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峰下陶清、哈不二等人找不著言二娘,已知她與秦仲海同去攀峰,眾人惶急之下,紛紛來找止觀,說要上山搜尋。止觀聽了眾人的主意,心下大驚,急忙阻攔道:“你們可別妄動,珠母朗瑪豈同尋常山峰,你們武功不到,若想徒手上山,那是非死不可的!”
陶清想起言二娘處境堪虞,更感驚慌,忙道:“這山如此兇險,那咱們大姊豈不更糟?說不得,咱們立刻上去吧!”止觀嘿了一聲,道:“你們若真要去,得先折返絨布寺,找寺里僧人借過繩索鋼釘,否則老衲不能答應!”
陶清舉目眺望,只見山頂白茫茫地,自己若要折返絨布寺,便算施展輕功,往返也須三日以上,到時言二娘如何還有生路?他咬牙轉頭,霎時想到了方子敬,以他武功之高,上山下海如同家常便飯,只能求他出手了,他急急奔到方子敬面前,喚道:“方老師!”
此時方子敬獨坐大石之上,雙目半睜半閉,似在入定。陶清喚了半天,看他不言不動,登時求懇道:“方老師,我大姊人在山上,生死不明,請你救人吧!”
方子敬只管閉目養神、練氣打坐,仍是不理不睬,也不知有無聽見陶清的說話。
陶清見他冷漠,更是驚惶。先前秦仲海孤身上山,他看在眼里,心中已是不解,此時又見他一幅莫測高深的模樣,只感無計可施。
陶清正感旁徨,哈不二卻是個莽性子,只聽他尖叫一聲,奔了過來,指著方子敬叫道:“姓方的!你讓徒弟去死,咱們這些外人自然管不著!可咱家大姊與你徒弟一同爬山,現下生死未卜,大家當年都是怒蒼山的人,你卻要袖手旁觀么?你這無恥的敗類!”
止觀聽他說話無禮,不由得暗暗心焦,方于敬武功高絕,當年以卓凌昭的盛氣凌人,江充的權勢薰天,尚且不敢沖撞挑釁,哈不二武藝低微,無拳無勇,別要惹惱了劍王,十個腦袋也不夠殺,當下急忙搶上,把他一把拉開了。
便在此時,方子敬雙目睜開,眼中神光湛然,他往哈不二看了一眼,跟著緩緩起身。
止觀吃了一驚,急忙擋在哈不二面前,拱手求情道:“方大俠手下留情。”
方子敬并無傷人之意,只斜目看了他們一眼,跟著眺望天下第一峰,神態肅穆。
陶清知道方子敬脾氣古怪,但此時言二娘命在旦夕,不能不救,當下硬著頭皮道:“方老師,你是本山五虎,我陶清小小一個酒保,連名號也排不上,說來沒有資格求你什么。但我家大姊多年辛勞,只為山寨的事情奔走,她現下性命垂危,請你務必出手相救。”說著跪了下去,向方子敬叩首。
怒蒼山豪杰多是桀傲不馴之輩,等閑不向人下跪,陶清這么一跪,已然拋卻了自尊,哈不二見了,急急喚他起身。陶清聽了喊叫,卻仍雙膝跪地,對叫喊不理不睬。
方子敬冷泠望了陶清一眼,并不言語。陶清并不氣餒,只是叩首不止。眼看方子敬毫不理會,歐陽勇口中啊啊大叫,將陶清一把拉起,大吼了幾聲。他口中雖然不能言語,但神情氣憤,想來對方子敬也甚不滿,哈不二扶住了兄弟,戟指叫罵:“咱們別求這群王八蛋!什么五虎上將,比路邊的野狗還薄情,咱們自己上山去找!”哈不二硬拉著陶清,眾人便自掉頭離去,止觀知道他們旋即便要上山,雖想出面勸阻,卻也不知該如何說話。
便在此時,忽聽方子敬冷冷地道:“你們這群無知東西!我先前說過了,這峰頂只能一人上去,言二娘愚蠢壞事,若要攪擾我徒弟治傷,可別怪我找她算帳。”眾人聽他說話如此難聽,更是大怒欲狂,都要反身叫罵。陶清卻是個精明的,忙拉住兩名弟兄,問道:“方老師要秦將軍上山,是要幫他治傷?I
方子敬冶笑一聲,將上身衣衫解下,眾人看得明白,只見肩胛骨上兩處茶碗大小的疤痕,晨光照來,倍感顯目。
方子敬將衣衫穿上,只靜靜眺望山峰,不再多言。
眾人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哈不二吞了口唾沫,顫聲道:“這老怪物的琵琶骨給人穿了?老天,方子敬居然是個殘廢…”
方子敬武功通神,位列四大宗師,他這般身手若算殘廢,天下人豈不全數半身不遂?陶清心知有異,轉頭望向止觀,低聲道:“大師,方先生叫徒弟攀爬高峰,究竟有何用意?”
止觀輕咳一聲,道:“方大俠同我說過,琵琶骨被穿,等同打通六經八脈,算得上一條練功捷徑。”他話聲雖低,但眾人仍然聽得清楚,霎時一齊轉過頭來,驚道:“你說什么?”
止觀看了方子敬的背影一眼,見他沒有阻攔自己,低聲又道:“秦將軍身體殘廢,只是表象之狀,其實他琵琶骨被穿,反能因禍得福,只要他在絕境中激發自己的潛力,打通了陰陽六經,爾后再連上八條奇脈,全身經脈自能貫通,從此便能進入武學的最高殿堂。”
眾人只覺匪夷所思,紛紛喃喃自語:“打通全身經脈,這怎么可能?”
人身經脈,內屬臟腑,外絡肢節,乃定氣血運行的通路,穴道則是經絡通達體表的感應位置。由于經絡聯系全身內外,每當疾病時,只要針灸體表穴位,便能通過經絡調整氣血,以達療病止傷之效。每條經絡各有特色,陰陽六經和奇經八脈不相統屬,各有各的路子。也是因此,各門各派的內功心法便專挑一條經脈來走,專練太陰的心訣不練太陽,專練太陽的又練不到太陰,更別說是任督沖帶陰矯陽維等八脈。世上練功法子雖多,卻從未聽過有人可以一舉貫通六經八脈。
眼看陶清等人茫然不解,止觀示意他們往方子敬看去,道:“你們莫要不信,那兒便有個活生生的例子。方大俠全身經脈與常人不同。他身上三百六十一處穴位大相逕庭,便是因為六經八脈全數貫通。”哈不二訕訕地道:“聽起來好厲害,只是搞成怪物一樣,那又有啥好處?”
止觀微微一笑,道:“常人運功,最多以一條經脈搬運內力,管你內力多厚,潛力不免大大受制。方大俠卻不同,他能同時發動六經八脈的內力,如此行功,力道自是排山倒海、絲毫不受限制。打個比方說,拳頭若是車子,人家方大俠的拳頭有六條猛虎八條牛來拖,比起咱們的一只小毛驢,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哈不二嚇了一跳,急急奔到方子敬背后,在那上下打量,好似眼前站的人是什么怪物一般。陶清暗暗頷首,心道:“難怪方老師武功如此了得,二十多歲便已打遍天下無敵手,原來是靠著這等練功法子。”他低聲又問:“既然方老師要替秦將軍治傷,為何不明說出來?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的?”
止觀尚未回答,只聽一個冷硬的聲音道:“玉不琢、不成器,若非遭逢生死奇險,如何打造百煉精鋼?要過生死玄關,便須決死壯志,否則天下凡夫俗子個個自斷琵琶骨,豈不人人成為絕頂高手?”眾人不必轉頭去看,也知說話之人正是方子敬。
陶清驚道:“便是為此,方老師才不明說秦將軍上峰的好處?”
方子敬道:“欲練神功,便不能不吃大苦頭,心里掛著好處,手上抱著美女,怎能生出必死之心?火貪刀講究心境,仲海自小便是剛毅卓絕的性子,唯有讓他經歷生死絕境,方能有所大成。”他仰望山峰,嘆道:“只是他現下給二娘攪擾了,心境不免大受干擾。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會否從萬仞懸崖上摔將下來,我也不知道了。”
陶清心道:“原來如此。先前方先生逼迫秦將軍爬山,咱們還好生奇怪,其實我早該料到了,他倆人師徒情深,方老師又怎會逼他徒兒去死?”
只聽方子敬道:“二娘這丫頭心軟多事,可別阻礙了鍛煉良機。仲海今次若不得神功,等傷勢完全愈合,那就真的終身殘廢了。到時便算大羅金仙過來,怕也救不得了。”他嘆息良久,揮手道:“算了,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咱們上山找人吧。”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自古人們求神拜佛,問卦占卜,心里求的是蒼天恩賜,怕的是神降刑罰。人生自古誰無死,在神佛的無邊法力之前,便是帝王將相,也要低頭退讓,何況自己小小一個游擊將軍?
秦仲海仰頭望著峰頂,喉頭發出了喘息。
那山峰如此之高,如此接近穹蒼造物,秦仲海看到眼里:心里便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只想到峰頂去看…要看那上頭是不是真有一個天,一個道,在那引領眾生,獎善懲惡,制定輪回?他想知道,滿天神佛受人膜拜景仰,為何他的子民飽受苦難之時,他們總是沉默無語,杳無痕跡?
嘿嘿,真有天界的話,是不是上面都是安道京一樣的人?不然世間怎會亂成這樣?
秦仲海放聲狂笑,怒目望著上蒼,心中再次興起滔天巨浪。
這珠母朗瑪何等之高,站在上面瘋狂叫喊,老天爺該聽得到他的狂嘯怒吼吧?
問天命,便是此行的用意,齊天高,便是心中的狂念。
也不知爬了多久,白雪茫茫,眼前模糊一片。秦仲海爬過北麓懸崖,來到了陡坡。他上身,伏地爬行,烈日烤下,燒得額頭一片焦黑,寒風吹來,卻又奇寒徹骨,內外交煎之下,實是非人之境。
秦仲海呼吸困難,神智漸失,拼命提起內勁御寒,只是內力枯竭,丹田好似枯井一般,只是空無一物。秦仲海口中不住咳嗽,心里越來越恨,自言自語道:“老子這么慘,為何還要活著…他媽的,又是誰在整我?我好累,柳侯爺、盧兄弟,你們在哪里啊,快快帶我走…秦霸先、劉總管…你們老是陰魂不散…放過我吧…”
待到后來,雪盲加重,目不能視,好似瞎眼一般。他實在支撐不住,開始不斷欺騙自己:“秦仲海!你再爬兩尺,你就對得起師父、對得起二娘、對得起自己了,到時你便可以閉眼睡覺,永遠歇息了…”他不斷的欺騙自己,上得兩尺,喘個一喘,想上一想,便又開始爬行。
日升中天,復又西下,秦仲海終于失去神智,只如螞蟻般往上爬行,山峰間的小黑點有時全然不動,有時又緩緩往上移去,他背上銀針本有八處,但他不斷催熬內力,竟有兩根銀針離身而去,秦仲海渾然不覺,只管趴地蠕動。
清冷的月光灑在峰頂,一只滿足鮮血的手掌陡地探出,牢牢抓住地下一塊尖石,跟著崖下傳來重重的氣喘聲,霎時一聲嘶嘎怪叫,一條血淋淋的右腿跨了上來,一條大漢骨溜溜地滾上峰頂,正是秦仲海。
秦仲海面無人色,緩緩在地下爬行,他喃喃地道:“師父,你看到了嗎?老子爬上來了!爬上來了!”
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秦仲海辦到了。他嘿嘿干笑,有些神智不清,極目眺望四周,只見天下第一峰寬約三尺,乃是條長約十余尺的山脊。秦仲海挖了挖鼻孔,他手指麻木,一時鼻血長流,但疲累之余,卻是渾然不覺疼痛。他蹲在地下喘息,仰天笑道:“喂!你他媽的不是有神仙嗎?快快出來啊?”
他滿臉疲懶,自管爬起身來,向天頂揮了揮手,只見天際繁星無限,卻不見神仙飛將出來。秦仲海舔了舔腫起的嘴唇,看了良久,越來越感茫然,霎時暴喝道:“他媽的!神呢?鬼呢?全部給我滾出來啊!”狂怒之下,摔跌在地,忽然間,見到了一個人!
孤寂凄涼的峰頂,一名披頭散發的男子望著自己,這人額上刺著血紅色的“罪”字,左腿斷折,渾身浴血。這人好慘的模樣,不是他自己,卻又是誰?秦仲海呆呆望著地下,那地面結了一層薄冰,平滑如鏡,卻把自己的丑態照了出來。秦仲海癡癡望著自己的倒影,撫摸滿是血污的面孔,喃喃地道:“你奶奶的,原來老子就是神啊?”
費盡辛苦,九死一生,看到的卻是一個半死不活的自己。秦仲海忍不住哈哈大笑,淚水滾落,罵道:“操你奶奶的!師父!這算是什么屁啊!你戲弄我嗎!”他舉起拳頭,奮力往薄冰捶落,霎時將之擊為粉碎。
秦仲海爬起身來,口中狂罵不休,亂揮亂打之間,一時全身脫力,跪倒在地。他仰天叫道:“老天爺!你回答我!刺面流放,這就是我秦仲海的下稍嗎?”他縱聲大叫,陡地狂風擊來,好似正面給他一拳,已將他吹翻在地。這風世間絕無僅有,乃是萬仞高空之上才有的氣流,風勢急速,帶動無數雪塊泥沙,全數打在身上,比之絕頂高手的掌風還要猛烈。
秦仲海牢牢抓住地下巖石,以免給烈風卷走,一時風刮巖石,起了尖銳怪響,好似鬼魅笑聲,秦仲海恍然大悟,這聲響正是先前在山腰聽到的笑聲,哪有什么妖怪了?不過是烈風呼嘯而已。
無神無鬼,無妖無魔,焉有什么奇跡出現?秦仲海心如死灰,霎時滾倒在地,亂叫亂吼:“假的!他媽的全都是假的!什么天命,什么奇跡,放屁!全是放屁!”
秦仲海苦笑一聲,頹然抱頭。他剛從京城出來時,傷得連路也走不動,但方子敬一番言語相激,卻激發他一身的倔強之氣,終使他攀上峰頂,俯瞰天下。可再來呢?還能做什么?再去攀另一座山峰么?然后呢?
秦仲海怔怔出神,終于明白自己的處境。不論再爬多少山峰,他永遠都是一個殘廢,一個穿了琵琶骨的斷腿瘸子。秦仲海爬起身來,悲憤大叫:“狗雜碎!你們這般待我,終有一日,秦仲海十倍報答!”他嘶聲大吼,難以自己,忽然之間,又從地下碎冰見到了自己的倒影,只見自己跪在地下,全身殘廢,卻還滿面復仇怒火,實在不自量力到了極點。
秦仲海呆了半晌,軟倒在地,心道:“秦仲海啊,你身體殘廢,連山峰也下不去,還想再殺人放火么?算了,下山吧,我這條命是大哥換出來的,自該珍惜。秦仲海啊秦仲海,乖乖回鄉種田養雞,娶房媳婦度日。傳宗接代,隱姓埋名,這便是你的天命…”
他嘴角泛起苦笑,閉上了眼,想像自己背著嬰孩,打水煮飯,從此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他輕嘆一聲,咬住了下唇,霎時之間,想到了娘親。
秦仲海心下大慟,淚水奪眶而出,劉敬說她給人一刀斬去首級,死后裸體示眾,羞恥難言,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什么罪?想自己哥哥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死前飽受驚嚇,腰間給人用火槍打出大洞,難道這便是他的天命么?
這上蒼何其殘忍,一樣是人,自己爹爹只是殺死皇帝一人,卻要用滿門老小的性命來陪,難道這便是公道?便是老天爺訂下的規矩么?
秦仲海心中悲苦難言,他是當世虎將,身懷血海深仇,哪知卻淪落成這樣茍延殘喘的下稍,他掩面大哭,傲氣蕩然無存,霎時跪地磕頭,叫道:“老天爺!求你開開眼,我是當世虎將,我不要種田養雞,我不要做殘廢,我要為爹娘哥哥報仇…你開開眼,把武功還給我吧!”他此刻神智恍惚,如同癲狂,一下子哭,一下子笑,全然制不住自己,心神激蕩間,只是跪倒在地,叩首連連。
跪拜良久,滿空星光照耀峰頂,山峰上一片寂靜,除了秦仲海抽抽咿咿的哭聲,四下別無聲響,他哭了良久,呆呆望著天際,上天卻一如平常,只冷冷俯視蒼生疾苦。
秦仲海茫然張嘴,驀地心下一醒,想道:“我這是在干什么?老子干么求神拜佛?這老天爺好生涼薄,只會任那壞人橫行霸道,胡作非為,便似衙門里那幫懶鬼一樣。你跟他磕爛腦袋,他理你個屁?你他媽的求什么饒啊?”
天道無常,豈有道理可言?看那世間萬物,強者生,弱者死,老虎吃綿羊,綿羊吃青草,誰要心軟不吃,誰便會活活餓死,連帶的斷宗滅種,從此消失不見。人世間不也是這樣么?江充統治安道京,安道京欺侮老百姓,誰要心軟下不了手,誰就會給踢出大門,從此了無生機。
上蒼啊上蒼,如果仁愛是你的道,你又怎會用這兇狠法子統治世間?
秦仲海怒目望向夜空,霎時間,竟是豁然開朗。那不是替天行道的念頭,而是一股與天同高的信念,油然從胸中生出。
他將心一橫,爬起身來,仰天吼道:“賊老天!老子秦仲海爬上天下第一峰,便與你滿天神佛同高!操!”他此刻已近瘋狂,霎時解下褲檔,嘩啦啦地撒起尿來,口中罵道:“老子是他媽的尿神!你們撒尿時全要拜我!”
他哈哈大笑,鬧了好一陣,一時甚感得意,反正插針時辰已近,等那時候一到,自己又要變回殘廢了,到時也不必麻煩老天爺降下什么天譴,只要一個無知小兒揮揮拳頭,便能將他判生定死,讓他跪地求饒了。
秦仲海凝視遠方,靜靜回想一生事跡。他閉上了眼,一時好似人在無盡草原之上,天蒼蒼、野茫茫,他駕著愛馬云里騅,白衣白甲,前呼后擁,左首一面大招,上書“興兵雪恨”,右首一面錦旗,上寫“復寨報仇”。
秦仲海咬住牙關,如果自己身無殘疾,如果武功尚在,他定要起兵雪恨,逐鹿中原,為了自己,為了爹娘,他即將重建怒蒼,再制天道…他有好多好多事要做…
“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英雄便該凌遲死,悲憤垂淚苦無語?我自橫刀向天叫,忠義孤臣枉癡心,安得大千復渾沌,莫叫我輩知天命!”
他低聲念著幾句話,那是西域決戰時聽煞金唱過的,卻給他記在了心里,此時心境相合,便一一涌上了心頭。
秦仲海怪叫一聲,單腳飛起,猛朝崖邊一跳,身子離峰飛出,急速往下墜去。
當死之際,秦仲海舉起鋼刀,猛力向山峰劈下,發出生平最后一刀。
筋肉收緊,氣力爆發,驀然間體內竄起八道熱流,急急沖向丹田,六根銀針給內力一逼,全數離身飛起。火光燭天,鋼刀閃動,秦仲海這刀好重,直直砍入山峰,一時間激起了滔天巨響,無數雪浪隨之崩坍而下。
明月當空,書二娘氣喘吁吁,正竭力往上攀爬,那秦仲海好生心狠,竟把她撇了下來,卻讓自己孤身一人去攀高峰,言二娘又氣又恨,趁著雪勢緩歇,連忙自行上峰,便要去找秦仲海。
她先前給秦仲海輸了一陣內力,丹田至今仍是火燙燙的,身子也不甚寒冷,靠著這股內力支撐,這才撐了大半天,只是越近山頂,呼吸越是困難,胸肺嗖嗖,吸氣時疼痛難忍,好似哮喘重病一般。
好容易攀過懸崖,忽見頭頂大雪崩坍,無數泥沙雪塊直朝自己沖來,言二娘大驚失色,眼看附近有塊巨巖,底下有些空隙,當下急忙運起殘余內力,匆匆朝巖下躲入。
言二娘躲在石下,只聽巨響不絕于耳,大雪如潮水涌下,瞬間便把出路蓋住,言二娘又驚又怕,四下黑暗一片,自己若要貿然破雪而出,反而會給活埋。她自知要死,再也忍耐不住,登時大哭起來。
哭了好一陣:心里生出了悲憤,想起秦仲海把自己孤零零地扔了,又想到丈夫獨自下山的絕情,黑暗中當場破口大罵:“瘋子!全是瘋子!小呂布、秦仲海,男人統通一樣,全都是些涼薄東西!卑鄙無恥!全部去死吧!”
又哭又罵間,忽覺雪水融化,一滴滴落到自己臉上,言二娘哭得梨花春帶雨,哪曉得這些水珠哪兒冒出來的,管它淚水抑或雪水,只在那兒痛哭不已。
哭不片刻,那雪水越融越快,好似下雨一般,把衣衫都給浸濕了,她再鈍十倍,見了這等情狀,也知有異,她只覺雪洞里越來越濕,呼吸竟是有些困難,言二娘心下害怕,驚慌之間,手足無措,急忙跪倒在地,低聲祝禱:“老天爺在上,弟子言二娘這里求懇,請老天爺大發慈悲,帶弟子遠離苦難…”
她全身發顫,跪下禱告,忽然間冰雪松動,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了起來,喝道:“喂!老天爺挺忙,沒空聽你的,只有尿神老爺今天有閑,特來英雄救美啦!”此地位在高山,杳無人煙,怎能有人過來相救?這聲音若非是神,卻又是誰?言二娘心下又驚又怕,想道:“世上真的有神么?老天爺啊,你當真聽到我的祝禱了?”
想著想,那聲音唱起了小曲兒,言二娘又敬又怕,當作天籟來聽,哪知聽了一會兒,只覺內容不堪入耳,都是些淫穢歌詞,言二娘心中驚疑不定,想道:“這神好生下流。怎么天界有這等齷齪人物?”
正想間,忽然冰雪破開,一條大漢探頭進來,看他上身,額頭焦黑,滿面狼狽,但眼神中卻透出一股光華,不是秦仲海是誰?
言二娘呆住了,她凝視著秦仲海,淚水涔涔而下,霎時破涕為笑,道:“不是神仙過來英雄救美嗎?怎么又變成你這小鬼了?”秦仲海放聲大笑,道:“你沒聽老子說嗎?老子是天界尿神!你們撒尿時都要拜老子!”
兩人同聲大笑:心神激蕩間,一時緊緊相擁。便在此刻,頭頂雪塊崩坍,直往兩人身上壓來,秦仲海仰頭罵道:“去你媽的!尿神你也敢壓!”左掌揮起,內力發動,激起一股灼熱無比的氣流,冰雪給熱氣一逼,立即化為淙淙溫水,滴落在兩人身上。
眼看秦仲海內勁雄強,武功非但全數恢復,似還遠勝往昔,言二娘又驚又喜,尖叫道:“天啊!你身子大好了!上頭真有神仙么?”
秦仲海微微一笑,正想胡說八道,待見言二娘瞼上掛著淚珠,臉上愛憐備置,饒他是個狂徒,心下也不禁感動,當即湊了過去,在言二娘臉上深深一吻。
卻說方子敬率人上山,眾人腳程甚快,方子敬又熟悉路途,半天過去,已近山腰附近,正趕路問,忽見峰頂墜下一個小小黑點,直朝崖下摔去,陶清大吃一驚,叫道:“有東西掉下來了!”眾人睜大了眼,歐陽勇雙手緊揪,哈不二連連跳腳,神色都是緊張無比。
方子敬見了情狀,霎時縱聲長嘯,喝道:“仲海!讓為師看看你的潛力!”
嘯聲甫畢,遠處傳來轟隆一聲,好似在呼應一般,只見紅光泛天,激起一股強韌至極的氣流,霎時雪塊崩塌,轟然有聲:眾人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只感驚疑不定。止觀忙道:“方大俠,方才那黑點是秦將軍么?”
方子敬眉心緊蹙,神色有些擔憂,聽了問話,卻只駐足眺望,不言不語。
正看間,峰頂飄起大霧,狂風吹拂之下,竟是久久不散,方子敬見狀大喜,腳下輕點,急奔而去。止觀心下詫異,此刻云淡風清,無風無雪,焉能忽然起霧?眾人情知有異,便也急急跟隨而去。
行出十來里,已近北麓山坳,風勢轉緊,寒風猛烈異常,陶清等人內力不到,早巳墜后,只在雪地里掙扎行走。止觀深怕他們出事,當即慢下腳步,一路陪同照拂。
陶清等人氣喘吁吁,向前爬行,止觀內力較深,仍能直身行走,又走半里,路上毫無人影,只有漫山遍野的積雪,景色實在荒涼。哈不二情知兇多吉少,登時哭道:“完了,這兒根本不是人來的地方,咱們大姊在山上待了一日夜,定是死了”其余眾人神情沉重,想起峰頂墜下的那人必是秦仲海無疑,心下更感不祥。
又走片刻,已到北麓懸崖,止觀忽地停下腳步,低聲道:“大家別哭了,往前頭看。”
眾人屏氣凝神,一齊往前看去,只見懸崖附近站著一名老者,此人身形瘦削,狂風刮來,身子卻是一動不動,這人功力如此深厚,不是方子敬是誰?他身邊不遠處縮著一名美艷女子,躲在山壁之下,看她面容憔悴,眉宇間卻帶著歡喜,正是言二娘!
哈不二又驚又喜,歡聲叫道:“大姊!”當下一馬當先,便要竄上,陶清噓了一聲,將他一把拉住,示意他稍安勿躁。
哈不二醒覺過來,眼見眾人凝視崖邊,急忙隨著眾人目光看去,只見懸崖旁立著一條虎樣大漢,這人雙手抱胸,單足立地,背后掛著一幅剌青,上書兩行鮮紅刺字:“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這人正是先前墜下峰頂的大漢,昔年朝廷反逆之子,官拜四品帶刀的秦仲海。
哈不二驚道:“這家伙不是掉下來了么?怎地還活著,到底怎么回事啊?”他連著幾個問題問下,眾人如何能答?諸人神情凝重,都在等候方子敬說話。
風雪之中,方子敬緩緩向前,與秦仲海并肩而立。四下水氣彌漫,大雪落在這對師徒之間,登給蒸成水霧,寒風襲來,霧氣凝結,水霧復為細冰,給狂風一吹,立時打上眾人臉龐,火辣辣地好不疼痛。陶清等人見了這等異象,無下駭然恐懼,一時無人敢作一聲。
風聲呼嘯,雪勢勁急,師徒兩人同眺遠方。只聽方子敬肅然道:“業火三千丈,洗盡一身孽。仲海,你活了。”秦仲海轉過身來,側望師父,微笑道:“我武功忽爾恢復,正要請教師父緣由。”
方子敬道:“潛力出盡,燒融筋脈,在那生死存亡的一刻,你的怒火已然貫穿陰陽六經,打通正奇穴脈。從今以后,天地雖大,再無人制得住你。”
秦仲海喜道:“無人制得住我?”方子敬頷首道:“正是。你此番熬過大苦,功力直逼為師盛年之時,便算少林天絕親至,天山傳人出手,也都未必能勝過現下的你。”
秦仲海暴吼一聲,抓起腳旁鋼刀,身子便如陀螺般轉起,霎時激起耀眼火光,一時之間,身邊冰雪全數銷融,懸崖旁現出一個丈許開外的半圓。眾人見他功力渾厚若此,都是又驚又佩。
方子敬見他武功遠勝往昔,心下也是暗自贊許,道:“你武功方復,別忙著使力,先歇一歇,把心靜下來,咱們慢慢打量日后行止。”秦仲海嘴角斜起,森然道:“打量什么?眼前只一條路走,別無它途!”方子敬嘿地一聲,道:“你大病初愈,已是僥天之幸,還想如何?”
秦仲海大吼道:“我要造反!”那聲音威震山岡,遠遠傳了出去。眾人聞言,都是大為震驚。
秦仲海舉刀向天,悲吼道:“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我秦仲海身負父兄血仇,朝廷尚且斷我生路,逼得我有國難投,有家難歸,今日我僥幸不死,便以此刀向天發誓!我秦仲海要重建怒蒼,舉兵稱雄,逐鹿中原,不殺光滿朝奸臣,誓不為人!”
鋼刀揮出,火焰燃起,映得夜空一片血紅,陶清等人多年流亡,耳聽此言,盡皆淚下。
方子敬走向愛徒,凝目望著他,嘆道:“高處不勝寒,你若要造反,只怕會身心受苦,終身郁郁寡歡。你的父親,唉…便是個例子。”
秦仲海掀開額上亂發,露出血紅的“罪”字,猙獰地道:“我現下就在受苦!地獄業火,焚我殘軀!這當中的苦,師父啊,你看到了么?”
方子敬閉目無言,只輕輕嘆了口氣:心道:“自今而后,天下又要大亂了。”
十八年前,秦霸先兵敗自殺,流寇滅盡。十八年后,秦仲海舉刀立約,誓言重建怒蒼,時值景泰三十三年四月初四,恰逢文殊菩薩佛誕。
第二日早,眾人便啟程返回日喀則,預備在烏斯藏歇息一個月,之后再返回中原。結局如此圓滿,言二娘自是言笑晏晏,陶清等人也是暗自歡喜,只有哈不二撅著兔子嘴,眼看大姊與秦仲海日益親近,吃醋發怒之余,為秦仲海做菜時更是拼命吐痰,以泄心頭之恨。
到了日喀則,歐陽勇便找了家鐵鋪,為秦仲海打出一只義肢。歐陽勇手藝非凡,那義肢長短合度,有如真足一般,只是秦仲海堅持要以精鋼打造,不免讓義肢沉重至極,足有九九八十一斤。這么一來,秦仲海可就老實多了,他原本喜歡翹腳上桌,在那抖啊抖地,鐵足上身,若還勉強提腳上桌,不免掀翻桌面,怕要弄得狼狽不堪。
眾人在日喀則住下,秦仲海調養一陣,氣血漸漸紅潤,不再是蒼白敗壞的模樣,每日里看他蕩來擺去,盡在日喀則街上閑混,又恢復成當年那個兇狠逍遙的惡徒。
這日萬里無云,眾人嫌城里氣悶,便到郊外賞景、眾人行到一處樹林,方子敬與秦仲海并肩散步,他見日頭溫暖,一時興致甚高,說道:“難得你功力大進,身子又調理得當,左右無事,師父便授你“火貪一刀”最后幾式吧!”
秦仲海大喜,火貪一刀共分十二重功勁,起手套路稱為“飛火十二式”,之后循序漸進,“星火燎原”、“貪火奔騰”、“火云八方”,乃至于秦仲海的護命絕招“龍火噬天”,無一不是博大精深,只是“龍火噬天”雖然雄強,卻只到第八重功力,其余招式只因他功力不到,當年師父便沒把最后幾式傳給他。這幾日秦仲海閑得發慌,早在動這套刀法的腦筋,聽得師父自己送上門來,自是欣喜欲狂,想道:“我此番下山,須與天下英豪較量,正愁沒有壓箱底的絕技,師父要將火貪一刀的最后幾招傳我,那就萬事不愁了。”
此時眾人圍觀,言二娘、陶清、止觀等人都在一旁,方子敬卻不怕師門絕技外傳,只命秦仲海細心觀看,道:“你看好了。這便是火貪刀第九重功力。”接過秦仲海手上鋼刀,深深吸了一口氣,舉刀向空虛劈一記,只聽劈劈啪啪之聲不絕于耳,眾人瞠目結舌,不知一記虛劈何以能發出連番暴響。”
方子敬凝視愛徒,道:“懂了么?”秦仲海心下一凜,接過了鋼刀,霎時也是一劈,只聽劈啪兩聲巨響發出,登讓眾人嚇了一跳。秦仲海將鋼刀還了回去,搖頭嘆道:“弟子功力不到,還請師父再加教誨。”
方子敬笑道:“什么時候學得虛偽了?第一回試刀便得二連斬,已是大大不易了。”
哈不二一旁聽著,只感納悶,低聲向陶清道:“這是干什么的?砍一刀,出兩聲,這刀法有啥用處啊?”
方子敬聽了哈不二的說話,登時哈哈大笑,提刀便向一塊大石斬落,咻地一聲響,那大石竟給切成十塊碎屑。眾人恍然大悟,便連哈不二也懂了,眼看鋼刀出手,大石斷為十截,才知方子敬出刀極快,看似一刀斬下,其實竟有九刀出手,無怪會有如此連綿的響聲。
方子敬還刀入鞘,道:“這招名喚“火貪九連斬”,一刀九斬,威力傲視四海,旁人擋你一斬,卻擋不下后頭接二連三的重擊,便算對手是江湖第一流高手,也接不下你這一刀。”
秦仲海大為欣喜,正要接刀試煉,方子敬卻搖了搖手,道:“不忙,難得日頭暖和,咱們今日多練幾招。”他提起鋼刀,對著半空再次虛斬,這刀砍下,卻沒絲毫聲響,眾人都不知有何用處。
哈不二眉頭皺起,正要發問,忽見方子敬身前一處的大樹猛地著火,跟著緩緩傾斜。
眾人大聲驚叫,這刀距樹五尺有余,但刀勁卻能斬斷大樹,引火燃燒,足見威力之大。以此觀之,此招氣勢絕不在卓凌昭的八尺劍芒之下。眾人見了這等剛猛絕招,都是暗自驚嘆。
方子敬微笑道:“出刀若能快極,氣流自會為之騰燒。這招稱為“火貪虛風斬”,乃是火貪一刀第十式,厲害處不在鋼刀本身,而在于刀上的烈風。”他雙足不丁不八,再次虛劈一記,這刀飄飄渺渺,好似有氣無力,眾人納悶間,轟第一聲響,地下赫然現出一只五尺火輪,以方子敬為圓心,將他夾在其中。
秦仲海驚道:“這…這是怎么回事?”
方子敬道:“出刀得法,自能運勁成圓,等你詳加習練之后,刀上烈風便能隨心所欲了,這招便是火貪刀第十一式,“開天大火輪”,算得上攻守具備的絕招。”
秦仲海大喜,道:“日后便遇上寧不凡、卓凌昭這些高手,我也不用怕啦!”
方子敬搖頭道:“你切莫小覷天下群雄,世間高手如云,莫說天山傳人難擋,便算劍芒出手,你也不一定能勝。若真要獨步武林,你還得參悟最后一式。”
秦仲海喜道:“還有最后一式啊!快請師父演招吧!”
方子敬一笑,道:“這招名喚“烈火焚城”,我只創出招式心法,但因機緣沒到,連我自己也沒使出來過。”眾人聞言,盡皆不解。秦仲海奇道:“師父也沒用過?那又何必創這一招?”
方子敬道:“每門每派在武林里混,總得有個壓箱寶,咱們爺倆人丁雖薄,卻不能輸了門面。人家寧不凡有“勇劍斬天罡”,卓凌昭有那招“霞光千道”,咱們也有這招“烈火焚城”。”
他頓了頓,又道:“只是“烈火焚城”招式霸道異常,所需的內力也極剛猛,你現下雖然打通了經脈,尋常時候卻也發不出這等雄渾力道,唯有遭遇生死大險之時,方有可能出盡潛力。仲海,你日后如果遇上真正的死敵,必能徹底發揮出來。”
秦仲海哦了一聲,笑道:“原來師父武功太過厲害,遇不到像樣對手,這才沒使出來過。”
方子敬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寧下凡、卓凌昭、天絕僧,這些人位列四大宗師,武功都很了得,只是大家功力悉敵,他們便算與我動手,也不可能把我逼到絕境。心境不到,自也發不出這招生死絕學…唉…世間惟有他…惟有他,才能讓我發出這招“烈火焚城”…”
以方子敬武功之高,世間焉能有人將他逼入絕境?眼看眾人各有納悶之意,方子敬低頭嘆息,道:“老實告訴你們吧,當年我創出這招“烈火焚城”的本意,其實是用來和秦霸先較量的。”
眾人吃了一驚,齊聲道:“方先生要與龍頭大哥較量?”
方子敬點了點頭,道:“為了練成這一招,我連自己的琵琶骨都挑斷了,才給我摸出了一條運氣捷徑…嘿嘿,你們想想,這是開玩笑的么?”眾人驚叫聲中,秦仲海更感駭然,師父是自己父親的好友,便算有心比武,又何必拼到這個地步,一時只感茫然。
方子敬微笑道:“秦霸先人都死了,你們還擔憂什么?嘿嘿,本想靠著這招將他打得心服口服,但一切都晚了,他已經死了。”他低下頭去,幽幽喚著好友的名字,神態甚癡。
秦仲海咳了一聲,問道:“師父怎么和那秦…嗯,我爹爹相識的?”他從未見過秦霸先,雖知他是自己生父,但彼此間并無情感羈絆,隨口稱謂,差點連名帶姓的叫了,這個爹爹著實叫得勉強,止觀、言二娘等人與秦霸先相識,一時都是暗暗搖頭。
方子敬卻是不以為意,他將鋼刀還給了徒弟,道:“那可說來話長了。當年我與秦霸先識得,他還只是個武當派的門徒,年僅十八歲,扎了個傻不隆冬的道士頭,看起來傻瓜也似,著實可笑。”說著撿了塊大石坐下,嘴角卻還掛著一幅笑。
聽得秦霸先出身武當,眾人俱都吃驚納悶,秦仲海曾聽韋子壯說過父親的來歷,反而不感訝異。
方子敬續道:“那時他是個小小牛鼻子,我也好不到哪兒,只是個流浪江湖的小流氓,那時我倆年少氣盛,在天津一處酒鋪相遇,兩人坐在那兒,彼此瞄了幾眼,登時生出厭惡之感。我看他唇紅齒白,盡惹姑娘家偷看,準是個不守清規的敗類,當下便冷嘲熱諷幾句,嘿嘿,秦霸先那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燈,罵起粗話來比我還溜,兩人一言不合,登時打了起來。哈哈,從此也結下了不解之緣。”
眾人聽秦霸先會罵粗話,一時議論紛紛,登感不信。言二娘卻是翻起白眼,心道:“原來老寨主也是這樣的貨色,看他們秦家真是家學淵源了。”
方子敬見眾人都有懷疑之意,便笑道:“秦霸先這老小子很會裝,年紀越大,越是虛偽。你們別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其實跟我老方也沒啥不同。那時的他啊,不叫什么秦霸先,還是用著秦策兩個字,道號叫元沖什么的。”他向秦仲海一笑,道:“你爹爹年輕時是條好漢,仿佛就是你這個德行,可比后來的秦霸先可愛多了。”方子敬平日眉頭深鎖,提起了往事,竟是一展難得的歡顏,想來對這些陳年舊事很是懷念。
秦仲海道:“爹爹出身武當,師父當年卻師承何處?”方子敬哈哈笑道:“我這人狂傲無比,向來是個孤魂野鬼,誰想收容我?當年我入少林武當拜師,還沒進門,便先揍人,這些名門大派嫌我性子過狂,都不愿收錄門下,逼得我獨自一人在荒山野地練劍,那時我心懷不忿,只要遇上名門弟子,便要擦他分個高低,看看誰才是武林正宗。”
眾人大為嘆服,才知方子敬一身武功無師自通,那是江湖上罕見的異數了。秦仲海心道:“原來師父也曾走投無路,他這般狂傲性子,倒與我那盧云兄弟有些相似。”念及盧云,不知他近況如何,不由得有些掛記。
方于敬又道:“秦霸先從小在武當山出家,綿掌功夫了得,被目為日后武當掌門的不二人選,也是我這般傲性,才會找上秦霸先的麻煩,第一年動手,我倆功夫底子粗,一動手便收不住,可憐天津酒鋪倒了大霉,一連給咱們砸毀十來家。我見一時分不出勝負,便威脅秦霸先,說他若不跟比武,我便要一狀告上武當,說他砸毀酒家,調戲少女,無惡不作,武當山門規森嚴,這小子定會給吊起來毒打了。他看我兇狠無賴,只得約定明年再行較量…呵呵,這混帳小子…”眾人見他眼角閃起淚光,回想老寨主的事跡,心下都是感慨。只有秦仲海全不識得生父,只在那兒一頭霧水。
方子敬感嘆一陣,定了定神,又道:“第二年咱們約到了無錫比武,這次我有備而來,自己又發明了幾套劍法,本想打得他灰頭土臉,誰知這小子武功進境神速,還是奈何不了他,兩人激斗一日一夜,依舊是個平手局面,我倆無奈,只好約定第三年再打。”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師父年輕時還真是閑,居然有工夫和人死纏爛打,要我的話,老早便回家睡大覺了。”
方子敬見眾人興致盎然,便又道:“連著干了兩年,已是不打不快,倒也不必威脅什么了。第三年我還沒找他,他居然自行堵上門來,說有些想我,還帶了壇酒過來,說喝飽再打。我看這小子神情瀟灑,料來不會在酒中下毒加害,便與他痛飲一番,嘿,這壇酒喝下,咱們居然喝出情感來了。第二日比武時,雙方雖是出盡全力,卻沒人想殺死對方。這大概是英雄惜英雄,好漢惜好漢吧!從此之后,我倆聚會是真,比試是假,每回相約比武,都要聚個三兩日才走。”
秦仲海聽到此處,只覺喉頭發癢難忍,問向陶清道:“你不是釀酒師傅么?什么時候釀壇酒給我嘗嘗?”陶清笑道:“秦將軍有旨,在下自當遵命。”說著從竹籃里提出一瓶酒,送到秦仲海面前。跟著拿出飯團燒餅,送到了方子敬手里。秦仲海見他早有準備,一時又驚又喜,急忙大口灌下,笑道:“真好酒也!”
言二娘接過酒壺,取出幾只酒杯,交到秦仲海手上,微笑道:“陶兄弟釀酒工夫非比尋常,只怕會把你醉死。”秦仲海哈哈一笑,想說幾句風月之言調笑,旋即川想起言二娘是陶請等人的頭領,萬不可在眾人面前輕侮,當下苦苦忍住。言二娘見他嘴角微笑,忽又努力忍住,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心下暗自奇怪。
方子敬拿著飯團,微笑道:“仲海啊,你好久沒吃師父的山芋了,一會兒練完武功,師父烤幾個給你吃,怎么樣啊?”
這烤山芒正是方子敬的拿手好戲,當年便拿著只芋頭大鬧華山,只把江充、安道京嚇得屁滾尿流。秦仲海陡聽山芋,立時嚇了一跳,想起兒提時面黃肌瘦的慘狀,雙手拼命搖晃。眾人不知他師徒倆在弄什么玄虛,都是暗自奇怪。
方子敬吃了幾口飯團,提著酒杯道:“我與秦霸先前后比了幾年武,始終比不出勝負,只是彼此感情深了,也當對方是朋友。比到第五年上,咱們約在廬山相見,這回秦霸先仍是依約前來,只是過不兩招,他便氣力不濟,摔倒不動,我吃了一驚,急忙上前察看,才知他身上帶著內傷。我看他這幅慘狀,自是納悶不解,當時我倆雖只二十三四歲,但武功已非泛泛,江湖上更是罕逢敵手,怎能被人打成這德行?我問他是誰下的手,他始終不肯言明,只說自己依約前來比武,不曾失了信約。可他重傷在身,我怎能強人所難?當下便放他過去了。”
秦仲海罵道:“他媽的,誰那么大膽,居然敢傷我老子?非殺了不可!”方子敬搖頭道:“秦霸先是個聰明多智的人,他不肯明說,定有緣故。只是我見他身上有傷,怕他路上遇著仇家,便暗中跟隨保護,路上遇到了武當山的人馬追殺他,才曉得秦霸先已然反出武當,他身上的傷,原來是被同門長輩打的。”秦仲海想起韋子壯所言,立時道:“他可是愛上了一名女子,這才被破門出教?”
方子敬哈哈大笑,道:“你也聽說了。這女子正是你的親生母親,她出身世家望族,人稱湖北第一美人便是。秦仲海聽師父提起娘親的風采,不由輕嘆一聲。言二娘懂他的心事,當下坐到身邊,握住了他的大手。
方子敬把兩人的舉止看在眼里,只是微笑頷首,道:“秦霸先雖是個道士,其實塵心不滅,人又長得英挺俊俏,看他風流倜儻的模樣,哪個女孩兒不傾心,也是這樣,你娘便愛上了他,兩人私訂終身,從此私奔。”他看了秦仲海一眼,笑道:“仲海啊!你雖是秦霸先所生,但你容貌兇猛,只像你外公,比你那爹爹的模樣可差遠了。”
秦仲海想到那管家所言,說自己長得與舅老爺一個樣,他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好干笑數聲,道:“我本來就丑,長得怪鳥一樣,看來這輩子要打光棍啦。”
言二娘微笑道:“方老師這話就不是了。男兒漢首重志氣高,本就該長得威武兇猛,容貌雖不及潘安,但只要志氣比得天高,也能讓女孩兒家愛煞。”秦仲海聽她替自己遮掩,心中便道:“老子最愛喝酒吃肉,志氣不高不低,女孩兒家也只愛個一半。”
方于敬又道:“那時你父親帶著老婆私奔,你娘親出身湖北顏家,算是有頭有臉的大戶,家中長輩如何丟得起這個瞼?連夜便上真武觀告狀,武當掌門大怒欲狂,自是傾力搜捕,秦霸先武功雖高,如何耐得住大批好手圍攻,只把他打得遍體鱗傷,天幸他人緣不壞,幾名師兄弟不忍他給押回山去,便偷偷放了他。與我碰面后,我又暗中保著他,這才讓他小倆口遠走高飛,一路逃到西北地方去了。”
秦仲海微微一笑,想到了韋子壯,心道:“看咱們韋護衛那熊樣,八成也是個心軟的,當年定也放過我爹爹了。”
言二娘聽得興起,忙問道:“后來呢?”
方子敬道:“后來可就出人意料了。秦霸先反出武當時只二十四歲,自赴西北以后,從此行蹤便成謎團。過了兩年,京城傳來消息,說有個年輕人高中狀元,姓秦,名喚霸先,當時我人在京城,恰好目睹狀元郎游街,赫然便見到昔日強敵的身影,我心下好不奇怪,這小子好好一塊練武材料,不去乖乖練功,怎么跑去讀書考試了?我怕他荒廢武藝,日后少了一名較量對手,連夜便摸到他家里,把他揪了出來,喝道,“你好端端的不去練功,考啥勞什子功名?”秦霸先答的妙,居然說道,“我武功已然天下無敵,再練下去也無進境,實在沒別的事好做了,只好來當官啦!”
“我一聽之下,只沒氣炸了胸膛,他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居然敢夸口武功天下第一?當時二話不說,立時出手教訓他,誰知打了一陣,卻覺得他的身手快得非比尋常,宛如妖魔一般。不到一合,便給他打翻在地。我大吃一驚,兩年前大家平分秋色,怎地他進境如此之快?他坦承其事,說在天山里找到一個神秘洞穴,已在里頭練成了絕世神功,現下是真龍之體,當世無人能敵。”
秦仲海心下一驚,想到了伍定遠,忙問道:“我爹爹是一代真龍?寧不凡不也曾這么稱呼伍制使?”方子敬嘆道:“天山神機洞里藏有絕世武功,這個秘密正是你爹爹挖掘出來的,說來他該算是天山武學的第一代傳人。只是神機洞的武功有些詭異,據說常人碰不得,非得機緣巧合、三奇蓋頂之人來練,不然碰者必死。也是這樣,才給那個伍定遠得去。”
秦仲海想起伍定遠的身手,登時點頭道:“伍制使武功了得,連蒙古高手也敗在他手里。確實有些門道。”方子敬嘆道:“一代真龍豈同小可?眼下伍定遠武功還嫩,再過幾年磨練,必成當世第一高手。怕連寧不凡也敵他不過了。”
秦仲海哦地一聲,卻是有些不服:“他比師父還厲害么?”方子敬如何不知他在激將,當下把球踢了回去,搖頭道:“你師父年歲老了,要靠你來較量啦!”秦仲海此刻神功蓋世,體力氣血都是登峰造極的時候,早有手癢打人之意,聽方子敬這么一說,直是歡喜到心坎里了,笑道:“這個自然。不過伍制使與我交情不壞,人家點到為止好啦!”
方子敬哈哈一笑,又道:“那時我與秦霸先動手,給他打得頭破血流,心中只覺忿忿不平,便回山苦思武藝,想找個法子制住他。我整整花了三午時光,創出了“羅喉劍”絕招,我自覺功夫已深,料來秦霸先便有真龍之體,怕也不是我這套劍法的對手,便興沖沖地趕到京師與他比武,誰知這小子得了皇帝寵愛,居然調到西疆打仗去了。我毫不死心,一路追到西疆去,這王八蛋卻又調回北京了,一路追來找去,始終遇不上人,直把我氣得七竅生煙。”
秦仲海曾聽柳昂天提過這段往事,知道那時父親與柳昂天聯手出征,正和也先可汗大戰,自無暇理會這些江湖爭斗。
方子敬又道:“匆匆數年過去,我幾次找秦霸先比武,他都推辭不受,只說自己有家有業,不便再做這些比試,我見他看我不起,大怒之下,便與他絕交,自去找其他好手決戰。”他說到此處,臉上現出豪氣干云的氣色,續道:“自此之后,我四下征戰,逢人便打,幾年下來,三山五岳都給我打遍了,什么卓凌昭、寧不凡,那時都是名不見經傳的狗屁,除了少林寺的天絕老僧以外,江湖上根本沒人能接我一招半式,從此之后,我便得了“劍王”的外號。只是我念及天山傳人未曾與我較量,便在“劍王”之前加上“九州”二字,以示我為關內第一。”
眾人紛紛點頭,露出崇敬的神色。方子敬不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也不曾有過什么巧合機緣,全靠著自己的悟性習練武功,直至今日威震當世的地位,說來其余幾名宗師各有門戶師承,獨獨方子敬是靠著一己之力開山立派,比之天絕僧、卓凌昭、寧不凡等人,可說更為可敬。
方子敬又道:“時光匆匆,我號稱劍王也有十年了,那秦霸先也安安穩穩地當他的官,大家老死不相往來,直到…唉…直到一日,江湖傳來一件大消息,只把我驚得坐立難安,寢食不穩。逼得我連夜往京城進發。”言二娘奇道:“什么大事這般厲害?”秦仲海心思機敏,已然猜中情由,當即道:“這消息是說我爹爹密謀叛國一事吧?”
方子敬嘆息一聲,道:“沒錯。江湖傳言說了,言道秦霸先密謀政變,已然下手殺死皇帝,當時我人在遼寧,聽了這個傳言,自是大為震動,管他皇帝老兒是死是活,連夜便趕往北京,想把消息打聽清楚。誰知趕到京城,根本不必探聽什么,便已見到軍馬入城,直往秦家大宅而去。”秦仲海淚眼朦朧,低下頭去。其余幾人也都嘆息出聲。
方子敬道:“我見了這等勢頭,知道秦家滿門命在旦夕,念及我與秦霸先的交情,方某豈容旁人加害他的家屬?當下便決定孤身前去救人。但那時京師戒嚴,形勢著實兇險非常,如何能自由進出?我胡亂沖入城門,當場殺他個血流成河,把賊官賊兵砍得尸積如山,好容易趕抵秦家,卻已晚了一步。秦夫人早給斬首,滿門老小死傷狼藉,只余下兩個孤苦孩子,唉…那群官兵好不狠辣,一個冷槍放過,當場便打死大的,只留下個嬰兒給我。仲海,那便是你了。”
眾人聽了這等慘禍,無不悲憤。秦仲海虎目含淚,跪地道:“秦仲海有生之年,絕不忘師父恩義。”
方子敬嘆道:“后來我帶著你與你哥哥的尸身,一路東躲西藏,最后來到烏斯藏,便躲入這處山頭,料來朝廷養的高手武功有限,決計無法大舉上峰。眼看風聲緊急,你父親蹤影全無,便先把你哥哥藏在雪山上,先保存他的尸體,再找了個乳母來養育你,那時我想找秦霸先的蹤跡,卻又毫無音訊,半年之后,聽說他造反進關,開立怒蒼,已與朝廷大戰數合,我便帶著你,連夜前去找他。”
秦仲海啊了一聲:心道:“原來我只幾歲大時,便曾上過怒蒼山。”
方子敬道:“當時秦霸先見了小兒子,哭得死去活來,可他軍務繁忙,無暇顧及一個嬰兒,便求懇我代為照顧。我見他大變之后,明明三十四五歲的人,卻忽然變得小老頭一般,我看他悲傷過度,也只好接下這個大任。幾年以后,你越發活潑,師父也好生歡喜你,授業傳藝之時,不曾半點藏私。仲海,不管你是誰的兒子,師父教養你的心,始終不變。”
秦仲海呆呆聽著,竟覺自己生父的面目好生遙遠,他望著眼前的師父,見他面貌蒼老,比十多年前分手時更老了許多。想起從小到大蒙受撫養的往事,霎時一個激動,抱住了方子敬,哭道:“師父,你待徒兒如此,你才是我爹爹!”方子敬伸手摸著他的頭,嘆道:“方子敬無妻無子,孩子啊!其實我早把你當作是親生兒子一樣了。那日聽說你入獄,你可知師父有多憂心?”念及師尊恩情,秦仲海泣不成聲,眾人也是為之鼻酸。
方子敬嘆息一陣,道:“兩年后,怒蒼山勢力越大,朝廷派出大將劉夢龍征討,合計動用三十余萬大軍、數百名高手圍攻山寨,當時武林最有名望的幾個家族也被征召出馬。我見怒蒼山危急,便自行下山助戰,我與其余四虎大將聯手,只把各大門派打得屁滾尿流,最后逼得天絕僧率軍出山,與我決一死戰,那場大戰,嘿嘿,只打得昏天暗地,死傷慘重。最后形勢逆轉,朝廷慘敗,天絕僧見后援斷絕,也只能硬生生地退走了。”
他說到得意處,望著言二娘,道:“小丫頭那時也在山上,應該知道此事吧?”
言二娘點頭道:“老先生武功非常,名震天下,山寨兄弟無不欽仰,若非如此,龍頭大哥怎 會尊稱先生為五虎之首?”方子敬嘿嘿一笑,道:“五虎上將,那是你們山寨里的稱呼,我方子敬不是誰的手下大將,只是仗義相助而已。”秦仲海聽了這話,暗想道:“其實師父武功如此了得,足為一派之長,又何必屈居他人之下?這口氣可真忍得很了。”
方子敬見他若有所思,當即一笑,道:“小子啊,師父之所以替你爹爹打仗,其實一半也是為了你這小鬼。”秦仲海尷尬地道:“為了我?怎會這樣?”方子敬笑道:“你小時很是討我喜歡,我怕你沒了娘親之后,連爹爹也沒了,這才為秦霸先出力,你知道么?”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師父你也太便宜了,非但做人家的保姆,還連保鏢也干上了。”
方子敬哈哈一笑,續道:“便這樣,怒蒼山過了幾年快活日子,直到景泰十四年,怒蒼山慘敗神鬼亭為止。”聽到此處,眾人心下都是一凜,怒蒼山滅亡之時,除秦仲海不在山上,其余幾人都曾親睹山寨覆亡,回想此事,各人身上冷汗涔涔而下,言二娘更是痛哭失聲。
言二娘垂淚道:“方先生,我始終不曾明了,咱們何以敗得如此之慘?以龍頭大哥的武功,加上左右軍師的機智,為何朝廷還能輕易得手?”陶清也道:“是啊!當年山寨一路打到霸州,逼得京師戒嚴,為何一夕間風云變色,反而兵敗如山倒?”
方子敬斜目看了止觀一眼,搖頭道:“你是軍機頭子,你來說吧。”止觀嘆了口氣,道:“一切只怪朝廷招安。”眾人吃了一驚,顫聲道:“招安?”
止觀頷首道:“當年大軍直入霸州,進逼京師,前后打死了幾名總兵典史。江充見咱們要玩真的了,便奏請皇帝,派出密使上山,言明要與龍頭和談。只是密使尚未進門,便給人察覺消息,當場給亂棒轟了出去,皇帝先后派出三名密使,都不曾成功。最后請出了太后的諭旨,龍頭大哥終于首肯,雙方才約在神鬼亭談判。”秦仲海回思文淵閣的怪客,情知密奏被奪定與招安一事有關,更是留神傾聽。
方子敬接口道:“那時消息傳來,說秦霸先有意接受招安,嘿嘿,他這小子不顧妻小被殺,居然還想投降狗皇帝,這般死奴才,我方子敬如何放他得過?連夜便趕赴山上,當面表達反對之意。”他頓了頓,面上露出殺氣,又道:“當時我明白告訴秦霸先,朝廷既然殺了他全家滿門,他便不能與皇帝修好,否則妻小家人不全都白死了?我鬧得很厲害,硬要山寨所有弟兄表明心意,當時左右軍師意見各是不同,潛龍理都不理我,只主張接受招安和議,鳳羽卻說其中必有陰謀,五虎上將也為之吵成一團。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言二娘插嘴道:“我夫君意下如何?”方子敬呸了一聲:“韓毅那小子出身朝廷,官拜應川都指揮使,怎么不想歸順?也是主張最力的一人了。”言二娘嘆息一聲,默默不語。
方子敬又道:“當時陸孤瞻、李鐵衫兩人大力反對招安,韓毅贊同,那“氣沖塞北”石剛最是忠心,凡事以秦霸先馬首是瞻,自也表贊成之意。五虎中兩人反對,兩人贊成。秦霸先見左龍右鳳也是僵持不下,便求懇道,“大家再吵下去,只怕招安未成,山寨便先垮了。請諸位念在我多年微功,便答應和議之請吧!”龍頭既然如此說了,眾人自也不便多言。我看鳳羽軍師不發一言,陸孤瞻與李鐵衫也是沉默不語,都有讓步之意,全場只剩下我一個頑固,當場便道,“你莫要廢話,若要招安和議,需得過我手中長劍,否則此事休得再議!”秦霸先聽后,便道,“好!既然大家都是學武之人,今日之事,便以武學高低做一決斷吧!”當即取出長劍,與我一決勝負。”
眾人聽得兩位高手再度動手,心中都是震驚下已,當時方子敬名氣之響,早已震動大江南北,以聲勢而論,不知超過秦霸先多少倍,但秦霸先身負真龍之體,武功自是驚天動地,想來這場好斗,定是精彩絕倫。
秦仲海微起嘆息,兩大高手對決,一方是生父,一方卻是恩師,雖然事過境遷,卻還是叫他暗暗搖頭。
方子敬遙想往事,怔怔地道:“這場拼斗是十八年前的往事,現下回想起來,卻似在眼前一般。那時秦霸先說道,“我之所以接受招安,實有不得以的苦衷,既然方兄不能見諒,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我也哈哈大笑,道,“莫說你是天山傳人,須知我手中長劍也非易與!大家分個勝負吧!”當下兩人各出一招,便在怒蒼山大殿動手。”
他說到此處,忽地嘆了一口氣,不言不動。
眾人急問道:“勝負如何?”
方子敬沉默半晌,低聲道:“天山傳人,果然名不虛傳。”
眾人心下一凜,都知他此戰非只敗北,看來還輸得極慘。
秦仲海見師父神色郁郁,一時只覺心中萬般愧疚,想道:“爹爹這般做不對,咱們秦家欠師父的實在數也數不清了,怎能再與他動手?難道招安真的這么重要么?”他濃眉緊皺,只是猜不透父親的用意,心里更透著不滿。
方子敬道:“我慘敗之后,心里又驚又怒,沒想秦霸先居然強到這個地步,氣憤之下,惱羞成怒,一劍便將殿上石虎的腦袋砍去,表明從此與怒蒼山無關。那時眾人急急相勸,要我不可如此,但他秦霸先能做朝廷的狗,我方子敬自在逍遙,又何必受誰管束?我憤怒無比,大聲道,“方子敬自今以后,與諸位恩斷義絕。祝你們這群王八蛋早些加官晉爵,每日替皇帝老娘洗腳!”操他娘的,老子理都不理,當場便離山而去。”激動之下,竟是粗話連篇。
秦仲海聽他謾罵不休:心下暗暗感嘆:“師父如此痛恨朝廷,無怪那時我要從軍,他會發這么大的火氣,唉…原來有這許多往事…”
方子敬罵了半晌,見眾人各自低頭不語,便收了粗口,道:“我回山之后,只等他秦大將軍早復公侯之位,便要將他的寶貝兒子送還…”說到這里,看了止觀一眼,又道:“誰知世事難料,一日這位老弟跑來找我,說神鬼亭一場談判下來,滿山兄弟死得死,傷得傷。我聽說秦霸先戰死,只驚得呆了,便急急下山去看,那時山寨已被大軍合圍,實在沒法救了,我勉強救了幾人,但朝廷下手實在太狠,也只能撤手。從此以后,怒蒼山便煙消云散,半點勢力也不剩下。我深恨秦霸先一意孤行,但事已至此,除了徒乎負負,又能如何?”
秦仲海嘆道:“究竟朝廷用了什么計謀,居然這等厲害?”方子敬冷冷地道:“管他的,我既然不知情由,也懶得去查訪,反正木已成舟,山寨已毀,便算我找出其中情由,又能如何呢?”
他搖了搖頭,望著秦仲海,道:“四年后,你終于十八歲了,一心想去投效朝廷,我本來氣憤填膺,打死不讓你去,但后來轉念一想,反正山寨毀了,你父親人也死了,往事煙消云散,我又何必把你硬框在仇恨里,替你父親背這些無謂包袱?人生在世,求的是快活,你既想從軍,師父也不為難你,也就任憑你去報效國家了…”
秦仲海回想幾年往事,低聲道:“師父別這樣說。柳侯爺待我情深義重,仲海這幾年為他辦事,心里很是快活,此事我終身不悔。”
方子敬道:“不后悔便好。只要你活得開心,師父也無話可說。”他嘆了口氣,怔怔望向遠方的珠母朗瑪,幽幽地道:“秦霸先,咱們相交幾十年,你兒子算我替你養的,你這老小子不要天倫之樂,不要山寨弟兄,你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言二娘見他望著天下第一峰,一時興起,便問道:“方老師,你曾以天下第一峰比喻老寨主,你自己呢?你又是這群山峰里的哪一座?”
方子敬微微頷首,道:“方今天下武林人物薈萃,便如群山之海…你們看那座山峰。”眾人順著他的指尖望去,只見遠處一座高峰昂然巍峨,隱隱與珠母朗瑪相對,似不輸給天下第峰,一時都是嘖嘖稱奇。
方子敬道:“這座山乃是干城章嘉,漢名叫做五寶大雪山,若非世間有座珠母朗瑪壓在頭上,它便是天下第一峰了。”秦仲海見他心有所感,便道:“師父,倘若我爹爹是珠母朗瑪,您便是干城章嘉了,對不對?”
方子敬搖了搖頭,道:“真要打比方,這座五寶大雪山也該是華山寧不凡,也只有方今天下第二高手的聲勢,才能與你爹爹一較長短…”秦仲海看他有些氣餒,連忙移轉話頭,道:“別管寧不凡那猥瑣家伙了,這里好多山哪!師父您若要自況,卻是哪座高峰?”
方子敬了望群山,怔怔地道:“我的山不在這里…”眾人心下大奇,紛紛問道:“不在這兒?那又在何處?”
方子敬道:“聽過喬格里峰么?”他見眾人茫然,便嘆了口氣,搖頭不語。
止觀原本靜靜聽講,此時忽然插口,道:“喬格里峰位于喀啦昆侖山,乃是天下數一數二的高峰。此山險峻,未必在珠母朗瑪之下,但只因此峰遠在西域,不在藏邊的群山之海,是以不為世人所知。除了絕頂山客,少有人聽聞大名。”止觀見眾人紛紛頷首,又道:“天下人看的是虛名,洛子峰也好,雪山之王也好,都因薈萃高地,仗著天生地勢,這才廣為世人推崇。諸君啊諸君,恕我明說吧,天下高手雖多,卻都各有憑藉,真如方大俠這般自開局面的人物,世上又有幾人呢?”
止觀這話倒非奉承,方子敬獨創武學,自開門戶,乃是當代獨一無二的開派宗師,寧不凡天資雖高,卻多少靠著天隱道人留傳的三達劍,這才有了一身傲人劍法。天絕僧縱然了得,少了嵩山嫡傳的七十二絕藝,武功也要大打折扣,秦霸先、卓凌昭等人更是如此。
世間雖大,卻只有方子敬奠基于無,以名門大派的棄徒身分空手起家,練到了今日的絕頂之境。此番壯志豪氣,又豈是天下任何高手可比?
方子敬聽了止觀的這番話,登時仰天輕嘆,似有無限感慨。
止觀凝目望著劍王,微笑道:“方大俠,旁人不知也就罷了,有句話我一定要說。其實您這十多年來武功大進,在那招“烈火焚城”面前,誰敢自稱必勝?您又何必氣餒呢?”
方子敬淡淡地道:“我沒有氣餒,只是心懶而已。贏不是高,輸不是低,武學高低,不在生死勝負,而在武學道法的領悟貫通,那才是一代宗師所為。寧不凡以稚齡崛起江湖,此人天資之高,猶在方某之上,似他這種天才之人,只要練一天的武,天下武學便有一天的進境,等他到了我這個年紀,不知還要創出多少心法武功?放著這種人物,我怎好與他生死相拼?嘿嘿…倒是神機洞門重新開啟,天山傳人再次行走江湖,反而讓我有些手癢了…”
他轉頭看向秦仲海,微笑道:“我年事已高,不該再做這些無謂爭斗。當此風燭殘年,只希望愛徒能好好鍛鏈武功,讓“火貪一刀”名震千古,也算留了點東西在這世上。”
秦仲海心神激蕩,霍地站起身來,道:“仲海不忘師尊教誨,從此必會好自用功!什么天山傳人,什么天下第一,弟子都要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叫他們知道九州劍王的厲害!”
方子敬輕輕點了點頭,神態竟有些靦腆,當下將秦仲海帶到僻靜處,細細將刀法口訣傳他,兩人便自練起功來。
數日后,秦仲海身上傷勢已愈,再兼刀法已甚熟練,便向方子敬與止觀辭行,言道要早些返回怒蒼,察看情況。方子敬見他雄心勃勃的神氣,只淡淡地道:“政治之事,師父是不懂的,但這批朝臣遠比江湖人物更壞,你與他們交手時,可要萬般小心了。”
秦仲海拜伏在地,道:“弟子出身朝廷,自知此間伎倆,請師父莫要擔憂。等弟子事業有成,請師父上山共享富貴。”
方子敬微笑道:“能見你好端端的活著,那便是最難得的富貴了。”初見面之時,方子敬全是冷冰冰的神氣,孰料離別之際,卻如慈父一般,想來秦仲海此番活得性命,他心中定是歡喜異常。
盛暑將至,滿地花開,秦仲海急于返回怒蒼山察看,便與言二娘等人一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