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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仗義多從屠狗輩

  臘月十五,月圍時分,大理寺中傳出消息,外號“鐵頭”的寺卿徐忠進,已決議開案審判江先,當此京城動亂、奸臣獨大的時刻,此一決議實在振奮人心,劉敬已垮,江充無人能制,倘若大理寺群臣能壓制此人的氣焰,京城自當恢復平靜。

  此次審訊,兩案并陳,一切關鍵只在一人,這人不是什么忠義孤臣,卻是當世第一狠將,世稱“劍神”的昆侖掌門卓凌昭!

  天下之間,只有“劍神”倒戈,方能給江充致命一擊。只是無人知曉他會否依約前來。照著卓凌昭的傲性,江充這些時日對他大加冷落,他不無反叛可能,但此刻奸臣勢大,他若是怕事畏縮,想與江充和解,那也是合情合理。

  大理寺早收到燕陵鏢局的狀紙,只等三日后審訊此案。柳門上下不論是否與卓凌紹有怨,都在等候這名梟雄到來。

  臘月十七日午后,城里行來一群白袍客,人人腰懸長劍,神態傲慢,守城士兵想要阻攔,卻給他們打得鼻青臉腫。錦衣衛眾人見了,無不大為震驚,即刻通報安道京知曉,安道京不敢怠慢,旋即上稟江充。

  頃刻之間,消息傳揚,江系柳系無不震動。

  “昆侖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

  這“劍神”卓凌昭,畢竟還是到了。

  柳門諸人聞訊,立時趕抵城門,果見卓凌昭率著門人,已在一處客棧歇腳,那卓凌昭自暖一壺酒,坐在酒樓窗邊看雪,模樣頗似清閑。遠處錦衣衛眾人包圍客棧,在那兒指指點點,但諸人震于卓凌昭的威名,無人敢上前喝罵,就怕惹來殺身之禍。

  此時秦仲海殘廢遠走,柳門四將只余三人,盧云、楊肅觀、伍定遠都已到來。伍定遠陡見卓凌昭,往事飛入心中,一時悲怒交迸,卓凌昭一千人殺了他的公門好友黃濟,又在他面前滅人滿門,甚且逼得他走投無路,婁江決戰將他打入江中,這口氣著實叫他難忍。但此時此刻,若無卓凌昭拔刀相助,天地間又有誰能奈何江充?

  伍定遠嘆了口氣,只覺為難至極。

  楊肅觀見他這幅神氣,心下暗自憂慮,此時艷婷早回九華山去了,少了這名女子相勸,伍定遠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當下便低聲對韋子壯道:“看好伍制使,別讓他生出事來。”

  韋子壯望了伍定遠一眼,大聲道:“楊郎中放心,伍制使是個顧大局的人,絕不會在這個關頭壞事。”他這話倒有一半是說給伍定遠聽的。伍定遠聽后,果然面色一瞬,殺氣大減。

  楊肅觀知道盧云心思機敏,與江湖門派間無甚恩怨,便請他陪同自己,一同往客棧行去。盧云自救出秦仲海之后,這幾日守在京城,每日里除了陪伴顧倩兮以外,便是無所事事,此時楊肅觀有事相求,他自也不好推拒,便隨他一同過去會見昆侖門人。

  兩人走入客棧大門,那錢凌異已然跳了出來,喝道:“你們兩只小的,想干什么?”

  金凌霜是個明白人,楊肅觀此時過來,定是代柳昂天前來傳話,當即喝道:“四師弟退開,讓楊郎中進來。”錢凌異哼了一聲,冷冷看了楊肅觀一眼,道:“二師兄,咱們真要與江大人干開么?”

  金凌霜沈聲道:“京城耳目眾多,你休得多嘴。只管乖乖聽掌門吩咐,犯不著多心。”

  錢凌異口中咕噥幾句,但師兄已然吩咐了,只得回座飲酒,眼角卻瞅著動靜。

  眼看昆侖眾人各去飲酒打尖,無人露出戒備之情。楊肅觀微微一笑,行入店中,走到卓凌昭座位之旁,躬身道:“卓掌門,小侄來給您行禮了。”他有求于卓凌昭,便執禮甚恭,全以江湖晚輩的身分見面。

  楊肅觀是少林天絕僧親傳弟子,輩分同于方丈,此時如此謙遜,自是為倒戈一事而來。但禮多人不怪,卓凌昭雖知他別有用心,嘴角還是泛起微笑,道:“楊賢侄不必客氣,快快請坐。”說話口氣也自居長輩起來,存心占那靈智方丈一個便宜。

  楊肅觀對禮俗之事一向豁達,倒是不以為意,向盧云使了個眼色,兩人便自坐下。

  楊肅觀拱手道:“難得卓掌們駕臨京城,這幾日若得清閑,可愿與朝廷幾位大臣見面談心?大家說起卓掌門神功蓋世,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若蒙掌門不棄,小侄可以引薦一番。”

  卓凌昭聽了這話,自是心曠神怡,笑道:“楊郎中太客氣了,來,咱們今日不談公事,多喝點酒是真。”說著親自提起酒壺,便為楊肅觀斟酒。楊肅觀受寵若驚,當即雙手持杯,道:“謝掌門賜飲。”

  卓凌昭哈哈大笑,道:“柳昂天有你這般機靈的手下,定是無往不利了。”楊肅觀察言觀色,連忙自行舉杯一飲而盡。

  卓凌昭與他喝了幾盅,酒興甚高,說道:“三師弟,難得楊郎中過來,你也來敬一杯。”

  屠凌心寒著一張丑臉,自行走來,舉起酒杯,大聲道:“楊郎中,屠凌心跟你喝一杯!”

  楊肅觀微微一笑,道:“屠三俠武功高絕,來日若有良機,咱們不妨較量一番。”這屠凌心當年殺害燕陵鏢局十八名鏢師,乃是伍定遠不拿不甘的要犯,楊肅觀此時出言切磋,頗肴挑釁之意,屠凌心嘿嘿冷笑,說道:“楊郎中好興頭,可想與在下決個生死?”

  楊肅觀微笑道:“請屠三俠莫要誤會,素合閣下的“劍蠱”頗有獨到之秘,在下心儀已久,早有意與屠三俠研討武學,絕無絲毫挑戰報復之意。”

  楊肅觀出言討好屠凌心,倒不是隨口來拍馬屁,而是另有深意在內,他曾聽靈音說過,這屠凌心在神機洞時屢次出言冒犯江充,端的是悍勇至極的惡漢,自己若要挑撥昆侖與江先兩邊破臉,屠凌心身為昆侖第一兇徒,自須大力拉攏,當下趁著見面,便多說幾句好話,日后也好相處。

  果然屠凌心聽他稱贊自己,已然哈哈大笑,很是樂意,道:“楊郎中這么客氣,我屠凌心如何敢當?”當下舉杯飲盡,楊肅觀也陪了一杯。

  盧云見楊肅觀言笑晏晏,神態極為熱絡,忍不住輕輕一嘆,轉頭望向對街,只見伍定遠也自眺望過來,盧云見他神色激蕩,想來見了楊肅觀與昆侖眾人談笑風生,心有不忿之故。盧云微起嘆息之意,面上卻不動聲色,自管低頭不語。

  卓凌昭攻于心計,他見盧云面有不豫,便知他對自己仍有惡感,當即說道:“這位是盧知州吧!月前咱們在長洲見過一面,給你添了好些麻煩,來,本座敬你一杯,算是個賂罪。”說著舉起酒杯,向盧云一笑,眼中全是試探之意。

  楊肅觀心下一喜,卓凌昭主動敬酒,真有意與柳門化解一干恩怨,他連忙替盧云斟酒,跟著連使眼色。

  盧云曾受卓凌昭一掌,情知此人心狠手辣,實在不愿為伍,但形勢使然,不由他硬頸不從。盧云咧開嘴皮,卻是皮笑肉不笑的神氣。他舉起酒杯,道。“昔日種種,譬如朝露,車掌門既愿察暗投明,仗義相助,在下自當喝了這杯水酒。”說話間凝視著卓凌昭,并不來動酒水。

  盧云這番話頗有嘲諷之意,“昔日種種,譬如朝露”,這八字更在譏諷卓凌昭過去的惡行,言下之意,如果卓凌咱不會倒戈,他根本不屑與之共飲。楊肅觀聽了這話,心下暗暗叫苦,想說些話來排解,卻怕盧云又有驚人言辭脫出,只得硬生生忍住。

  果然卓凌昭聽了這話,心中很是不樂,他面帶殺氣,冷冷地道:“盧知州說我是棄暗投明,不知從何說起?”

  盧云見他滿面不悅,倒也不怕,沈聲便道:“卓掌門昔日為江充辦事,成了他手中的殺人之力,那便是暗,今日愿意揭發江充罪行,為天下人除害,這便是明。卓掌門今是昨非,人神共知,不知在下這席話有何難明之處?”此番話直指卓凌昭之過,可謂氣勢凜然,未有寸讓,只說得楊肅觀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十分坐立難安。

  卓凌昭給盧云責問一頓,不怒反笑,回話道:“盧知州此言謬矣。我殺人如麻,昨日為江充殺,明日為柳昂天殺,都是一般的殺人,有何是非之分?”盧云哼了一聲,道:“既然卓掌門如是觀,卻又為何倒出江系,轉與柳侯爺共事?”這話問到要緊處,關系著卓凌昭的真心本意,楊肅觀如此精明,自也留上了神,也在細細聆聽。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難得盧知州性子直,快人快語,在下也坦白回話吧。我此次選擇柳昂天,說明白點,絕非什么棄暗投明,襄助義舉,老實說吧,只因我厭煩了江充,懶得再與他打交道,如此而已。”

  眼見眾人都有不解神色,卓凌昭淡淡一笑,續道:“當年我為了江充,徒然殺死燕陵鏢局滿門老小,成了武林公敵,弄到最后半點好處也無,很是吃虧。但卓某身居一派之長,這些蠅頭小利,我也懶得多加計較。只是江充千不該、萬不該,便是不該過河拆板、落井下石!一見我慘敗寧不凡之手,立時翻臉不認人,從此對我派不理不睬。”他說到恨處,眼中生出濃烈殺氣,陰森森地道:“只是江充忘了一件要緊事,我卓凌昭既然自號劍神,就非他江充所能玩弄!大家走著瞧吧!”

  那日卓凌昭慘敗,江充便有棄他不顧的意思,卓凌昭每每念及此事,心中的忿很實是難以言喻。江充可以疏遠他,但絕不能輕視他,更不能視他為一柄用后就丟的殺人之刀,這要自號劍神的他如何吞下這口氣?也是為此,楊肅觀一放話出來,卓凌昭立時首肯,答應聯手對付江充。

  盧云心道:“狗咬狗,一嘴毛。這卓凌昭與我們合作,也不見得安了什么好心,只不過要利用我們對付江充而已。唉…爾虞我詐,無一人存心良善。”

  卓凌昭見盧云搖頭無語,當即哈哈一笑,舉杯道:“好了,咱們別說這些不痛快的,眼下卓某得了神劍,從此海闊天空,無人可制,也該是行俠仗義的時候了,真不該再與江充混做一堆。來,便看在。俠義。這兩個字的份上,大家與我喝上一杯吧!”卓凌昭先前話說得太過露骨,又是斗爭,又是仇恨,至不給柳昂天半點面子,這一俠義士一字一說,用意便是緩頰,免得柳門諸人臉上太過難看。楊肅觀連忙道:“正是。卓掌門行俠江湖,從此成為正道豪杰共仰的大英雄。咱們這杯是結盟酒,若不倒江,勢不甘休。”霎時眾人一齊舉杯,連盧云也將酒杯拿起。

  眾人正待要喝,忽聽門口傳來一聲嘆息,道:“錯了,錯了,卓掌門,你全然錯了。”眾人聞言,霎時一齊轉頭。

  只見門口站著一名喇嘛,正是江充手下愛將羅摩什。

  卓凌昭見他到來,便自一笑,道:“大師,咱們好久不見了,不如坐下喝一杯吧?”

  楊肅觀聞得此言,心下微微一凜,深怕卓凌照見了此人,又要變卦。哪知羅摩什無意飲酒,聽了邀約,卻只緩緩搖頭,說道:“卓掌門,我是來傳話的。”

  卓凌昭哦地一聲,道:“是江大人要你過來的么?”羅摩什點頭道:“正是。江大人吩咐下來,卓掌門若還記著昔年情誼,明夜便到他府上一聚,他有幾句話說與掌門說。”

  卓凌昭哦了一聲,道:“江大人若要見我,何不自己過來。”此言自高身分,挑明他與江充平起平坐。羅摩什聽在耳里,自是不加理會,合十便道:“對不住了,江大人忙于公務,無暇親訪。”

  卓凌昭面上青氣一閃,佯打個哈欠,道:“原來如此,不過本座最近也挺忙的,不如臘月二十那日,咱們大理寺再見好了。”

  羅摩什面色一沉,道:“卓掌門,江大人已掌朝中大權,劉敬倒臺,天下無人能擋,柳昂天、徐忠進、瓊武川這幫老人俱都無用,我勸你別自找麻煩。”

  楊肅觀聽他話說得太硬,登時放下心來,想道:“羅摩什枉稱典籍精通,明辨妙悟,誰知口才拙劣至此,連卓凌昭的性子也摸不透,他這幾句話已把卓凌昭重重得罪了。”

  果然卓凌昭面帶殺氣,他舉起酒杯,冷冷地道:“你回去告訴江先,神機洞的秘密我也知道,休要意火卓某,連你皇宮大內也雞犬不寧。”羅摩什面色驚恐,大怒道:“你好大膽,京城里竟敢這般說話?不怕殺頭么?”

  卓凌昭使了個眼色,屠凌心登時跳了出來,惡狠狠地道:“操你祖宗的狗雜碎!羅摩什,別以為你主子天下無敵。回去告訴那賊臣,我家掌門得了天下第一神劍,世間也是無人能擋!”

  羅摩什深深吸了口氣,伸手一揮,外頭奔出百名火槍手,舉槍指向店內。這批火槍手仿照帖木兒開國編制,由羅摩什一手出來,近一年來習練不斷,已不遜于當年神機洞中的那批好手。

  卓凌昭笑道:“大師要來硬的嗎?”刷刷幾聲連響,昆侖門下也是拔劍在手,劍光森森,已將羅摩什堵住。楊盧二人安坐不動,靜觀其變。店中伙引則嚇得颼颼發抖,立時躲到后田,無人有膽出來看上一眼。

  羅摩什喝道:“火槍手預備!”眾軍士舉槍上膛,槍口對準了店內諸人。卓凌昭有恃無恐,逕自舉杯對著楊肅觀,笑道:“楊郎中,咱們喝一杯。”神態傲慢之至,絲毫不把西域火槍放在眼里。羅摩什怒喝道:“卓凌昭!此處是天子腳下,你莫要猖狂!”

  卓凌昭取出藍澄澄的鐵膽,哈哈大笑道:“話說公謹當年,羽扇綸巾…”楊肅觀順著話頭,接口道:“談笑問,強虜飛灰湮滅!”話聲未畢,藍光閃動,只聽叮叮咚咚之聲不絕于耳,百名火槍手的槍管已給砍斷。

  羅摩什驚駭之余,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顫聲道:“神劍擒龍?”卓凌昭淡淡地道:“大師好眼力。”俠者,以武犯禁,卓凌昭有意仗著超卓武功,挑戰江充驚動天地的巨大勢力,這場斗爭實最世間罕見,勝負之際,恐怕更是難說。

  羅摩什眼見硬來不成,只好訕訕地留下一封書信,拱手道:“老納話已帶到,這里是張請柬,卓掌門若肯賞光,今夜江大人府上再見。”卓凌昭微微一笑,命人將請柬收起,卻是不置可否。

  眼見雙方形同破臉,絕無轉圈余地,楊肅觀心下寧定,當即起身道:“承蒙卓掌門高義,在下代柳侯爺在此謝過。”卓凌昭點頭道:“你放心好了,臘月二十當日,我定會到大理寺指認,到時只要審官清廉,定能斷出公理。”說著又補了一句,道:“倘若燕陵鏢局的案子板不倒他,我這兒還有個大秘密奉上,到時天地逆轉,形勢可就難說了。”

  楊肅觀目中露出喜悅的光芒,大聲道:“承蒙高義,肅觀多謝了!”

  卓凌昭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忽覺背后兩道凌厲目光射來,卓凌昭轉頭望向對街,只見伍定遠神情凝重,也在凝視自己,臉上滿是肅殺之氣。

  卓凌昭哈哈一笑,向他揮了揮手,神態甚是瀟灑。

  這日午間,一眾京官忽地接到請柬,只見上頭寫著短短兩行字,言道“隆冬雪景難得,相約賞雪一敘”,這種請帖誰不是每日收到百來張,但細看署名,一見“十八省總按察、太子太師江充”十二字,眾人知道無可推托,縱然宴無好宴,也只有過去拜見了。

  江充此刻邀約百官,用意自是沖著大理手會審一案而來。眾人若有意與之妥協,目需赴宴出席,表示忠心,倘有抗拒不至者,等同與江系諸人翻臉。眾官雖然猶疑,但此時江充權勢薰天,誰敢推辭不至?只有乖乖地到府“賞雪”了。

  傍晚時分,華燈初上,江府大門排了長長的兩條隊伍,文武百官擠在門口,都在等著大內,只見吏部尚書到了、戶部尚書到、某某侍郎到了…一時坐轎紛至,冠蓋云集。

  宴席方開,滿堂賓客雖坐席上,卻無人敢動眼前的菜肴,人人面色慘白,不言不語,好似囚犯一般。江充自居首座,傲然望著滿堂賓客,冷冷問向安道京,道二人都到得齊了么?”安道京翻了翻手上名冊,道:“除了徐忠進、瓊武川、柳昂天這些怪物之外,五位當朝大學士只有楊遠尚未到來,六部尚書則只兵部尚書顧嗣源、禮部尚書胡志孝兩位沒到。”

  那大學士楊遠是楊肅觀之父,平日不與朝中三派走近,算是中立之人。顧嗣源則是著名的特異獨行之輩,這兩人如此風骨,自不會過來低頭。那胡尚書情況更是特殊,他平日非但與劉敬交好,前些日子生母更給江充派人殺死,房子也遭焚毀,如此深仇大很,胡尚書心中怨恨,早已豁了出去,絕無可能過來與會。

  江充冷笑一聲,道:“把這些名字都給記下了,咱們可要反省反省,看看人家為何不愿與咱們交朋友?”安道京道:“大人放心,下官已將名字抄下了。日后定會過去請益。”

  昔日劉敬挾制江充,兩派相互抗衡,江充便不敢太過囂張,此時劉敬垮臺,天下間一人獨大,那是任憑奸臣予取予求的場面了。眾人聽他說得冷,莫不心中一寒,都不知江充要如何對付這批人。

  江充轉頭看向滿堂賓客,笑道:“大家不必害怕,盡管喝酒啊。”他話雖這般說,眾官卻無人敢動酒菜,只是垂首不語。

  忽有一人越足而出,大聲喝問:“敢問江大人勞師動眾,召集文武百官到府,究竟所欲何事?便是要聽你大言不慚地對付政敵么?”那人姓牟,名俊逸,約莫四十來歲,乃是都察院的官兒,他的妹子鄂妃更是當今皇帝的寵妃,仗著皇親國戚的身分,平日倒也不怕江充,過去更因妹子的緣故,向與劉敬走得近。他此番與會,只因督察院左御史大力相邀,這才過來赴宴,哪知江充行徑如此冷傲,直比昔日更加猖獗,他心有不忿,便來出言譏諷。

  江充斜目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什么對付政敵?哪有這種事?我此番邀你們過來,帖子上寫的明明白白,說是要來賞雪,牟大人難道不識字么?”牟俊逸冷笑道:“此處乃是內廳,如何見得雪景?大人若要賞雪,何不到院子去?江大人既然別有用心,便明白說了,何必藏頭露尾!”

  江充嘿嘿一笑,道:“你說對了,我與其他這幾位大人是別有目的,不過對老兄你嘛!那純是賞雪而已了。”牟俊逸冷笑不休,道:“我是皇上的小舅子,江大人說話,可須檢點一二。”

  江充哪來理他,當下提聲喝道:“來人啊!這位牟大人要賞雪,快把雪給我端出來了!”

  眾人心下一奇,不知這雪要如何端出?幾名朝廷老人知道江充手段厲害,定是要對付牟俊逸,心下都是暗自忌憚。

  過不多時,只見一名侍衛端著只海碗出來,道:“啟稟大人,白雪一升,已然備妥。”

  江充哈哈大笑,道:“牟大人,你要賞雪,現下給你送上來了。”

  那侍衛將海碗端,牟俊逸低頭。看,碗里哪是雪了,卻是滿滿一碗白鹽,他正要說話,卻聽江充笑道:“牟大人要賞雪,現下雪已端來了,你便給我安安靜靜地賞上一賞,少在那里羅唆。”

  牟俊逸怒道:“這是鹽啊!怎地是雪了?”

  江充哦地一聲,道:“這是鹽么?”他走下堂來,親試一口,茫然道:“這是雪啊!怎會是鹽呢?”

  牟俊逸大聲道:“你休要戲侮我。你惹火了我,休怪我找貴妃說去。”江充微微一笑,喚來何御史,這何大人當年也曾護送公主和親,算與柳門有些淵源,江充有意試探,便笑道:“何大人,你說這是雪還是鹽?”

  何大人低頭嘗了一口,道:“這是鹽。”江充嘿嘿一笑,道:“真是鹽?”何大人見他面色不善,嚇了一跳,忙道:“這是雪。”江充點了點頭,道:“不錯,還不算老眼昏花。”

  牟俊逸怒道:“何大人,這般指鹿為馬的事,你也干得出來?”江充嘖嘖搖頭,喚過一名官員,問道:“這是鹽還是雪?”那人嘗了一口,忙道:“入口無味,是雪無疑。”這人甚是精乖,眼看江先有意惡整牟俊逸,如何愿意卷入其中,立時出言附和。

  江充哈哈大笑,道:“大家都說是雪,偏只你說是鹽。”牟俊逸怒道:“既是雪,那又為可不化?”

  江充冷笑道:“要化還不簡單?來人啊!把他的嘴給我撬開了。”

  兩旁侍衛立即上前,一把將牟俊逸按住,跟著拉開他的上下顎,江充把大碗精鹽都倒入他嘴里,笑道:“這不是化了么?”

  牟俊逸臉上漲得通紅,作嘔連連,掙扎叫喊道:“江充!你這般整我…我…我定要報復。大家走著瞧!”江充哈哈大笑,吩咐手下道:“牟大人了得啊!來人,把他的嘴堵上了!”兩旁侍衛將牟俊逸上下顎按住,不讓他嘔將出來,硬生生逼他吞落一大碗精鹽。

  江充兀自覺得不足,提聲喝道:“來人啊!把他衣服剝了,帶到院子里賞雪,讓他貨個夠!”

  眾侍衛沖上前來,將牟俊逸壓出。此時適值隆冬,氣候正寒,只怕他要給凍成冰棍一般。

  江充有意大張氣焰,一舉制住文武百官,便先拿這牟俊逸開刀。眾人見牟俊逸雖有鄂妃撐腰,仍給整治得面無人色,下一個若要輪到自己,不知會有什么下稍,當此權臣為禍,滿堂賓客面如死灰,都在颼颼發抖。

  江充笑了一陣,忽地問向大學土孔安,道:“孔合揆,聽說你有個寶貝千金小姐,可有此事?”孔安嚇了一跳,忙道:“不敢有瞞大人,下官確實有個女兒。”孔安是當朝第一大學士,算來是百官之首,眾人聽他自稱下官,那是自扁身價的行徑,忍不住都是一聲嘆息。

  江充笑道:“聽說令嬡孔小姐花容月貌,膚白勝雪,端的是美女一個,是也不是?”孔安不知要發生什么大禍,雙手連搖,慌道:!大人過獎了,這孩子血盆大口,膚色如墨,姿容奇丑,哪稱得上美人?”

  江充嘖了一聲,道:“你們讀書人就是這么謙遜,真沒意思。”他拍了拍孔安的肩膀,跟著附耳過去,笑道:“孔大人,我跟你說個喜事。”孔安急急陪笑,道:“可是大人要發小妾?”

  江充皺眉道:“我跟你說正經的。”

  孔安咳了兩聲,急忙起身肅立,拱手道:“下官洗耳恭聽。”江充看他怕的厲害,登時攀了上去,摟住他的腰,狀極親熱,笑道:“這樁喜事是咱們兩家的。”

  孔安聽了這句話,心頭大叫倒楣,嘴上卻嚅齒地道:“真…真的么?”

  江充笑道:“唉…說來真是難為情,我家侄兒大清,愛上你家閨女了。”孔安想起江大清不學無術的模樣,不由得、心生恐懼,驚道:“怎有此事?大人說笑了?”

  江充眉頭一皺,道:“你是說我騙人了?”孔安急急擦抹冷汗,陪笑道:“下官豈有此意。

  只是小女容貌丑陋至極,令侄大清兄何等俊美,如何能得垂青?”江充哈哈大笑,道:“我那侄兒容貌俊美?這我倒是第一回聽說,孔大人真是好口才,無怪能久居閣揆了。”

  孔安吞了口唾沫,呵呵呵地干笑三聲,道:“大人夸獎了。”

  江充斜目看他一眼,笑道:“咱們不說這些了,小兩口男歡女愛,咱們做長上的快些讓他們成親,也好成全我那過世大哥的一樁心愿。”孔安嘴角發抖,他自己就這么個寶貝女兒,若要嫁給江大清這敗類,日后哪有幸福可言,忙道:“大人有所不知啊,小女已與戶部陳尚書的公子定親,年底就要完婚。”

  江充面帶愁容,搖頭道:“可我那侄兒大清整日茶不思、飯不想,一心就想你家閨女,你說此事該怎么辦?”孔安何等機靈,一見江充咄咄逼人,心中登生詭計,忙道:“江大人明鑒,并非下官不識抬舉,只因小女早經許配,算來已是陳家的人了,江大人若要迎娶小女,下官心里雖然是一萬個歡喜,但放著陳尚書的面子,咱們也不好不理啊!”

  眾人見他使出移禍江東的毒計,此人身為閣揆,居然沒擔當到這個地步,都是暗暗搖頭。

  江充聽了這話,面上閃過一陣陰影,森然道:“戶部陳尚書何在?”陳尚書早聽見二人的對答,此刻聞召,起身拱手道:“下官拜見大人。”看他陳尚書凜然無懼,當是頗有風骨的文人。

  江充伸手指他,傲然道:“令郎與我家侄兒同時愛上一名女子,你說該怎么辦?”陳尚書站在道理的”邊,卻也不來怕,當下沉聲道:“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犬子早與孔大人愛女定親,不知大人此言何意?”江充冷笑道:“聽不懂嗎?安道京,你去幫幫他。”

  安道京面無喜怒,逕自走出,躬身道:“陳尚書,江大人的意思很是簡單,不過想請你玉成此事,請你成全吧。”陳尚書哼了”聲,搖頭道:“婚姻豈同兒戲?你退下去。我沒空多說。”

  安道京聽他直言斥責,聲時哦了一聲,轉身向江充道:“江大人,陳尚書還是聽不懂。”

  江充嘆自心一聲,道:“想來他年紀大了,耳背的厲害,你幫他治治吧!”安道京拔出寶刀,便往陳尚書行來,口中喃喃地道:“陳大人耳孔過小,八成要挖上一挖,不然聽不懂我們的話。”

  饒他陳尚書平日有守有為,此時看著白晃晃的刀子,也不禁倒抽冷氣,連連退后。安道京皺眉道:“大人聽懂了么?”陳尚書心如刀割,霎時撇開臉去,嘆道:“懂了。”

  江充笑道:“也好,既然懂了,咱兩家長輩也都算玉成此事,這樁婚事也不好再拖。”霎時伸手一揮,大聲道:“來人啊!帶上來了!”

  話磬未畢,遠遠傳來一陣驚叫,只見一對男女神色驚慌,正給眾武士硬架進廳,那對男女形貌俊雅,端的是一對璧人。孔安與陳尚書見了這對男女的面貌,霎時同聲驚呼,一齊跪下道:“大人萬萬高抬貴手啊!”這對男女正是他二人的子女,不知怎地,卻給江充拿來了。

  江充笑道:“什么高抬貴手。婚姻不就是喜事么。還告什么饒啊。”他朝廳后呼喚:“大清,孔小姐到了,你快快出來吧!”話聲未畢,殿后笑嘻嘻地奔出一名肥大男子,正是江大清,看他口涎橫流,喜不自勝,當是歡喜到心坎了。江充笑道:“你方才已聽見了吧?人家陳尚書有意割愛,要把孔家小姐讓給你,你還不快去謝謝他?”那對小男女聽到此言,面上已是慘無人色,那陳公子驚道:“爹爹!你…你怎么說出這種話?”

  陳尚書不敢面對愛子,別過頭去,一言不發,江大清哈哈大笑,伸手往陳尚書肩上一拍,大笑道:“多謝啦,”跟著便朝孔家小姐沖去,模樣粗俗不堪。

  陳尚書驚道:“等…等一下…”他想伸手阻攔,安道京已然重重一哼,只嚇得陳尚書啞口無言,陡將那句言語吞落。

  江大清走向孔家小姐,垂涎道:“小美人兒,今晚就住下來吧。”那女孩兒嚇了一跳,急急往陳公子背后一躲,陳公子大著膽子,說理道:“這位兄臺,孔小姐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求您尊重點。”江大清一個耳光揭向那陳公子,已將他打倒在地,喝道:“你奶奶的,我只要見到你這種小白臉,心里就有氣!”陳公子臉頰腫起,卻不屈服,站起身來,又擋在心上人面前,竟是寧死不讓。陳尚書怕生出事來,急忙奔到江充面前,顫聲道:“江大人,求你大人大量,放過犬子吧!”

  言語之間,已在求懇。

  江充笑道:“誰要為難他了?我侄兒只是要討老婆,哪礙到他什么啊?”江大清知道叔父給自己撐腰,登時笑道:“是啊!我疼自己老婆,這人卻來搗蛋,真是莫名其妙。”說著”把推開陳公子,跟著摟住孔家小姐,伸嘴便往她粉頰親去。

  孔小姐拼命掙扎,哭道:“爹!救命啊!”孔安呆呆看著,眼見江大清當眾亂吻自己的愛女,把他的掌上明珠當作酒樓陪笑的一般對待,孔安心如刀割,霎時氣急敗壞,指著江充,喝道:“江…江大人,你…別太過分了!”江充冷笑道:“怎么過分了?咱們有緣作親家,這便是過分了么?難不成非得做了仇家,孔大人才會高興么?”孔安面色慘澹,氣喘不止,”時也不知要不要翻臉,只在那里猶疑不定。

  眼看岳丈無法保住愛妻清白,自己父親也是一臉怯懦,陳公子是個年輕有血性的,他不忍心上人慘遭,登時大叫一聲,從衛士手上搶過一柄刀,直直沖向江大清,喝道:“大膽東西!你放開我媳婦!”他豁了出去,竟是有意以死相拼。陳尚書見兒子發狂一般,霎時驚道:“住手!要文人還不多嗎?快別做傻事啊!”

  在眾賓客驚叫之中,陳公子已然沖向江大清,絲毫沒有退后的意思。

  江充見多識廣,如何把一個文弱書生看在眼下?登時笑道:“好你個陳公子啊!這小朋友有意謀殺我侄兒,若不就地正法,怕是不行了。安統領,把他的手剁了。”

  安道京聞得此言,伸手揮刀,便往陳公子手臂砍去。

  那陳公子是個讀書人,安道京卻是當今錦衣衛統領,京城有數的刀法高手,卻要他如何擋得下這刀?陳尚書見愛子有斷手之禍,一時嚇得破膽,已然暈去。其余廳上賓客或掩面、或閉眼,無人愿見這等人間慘禍。

  只聽“啊”地一聲慘叫,鮮血長流,濺滿大廳,眾責容急急看去,只見陳公子好端端的站在廳心,彷佛沒事人一般,那鋼刀卻插在安道京手上,那血竟是他流的。廳上賓客見狀,忍不住滿臉詫異,都以為那公子練有武藝,居然能在一刀之間,便傷了錦衣衛統領。

  江充雖無武藝,此時也知有異,他勃然大怒,喝道:“誰在搗亂?”

  廳外傳來一聲長笑,朗聲道:“仗義多從屠狗輩,負心每是讀書人。你們這群士大夫,我真是沒眼瞧了。”江充認出這聲音,登時心下一凜,道:“原來是卓掌門駕到。”

  長笑聲中一群白衣客走進,當先一人手握鐵膽,神色倨傲,正是“劍神”卓凌昭。

  昆侖眾人神態狂傲,冷冷地看著廳上語人,全不把江充放在眼里。幾名侍衛上來阻攔,都給他們踹得滾跌在地,羅摩什心下生畏,知道卓凌昭此番過來,只要場面一個不好,便會大開殺戒,當場傳令下去,調派大批火槍手進廳。九幽道人、安道京等好手更是大為戒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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