提刀便砍,安道京斜肩閃開,運起“九轉刀”的招式,也朝秦仲海攻去,兩人叮叮當當地連過數招,鞏正儀見安道京抵擋不住,急忙出刀來救,他怕江翼疑心自己不忠,使的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秦仲海此刻武功大進,雖在安道京、鞏正儀的圍攻下,兀自占著上風,但他要提防身邊軍士暗箭偷襲,便不能不留力自保,忽在此時,后方吼聲連連,不少兵卒給扔走踢開,只見一員虎將提著金瓜錘,急速趕來助陣,卻是那蒙古兇神薩魔!秦仲海適才與他過招,情知此人武功非俗,功力遠在安道京之上,著實是個勁敵。
三大高手聯合出招,猛攻不止,一旁兵卒幫著戳槍放箭,一時險象環生。
情勢雖然不妙,但秦仲海神功已成,戰況越是不利,越能發揮潛力,那日他以殘廢之身,尚且攀上萬仞高峰,此時身懷絕技,焉有懼怕之理?安道京見他越斗越勇,心下暗自驚駭,想道:“這小子武功怎么高成這樣?以前倒不曾聽說啊。”
安道京每接一刀,虎口便是一痛,當下暗暗留力,不與秦仲海硬拼對招,把大半攻勢都留給薩魔、鞏正儀兩人去擋。鞏正儀雖知安道京弄鬼,但人家是江充愛將,如何是自己能比?一時只得拼死出力,纏住了秦仲海。那薩魔卻是個殺人狂徒,哪管這些無聊心機,一時間殺個淋漓盡致,不時還順死幾名朝廷步卒,神情好似鬼怪一般。
秦仲海看自己打不開局面,轉頭便往李鐵衫等人望去,只見江翼逃過自己的暗算,此刻早已掉轉大軍,全力朝連環馬陣攻去,敵軍密密疊疊,如螞蟻般一波波涌上,馬陣全憑李鐵衫、項天壽二人支撐,其余眾人氣喘吁吁,或傷或倒,無一能戰。
秦仲海心里涼了半截:“完了!完了!咱們沒救了!”那止觀身中數箭,言二娘奄奄一息,兩人掛在馬背上,死活不明。止觀倒下,遺下的防守重任便由歐陽勇接去。陣式后方本有歐陽勇、哈不二、陶清三人抵擋,歐陽勇一走,只余二人防守,更是險象環生,大見危急。
朝廷大軍接連沖擊,只等歐陽勇、哈不二等人一倒,陣式便要被破,到時李鐵衫便再武勇十倍,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秦仲海驚急彷徨,眼看己方人馬支撐不住,陣式隨時都會給人沖破。他把心一橫,暗道:“便算要死,咱也和兄弟們死在一塊兒!”大叫一聲,躍起身來,在一名軍士頭上一踩,便從萬軍頭頂飛奔而過,只聽腳下兵卒驚嚎不斷,長矛大戟亂揮,卻哪里傷他得到?
江翼早已縮身陣后,他見秦仲海如鬼如魅,在己方陣地飛來縱去,如入無人之境,一時氣得連連跳腳,罵道:“安道京!鞏正儀!你們兩個廢物是干什么吃的,快給我殺了他啊!”
安道京與鞏正儀二人暗暗羞愧,當即舉刀躍起,學著秦仲海的模樣,一路從軍士頭上奔跑而過。那廂薩魔狂吼大叫,把步卒一個個舉起扔出,也在人群中緊追不舍。
眼看秦仲海便要回陣,朝廷軍馬更是加緊攻勢,直朝連環馬陣撲殺,弓矢飛射,刀槍齊揮,長矛大戟茂密如林,李鐵衫吼叫一聲,鐵劍從左到右急砍而過,立將前方十七八名兵卒腰斬。江翼看在眼里,心下自是大驚,尋思道:“怒蒼群匪當真了得,不提那秦仲海,便這白發老頭武功也是深不可測,無怪二哥這般懼怕他們。”
李鐵衫武功太強,敵軍不敢正面硬攻,便全力往最弱的歐陽勇殺去,一時又是長矛、又是飛箭,歐陽勇只憑單刀抵擋,如何擋得下這許多攻勢?過不多時,只聽他“啊”地一聲慘叫,已然中箭落馬。
哈不二、陶清等人守在陣后,一見歐陽勇墜落馬下,霎時紛紛哭叫:“鐵牛!”哈不二心神略分,竟也被飛箭射中,陶清大叫一聲:“兄弟!”雙手抱出,將哈不二接住,兩人一起摔下馬去。
右翼守將倒地,后頭兩員將領也已不支,連環馬已然被破。其實怒蒼群豪以百騎沖殺敵軍數萬,能支撐到這一刻,已算難能的壯舉了。秦仲海虎目含淚,知道己方覆滅在即,心中直是悲痛難忍。江翼則是哈哈大笑,喝道:“來人啊!把這些人殺光了!”
一名將領縱馬上前,提刀便往歐陽勇砍去。李鐵衫、項天壽等人自顧不暇,秦仲海又給安鞏二人纏住了,都是難以上前解救。
大刀砍落,歐陽勇死在頃刻,陡聽一聲斷喝:“中!”
吼聲如雷,一柄鬼頭刀飛來,刀刮勁風,慘聲大作,一時鮮血四濺,秦仲海、李鐵衫、項天壽等人紛紛別開頭去,不忍再看。
猛聽敵方驚惶大叫,似有什么變故生出,秦仲海吃了一驚,急急探頭去看,這一望之下,卻讓他也呆了,只見江翼手下大將早已慘死馬下,身上還插著一柄鬼頭刀。
鬼頭刀重達二十斤,哪知竟有人能當暗器扔擲,秦仲海心下大喜,情知有人出手援救,他揮刀逼開安道京,閃過薩魔揮來的金瓜錘,提聲大喊:“來將何人?”
遠處一條大漢飛馳而來,他抽起敵人身上的鬼頭刀,跟著將歐陽勇攔腰抱起,喝道:“某乃“蛇鶴雙行”郝震湘!特來解救貴山之圍!”
安道京聽得“郝震湘”三字,登時面如死灰,向后退開一步。
江翼大怒,喝道:“不過來了只孤魂野鬼,大家怕什么?再殺!再殺!”
眾軍發一聲喊,又往郝震湘撲去,颼颼幾箭射來,當先軍士摔落馬下,頸子上都插了只血淋淋的箭桿,江翼心下大驚,回頭急看,但見遠處人潮洶涌,竟有大批軍馬殺來,轉眼便將郝震湘接應過去。
只見這路軍馬好生剽悍,蹄聲激昂,大軍掩殺,左路一人手持大弓,箭無虛發,正是“火眼梭猊”解滔;右路那人手提鋼刀,見人就殺,卻是“九命瘋子”常雪恨。兩人沖到郝震湘身邊,三人混作一路,齊聲喝道:“大膽奸臣!江東雙龍寨全伙好漢在此,要借你的頭顱一用!”大軍猛攻疾沖,霎時便向朝廷軍馬正面沖殺。
江翼傻住了,喃喃地道:“這是何方反賊?從哪兒冒出來的?”
來軍兵馬嫻熟,身穿重甲,已與朝廷大軍全面混戰,后頭部隊源源不絕趕上,保著正中一名儒將,但見左右高舉兩面大招,左首那面寫著“江東太湖雙龍寨”、右首那面大書“馬軍上將陸孤瞻”。卻說是什么人這般了得?原來是怒蒼山五虎上將之一:“江東帆影”陸孤瞻大軍開到!
李鐵衫得見故人,自是放聲大笑:“老陸啊,你終于趕來啦!”遠處傳來一個清越的聲音,笑道:“怒蒼山狼煙重燃,陸孤瞻忝為舊將,焉敢不至?”
秦仲海早知“江東帆影”陸孤瞻的大名,想不到卻在此處見面,他大喜之下,急朝來路奔去,便要與眾人會合。安道京上前阻攔,喝道:“大家把這小子攔住了!”
安道京呼嘯一聲,便與鞏正儀、薩魔聯手出招,將秦仲海圍在圈內,口中冷笑不休:“賊小子,江大人一心要你的命,你想大搖大擺過去會合,哪有那么容易…”
他正說得高興,猛聽背后傳來一聲悲涼怒吼:“奸賊!你還記得我么?”
安道京回頭一看,登時嚇得魂飛天外,只見亂軍中奔出一條虎樣大漢,領著數百軍健殺來,正是昔日錦衣衛的槍棒教頭郝震湘。
安道京當年做了虧心事,一見此人之面,不免全身發軟,顫聲道:“郝教頭,你…你還活著?”郝震湘駕馬狂奔,手中大刀閃動,怒吼道:“奸賊!你還有臉和我說話么?”
安道京一來心下有愧,二來武功不及,慌忙間不敢抵擋,便想朝后頭竄逃。郝震湘哪容他從容走脫,一時接連猛攻數刀,怒聲便道:“安道京,你為了一己榮華富貴,卻把自己手下活生生害死,某今日要挖你心肝,看看是啥顏色?”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當年郝震湘出生入死,全力替錦衣衛開創局面,最后卻給安道京一刀捅落,落了個肝膽俱裂的下場,此刻再見這名奸徒,自是咬碎銀牙,只想將安道京碎尸萬段,以泄心頭之恨,鬼頭刀下鬼神泣,只殺得當今錦衣衛統領險象環生。安道京料知抵擋不過,趁著鞏正儀過來協防,急急滾落馬背,跟著抱頭鼠竄,竄回了大軍之中。任憑江翼百般怒喝,都是打死不出。
原本三人聯手圍攻秦仲海,此刻少了安道京援手,對方又多了一名好手助陣,鞏正儀與薩魔料知討不了好,便也往本營退去。
雙龍寨好漢天外飛來,戰況急轉直下,軍心已見渙散之象,江翼驚怒交迸,罵道:“你們怕什么?不過是幾千人,何足道哉!大家快加把勁,把他們全數殺了!”怒吼之下,軍分三路,又往秦仲海等人全力包抄。
郝震湘見大軍圍攏,無暇多做打斗,他召集了屬下,向秦仲海道:“敵軍將至,請將軍隨我沖殺出去,與陸爺會合再說。”秦仲海哈哈笑道:“成!還請老哥開路。”
郝震湘更不打話,鬼頭刀使得潑水不入,當下破陣殺出,秦仲海跟在他背后,給雙龍寨好漢緊護核心,反而無所事事。自十八歲上戰場算起,哪回大戰不是殺得滿身大汗,何嘗有這般清福享用?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習慣了。
江東兵馬反撲而來,數千之眾奮勇向前,已將秦仲海接應回陣。秦仲海哈哈大笑,大聲道:“哪位是江東陸爺?秦某這里拜見了!”正喊叫間,一人緩緩駕馬向前,拱手道:“秦將軍,在下陸孤瞻。”
秦仲海凝目去看,只見陸孤瞻須長三尺,面如冠玉,雖在大軍廝殺之間,氣度仍是雍容華貴,絲毫不見奔忙之情。秦仲海一見此人,心中便生好感,大聲道:“陸爺高義援手,仲海終身不忘!”陸孤瞻微笑頷首,道:“陸某身為怒蒼山五虎之一,聞得山寨重建,焉有袖手之理?將軍此言,可把我當外人了!”
此時戰場廝殺,雖有雙龍寨好漢救援,但敵眾我寡,兩邊人數相差十倍有余,情況仍見緊迫。陸孤瞻沉吟道:“賊寇勢大,平原作戰不易取勝,咱們先回山寨,占據險要再說。”秦仲海早有此意,當即哈哈大笑,喝道:“正是!咱們一起殺上山去!”
李鐵衫等人士氣大振,齊聲高喊,陸孤瞻舉旗一揮,提聲道:“眾軍聽命,轉進怒蒼!”手下三千兵馬暴起怒吼,全數轉進,直朝山上道路行去。
己方士氣松動,漸露敗象,江翼想起親兄長江充的囑托,自知承擔重責大任,絕不能任憑猛虎歸山。他不顧局面險惡,登時飛馬上前,高展軍旗,提聲喝道:“我朝將士聽命!某奉太師號令,勒令諸君上前殺敵!有斬敵軍一名,重賞黃金百兩,擒殺敵將一員,官升六品參將!諸君如戰死,本官上奏朝廷,保你封子庇蔭,滿門衣食無虞!”
眾官兵戰場辛勞,為的不過是一口飯吃,聽得千載難逢的重賞,諸人歡聲雷動,便又上前堵住道路。
秦仲海見敵兵頑強無比,運起絕招“龍火噬天”,直從馬背上撲起,如火球般殺向敵軍,刀光火光輝映一片,轉眼便殺十余人。陸孤瞻頷首微笑,向李鐵衫望了一眼,道:“年輕人了得,咱們兩個老的也不能丟份了。”兩人一執鐵劍,一提銅鞭,也朝敵陣沖入。
此際不比先前縛手縛腳,秦仲海、李鐵衫、陸孤瞻合力出招,聯袂殺敵,這三人武功罕逢敵手,鋼刀、鐵劍、銅鞭,任一樣兵刃都有石破天驚的威力,聯手沖鋒之下,直是所向無敵,幾名大將過來攔阻,撐不過三合,便給當場打死。
先前秦仲海人數不及,只想棄山遠走,此時多了雙龍寨好漢助陣,只想早些奪山回寨,以來占險稱雄。江翼情知怒蒼山多是熊虎之輩,正面無法抵擋,便轉以弓箭搶攻,但有這三名硬手當前開路,一排重兵刃揮舞成盤,箭雨再密,卻如何傷得到人?轉瞬間虎將殺至敵陣,竟逼得步弓手驚惶走避,第一波陣式已然被破。
江翼見局面告急,當下棄守陣地,全軍后撤半里,跟著調出本營大軍,在山腳下組成第二波防御。朝廷這廂兵多將廣,足有五萬之眾,后頭援軍源源不絕搶上,連盾牌手、火槍手也準備了,第三、第四波防御定是銅墻鐵壁。
江翼名將出身,絕非易與之輩,他親自上場調度,高聲喝道:“大家定要撐住,為了朝廷安寧,別讓這幫反賊再次上山!”三軍齊聲答應,如天雷震。
但見朝廷這方器械全出,飛弩、弓矢、火槍、鐵盾,無一不備,當先箭手一排又一排,全數躲在壕溝之中,陣中發石機弦繃簧緊,更等著放石殺人。這廂怒蒼虎將又何嘗退讓半步?秦、李、陸三虎當前開路,彪將奮勇攻敵,但見“火眼梭猊”解滔、“九命瘋子”常雪恨、“天權堂主”項天壽,一齊戮力沖殺。郝震湘武功高強,更由他率軍押陣,保著言二娘、止觀等傷者平安。
兩方人馬舍生忘死,全力廝殺,一邊要朝山上沖去,一邊卻抵死不放道路,這場好殺真個驚天動地,怒蒼山這方人馬雖只三千兵卒,但個個身懷武藝,身穿重甲猶能來去自如,朝廷弓箭雖利,卻也奈何不得。再加五虎上將威猛無比,每回將領上前廝殺,無人能擋三合,靠著兵精將勇,一時連連沖撞江翼的五萬大軍,雙方竟然打成平局。
兩軍士氣高昂,殺聲震天,正激戰間,忽聽西方傳來巨響,雙方眾人心驚之下,急忙轉頭去望,但見遠處煙塵彌漫,轟隆隆、轟隆隆之聲不絕于耳,似有無數軍馬向山腳行來。
怒蒼山眾人心下一驚,顫聲都問:“朝廷還有援軍?”這廂江翼自是大喜過望,想來兄長知道戰況緊急,這才派人過來馳援。喚來手下,問道:“是哪路軍馬趕來助陣?可是玉門關守軍?”眾將面色茫然,卻無一人知曉。
蹄聲隆隆,濺起無數泥塵,兩方人馬停下手來,各自退開,只想見識來者是何方神圣。
此時秦仲海、李鐵衫等人身上都中了十余只箭,滿身鮮血,言二娘、哈不二等人早已昏暈,只給郝震湘、常雪恨、解滔等人保在軍馬中。遠處馬蹄聲仍舊隆隆不斷,一步步地向前行近,秦仲海等人面色慘白,都知朝廷援軍一到,眾人都要成了階下之囚。
李鐵衫見己方人馬士氣松動,恐怕不耐久戰,忙奔到陸孤瞻身邊,低聲便問:“怎么樣?咱們可要退回去?”情勢緊張,倘若朝廷再有援軍趕來,任憑三千兵馬再勇猛十倍,只要時候一久,也絕無幸存之理,李鐵衫久在戰陣,自知厲害,便來詢問陸孤瞻的意思。
陸孤瞻微微一笑,從馬背行囊取出兩只兵刃,跟著向李鐵衫望了一眼。李鐵衫大喜,道:“他也來了?”陸孤瞻淡淡地道:“我與他約定了,看兩人誰先回山,這老家伙晚我一步,實在該罰。”其余眾將聽了二人的對答,卻只一頭霧水,十分摸不清底細。
漫天煙塵之中,蹄聲飛動,萬馬奔騰,大地幾給震破一般,大軍已在眼前。猛聽一聲粗豪之極的呼喊:“加里拉歪歪兒!”
秦仲海心下一醒:“加里拉歪歪兒?這話好熟,我在哪兒聽過?”他眺頭去看,只見遠處大軍奔來,當前一騎坐著一名威武大將,這人紫面長須,手提十二尺大馬刀,秦仲海立時醒起,此人素有萬夫不當之勇,正是當年與他決戰西域,號稱帖木兒汗國第一勇士的煞金!
煞金仰天高歌,神態豪壯,背后軍馬漫山遍野,個個上身,披頭散發,竟都是西域汗國的番兵。
這煞金向來是可汗身邊倚重的大將,不知何以現身中原,秦仲海驚道:“這不是煞金么!他怎么來了?”江翼也是大驚失色,道:“這是怎么回事?哪來的一群蠻子?”朝廷眾將驚疑不定,數十名傳令在參謀間奔來跑去,人人都在相互打探番兵的來歷。
戰場靜默無聲,只聞煞金一人的豪放笑聲,李鐵衫心生感應,登也哈哈大笑,提聲道:“老小子!你終于來啦!”怒蒼眾人面色茫然:“什么他也來了?這番將究竟是誰?”
煞金重重一哼,撕裂上衣,露出背后的一只猛虎,那虎額上卻刺了個“北”字。便在此時,兩名番兵手持大招,縱馬奔出,左首那面彎彎曲曲地寫著番文,見是“帖木兒第一武勇御賜戰名煞金”,另一面以漢文寫著:“怒蒼山五虎上將氣沖塞北石剛”。秦仲海猛地醒覺,心道:“他媽的!原來他便是“氣沖塞北”,無怪那日他見了我背上的刺花,立時便放我一條生路。”
正想間,只聽煞金大聲狂嘯:“奸臣!你們下手害死大都督,逼得我投降番邦,隱姓埋名二十年,這番恩德,今日我要好好報答!”
陶清、止觀等人雖然重傷垂危,此時見了煞金歸來,無不又悲又喜,敵軍陣營中見了這等態勢,卻是軍心大亂。顫聲都道:“怎會這樣?哪來這許多反賊?”
煞金仰天大吼,舉手狂揮,以番話喝道:“勇士們!上前殺蠻子!”
這廂陸孤瞻提聲呼應:“雙龍寨的弟兄們,大家并肩殺敵!別輸給西域來的朋友!”郝震湘、常雪恨、解滔等人同聲答應,三千兵馬立時轉向,直往朝廷大軍殺去。
兩方人馬急于相會,煞金遠遠叫道:“老陸啊!我遲到片刻,這回較量可輸給你啦。”陸孤瞻取出了雙刃,奮力扔出,連過數十丈,直從萬軍頭上穿過,只聽他大聲道:“甭說這許多,咱們第二回較量,看誰先殺了姓江的奸臣!”煞金接過雙刀,先是一愣,跟著放聲狂笑:“連子母陰陽刃都取了回來!老陸啊老陸,我可受不起你這個大人情啊!”
說話間,秦仲海與李鐵衫早已殺入敵陣,煞金不愿墜后,他將雙刀懸掛腰間,嘿地一聲,馬刀抖開,已然幻化為一只刀索,跟著拍馬疾馳,向前廝殺。
轟隆隆、轟隆隆,蹄聲震地而來,數萬番兵如鬼如魅,朝江翼主力沖去。安道京嚇得面無人色,顫聲道:“反了,全反了!好一群賊子,居然通番賣國!”眾將見是帖木兒汗國的大將到來,也都震驚不已,一時不知該如何抵擋。
秦仲海當先沖出,左路郝震湘、常雪恨護駕,右路李鐵衫、解滔隨行,煞金與陸孤瞻兩人分從東西兩翼包抄,六員猛將輪番沖擊,番兵番將又是兇殘毒辣,三萬番軍殺來,江翼如何守他得住?霎時潰不成軍。
一名將領上前秉道:“番兵勢大,咱們先退向虎牢關,再向朝廷求援!”江翼扼腕長嘆,搖頭道:“不得已。大家撤軍吧!”當下急急帶著安道京、鞏正儀,三人攜著千余名親兵,率先走了。薩魔又驚又怒,不知該當如何,只得朝小徑逃竄。眾將見主帥離去,自然無心戀戰,紛紛叫道:“全軍轉進,開抵虎牢關!”
朝廷軍馬倉促后撤,雖不至丟盔棄甲,卻也頗見倉皇,秦仲海等人紛紛追出,剩余將領不敢頑抗,急急駕馬逃離。眾人隨番軍追出三十里,又斬殺了千名官軍,兀覺不足,只想一路打向北京,才能一吐心中怨氣。
待得鳴金收兵時,已是黃昏時分,秦仲海等人清點戰果,一共斬殺敵將二十余名,俘虜官軍四千,道上斬獲財物兵甲無數。
近二十年來,怒蒼山首次與朝廷開戰,原本山寨覆滅在即,但僥天之幸,憑借著兩員大將及時來歸,終于扭轉乾坤,一舉重創朝廷主力。李鐵衫、項天壽等老將多年辛酸,眼見此役戰果如此輝煌,山寨復興終于在即,各人心中激蕩,無不大為振奮。
眾人回到山寨,只見己方死傷也甚慘重,言二娘、止觀、歐陽勇、哈不二、陶清等人盡皆重傷,秦仲海、李鐵衫、項天壽等人也中了十來只箭。秦仲海望著東北兩名上將,嘆道:“若無諸位及時來救,只怕我們真要覆滅在此了。”
陸孤瞻與煞金相視一笑,都道:“此乃份內之事,將軍又何必見外?”
李鐵衫問向石陸二人,道:“你二人離山已久,一向不見蹤影,怎會這般巧,恰好趕到此地?”陸孤瞻微微一笑,取出一封書信,道:“九州劍王親筆來信,說怒蒼山重起大業,要天下離散兄弟回山聽命,陸某身為座下五虎大將之一,聞得劍王召喚,豈能不至?”
李鐵衫向與方子敬交好,聽了這話,登時擊掌贊嘆:“好啊!果來是劍王的精心安排!”
陸孤瞻事業非小,在江東也算赫赫有名的人物,秦仲海若要求他入伙,自不免大費周章,但若由方子敬出面邀約,卻遠較秦仲海出面管用。秦仲海想起師父照護的恩情,心中更是感激萬分。
眾人說笑幾句,只聽煞金嘆了口氣,忽道:“這些家常閑話,過些時候再說吧。咱們先來安頓大都督吧。”眾人聽他要安頓秦霸先,心下都是一奇,陸孤瞻卻點了點頭,嘆道:“你把大都督請回來了?”
煞金命人捧上一個石甕,道:“秦將軍,當年令尊兵敗神鬼亭,終于自盡身亡。此番我等再起山寨,便不能任他曝尸荒野,這便是他的骨灰。”說著便將骨灰壇子交了過去。
秦仲海抱著父親的骨灰,一時神情凝重,也不知該說什么。陸孤瞻神色黯然,嘆道:“朝廷殘忍,你父親無法葬回中原,過去咱們只能在關外樹下祭拜他。現下怒蒼烽火再起,咱們定須將他迎回本山,好生供奉。”
煞金更不打話,引著眾人,便往烽火臺去了。
眾人站上峰頂,眺望山下的大千世界,煞金拍著秦仲海的肩頭,道:“你父親往日喜歡在這兒沉思事情,咱們便把他供在這兒吧。”他接過骨灰壇,將秦霸先的骨灰供在山頂最高處,讓這位一代豪杰得以瞭望山河,永世庇佑自己一手創立的山寨。
秦仲海跪倒在地,焚香祭天,祝禱道:“上天垂憐,今日怒蒼弟兄得以殺退奸臣,興復大業。自今爾后,本山弟兄秉持天意,誅奸殺佞,除惡移暴,將百姓從昏君奸臣的手中解救出來!爹爹天上有靈,定要護佑吾寨弟兄,成此大業!”說著叩首不已,眾人也隨他拜了三拜,這才站起。
秦仲海手持火把,點起了狼煙,他望著熊熊烈焰,想起父兄血仇,內心也如怒火騰燒,直沖天界三千丈。狂風吹起,將他額上亂發拂開,霎時露出了血紅的“罪”字,更顯得他滿面怒容,神情極是肅殺。
怒蒼山一舉重創朝廷五萬兵馬,旗開得勝,這幾日自是士氣大振。此時山寨兵強馬壯,已非當日寂寥一片的窘境。以兵力而論,有了煞金的三萬子弟兵,再加陸孤瞻的幾千人馬,朝廷若要貿然來攻,憑著山上天險,大軍居高臨下,若無名將出馬、十萬大軍合圍,決計奈何不了他們。
局面稍定,諸大首領一面安頓新入伙的好漢,一面療養傷者。山上多了許多弟兄,不免要大興土木,所幸怒蒼山占地遼闊,基業龐大,稍事整頓,駐營居處自也不虞匱乏。連著幾日趕工,眾人已將大殿清理出來。
這日風和日麗,恰逢黃道吉日,止觀建請秦仲海開辦酒宴,替眾好漢接風洗塵。秦仲海每日里只想喝酒,一聽此言,登時大喜,便命陶清、哈不二安排宴席。
哈不二精于烹調,陶清善于經理,有這兩人整治酒席,再加雙龍寨與番軍原有的百來名火頭,辦起事來自然俐落無比,眾人殺豬宰羊,不過一日時光,便治了千桌酒席出來。
是夜眾人歡聚一堂,怒蒼山諸多老人數十年不見,各自交杯暢飲,述往憶舊。言二娘雖然有傷,但大宴難得,便也讓秦仲海扶了出來,與一眾老將見面。
當年山寨毀后,石剛便下落不明,沒想居然成了西域第一武勇的“煞金”。眾人心中好奇,均想知道別后情事。石剛聽眾人問起,登時嘆道:“此事說來話長了。唉…若非少主重起山寨,我此生也不知能否再回中原…”秦仲海流氓一個,什么時候當過少爺了?聽石剛又以“少主”二字稱呼自己,不免有些扭捏,想要他改個稱呼,卻又不知如何說話方是妥當,一時只是咳嗽連連。
項天壽問道:“早些聽陸爺說了,他是接到劍王的傳書,這才及時回山,您此番回歸中土,莫非也是接到方老師的信么?”石剛嘿嘿一笑,道:“小子,把你衣衫解下來吧!”
秦仲海點了點頭,當即脫下上身,露出背后猙獰的刺花。陸孤瞻見了上頭的圖文,登時頷首道:“方老師信上所言果然是真!霸先公真有后人在這世上。”
石剛頷首道:“當年老寨主有兩個兒子,這位便是小少爺。過去山寨傳聞,說小少爺還在世上,我聽了以后,也只是將信將疑,直到年前我在西疆遇上了他,兩人動上了手,一個不小心砍破他的衣衫,見了他背上的刺花,方才認出這孩子的身分來。”
秦仲海回思往事,心道:“什么一個不小心?老子險些給你老兄砍成兩半。”他現下是山寨的重要人物,須得領導群雄,這些玩笑話自是不便出口。但想起那日的奇險,心中實在不忿,便運起一口膿痰,狠狠地朝地下吐去。
秦霸先乃是世間儒將,雙龍寨諸人都曾聽聞,眼見秦仲海惡形惡狀,心下不禁奇怪,陸孤瞻暗暗搖頭,心中暗嘆:“這位秦將軍非但長得不像他爹,連性子也大不相同。”只有李鐵衫見識過秦仲海的粗魯,一時呵呵大笑,甚見歡暢。
秦仲海這桌坐的都是山寨的頭領,眾人自需上前敬酒,陸孤瞻手下硬將最多,便由他為眾人引薦弟兄。只見解滔雙手捧酒,走向秦仲海,躬身道:“昔年我在太湖之旁,便曾聽說“柳門二將,文楊武秦”這八個字,對秦將軍心儀已久,這杯非喝不可。”說著舉杯一飲而盡,神態頗為恭謹。眾人心中都想:“看這人斯文周到,好生有禮,陸孤瞻治軍有道,無怪能稱雄東南了。”
正贊嘆間,卻見一個大胡子走了過來,笑道:“解老兄又在拍馬屁了!咱家老大每日都在罵你們這些朝廷狗官,說你們全是酒囊飯袋哪!”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秦仲海過去出身朝廷,這人如此說話,自不免得罪了人。眾人忍不住眉頭一皺,又想:“陸孤瞻是怎么教下屬的?這人賊頭賊腦,說話實在不得體,這般軍紀,真不知他們怎能雄霸江南?真是奇哉怪也。”卻又把方才的贊譽丟到一旁,改為一幅不耐神色。
秦仲海卻是不以為意,只是微微一笑,問向那大胡子道:“老兄怎么稱呼?”
那大胡子尚未回答,陸孤瞻已然接口道:“這孩子姓常,便是當年五關小彪將“瘋刀”常飛的公子,山寨破后,便給我養在寨里。”席上眾人大喜,盡皆贊嘆:“原來是故人之子!”
陸孤瞻續道:“當年他父親過世,我便帶著這個孩子遠走江南,之后替他改名雪恨,便是要他替父親報仇雪恨之意。”他拍了拍常雪恨的肩頭,道:“來,快敬大伙兒一杯。”
常雪恨手持酒杯,尚未說話,李鐵衫已是滿面激蕩,想起了常飛與自己的交情,便把常雪恨拉了過來,頷首道:“好孩子,昔年我與你父親交情深厚,日后你若有事,盡管來找李伯伯吧!”
常雪恨皺眉道:“你奶奶的屁哪!爺爺啥事要托你這賊老頭?先喝了這杯再說吧!”
李鐵衫聽他言語粗魯無比,已是驚得呆了,陸孤瞻心下羞愧,只管低頭不語。言二娘皺起眉頭,心道:“真是江河日下。這等流氓再來幾個,咱們山寨真要成了土匪窩。”
秦仲海這廂卻是滿心歡喜,他聽了常雪恨的污言穢語,彷佛見到親人一般,當即拉住常雪恨,笑道:“原來常大哥也與山寨有舊,不知貴庚幾何?”
常雪恨笑道:“老子今年二十又七。”
秦仲海吃了一驚,眼看常雪恨滿面胡須,有如四五十歲一般,誰知竟然未過而立之年。
常雪恨見他面色訝異,登即嘿嘿冷笑,道:“他奶奶個雄,你干啥滿臉吃驚?可是見老子英俊,要替我安排個姑娘相識么?”
秦仲海聽他滿口“婆婆媽媽”,又自稱老子,在他面前來這個調調,那是自找死路了。當下笑道:“你小子天生土匪模樣,還想識得什么姑娘,爺爺看你認識婊子是真。回頭咱們喬裝回京,爺爺帶你這小鬼上宜花樓走走,保你樂不思蜀,連土匪也不想干了。”他聽常雪恨喜歡自稱老子,便改口稱自己為爺爺,表示他還是人家的老子,絕不吃虧。
常雪恨大笑道:“好!祖宗信你的鬼話,趕明日你陪著祖宗,那便去京城逍遙吧!”他自稱祖宗,那更是毫無相讓之意。
眾人見他二人言語粗俗無聊,忍不住皺起眉頭,言二娘更是哀嘆不已。陸孤瞻滿心嘆息:“霸先公過去是當朝狀元,文武全才,想不到兒子竟是個無賴流氓,幾與我那雪恨孩兒一個德行…唉…他應該識字吧…”陸孤瞻向愛文學之士,當年才會傳授盧云一套“無雙連拳”,此刻見了秦仲海土匪的模樣,回思秦霸先的文采,心中自是感慨萬千。
常雪恨正自吵鬧,忽見一條大漢走了出來,看他虎豹般的身形,臉上全是凜然正氣,料來武功必高。他手捧酒杯,躬身道:“諸位英雄,在下湘南郝震湘,有緣與諸位英雄相聚,幸何如之。”
李鐵衫見他肩寬膀闊,樣貌不凡,忙道:“這位兄弟是何來歷?”陸孤瞻道:“這位是郝先生,便是昔年的錦衣衛槍棒總教頭,他武功高超,猶精“蛇鶴雙行拳”,現下是雙龍寨的兵馬教習。只因朝廷奸賊量小氣窄,這才給逼得入寨造反。”
當年神鬼亭外一場激斗,安道京給胡媚兒一陣挑撥,居然下手暗算自己的大將,郝震湘臨危之際,大受折辱,若非陸孤瞻恰好駕臨神鬼亭,只怕已是黃泉路上的不平客了。
秦仲海聽得來歷,情知郝震湘過去也是朝廷命官,他想起一事,忙拉著郝震湘的手,問道:“郝教頭,你在干錦衣衛之前,可是刑部的總教習?”郝震湘頗見驚奇,忍不住啊地一聲,頷首道:“那是多年往事了,虧得將軍還記得。”
秦仲海笑道:“我曾聽京城伍制使提過閣下的大名,一直想要登門拜見,誰知昔年無緣識荊,卻在此處見面了。”郝震湘微微苦笑,心道:“你我二人同是朝廷命官,在京城不得相見,卻來土匪窩里碰頭,也算是命運坎坷了。”他搖了搖頭,道:“在下過去人在京城,也知文楊武秦的大名,聞名不如見面,今日得見將軍,郝某快慰生平。”說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郝震湘上山造反,多少是被安道京逼迫的,當年他身受重傷,無路可去,只得留在雙龍寨養傷。陸孤瞻知道他心懸家小,便將他的家人取回水寨,郝震湘感激之余,也不好再提離開一事,從此便絕了返京之念,成了寨中的一號土匪。
常雪恨見他二人頗有惺惺相惜的意思,又自走了出來,嘻笑道:“你兩個朝廷狗官一般命苦,咱郝教頭在陜西給人捅了一刀,命大沒死,你秦將軍給人砍掉左腳,臉上刺字,也是一個慘字。說來你兩位一般悲慘,該當結拜才是。”
郝震湘搖頭苦笑,頗感尷尬。秦仲海聽說他給捅了一刀,忙問道:“誰這般該死,居然敢傷郝教頭?”解滔見郝震湘低頭不語,料來不愿多提過往之事,便替他回答了:“不瞞將軍,郝教頭是給安道京傷的!”說著將事情緣由說了一遍。秦仲海聽是安道京作怪,登時大怒,喝道:“又是這安道京,此人無惡不作,無恥之尤,下次遇上,非把他斬為肉泥不可!”
郝震湘搖頭苦笑,道:“多謝秦將軍好意,不過若有良機復仇,這刀在下定要親手為之。”
秦仲海笑道:“正是。大丈夫快意恩仇,這刀定要重重捅入,輕輕拔出,才算如愿。”
郝震湘畢竟出身朝廷,與常雪恨等人大不相同,每每念及過往志向,總有不勝唏噓之慨,此時見了秦仲海這位朝廷同儕,莫名便生親切之感。二人閑聊幾句,都在談說京城人物,言二娘一旁聽著,回思那日秦仲海與盧云見面的情景,心中便想:“秦將軍滿口官場話兒,該不會還想著朝廷的朋友吧?”秦仲海是個重情份的人,萬一日后戰場上要與過去同儕交兵,說不定會下不了手,言二娘心下煩惱,不免有些擔憂。
言二娘正自擔心,卻聽秦仲海沉著嗓子,說道:“郝教頭,快別想以前的事了。朝廷功名,轉眼便成過眼云煙。想我秦仲海昔日為朝廷打下多少邊功,干到了四品帶刀,一旦斗垮倒臺,還不一樣斷腳刺面?你我大難不死,有緣在此相聚,總比在十八層地獄相會強些,說來該當大笑一場。你說是么?”
郝震湘微微一笑,道:“秦將軍教訓得是,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這杯酒便算與往事告別吧。”說著舉起酒杯,與秦仲海一齊飲盡。言二娘聽他們這般說話,這才放下了心事。
眼見雙龍寨高手如云,那“九命瘋子”常雪恨豪邁勇猛:“火眼梭猊”解滔箭法如神,郝震湘更是一等一的好漢。眾人都是沒口子的稱贊,連石剛、李鐵衫都陪了幾杯。
過不多時,西域番將也上來敬酒,五員猛將一字排開,見是三女二男,個個英風爽颯,明俊開朗。眾人靠石剛通譯,才知這五人乃是兄妹,自幼隨石剛南征北討,更拜他為義父。此番石剛匆匆留書可汗,帶著子弟兵殺回中原,這五兄妹與他情同父子,便也跟隨而來了。
眾人問過姓名,方知他們復姓騰騰,大哥叫古力罕,二哥叫阿莫罕,三個妹妹分叫明兒罕、阿青罕、寧寧罕,反正罕來罕去,阿阿嗚嗚,一時也記不了那么多,眾人只能咿咿呀呀地胡叫。只是三名邊疆女子容色嬌艷,身材飽滿,比中原女子更見高挑,往大堂一站,直似滿室生輝。常雪恨、解滔等年輕之輩目眩神馳,心儀之余,只拉著石剛在那兒伯伯叔叔地亂喊,看他們這般神情,定是想拉攏人家的長輩,也好探聽有無一親芳澤的良機。
席間聊起了秦仲海的身世,煞金問道:“仲海啊!咱倆在西疆打斗時,你好似還不知自己的身世,你是什么時候察覺的?可是劍王點破的么?”秦仲海搖頭道:“那倒不是。家師盼我自由自在,不想我去背負父親留下的包袱,始終不愿明說我的身世。”
他喝了杯酒,想起了劉敬,忍不住輕輕一嘆,道:“其實若無東廠劉總管提點,恐怕直到今日,我還不知曉自己的身世。”眾人吃了一驚,這劉敬向與江充制霸朝廷,合稱雙奸,誰知竟會提點秦仲海的身世來歷。陸孤瞻奇道:“你的身世十分隱密,連寨里也沒幾個人知道,這劉敬恁也神通廣大了,他是怎么查知的?”
秦仲海搖頭道:“這我也不知情。不過當年我受保入宮,正是劉總管所為。他知道我是反逆出身,老早便邀我出手政變,準備以兩百名武功好手、一千名禁衛軍起兵舉事。他計畫周詳,還從城外挖了條密道進宮…嘿,誰知江充還是棋高一著,這才功敗垂成…”他嘆了口氣,自嘲似地一笑,搖頭道:“多虧了劉總管這番好心,否則秦某好好一個朝廷命官,怎會落得斷腳刺面的下稍?”
陸孤瞻皺眉道:“劉敬密謀政變,事情鬧得好大,連我人在江南,也曾耳聞。只是他做到那么大的官兒了,為何還要反叛皇帝?”秦仲海沉吟片刻,搖頭道:“這我也不知情了。”
李鐵衫嘆息一聲,道:“別說劉敬了,便連卓凌昭這等見識眼力,還不是害在江充手里?那時我在神機洞見過江充這奸臣,此人氣度雍容,老奸巨猾,果然陰險厲害。唉…江充如此張狂,天下還有誰能制他得住?”秦仲海舉起酒壺,面露煩悶,自飲自酌道:“一提這賊人,我就心煩。昔年我在朝廷,柳侯爺待我甚是親厚,唉…我此番上山造反,可別讓江充假借因頭滋擾,到時定會連累了侯爺…”
眾人聽他對柳昂天留有舊情,心下都是一驚,言二娘先前聽他與郝震湘的對答,本已放下心來,此刻再聽這番說話,忍不住臉上變色。項天壽岔開話頭,道:“別說這許多了,大家打殺了一日,多喝兩杯酒吧!”陸孤瞻也是精明之輩,忙咳了一聲,道:“沒錯,難得大家相聚,今日不醉不休!”
眾人相互敬酒劃拳,各自吆喝起來,一時喝得暢快淋漓,卻沒人再提朝廷的事情。
酒席將散,山上弟兄各自回營去睡,言二娘這幾日都在房里養傷,不免有些氣悶,便央秦仲海陪著,兩人只在山間漫步。
晚風徐徐吹送,兩人對坐石上,但見夜色如水,山上營火點點,遠非當日上山的凄涼可比。秦仲海握著言二娘的手,指著遠處一株大樹,笑道:“二娘,當年你掛在那株樹上,要是我晚了片刻救你,咱們以后可就見不到面了。”
言二娘微笑道:“我也救過你,大家算是扯個平,你可別夸口。”秦仲海回想懷慶客店的事,登時笑道:“這可不成,那時你胸骨斷了,還勞動我替你接骨,你可沒幫我干過這檔事,怎能說是扯平呢?”
言二娘聽了這話,登即滿臉羞紅,想到秦仲海曾經觸摸自己身子,忍不住全身發燒,往秦仲海身上打了一記,啐道:“你這人好壞,也不怕丑,盡來提這些事。”
秦仲海微微一笑,握著她的手,柔聲道:“現下山寨定了,二娘,等你傷勢痊愈,咱們便盡速成親,你說可好?”言二娘啊地一聲,心中直是歡喜欲狂,這些時日山寨安穩下來,她每日每夜盼得便是這句話,只是秦仲海遲遲不提此事,自己也不便多問。嚅嚙便道,“你…你是說真的么?”
秦仲海笑道:“娘子啊,這山寨又沒青樓酒鋪,我還會跟自己過不去么?”言二娘最恨他言語輕薄,呸了一聲,立時便要站起,秦仲海卻環著她的腰,不讓她離開,一張大嘴便往她唇上吻去。
言二娘欲迎還接,眼角卻瞅著周遭,就怕小兔子他們冒將出來,那可難看了。
四唇婉轉欲接,忽聽后頭傳來一聲悶咳,言二娘大驚之下,急急往后跳開,自做賞玩風景狀。秦仲海翻起白眼,心道:“他媽的,是哪個混蛋打擾老子?”
轉過頭去,眼前立著一條巨漢,正自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秦仲海干笑兩聲,拱手道:“原來是石大叔,有何貴干么?”
石剛含笑望著兩人,只是一言不發,過去小呂布是五虎之一,他自然與言二娘的夫君相熟。言二娘看在眼里,心中頗感尷尬,忙道:“山上有點冷,我先回房去了。你們兩位慢慢聊吧。”說著向石剛微微頷首,便自急急走了。
原本嬌軀在抱,大有機會親熱,哪知卻給人打斷了,秦仲海望著二娘的倩影,心中只是哀嘆無限。石剛走了過來,微笑道:“真是個好女人,不是么?”秦仲海哈哈一笑,不知該如何回話,只得撓腮撫面,卻是有些難為情了。
石剛道:“男婚女嫁,沒什么好害臊的。小呂布與二娘歡好不過年余,山寨便已敗亡,說起來二娘很是可憐。”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肩頭,道:“你們這段緣份,我石剛衷心祝賀,日后倘有弟兄背后閑言閑語,休怪我雙刀下手不容情。”
秦仲海生性精明,自也知道石剛與小呂布必有深交,眼看他也玉成此事,那是萬事不愁了,當下喜道:“多謝大叔啦!”
石剛淡淡一笑,忽道:“仲海,咱可以這樣叫你么?”他本以少主相稱,此刻改稱仲海,自有親昵之意。秦仲海生平最恨少爺少主這些紈褲稱號,聽他這般稱呼,登時大喜,笑道:“他媽的,有啥不可以?別喚我娘子就成了。”煞金聽他打趣,忍不住哈哈大笑,頷首道:“無怪方子敬這般歡喜你,你這孩子果然有些不同。”
秦仲海聽他提起師父,微笑便道:“石大叔和家師很熟吧?”
石剛嘿嘿冷笑,道:“方子敬性情孤僻,向來我行我素,石某人也是個傲性的,從來看他不順眼。大伙兒脾氣都不算好,你倒說說,我和你師父能熟么?”秦仲海微微苦笑,心道:“這群武林高手真個莫名其妙,每天傲來傲去,也不知要傲個什么玩意兒。”
石剛見他出神不語,又道:“仲海,我有件事與你商量,方才人多口雜,我不方便提。
秦仲海心下一凜,不知他何事相詢,忙道:“大叔有話只管說。”
石剛嘆了口氣,低聲道:“你聽過羊皮的事么?”
秦仲海咦了一聲,道:“那羊皮是江充賣國的物證,早給柳侯爺毀去了。這些陳年往事,大叔干么掛在心里?”石剛搖頭道:“這件事異常要緊,咱們可別疏忽。仲海,你爹爹何等人物,卻極為重視這個東西,羊皮若是江充賣國的物證,那根本不會放在他心里…”他頓了頓,又道:“據我所知,羊皮另有奇妙用途,事關重大,恐怕要查個水落石出。”
當年伍定遠丟官亡命,全因羊皮而起,之后楊肅觀與伍定遠輾轉赴邊查訪,弄得雞飛狗跳,血肉橫飛,到得眾人轉回京城,柳昂天卻把羊皮銷毀了,哪知會惹得石剛這般重視。
秦仲海回思往事,忍不住搖了搖頭,道:“大叔啊,管它羊皮是什么狗屁,咱們上山造反,朝廷和咱們再沒干系,羊皮是屁也好,不是屁也罷,咱們還理這些雜事做啥?”
石剛神情凝重,搖頭道:“不對。你爹爹與劉總管都算朝廷忠臣,據我猜想,他們之所以反叛朝廷,當與羊皮有莫大關連。咱們此番造反,定須將其中詳情查個明白。”
秦仲海嘖了一聲,道:“大叔怎么這般說話?劉總管為啥造反,我是不知道,但我爹爹造反,只是為娘親哥哥報仇,怎么會和羊皮有啥關連?恕我說話不客氣,那羊皮即便重要百倍,也萬萬比不上娘親哥哥的性命!”秦仲海的母親兄長死于朝廷之手,若說父親忍心不替他們報仇,反是為一塊無名羊皮奔忙,豈不讓母兄兩位親人死得一文不值?秦仲海心下氣憤,說起話來自然帶著不悅。
石剛嘆道:“你別動氣。我從出道以來,便替霸先公辦事,主母便同我的親大嫂,霸先公的家人,石剛何嘗忘了?”
他眼望秦仲海,目光甚是誠摯,秦仲海給人看著,自也想起了往事。當年他與石剛西域決戰,原本要出手暗算于他,待見石剛在古木下跪地祭拜,其情甚真,竟讓自己下不了手。此刻回想起來,當時石剛自在憑吊自己爹爹,這人如此重情,又怎會輕辱自己的家人?秦仲海目光轉和,頷首道:“大叔是性情中人,我信得過你。”
石剛微微嘆息,道:“其實你說得沒錯,起初你爹爹造反,我也以為他要替家人報仇。只是幾年下來,我見你爹爹心有旁騖,始終與朝廷留有修好余地。我思來想去,恐怕你爹爹有事瞞著弟兄。”秦仲海驚道:“爹爹有事瞞著大家?此話怎說?”
石剛沉吟半晌,似在思索如何啟口,過了半晌,才道:“那時朝廷約你爹爹招安和談,你爹爹一開口答應,我便知其中另有蹊竅。否則他與朝廷仇深似海,為何要答允這些事情?那不是虧待了自己的家人?為了這件事,方子敬先和你爹爹翻臉,兩人弄得好生不快,右鳳唐軍師也是深為不滿,劍王離山時,你爹爹居然也沒挽留。咳…弟兄們雖然不說話,心里卻…卻…”他又咳了一聲,續道:“出發前那晚,我找了你爹爹,詢問他其中原委,他沒說什么,只淡淡吩咐我了,說他此行若有萬一,須得將羊皮找回,之后與潛龍軍師會合,把一人從天山里迎接出來,也好了結他的心愿。”
聽得“神鬼亭”三字,秦仲海暗暗心驚,知道朝廷當年陰謀暗算,怒蒼山一敗涂地,便是在這個不祥地方。他皺起眉頭,問道:“大叔,究竟我爹爹為何要答應招安?朝廷到底允諾了什么事?”
石剛尚未回答,便聽背后傳來一聲嘆息,道:“秦將軍啊,你現下問的話,恰是陸某長年來的疑問…當年咱們一敗涂地,究竟為的是什么呢?”
秦仲海與石剛回過頭去,來人身形高大,正是陸孤瞻。只見他從山道走將上來,與煞金并肩一站,二人真似畫中的門神下凡一般。秦仲海體魄雖然雄壯,但與他們相比,卻也矮了半個頭。
陸孤瞻嘆息一聲,向秦仲海頷首示意,便問石剛道:“當年霸先公死于神鬼亭,曾交代了四句話,說是“戊辰歲終,龍皇動世,天機猶真,神鬼自在”,石兄可知那是什么意思?”
當年神鬼亭慘禍,滿山兄弟獨獨陸孤瞻一人陪伴在側,這才得回四句箴言。他借過石剛的刀刃,在地下寫了十六字謁語,只在皺眉苦思。
石剛沉吟半晌,道:“我也見過這四句話。霸先公當年入關,也曾以此交代過我,只是后來兵荒馬亂,倒沒聽他再提過…”兩員虎將低頭望著四句謁語,各自沉吟不語。
石剛皺眉道:“當年大都督要我拿著羊皮,與潛龍軍師會合,潛龍生來最是聰明,大概也只有他知曉個中典故。”
陸孤瞻頷首嘆息,道:“或許吧…大都督向來最是信任朱陽,秘密應是傳他無疑…”
秦仲海一旁聽著,忍不住心有所感,眼前這兩人位居馬軍五虎上將,山寨覆亡后,一個尋訪羊皮,一個牢記謁語,始終不忘所托。可憐他們忠心耿耿,卻連山寨為何敗亡也不知曉。看他二人目光蕭索,對父親雖無怨懟,卻有深深的不解之情。
赫然之間,秦仲海腦中電光雷閃,想到了柳昂天。
秦仲海忽起嘆息,想道:“這些大人物都是一樣的。當年我替侯爺辦事,還不是一個樣子?每件事都是瞞東瞞西,從不讓底下人知道詳情…”他不忍兩員虎將如此傷神,登即跳了過來,喝道:“操他奶奶的狗屁不如!這四句話有啥了不起的,老子偏也知道其中秘密,你們看好了!”說著伸腳出去,從左上往右下點過,又從右上往左下一抹,喝道:“聽好了!吾皇猶在神機洞中,便是這四句狗屁的典故!”
陸孤瞻聽得此言,全身劇震,竟往后退開幾步,口中喃喃自語:“原來…原來是這樣…”石剛也是面色慘白,低聲道:“吾皇猶在神機洞中…老天爺…大都督他…他…”一聲哽咽,淚水落了下來。秦仲海見了他兩人的神情,反倒吃了一驚,忙問道:“我爹爹怎么了?你們把話說清楚啊!”
陸孤瞻面露痛楚之情,嘆道:“秦將軍,我終于明白你爹爹為何接受招安了。嘿嘿…也罷,他人都死了,咱們就當不知吧…”他拍了拍秦仲海的肩頭,自行轉身走開。
眼看陸孤瞻黯然離去,秦仲海自是詫異難解,當即轉問石剛,茫然道:“大叔,究竟怎么回事?陸爺很不高興么?”石剛抹去了淚水,嘆道:“仲海,告訴大叔,你為何造反?”
秦仲海咦了一聲,這話李鐵衫也曾問過他,當時自己想也不想,便回答了問話。此時給石剛一問,反而有些茫然,他沉吟半晌,道:“我父母兄長死于朝廷之手,我身為人子,自該報仇。”
石剛搖頭嘆道:“仲海,老寨主人都死了。你便算殺光滿朝奸臣,也是于事無補啊。”他低嘆良久,又道:“我再問你,假使江充站在這里,讓你一刀砍死報仇,咱們再來要做什么?讓弟兄們散伙回家?還是讓那個柳昂天出面招安,你便帶著咱們乖乖回京做官?”
秦仲海呆了半晌,倘使自己能一刀殺死江充,了卻心事,確也痛快至極,可之后呢…殺了江充之后,他還要殺誰?難道殺死皇帝嗎?還是一股腦兒拆山散伙,大伙兒各自返鄉耕田,過著與世無爭的好日子?而自己便能開始傳宗接代,養雞養鴨?
秦仲海茫然望天,那時方子敬給他兩條路選,他一聽養雞養鴨,便要號啕大哭,那時他說得好,不是告訴自己那四個字么?
與天同高!
秦仲海熱血沸騰,霎時仰天一聲大吼,轉頭望向石剛,哈哈大笑道:“大叔,我想打仗!”
石剛眼中淚光閃動,顫聲道:“仲海…告訴我,你是為何而戰?”
秦仲海放聲狂嘯,仰天叫道:“吾乃天地第一高!我此番起兵稱雄,斷骨殘驅,豈假惺惺為人而戰?我秦仲海領軍出征,只為己而戰!只要天地間仍有對手,我山兵馬一日不散!”
石剛聽了這番激揚怒吼,忍不住全身激蕩,嘴角顫抖:“反骨…天生反骨…仲海啊仲海,你可別忘了今日的承諾…”
良久良久,石剛收了淚水,微笑道:“聽了你的話,咱心里踏實許多。”他握緊秦仲海的雙手,道:“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這個人和你一樣,也是天生反骨,他若聽了你方才的話,打心坎里便會笑出來。”秦仲海聽他說得神秘,心下只是犯疑,忙問道:“他是誰?”
石剛嘴角帶笑,道:“聽過青衣秀士么?”
青衣秀士名頭何等響亮,乃是武林正道八大掌門之一,秦仲海曾在華山見過這人,自然知曉他的大名,頷首便道:“當然聽過了!這人是九華山的掌門,輕功甚是了得。”
石剛哈哈大笑,道:“秦將軍,昔年司馬水鏡有言:“伏龍鳳雛,兩人得一,可安天下。”咱們腳步可得快些,別讓七派掌門搶先一步,那可萬事俱往了!”
秦仲海咦了一聲,摸了摸腦袋,滿面茫然中,只聽石剛放聲狂笑,已然跨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