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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十功名塵與土

  秦仲海自從僥幸撿回性命以來,便一直留在言二娘的客店養傷,至今已有個把月了。只是秦仲海不愿拖累言二娘等人,始終不愿坦白自己的來歷,只等養好傷后,再行打算。不過言二娘見了秦仲海背上的剌花,早已猜知他與山寨間的淵源極深,秦仲海縱不明說,言二娘這些日子仍是竭力照護,不敢稍懈。

秦仲海是個識相的人,自從在言二娘面前墜過淚后,從此不再露出心事,只把瞼上悲苦收拾得一干二凈,整日價就是嘻皮笑臉。后來傷勢好轉,他不愿白吃白喝,便自愿找活來干,只是秦仲海行動不便,既不能稍重擔米,也下懂釀酒做菜,便只能幫著做些雜事了  這日秦仲海便照著往常邋遢模樣,大剌剌地坐入院中,拿著大白菜在那兒剝洗。他目光向地,喃喃低語,卻沒人知道他在說些什么。正剝菜間,匆見一雙靴子停在眼前,看那靴子油光晶亮,來人當是要緊人物。

  秦仲海此時心灰意懶,江湖上算沒他這號人物了,來人便算是少林方丈,也不關他的事,當下頭也不抬,逕自道:“客倌如要吃酒,請從大門進去,掌柜自會過來招呼。”秦仲海說了幾句,那靴子并無移步跡象,僅直挺挺地站在面前。

  秦仲海心頭煩悶,不知那人所欲為何,他悶哼一聲,頭也不抬,逕自皺眉道:“老兄到底想做什么?難道是要買白菜么?”

  話聲未畢,只聽那人一聲嘆息,輕聲喚道:“仲海。”

  秦仲海聽了這聲音,登時全身巨震,手上菜籃翻倒,白菜葉瓣灑落滿地。

  來人目光含淚,神色悲傷,正自低頭凝望自己,不是那盧云是誰?

  秦仲海手上拿著白菜梗子,也不知要往哪兒擺,他只覺喉頭干澀,勉強干笑兩聲,慢慢擠出了三個字:“盧兄弟。”

  二人四目交投,盧云緩緩蹲了下來,仰頭望著自己,神情極為激動。秦仲海泯住下唇,只想說笑幾句,但就是說不出話來。霎時之間,秦仲海心中哽咽,想起了那首鄩陽樓記:

  “少時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誰知刺紋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日若得報怨仇,血染鄩陽江頭。”

  當年京城之會,二人在污穢小酒家見面,便有這番豪邁言語,如今一個升天,一個墜地,兩人再次見面,卻是如此凄涼光景…

  良久良久,兩人只是相互凝視。秦仲海給盧云這么盯著,自也不感好受,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摸了摸盧云的頭頂,罵道:“他媽的,老子又不是鬼,快別這樣盯著瞧了。”

  盧云聽他調侃,登時破涕為笑,他擦拭眼角,強笑道:“對不住…沒料到會在這兒見到你,心里有些激動了。”秦仲海點了點頭,微笑道:“是啊,我也沒料到。”

  正月迎春,氣候嚴寒,天邊飄下一朵朵雪花,盧云見秦仲海手里仍抓著白菜梗子,忙彎下腰來,替他撿拾滿地的菜葉。盧云手上抓著一把白菜,低聲便問:“仲海…你怎么會在這兒?”

  秦仲海笑道:“那日離開北京,一路搭船逃亡,嘿嘿,沒想來到了懷慶,便遇上瘋婆子,終于給她綁到這兒來了。”

  盧云知道他喜說玩笑話,倒也不會信以為真,當下只默默撿拾白菜,二放到菜簍子里。

  秦仲海想起柳昂天等人,問道:“大家都還好么?”

  盧云聽了這話,眼前浮起了當年京中歡聚的景象,他心下傷痛,擦著紅眼睛,干笑道:“大家都好…只是年前卓凌昭和江充火并一場,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卓凌昭死了,江充也落個重傷的下場。托他劍神的福,江充不能作怪,這個把月總算天下太平,大家都過了個好年。”

  秦仲海聽得劍神巳死,忍不住呆了。過了半晌,方才怔怔再問:“卓凌昭…死了?”

  盧云嘆了口氣,道:“那時楊郎中出面說項,終讓劍神反出江系,本以為他從此棄暗投明,專與正道人士為伍,沒想此計反為他帶來殺身之禍,說來真是始料未及了。”

  劉敬慘死,卓凌昭身亡,秦仲海忍不住微微苦笑。其實他與卓凌昭毫無交情,彼此間惡感還多于好感,但乍聽劍神亡故,對照自己殘廢的下稍,竟有兔死狐悲之慨,一時間只是低頭不語。

  良久良久,盧云鼓起勇氣,終于啟口來問:“仲海,你…你以后有何打算?”

  秦仲海微微搖頭,道:“以后怎么打算,我也不知道…只是這幾日傷勢好得差不多了,也該是走的時候了。”

  盧云抬起頭來,緊握秦仲海的雙手,柔聲道:“仲海,跟我回長洲吧!”秦仲海愣道:“長洲?”隨即醒悟盧云不日便要南下地方,再去做朝廷官長了。

  盧云睜眼望著他,目光誠懇,一言不發,只管緊握秦仲海的手掌。秦仲海給他牢牢握著,一時之間,只覺盧云的手勁好大,用力捏來,自己的手掌酸痛難忍,雖想抽手,但力量就是不及,疼痛感傳來,臉上已然流下冷汗。

  盧云兀自不察,只是等著秦仲海回話。匆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厲聲道:“放開他!”盧云愣住了,回首望去,只見言二娘怒目看向自己,森然問道:“你是他的朋友?”

  盧云見她神態不忿,目光嚴厲異常,忙道:“怎么了?”言二娘將盧云一把推開,冷冷地道:“你弄痛他了。”盧云醒覺過來,慌忙去看,只見好友的雙手微起淤血,盧云又驚又痛,方才醒起秦仲海武功盡失,根本耐不起自己隨手一握,他眼中含淚,緊泯嘴唇,也不知該說什么,若要道歉,反而更著了形跡,一時心下甚是愧疚。

  言二娘見他神情如此,也不便再有責怪,她站到秦仲海身前,將兩人擋了開來,向盧云道:“你不必擔心他什么。他在這兒很好,有咱們照料著,你快快走吧。”

  盧云聽她催促自己離去,心下甚急,只是拼命搖頭,他與秦仲海雖然相交不久,但兩人言語投機,情感親昵,有如兄弟一般,好容易再見面了,怎能這樣離開?言二娘見他要親口詢問秦仲海,雙手攔路,將秦仲海遮在身后,不讓兩人相見。

  盧云心下大急,叫道:“仲海,你真要留在這兒嗎?”秦仲海聽了這話,想起了京城歲月,

  往事浮現眼前,他心中一動,便想站起身來。

  忽聽一聲長嘆,一個身影擋了過來,卻是陶清來了。只聽他勸道:“這位小哥,你朋友已非朝廷中人,從此與官府徑渭分明,你硬拉他回去,若給人查出身分,不是活生生害死他么?你放他走吧!”陶清此言入情入理,登讓盧秦二人醒了過來,盧云腦中嗡地一聲,想道:“是了,秦將軍再也不是朝廷中人,我硬要帶他回去,只有害了他!”

  回思往事,盧云心如刀割,默然無語。秦仲海也是怔怔坐倒在地,只在茫然望天。

  陶清輕推盧云的肩頭,低聲道:“這位官人,你看那兒。”盧云回首看去,只見院中站著一名少女,正自凝視自己,看她滿臉擔憂,眼中卻又帶著安慰之意,不是顧倩兮是誰?

  盧云默默低下頭去,他想向秦仲海道別,卻給言二娘擋住了,當下輕嘆一聲,小聲道:“仲海,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秦仲海聽了這話,知道盧云隨即便要離去,他想伸頭探看,但言二娘擋在身前,卻見不到盧云的身影,想要說話,喉嚨卻又嘶啞,只能啊啊叫著,他雙手連連揮舞,像是要說再見,又似要拉住盧云,連自己也不知究竟想做什么…

  夜闌人靜,星稀月明,秦仲海躺在床板上,睜著滿足血絲的雙眼,呆呆望著房頂。

  他身旁睡著幾人,左邊是陶清,右邊是歐陽勇,再過去是哈不二,大伙兒睡通鋪已有個把月了,平時他夜夜好眠,總是一覺到天明,為何今夜會忽爾失眠?

  秦仲海緩緩閉上了眼,腦海里浮出了一張臉,那是盧云的同情之淚。

  他煩亂難受,情知再也睡不著,當下悄悄爬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扶著墻,從陶清身上跨過去。

秦仲海赤著一只左腳,摸到了拐杖,高大的身子倚在墻上,挨挨擦擦地往門口移,他不愿吵醒眾人,只因這夜半無人的時刻,方是他安心獨處的時光。只有這一刻,他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在  地下打滾,更不會有人為他掉半滴眼淚。

  走出后廚,來到店里,夜深無人之際,桌上擺滿板凳,堂下地板卻擦得干干凈凈。秦仲海孤身站在堂上,緩緩轉過身去,望著一只櫥柜,霎時之間,身子輕輕顫抖。

  他走到櫥柜,從里頭拿出一件東西。那是一柄刀,一柄尋常不過的鋼刀。

  秦仲海眼中露出了光彩,連刀帶鞘緊抱懷里,口唇低動不休,好似那是什么寶貝一般。

  來到了院子里,秦仲海斜倚墻邊,仰望明月,自八歲練刀開始算起,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刀便如他身上的一塊肉,一根骨,再也熟悉下過。他心生感觸,霎時雙手高舉,持刀向天,口中發出噫噫聲響。

  從小到大,不知用過多少柄刀了,每當刀口缺了,殘了,師父便再給他找一柄刀,他便這樣砍啊、殺啊、練啊,直到刀口再次卷了、缺了,再來一柄新的刀為止。

  刀刀斷了,可以再鑄,可是那用刀的手斷了,還能再續么?

  秦仲海仰望天際,那閃耀月輪中,仿佛出現一個身影,正回頭向自己笑著。

  那人雙肩寬闊,身批胄甲,兩道濃眉斜飛,單手提刀傲笑,那笑容好生爽朗,無憂無懼,自信豪邁,好似天下沒事能放在他眼里。

  這人不是他自己,卻又是誰?

  秦仲海咬住了牙,右手緊握刀柄,刷地一聲,抽出了鋼刀!

  氣沈丹田,右手使勁,鋼刀如扇形畫過,這是“火貪一刀”的起手式。“侵掠如火,噬血成貪,殺人何用第二刀?”

  九州劍王的諄諄教誨在耳邊響起,秦仲海輕喝一聲,便要發力出招。

  當地一聲響,鋼刀落在地下,黑暗中只剩下自己發抖的右手,掌中空無一物。

  秦仲海嘎嘎叫著,好像一只折翅的鳥,莫名之間,淚水落了下來。他發力向前奔跑,似要逃脫這一切,霎時腳下一個踉艙,摔倒在地。

  他呼呼喘息,用力撐起身體,肩膀好生疼痛,但他只想更痛,最好就這樣疼死,剛好解脫了,他嘶嘎怪笑,有如夜梟。奮力舉起拐杖,直直向院外逃去,來到了大街上。

  走啊、跑啊、逃啊,穿過了一條又一條的巷弄,孤單的身影在那不知名的地方穿梭著,瘋狂間,他聽到了水流聲響,朝著響聲來處走去,忽然之問,眼前一花,見到了一條洶涌澎湃的大水。

  轟隆隆、轟隆隆,浪花飛濺,波濤起伏,長達千里的黃河巨浪,正在自己面前奔騰竄流!

  秦仲海癡癡望向大水,河面壯闊,水氣飄渺,大河的彼端,是劉邦的關中、是李元昊的河套、

  是馬孟起的涼州…大河的盡頭,是天下英雄的故鄉啊!

秦仲海哈哈大笑,他舉起手上的拐杖,一步步向怒濤行去,他要讓無邊怒海將自己吞沒,把他  殘破的身軀卷向無邊地獄…

  這夜言二娘正自熟睡,卻給陶清搖醒了,言二娘不及問話,便給陶清掩上了嘴,跟著示意她去看院子。言二娘心知有異,急忙探頭,只見秦仲海顫巍巍地走出院子,不知要去哪兒。

  此時哈下二等人都已轉醒,四人一路跟隨而去,待見秦仲海自行走入大河,好似要去自殺一般,都是驚得呆了。哈不二見秦仲海行止怪異,登時罵道:“這家伙大半夜的不睡覺,原來是跑來跳河自盡。這般沒出息,真枉費大姊救他性命。”

  眼看秦仲海跨入大水,一步接著一步,轉眼便要給淹沒了,哈下二啐罵兩口,便要起身去救,陶清卻將他一把拉住,低聲道:“咱們別急,先讓他下水去。”哈不二嘿地一聲,道:“你這是什么話?水勢這么大,不怕淹死他么?”

  陶清目露悲憫,搖頭道:“他心里很苦,就讓他靜靜吧,我一會兒會下去救的。

  言二娘聽了這話,登時一聲哽咽,竟然低聲啜泣起來,眾人聽在耳里,都感詫異。

  言二娘癡癡望向大河,輕聲道:“秦將軍,你是不是很想走?你告訴我,我…我要怎么幫你?”她珠淚低垂,好似不忍再看下去,霎時掩面掉頭,逃了開來。

  說話之間,只見秦仲海早巳跨入水中,水勢洶涌,已將之滅頂,拐杖更被沖得不見蹤影,過不半晌,身子打橫飄起,竟要給大水沖走了,哈不二驚道:“金毛龜,你再不下去,這家伙一會兒便要淹死啦!”

  陶清見不能再拖,旋即飛奔而出,一個健步縱入水中,便朝秦仲海游去。他身形若龜,在水里載沈載浮,其速頗勁。過不多時,便已夾住秦仲海高壯的身軀,慢慢將他拖回岸邊。看來他名喚金毛龜,果然水性甚佳。

  三人守在秦仲海身旁,見他肚腹高高鼓起,好似灌滿了水,面色更是慘白,陶清在他胸口按了按,秦仲海嘔地一聲,吐出了幾口水。陶清見他醒轉,便將之扶起,讓他坐在地下。

  哈不二見秦仲海目光茫然,一時按耐不住,責備道:“老兄啊,天下殘廢的又不止你一個,你看咱們歐陽大哥不也是啞巴么?可他也沒自盡啊!”哈不二雖然說話難聽,卻也是一番規勸心意,陶清聽在耳里,便也沒勸阻,只暗暗留意秦仲海的神色。

  黑暗中,諸人鴉雀無聲,卻聽秦仲海淡淡一笑,搖頭道:“誰說我要自盡了?”

  哈不二聽他兀自嘴硬,沒好氣道:“那你跳到河里干什么?下水抓魚么?”秦仲海微微一笑,手指大河,道:“我要過去對岸。”眾人哦了一聲,齊聲道:“對岸?”

  秦仲海輕輕頷首,月光映照,黃河滔滔濁流,疾行向東,望之奔騰澎湃,秦仲海凝目望著大河,輕輕地道:“總有一日,我秦仲海會領著十萬雄師,從大河的那端過來。”他深深吸了口氣,回頭望著眾人,微笑道:“你們相信么?”

  秦仲海重傷殘廢,連路也走不了,如何還能帶兵打仗?哈不二向陶清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陶清與歐陽勇自也暗暗感慨,眾人都怕說話刺傷了他,俱都無言。

  便在此刻,陡聽一個女子大叫:“我相信!”

  眾人急忙回過頭去,只見一名俏麗女子站在岸邊,正是他們的大姐言二娘來了。

  哈不二心下一喜,正想說話,忽見言二娘背后火光燭天,竟有大火焚燒。火舌飛舞,光芒流竄,只照得言二娘更加艷麗。

  哈不二驚道:“怎么燒起火來了?可別燒到咱們店里了!”說著便要起身去看,他奔到言二娘身邊,已被一把拉住,只聽言二娘淡淡地道:“不必回去了,我把店燒了。”

  眾人聞言,盡皆大驚,不知何以如此。言二娘卻不多加解釋,只緩緩蹲在秦仲海身邊,凜然道:“秦將軍,我相信你不是凡人。總有一日,你定能領著我們大家,一起殺回中原。”

  秦仲海微微一笑,頷首道:“謝謝你。”

  言二娘凝望著他,忽然之間,湊過頭上,竟在秦仲海唇上深深一吻。

  哈不二與歐陽勇見了這情狀,忍不住張大了口,不知大姊是瘋了還是怎地,直感驚疑不定。陶清卻不驚詫,只是笑吟吟地,便把兩名兄弟拉到一邊去了。

  良久良久,言二娘放開了秦仲海,輕聲道:“我們走吧。不管去哪里,我們都跟著你。”說話間目光溫柔,全是百轉柔情。秦仲海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張開大嘴,陡地放聲狂笑。

  言二娘是個重情義的女人,此番為秦仲海親手燒店,重出江湖,自有她的一番心路轉折,那是不足為外人道了。只是這么一蠻干,卻不免害得弟兄們無家可歸了,縱然天寒地凍,也只能露宿野外。

  五人圍坐火堆,天氣寒冷,沒人睡得著,言二娘見秦仲海眼望營火,似乎滿腹心事,便也不多說什么,只靜靜陪坐一旁。哈不二嘆道:“大姊啊,咱們不是要洗手退隱么?好容易買了塊地,現下什么都沒了,以后要怎么度日啊?”

  陶清豎指唇邊,示意哈不二下要多口,哈不二罵道:“死金龜,你心里不煩,我還替你發愁呢,你給我說說,咱們以后要怎么辦?”

  言二娘為秦仲海放火燒店,本就太過鹵莽,此時聽了兄弟的責問,也不知如何回答。秦仲海知道她口才不佳,兄弟們若要見責,定會難以招架,當下微微一笑,道:“諸位,咱們上蘭州去。”

陶清哦了一聲,道:“蘭州?秦將軍有朋友在那兒么?”秦仲海頷首道:“老實說吧,我要去尋師父。”眾人聞言,都是哦了一聲,秦仲海往日武功卓絕,乃是朝廷倚仗的大將,想來他的  師父必是當世高人,紛紛問道:“究竟令師是誰?怎沒聽你提起過?”

  秦仲海微笑道:“你們該認得他老人家的,我師父姓方,便是當今四大宗師之一,人稱“九州劍王”。”哈不二想起秦仲海背上的剎青,霎時驚道:“原來方老師躲在蘭州!他是我們山寨的五虎大將啊!你…你姓秦,又是方老師的弟子,到底與龍頭大哥怎么稱呼?”

  秦仲海看著夜空,想起了劉敬死前的悲切神色,他面色黯淡,搖頭道:“這件事不方便提,等見了家師的面,咱們慢慢再說。”

  哈不二滿心疑問,只想提問,言二娘攔住了,她也問過秦仲海的來歷,知道他心里另有顧慮,不愿明說,當下緩頰道:“說起方老師的為人處事,咱們都是佩服的。山寨垮了以后,咱們四下找不到他人。真沒想到他是你師父呢。”

  秦仲海知道師父是過去山寨的五虎上將,陶清等人自當知曉他的事跡,便問道:“諸位與我師父熟么?”陶清嘆息一聲,道:“方老師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當年他不住山上,少與弟兄們往來,只打仗時才現身,戰場上總戴著個鬼面具,身手好生了得,江湖中人不知他的身分,只管叫他鬼頭將軍。后來…后來他離開寨子,老寨主更不許咱們提他的名號…”

  秦仲海心下一凜,想起大殿上的斷頭虎,忙問道:“我師父不是五虎之么?他怎會離開山寨?”

  陶清望了言二娘一眼,見她微微頷首,方道:“當年山寨好生興旺,一路打到霸川,方老師勸咱們龍頭大哥殺入北京,大哥不答允,兩人便爭執起來,方老師一氣之下,把石老虎的腦袋斬了,說從此不問寨里的事。之后咱們兵敗如山倒,走得走,散得散,唉…”

  言二娘聽他說起往事,眼角登時泛起淚光,自也感慨萬千。秦仲海滿頭霧水,問道:“當年怒蒼山好生強盛,究竟是怎么垮的?你們可曾知曉?”

  言二娘微微苦笑,搖頭道:“當年我只是個丫頭,除了帶兵打仗,其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年我剛嫁人沒多久,上半年寨里打了幾個勝仗,大家都說是沾了我的喜氣。沒想到隔了半年,那年龍頭大哥失蹤了,朝廷圍起寨子猛打,少了幾個領頭的,沒多久,咱們就守不住了,從此兵敗如山倒…”秦仲海沉吟片刻,道:“這一切都是在景泰十四年發生的吧?”

  陶清見言二娘面帶悲苦,淚水涔涔而下,便向秦仲海使了個眼色,要他別再多問。

  秦仲海回想劉敬所言,當年朝廷能剿滅怒蒼山,似乎牽涉許多秘辛。那時自己看守文淵閣,也曾遇上匪人劫奪奏章,看來景泰十四年間準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大事,這才有人勞師動眾地毀去舊日文獻。

  言二娘哭了半晌,眼看眾兄弟望著自己,忙止住啜泣,問向秦仲海,道:“別說這些往事了。倒是你,你跟方老師練了多久的武藝?”秦仲海道:“打小便練起,一直到十八歲才下山。”言二娘咦了一聲,屈指算數,道:“照這時光推算,怒蒼山垮時,你也有十三四歲年紀啊!你既是方老師的弟子,武功定也了得,怎沒見過你上山?”

  秦仲海自也茫然不解,其實若非他親眼見了朝廷的名錄,怕還不知自己的師父居然與怒蒼山有關。后來經過劉敬輾轉安排,這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之后朝廷爆發大禍,非但劉敬慘死,自己也被捕入獄。想到那時華山相會,方子敬避而不見,真不知師父心里在想些什么。秦仲海搖了搖頭,道:“這些事我也不知情,只有找師父問了。”

  眾人想起往事,都是心下煩亂,一時無人作聲。言二娘手握鋼刀,往火堆里撥了撥,心道:“方先生神通廣大,也許能治好他徒弟的傷也不一定。說不定…說不定他知道我夫君的下落…”

  想到此節,身子忽然輕輕一顫,若能得知夫君行蹤,一償夙愿,自該心喜激動,只是她心中殊無歡喜,瞅了秦仲海一眼,卻是低聲嘆了口氣。

  此后眾人兼程倍道,直往蘭州而去,此行滿懷希望,秦仲海的傷病、言二娘的心事、乃至于一眾兄弟日后的出路,全部依仗方子敬指點,直說是重大之至。

  行到西北地方,秦仲海辨認道路,引領眾人遠離城郭,不過個上午,便已來到一處偏僻地方,只見四下荒蕪一片,僅幾處高高低低的山峰,荒漠中頗引人側目。秦仲海手指一峰,微笑道:“我師父便住在那兒了。”

  諸人望去,見是座山峰,這地方高聳陡峭,光禿禿的一片,不見有啥花木。言二娘見此處如此荒僻,暗想道:“原來方先生住在這種杳無人煙的地方,難怪這許多年來,大家都沒能找到他的行蹤。”

  這地方正是秦仲海當年的練功之地。十四年前藝成下山,至今已有十多年。秦仲海見景物依舊,回想當年自己下山時的意氣風發,對照今日的殘廢落寞,一時也有些感傷。他嘆息一聲,想道:“當年師父不要我從軍,我卻一意孤行,現下他見到我這幅慘狀,不知要怎么罵我?”當年方子敬不愿他投效朝廷,想來定是為了自己撲朔迷離的身世。秦仲海搖頭嘆息,心中真有千言萬語想問。

  眾人依著秦仲海的指點,便朝山崖爬上。鐵牛兒身子強壯,便由他負著秦仲海,這幾人武功都算不弱,那山崖雖有些陡峭,卻難不倒他們。不用多久,便已爬到峰頂。

  眾人上得山頂,只見山巔旁蓋著一座茅草屋,望之古舊破爛,想來便是方子敬所居之處了。哈不二等人見那茅屋毫不起眼,都不禁嘖嘖稱奇,想不到九州劍王名震天下,住處居然簡陋至此,簡直連個貧農也不如。

  秦仲海要眾人停下腳來,吩咐道:“我師父不喜見外人,你們先在這兒等上一會兒,我去去就來。”言二娘等人也識得方子敬,多少知道他的脾氣,當下便都守候在外。

  秦仲海一拐一拐地行向茅屋,來到門口,只見房舍古舊骯臟,比當日下山時更要破爛,他心下微起恐懼,伸手敲了敲門,低聲道:“師父,仲海回來看你了。”敲了良久,不見有人應門,便自行推門進去。

  秦仲海往屋內一瞧,霎時低下頭去,苦笑不語。茅屋里空無一物,墻上滿是蛛網灰塵,方子敬早巳不知去向。“九州劍王”居無定所,一旦出門云游,足跡遍布五湖四海,自己卻要怎么找他?

  那日初離京城,自己仗著一股硬氣,始終支撐不倒,殘廢也好,爛死也好,全都無所謂,那是豁出性命的想法。后來遇見了言二娘,靠著她從旁照料,秦仲海飽暖之余,身體雖然好轉,但心里反生痛苦,更是加倍憎惡自己的處境。爾后言二娘情深義重,為自己放火燒店,秦仲海便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方子敬身上,誰知師父竟不知到何處云游去了,更不知他何時會回到此處。

  秦仲海舉手撫面,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腳下一軟,已然跌坐堂下。

  過了良久,言二娘等人不見秦仲海出來,逕自走入草堂察看,只見秦仲海嘴教帶愁,孤身坐在地下,眾人看了一陣,不見方子敬的蹤跡,言二娘低聲問道:“尊師呢?他不在么?”她直把話說了兩遍,秦仲海才嗯地一聲,道:“他…他不在這兒。”

  言二娘見他滿面愁容,安慰道:“你別心急,咱們在這兒等上幾日,說不定方先生會回來。”

  言二娘原本已經洗手退隱,卻又為了自己重出江湖,哪知現下卻找不到方子敬的行蹤,秦仲海嘆了口氣,不知該怎么回答,只緩緩爬起身來,便朝屋外走去。

  言二娘轉身望著秦仲海的背影,此時方值午后,山頂上起了大霧,已成灰蒙蒙的,秦仲海一人跛腳獨行,望之極為凄涼,言二娘看在眼里,自是替他難過。她低聲吩咐陶清等人:“你們守在這兒,我先過去陪著他。”

  哈不二見她滿臉柔情,想起大姊在河邊親吻秦仲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臉色登時沉了下來。陶清怕他作怪,舉起拳頭,便往哈不二腦門捶下,頷首道:“也好,咱們便在這兒守著吧,說不定方大俠立時便到。”

  言二娘跟在秦仲海背后,兩人一前一后,在山巔上緩緩行走,言二娘雖然心里擔憂,卻不敢太過靠近。心中只想:“當年他武功何等高強,我連出十來招,全都給他輕易破去,現下他卻連路也走不動了。秦將軍不過三十來歲年紀,往后歲月要他怎么活?”心念于此,更想上前攙扶他,但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只好默默跟在后頭。

  兩人定了一陣,忽見秦仲海坐在懸崖旁,身子一動也不動。言二娘怕他忽做傻事,一個想不開,竟往崖下一跳,忙奔了過去,挨著他坐下。

  秦仲海看了她一眼,笑道:“干什么,怕我跳崖自盡么?”言二娘目露憐憫,柔聲道:“我知道你天性堅強,不會做別這種傻事的,對不對?”

  秦仲海放聲大笑,他望著腳下的水霧,淡然道:“二娘,倘若你一輩子都是廢人,卻又背負了滿身血仇,你待要如何?傻呼呼地活下去么?”秦仲海口氣越是平淡,越是讓人心驚,言二娘知道秦仲海已近發狂不遠,她心念急轉,霎時櫻唇微張,膩聲道:“摟住我。”

  秦仲海原本滿面蕭索,聽了這話,也不禁愣住了,他轉頭看著言二娘,茫然道:“你說什么?”

  書二娘解開胸前的鈕扣,沈聲道:“你若是個男人,那便摟住我。”

  秦仲海原本心灰意懶,此時天外飛來好的,登時“咦”了一聲,摸了摸腦袋。言二娘揚起臉蛋兒,閉上了眼,只等他伸手來抱。

  秦仲海見言二娘一動不動,一抹酥胸白膩飽滿,從敞開的領口瞄去,直是若隱若現,煞是誘人。秦仲海心頭怦怦直跳,他雙肩雖然殘廢,但下半身好好的,又沒給閹了,當下舔了舔嘴,嘿嘿淫笑,伸出手去,摟住了香肩。

  言二娘眺望遠方,緩緩倒在秦仲海懷里,她原本兇狠潑辣,此時卻滿面柔情,秦仲海想起她在河邊親吻自己額頭的模樣:心里嘿嘿兩聲,以為言二娘暗戀自己,想到得意處,更把她的香肩緊了一緊。

  山嵐飄來,霧氣彌漫,兩人給裹在霧里,真有伸手不見五指之感。迷蒙之中,秦仲海心中更起淫念:“逗地方煙雨蒙蒙,沒人看得到咱們在干什么,嘿嘿,看老子更上層樓。”

  雖說自己身子殘廢,但指的是挑水擔重、握刀握劍那檔事,至于香噴噴的好事,便算手筋腳筋全給挑斷了,自也做得來。秦仲海吞了口唾沫,偷眼望著四周,正想放大膽子亂摸,匆聽言二娘嘆了口氣,道:“秦將軍,這二十年來,我始終東奔西走,四海為家,堅持不和朝廷妥協,你可知我…我為何忽然洗手退隱?”

  秦仲海聽她忽然開口,登時嚇了一跳,忙把手縮了回去,干笑道:“你怕弟兄們一直流落江湖,想替他們安身立命,這才起意退隱?”

  言二娘搖了搖頭,輕聲道:“不是這樣的…其實…其實是因為我…”她滿臉羞紅,低嘆口氣,道:“我想和你在一塊兒…”

  秦仲海吃了一驚,過去兩人只有一面之緣,言二娘便算花癡百倍,自己也不可能有這份量,他只感莫名其妙,顫聲道:“你說什么?”

  言二娘幽幽地道:“還記得咱們在怒蒼山腳大戰一場么,那時咱倆打得好兇,后來卻又蒙你解救性命,那時你解了我的衣衫,替我接骨,還勸我一起投效朝廷、我看你模樣粗魯,其實心里很善良,又很善解人意,當時我心里就…就有個念頭,想和你一塊兒走…”

  秦仲海心下一醒,想起自己曾經觸摸她的身子,當時言二娘哭得好兇,還急得昏暈過去,沒想這女人居然一直記得此事。言二娘臉上起了紅暈,她低下頭去,小聲道:“那時情勢不比現下,我帶著兄弟流落江湖,你又是朝廷命宮,來頭太大,我便算跟你走了,怕也沒有好下場,弟兄們更不會答應…”她說著說,握住了秦仲海的手,微笑道:“天可憐見,讓你離開了朝廷,又遇上了我。咱倆真個有緣,你說是么?”

  秦仲海聽了她的心事,忍不住張大了嘴,萬沒料到言二娘好端端的,居然會喜歡他這個滿嘴污言穢語的大老粗?秦仲海干笑兩聲,道:“好姑娘,你…你這是尋我開心么?”

  言二娘微微一笑,正要回話,忽聽背后腳步聲響,似有人過來了,言二娘臉上登時一紅,急忙把身子坐直,就怕弟兄們見了自己的羞態。秦仲海雖是包賭包色的魔頭,此時旁人過來,若給撞見了,不免也有些靦腆。忙直起身子,一動不動。

  兩人正感難為情,忽聽背后那人朗聲道:“前面這位朋友,可是昔日征北都督麾下,遼東游擊秦仲海秦將軍么?”

  秦仲海聽那人以舊日稱謂叫喚自己,登時吃了一驚,他使了個眼色,示意言二娘扶自己起來,他轉身喝道:“朋友是誰?如何知道秦某來歷?”

  濃霧中走出一名僧人,這人白眉長須,容貌慈祥,言二娘與秦仲海對望一眼,都見到彼此眼中的納悶,想來俱都不識這僧人。

  那僧人合十微笑,道:“老衲白龍山止觀和尚,奉九州劍王之命,特來迎接將軍。”

  秦仲海心下一凜,道:“這位大師認得家師?”那僧人頷首道:“多年故友,豈同尋常?”

  秦仲海過去不曾見過止觀,此刻聽他自承是方子敬好友,卻只眉頭緊皺,不作應答。止觀見他神色納悶,似有不信之意,便解疑道:“秦將軍切莫不信小僧之言。只因方大俠人在烏斯藏的扎布倫什寺,一時走不開,這才請我代他一行,前來迎接將軍。”猛聽方子敬人在烏斯藏,秦仲海與言二娘忍不住同聲驚詫,道:“烏斯藏?”

  烏斯藏,古稱吐番,又稱西藏,距四川馬湖府千五百里,距蘭州達五千余里。地勢高,位中原西南。烏斯藏鄰朵甘,乃是佛國勝地,民風純樸,多僧侶,無城郭,至今猶向朝廷來貢,比之西域蒙古,只有更為神秘。

  止觀合十道:“方大俠已在烏斯藏等候將軍,還請諸位及早動身,與我一同過去會合。”

  陶清等人聽聞說話聲響,紛紛出來探看,待聽說方子敬遠在異邦,不由得滿是詫異,一時議論紛紛。

  言二娘定了定神,道:“方老師好端端的,為何會到后藏去?”

  止觀道:“這便是緣法了。藏僧每多高人,其中有能知三生者,國人敬為活佛,號為灌頂大國師。方大俠五年前在四川巧遇一位活佛,名為大慈法王,兩人先是切磋武藝,彼此佩服之余,后又秉燭夜談,互相啟蒙人生道理。從此法王便經常下帖邀約,請方大俠前去日喀則的扎布倫什寺,一來聽講佛法,二來指點寺僧武藝。”秦仲海聽得目瞪口呆:心道:“師父居然信起佛法了?該不會想出家吧?”

  言二娘沉思半晌,道:“方老師知道秦將軍給…給逐出朝廷了么?”

  止觀合十道:“阿彌陀佛,方大俠與秦將軍師徒連心,怎會不知此事?方大俠此番赴藏,用意便是為秦將軍治傷。”眾人聞言大喜,盡皆歡呼,秦仲海更是喜形于色。

止觀見眾人歡欣,便也微笑頷首,道:“相傳烏斯藏蘊有“神山圣水”。神山指的是納木  那尼峰,與岡仁波齊峰相連,山腹有座殿堂,是為釋迦講經之處,亦為天竺濕婆神修行之處。此峰一為神山,一為雪山之王,兩山問有座瑪旁雍錯湖,世稱圣湖,乃是佛祖賜予人間的甘露,相傳只要入湖沐浴,便能醫治百病。”

  言二娘歡容道:“圣湖可以醫治百病?莫非也可以接續琵琶斷骨么?”

  止觀微笑道:“阿彌陀佛,凡人若有病痛,無論身心,圣湖神靈都能為之開示。”

  陡聽世上還有什么“神山圣湖”,好似能夠救命一般。秦仲海大喜過望,雖說只有一只腳,還是跳了起來,大笑道:“他奶奶的!老子有救啦!哈哈!哈哈!他媽的好啊!”

  言二娘自也歡喜異常,她拉著秦仲海的雙手,兩人圈圈打轉,神態極是親昵。

  哈不二與歐陽勇看在眼里:心里暗暗詫異。陶清忙咳了一聲,道:“既然有這圣水救命,那是再好不過了,咱們事不宜遲,即刻動身吧。”

  哈不二暗暗叫苦,這些日子奔波勞苦,非只從懷慶遠赴蘭州,現下居然要往青藏高原去了,一時唉聲嘆氣,甚是煩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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